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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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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金烏初升。

晨曦的清光照入帳幔,散下斑駁的點影。

光斑刺目。洛朝露睜不看眼,從軟榻上翻了個身,鼻尖碰到榻上墊著的一層皮毛毯的絨毛。

為了趕至北匈營地,連日縱馬奔波,渾身無一處不是酸痛,底下鋪著厚毯的床榻太過柔軟,未成想她一夜昏昏沈沈,竟睡了過去。

掌心傳來一陣腌漬般的刺痛。她閉著眼,眉頭蹙起,想要抽手,耳側傳來一聲低沈的人語:

“忍著點。”

洛朝露一驚,從榻上支起身子,望見洛梟沈默地坐在榻沿。

一身暗紅雲紋胡袍,左衽鑲繡金龍,腰系鹿皮金絲革帶。不愧是北匈單於座下控弦之士數萬人的右賢王,貴氣更勝從前掌兵的烏茲王子。

他低著頭,幾縷烏發披散在肩頭,將光線掩去,面龐映著發絲的暗影,看不清容色。

他一言不發,只手裏拿著一罐青草色的藥膏,正在為她上藥。

日夜奔馳,她細嫩的掌心被馬韁勒得破皮,傷口結了痂又會被韁繩一再割裂,如此往覆,早已無一塊好肉。她心事焦急,無暇顧及,疲累之下都忘了痛。

可洛梟卻從小都不會忘記她的傷。

朝露不由想起了幼時初學騎術,因害怕往往一日緊緊握著韁繩,數個時辰下來掌心也會被磨破。

彼時,她痛得哭哭啼啼,也是洛梟在她床頭,一面柔聲寬慰,一面小心翼翼地為她上藥。

初時,她每裝模作樣地撒嬌哭一聲,他便皺眉頓一下。鏖戰三日握刀極穩的手,會在給她上藥時微微發抖,被她揶揄調笑一陣。

朝露憶及往昔,看到洛梟活生生地就在她面前,不由落下淚來:

“三哥……我以為,以為你死了……”

洛梟沈默,高大的身軀擋住了燭火,面上覆滿大片的暗影,顯得神色猶為陰沈。他在她指間上藥的動作卻很輕柔,許久,才輕聲地道一句:

“三哥命大。”

語罷,他清咳幾聲,將藥膏放下,為她掖了掖被角,道:

“你累了,多睡會兒。三哥還要巡營,晚點再來看你。”

“三哥!”朝露從榻上起身,追了出去,拽住他的箭袖。

方掀開簾帳,她一眼就望見帳外密密麻麻的衛兵。這些人手執兵甲,自她來到營地就守著她,不準她隨意出入,防著她就像防賊一般。

是誰的意思不言而喻。

她不明白,往日最疼愛她的三哥,恍若變了一個人。身形相貌瘦削黑沈不說,人也一副陰郁寡言的模樣。

闊別多時,他早已不是從前那個意氣風發,豪爽的烏茲三王子。

這一回重逢,她琢磨不透他的心思,甚至有幾分懼怕。她甚至不敢問他經歷了什麽,如何逃出生天,怎麽就成了北匈右賢王。

醞釀了一路的千言無語,看到他那雙熟悉又陌生的琥珀眸子,竟一句也說不出口。

相見以來,沒有她想象中的兄妹親昵,徹夜暢聊,甚至連他的面都見不到幾回。

朝露抓著他箭袖的手默默撤了下去。

洛梟被她叫住,停下腳步,回身等她開口。

朝露欲言又止。

她答應了洛襄,見到了洛梟就會傳信報平安,她許久沒有回音,她怕他會擔心。

若是往日,她覺得讓洛梟派人幫她送信並無不妥,可此時她隱隱不安,始終沒有開口,只吞吞吐吐道:

“三哥註意身體,別累著。”

話音剛落,朝露感到洛梟望了她一眼,目光覆雜,而後略一頷首應下了,便轉身出了帳子。

待洛梟走後,朝露再也無心睡眠,在榻上輾轉反側之時,手摸到了腰際懸著的那一只呼哨。

之前行軍中,朝露以呼哨聲訓練過她那一小隊騎兵,呼哨便是命令,唯有自己人可以辨別。

想到此處,她吹響了呼哨,想要把人召進來問一問外邊的情況。

半晌後,果然有一個她手下的高昌兵偷偷進入她帳中。

此人一頭棕黃色蜷發,高鼻深目,高昌人的長相。是當初昭明命令護送她回烏茲的高昌騎兵中一人。當初她將那一隊高昌騎兵與李曜的親兵整編成隊,護送她找到了遇襲的洛襄。

此時,那男子已卸下了北匈軍的甲胄裝束,佩刀亦被收繳,死死低垂著頭來到她跟前。

朝露未覺有異樣。她將印泥在燭火上來回炙烤,燒紅了給密函封了口,遞給那人:

“兩封信幫我送去高昌,一封交予國師,一封交予大梁四皇子。”

她在信中請李曜暫緩出兵,她要先勸洛梟停戰。免得大梁和北匈的戰局一旦在高昌拉開,開弓沒有回頭箭,就不好再收場了。

那高昌兵領命應下,接過她密函的手顫顫巍巍,而後飛快退出帳中。

之後一日來,不知為何,朝露的心“砰砰”直跳,坐立難安。

直到入夜,她不知信送出去沒有,也一直不見洛梟再來見她,心中愈發惴惴不安。

待夜深後,朝露按奈不住,又摸上了呼哨,連吹數聲。

外頭靜悄悄的,毫無響動,只剩下風吹枝葉的婆娑聲。

又半刻,一時風聲大作,帳布被垂得嘩啦作響。朝露聽到一陣腳步聲正朝她的帳子走來,面露喜色,掀簾出帳一望。

黑暗中,洛梟兇悍的面容赫然出現在眼前,他琥珀色的眸子被夜色染得濃黑,深不見底。

“不必找了,他們已經沒法為你送信了。”

朝露神容一凜,一時竟被嚇得後退幾步。她極力平覆下心跳,鎮定地問道:

“三哥這是什麽意思?”

洛梟看她一眼,薄唇勾著一絲冷笑,將手中仍在滴血的長刀一橫,用箭袖緩緩擦起了刀上的血跡。

借著昏昧的月色,朝露分明看到那刀刃間,有一縷棕黃色的毛發,與黏稠的血絲混在一起。

朝露看到那縷毛發的顏色,驟然想起那為她送信的高昌兵,頓時毛骨悚然。她既是憤然又是害怕,顫聲道:

“你殺了他們?為什麽?”

洛梟不作聲,在一旁仔仔細細擦著刀。待那刀又光潔如新之時,他隨意地一把扯去了箭袖上染血的布條,皺了皺眉,淡聲道:

“露珠兒回到三哥身邊來,三哥高興。”

他暗紅的血指從袖口掏出兩封信紙,擲在她面前,與血滴一道飄落:

“但露珠兒千辛萬苦地找來,就只是來勸降的?”

“露珠兒之前已做了一回使臣了。如今知道三哥在這裏,還要給高昌,還有梁人通風報信?”

洛梟微微擡臂,身後的北匈兵將她那小隊騎兵的數十具屍體拖曳過來。一張張都是熟悉的面孔,此刻盡成血泊。

“膽敢冒充我北匈軍,該死。送信通敵,亦是死罪。你說,這幾個人該不該殺?”

屍體濃重的血腥氣傳來,朝露腦袋嗡嗡作響,已聽不清洛梟的聲音。他吐字如咬牙切齒,看似輕描淡寫實則滿腔憤恨。

朝露面色煞白,脊背已全然被冷汗透濕,疾步走回帳中,忍了許久才沒有當眾俯身作嘔。

她望著身後跟著她進入帳中,眼前滿身戾氣的男人,憤聲道:

“信是我寫的,想要朝外通信的人是我,三哥何不把我也殺了?”

朝露走過去,握住他執刀的手,引著他將刀抵在自己脖頸上。

冰涼的刀尖輕輕劃過雪白的肌膚,還未掠過一寸,“咣當”一聲,刀柄重重甩落在地。

“傷著哪裏沒?疼不疼?你說話啊,別嚇三哥……”洛梟擡起她的下顎,左右翻看她的側肩頷角,面露懊惱之色。

朝露心中委屈至極,奮力推開他的手。

洛梟趔趄一步,撞翻了帳中的胡案,燭臺掉地,火光“倏”一下便熄滅了。

朝露敏銳地發覺了他的異樣,連忙扶住他,道:

“三哥,你的腿怎麽了?”

洛梟一瘸一拐地避開她的目光,獨身倚在帳幕上,喘著粗氣,沒有作聲。

朝露走過去,小心翼翼撩開他的衣袍,想看查探,被他一手按住。

“別看……”洛梟隱忍地朝她搖了搖頭,聲音喑啞,“會嚇到你。”

即便他摁住她手的力道很大,朝露仍想掙脫一看,她想知道洛梟身上到底發生了什麽。

她一咬牙,猛地扯去他的袖口。一大片蜿蜒起伏的疤痕露了出來,猶如層層蛇鱗一般覆在他健壯的大臂上。

觸目驚心。

朝露睜大瞳仁,眼淚盈眶,指尖輕點愈合後凹凸不平的傷疤,喃喃道:

“三哥……怎麽會這樣?”

洛梟不願她再觸碰分毫,放下袖口,聲音澀然:

“那日在歧城峽口,這樣的燒傷,我全身上下有數十處,最重的那處傷,在左腿,從此不良於行……”

初時,每夜身如烈火焚燒,皮下筋骨皆碎,形若殘廢;稍有愈合之勢,奇癢難耐,摧人心智。待終於好全之後,若有天氣稍變,又變本加厲,蝕骨剜心之痛,需以湯藥舒緩,不得根除。

洛梟瞇緊眼,恨恨道:

“你說,這樣的仇,三哥該不該報?”

“當日,三哥是為了救我才……”朝露淚如雨下。

她的三哥自小英明神武,體魄蓋世無雙,一人可當千萬師,如今卻為了她落下一身傷病。

朝露忽而抓緊他的手,擡眸望著他,道:

“我已親手殺了洛須靡,給三哥報了仇了。”

“不是洛須靡。”

洛梟搖搖頭,面色陰沈得可怕。

“那日在歧城峽口之戰,我的親衛死傷無數。烏茲王軍中將士大多曾受我恩惠,有意要放我一條生路。”

“可是不知哪裏來的梁軍火燒山谷,我僥幸跳湖逃生,卻也自此傷了一條腿,餘生,都要受此病痛纏身。”

洛梟重重咳嗽幾聲。他沒有告訴她,他還被大火燒傷了咽喉和肺腑,不能多說話,天氣一寒,便會徹夜咳嗽不止。

他抑制住喉間的血氣,冷冷道:

“我已成了半殘之軀,所幸馬上作戰無礙,承蒙北匈單於不棄,庇護我,看重我,還封我為王,征戰高昌。我自當結草銜環,以報知遇之恩。”

“既然大梁要插手高昌之事,我倒樂見其成,可以一戰將之一網打盡。”

“你說,這一回,我該不該把梁軍殺個幹凈?”

朝露從巨大的驚愕中緩過神來。

定是李曜。李曜有了前世記憶,知道洛梟未來是要做北匈王,之後處處與大梁作對。有此先機,他必要將洛梟除之而後快。

她原本想要引李曜入局,大梁北匈高昌三足鼎立,縱橫捭闔,局勢平衡,高昌便可不戰而勝。可在她不知情之下,此舉反倒激發了洛梟的殺意,又擴大了戰局。

若是不加以制止,因她之故,死傷會更為慘重。

朝露的心沈了下來,努力定了定神,試探道:

“三哥,和梁軍這筆債,我們是一定要算的,我也會三哥討回公道。可是高昌國是無辜的,何必要將這麽多人卷入戰火?北匈單於想要什麽,再行談判便是,何必非要開戰?”

“無辜?”洛梟冷笑一聲,雙手抱臂道,“哼,高昌昭氏,言而無信,不足與謀。”

“我本念在昭明對他妹妹一片情誼,以一國來降,才答應交易,以便速奪高昌。結果昭氏出爾反爾,不但不降,反倒和那國師一道燒我糧草,還暗殺我潛入城中救你的精銳。”

“那一日我派去的精銳沒有將你帶回,你可知我有多擔心?”

朝露楞住。

原來昭月那夜抓住的一隊北匈兵是三哥派來救她出城的,卻反被當作她通敵的證據,誣陷於她。

這世間之事,真是萬般的陰差陽錯。

朝露仍不放棄勸說,朝洛梟道:

“後來是昭明將軍放了我,我才能來找三哥的。三哥原本與高昌有交易可談,為何不為我再試一次?”

洛梟面容森冷,深深凹陷下去的眼眶裏好似燃著怨恨的火焰。

“露珠兒,我不知高昌人許諾了你什麽,你為何三番五次地要來當說客。但三哥這一回高昌是勢在必得。”

“之前我忌憚你在高昌王城,只探虛實,沒有開戰。現在你在我營中很安全,我便可全力攻城!”

朝露駭然失色。

在洛梟的豪言壯語之下,她腦海中一剎那浮現的,是那一日跟隨北匈軍進入破城後的交河城。

屠城後的血雨腥風,大火焚燒的屍堆,漫天赤色的煙塵有如火種,將天穹都被染作猩紅。那仿佛是一道血色的詛咒,烙刻在她心頭。

她難以想象,若是三方開戰,將是何等更加殘酷而慘烈的景象。

朝露手腳冰涼,萬千念頭湧入心頭。她攥緊了身側的袍角,馬韁勒破的手又開始生腌般地疼。

她擡起雙眸,定定望著洛梟,突然開口道:

“三哥,我想請你止戰,不是為了高昌。而是為了一個人。”

洛梟倚在燭臺前,已重燃起了一株燭火。

火光幢幢中,他回身,高大瘦削的黑影擋住了一半的光線,另一半微弱的光落在女子沈定的玉面之上。

她微微揚起下顎,神情驕傲又不失端莊。

“三哥,我的心上人在高昌守城。我不能看他戰死在城中。”

字字鏗鏘,堅定不移。

“劈啪”一聲,燈花爆裂。

洛梟微微一怔,雙眸恍若被飛出的火星子所燒灼。他心中頓生幾分難掩的急躁,在帳中來回踱著步子,道:

“按照父王的婚約,你本來應該是要嫁給莎車國王子的……你有了別人了?”

“露珠兒的心上人究竟是何人?”

朝露猶疑幾息,坦然道:

“正是高昌國師。他要為高昌守城,請三哥罷手止戰。”

洛襄薄刃般的下頷繃緊,濃眉皺起,快步走過去,問道:

“那一日你以使臣身份來到我營中,我的屬下說,高昌國師當眾說你是他的人。後來你酒後大醉,他在你帳中待了足有半夜……”

“我竟毫無察覺,是後來有人來報,我才發覺定是你。”

他冷笑一聲,厲聲道:

“你來高昌不過數月,如何和一個和尚生得情意?”

朝露默不作聲,不予承認,不予否認。

洛襄鄭重地向她表明了心意,她沒有來得及好好地回應他。

她克制了很久,她此刻不想再克制了。哪怕猜到洛梟知曉必會暴跳如雷,她都不想否認對他的感情。

“高昌國師就是西域佛子,當初是三哥親手將我托付於他。”

朝露難抑地笑了笑,半邊晦暗的燭火在她面上投下微微的光影,恬淡而靜美:

“我與他朝夕相處,暗生情愫。他一直以來,都待我極好,為我籌謀良多……哪怕他不入紅塵,一世為僧,我也想待在他身邊,不想與他分離。”

“佛子?竟是他……”洛梟驚覺之時,勁臂下青色的血管暴起,氣息急促了幾分,再難自抑,猛地一拳砸向案頭,道:

“是不是他見你孤苦無依,暗地裏強迫於你?”

朝露搖了搖頭,黑亮的眸子在燭光中漾著清光,唇角微微翹起,道:

“是我癡戀於他,我與他有了肌膚之親,夫妻之實。”

洛梟還未從驚愕中緩過神來,低聲重覆著她的言語,低聲自語道:

“肌膚之親?夫妻之實?”

他腳步頓住,僵立在原地。

北匈民風奔放,青年男女,無論貴族平民,未成親卻私定終身的不在少數。他也常在單於庭的密林草叢,無意中見到過情難自禁的男女。

西域各地,亦是不忌禮法,男歡女愛,謂之尋常。

可一想到是那個人,自詡神佛,卻做盡此等醜事,洛梟毛發聳立,指骨扣得泛白,他咬牙道:

“他是佛子,他怎麽可以?!”

朝露搖頭,聲色端凜,眸光清輝湧動,一字一句道:

“不,三哥。是我於他夢中強迫於他,他從不知情……我心甘情願!”

為了救下高昌,阻止三哥動兵,她不再隱瞞,徑直將每逢月圓他因她犯病,她自願與他行歡之事說了出來。

她望著洛梟,鄭重地道:

“三哥能否為了我此生幸福,放棄攻打高昌?無論北匈單於所求為何,我都可以為之交涉。”

一陣劇烈的咳嗽聲響起,洛梟靜靜聽著,坐在榻上垂著頭。他琥珀色的雙眸像是覆了一層霧,黯淡而空茫,低聲道:

“就算我今日放過高昌,放過他,他離開高昌之後仍是佛子,根本不會娶你為妻,你難道要一輩子無名無分,見不得光地和他在一起?”

朝露唇角翹起,淡淡一笑,道:

“我就是喜歡他,我們西域女子,在意什麽名分,我就是想要和他一生一世在一起。”

洛梟先是一怔,而後怒道:

“露珠兒一生的幸福,就要這樣系於一個給不了你未來的男人身上?”

朝露卻一揚頭,反問道:

“三哥,我已是烏茲的王,我生命中的幸福,除了他,還有我的臣民,我的疆土,還有我唯一的親人三哥你。為何女人一生的幸福,就一定要系於一個男人身上?”

又是一陣死寂的沈默。

風驟起,呼嘯而過,也平覆不了他劇烈撼動的心境。

“一派胡言!”

洛梟緩緩擡首,眸光幽暗黑沈,如浩夜無盡,映著惶惶燭火:

“早知如此,我根本不該將你托付給他。”

“早知如此,我當初就該不惜一切將你帶到北匈去。今日,我恨不能立刻殺了他!”

他突然想到了什麽,冷冷道:

“別以為三哥猜不到,你定是將他一隊人馬也偽裝成了我北匈軍,是也不是?我立刻派人探查,將他就地處決!”

洛梟大恨,霍然起身,正欲大步離去,卻聽身後傳來她的聲音:

“三哥,你敢動他,就是違抗單於軍令!”

“你別忘了,昔年北匈攻占西域之時,單於曾與佛門定下約定,佛門不涉政事,而北匈任何人不得濫殺佛門弟子。你敢殺佛子,單於定不容你!”

“你!……”洛梟胸口起伏不定,心中怒浪疊起,咬緊牙關。

“三哥,他是我今生今世唯一一個心上人。他若是戰死在高昌,我也絕不獨活!”

洛梟腳步頓住,緩緩回身,望著她執拗倔強的模樣,心中如利刃絞過一般。

“好!好啊露珠兒!”

他忽而放聲大笑,聲色喑啞,如覆冰霜:

“我不過離開一年,你竟然為了一個外人,以死威脅你三哥?”

少時,你我相約同生共死,今日,你卻要為他,與我決裂?

“當初,為了你一生幸福,我拼盡全力,送你逃出峽口,卻要落得今日結局?”

夜風自帳幕的罅隙間吹入,在二人之間翻湧如潮,無止無息。

朝露凝望著一步之遙的洛梟。他高大的身姿消瘦不少,一身密不透風的玄衣覆滿皮下嶙峋骨節和猙獰傷疤。

對三哥兩世以來的愧意,對洛襄無法宣洩的情愫,對戰火中高昌萬民的憐惜,在一瞬間同時迸發而出。

“三哥……”朝露心中翻江倒海,說不出話,只覺喉間一股腥甜再難自抑。

猝不及防之間,她“唔”一聲吐出一口血來。

“露珠兒!”洛梟聽到聲響,猛然轉身,大驚失色地扶住了她。

“三哥,對不起……”朝露咽下一口血,抹去唇角溢出的血痕,輕輕握住他慌亂的手,哽咽道:

“其實當時,我回去峽口找你了,那裏屍山血海,我沒能找到你,每夜都會做噩夢……”

洛梟心下一顫,微微俯下身,扶住她纖瘦的肩頭。

“別怕,三哥回來了。”他的聲音溫和下來,“有三哥在,沒有人再敢動你一根毫毛。”

朝露本不想哭,可看到洛梟伸手時腕上露出的燒痕,眼眶微微發澀。

“你四處征戰那麽多年,流了太多血,死了太多人了,露珠兒心裏難受……不想,再看三哥打仗了……”

洛梟見她眼尾漸變濕紅,一下子愈發手足無措起來,低聲道:

“露珠兒別擔心,待三哥攻下了高昌,便和你回烏茲去,從此就不打仗了。”

“為何一定要攻下高昌?”朝露擡頭看他,眼角掛著淚珠,雙眸朦朧。

“北匈單於對我,有救命之恩,知遇之恩。可世上哪有無端的恩情……”洛梟目露憂色,面容凝重了幾分,口中仍是輕描淡寫,“我需得幫他奪下高昌,才有自由身。”

洛梟望向她明亮的眼眸,終是笑了一笑,道:

“到時候,我和露珠兒回到烏茲,就像從前那樣,夏天縱馬放鷹,秋天縱犬打獵。可好?”

朝露一怔,心中想起和洛襄一道游歷西域的約定,挽著他小臂的手松了松,過了片刻才點點頭道:

“三哥說什麽都好。”

洛梟沈默,望著她發白的唇色,心中難安,命人請了軍醫來為她治病。

軍醫大多乃族中巫醫,看不出她有什麽毛病,口中咒語,念念有詞,一並燒了幾張符紙,搞得帳中烏煙瘴氣,火星子亂飛。

朝露實在累極了,心中憂心高昌戰事,很快便又沈沈睡去。

洛梟獨自守在她的榻前,面上陰沈得像是要落雨。他凝望她的睡靨,漫不經心地把玩著掌中那塊鴿血石。

光線在指間折射,黑沈沈的眸映著燭火,明昧不定。

露珠兒,說到和三哥像從前那樣,你猶豫了。

一別經年,為何猶豫?

***

一連數日,洛朝露在帳中休憩。

自那一回吐了血後,這幾日來她在營中渾身無甚力氣,往往一睡就是一天,醒來便也是昏昏沈沈。

洛梟整日在輿圖前排兵布陣,寡言少語,整個人透著一股秋風落葉般的肅殺之氣。

他厲兵秣馬,鐵了心要攻下高昌,無論她如何勸說,都無濟於事。他也不再斥責她,只獨自背過身猛咳不止。

如此下來,她怕他被自己氣壞身子,也不敢再說一句退兵的話。

半夢半醒之間,她聽到幾聲刻意壓低的啜泣聲。

朝露睜開眼,望向榻前,她帳中新來的侍女垂頭在哭泣。

此二人是洛梟叫人從流民中找來兩名女子照顧她起居。

“怎麽回事?”她問道。

“求姑娘,救救我們的父兄……”二人跪地,朝她不停地叩頭。

轅門外時不時傳來嗚咽的哭聲,如同絲線扯動她的耳畔。

洛朝露心中一動,從榻上斂衣起身,走出帳子。

帳外,已是金烏西墜,落日熔金。氤氳的暮風中,彌漫著一股濃重的血腥氣。

天際處,晚霞留有一片朱赤,漸被暗色吞噬,殘紅照落大地,連綿的軍帳似是被茫茫血霧籠罩。

洛朝露穿過這片血霧,看到轅門外橫七豎八跪倒了一片。

都是戰亂中的流民。

自北匈出兵高昌以來,各處皆是流離失所的百姓。

北匈騎兵以迅猛神速著稱,只因一路輕騎南下高昌,根本不攜輜重。一路攻城掠地搶奪周邊城鎮的餘糧充作補給,以戰養戰。

適逢夏旱,大多糧倉枯竭。加之高昌騎兵在洛襄的計謀下暗地裏堅壁清野,餘糧一部分被逃難的流民帶走,餘下無人的糧倉徑直燒毀,不留一分給敵軍。

北匈軍已近缺糧關口。

攻伐高昌王城的重要時機,軍中不可斷糧,每日便有派出去的游騎掃蕩流民,不肯交糧的會被就地坑殺。

每每有人想要四散而逃,被立於瞭望臺的弓箭手發現,即刻引弓瞄準,一箭射中,跌倒在地,再也邁不開步子,一動不動,聲息全無。

人群中爆發出一聲又一聲震天的哭喊。

一白發老漢傴僂著身,拱手跪在她身前,哽咽道:

“我們一村數百人,夏收不夠,就給我們留點餘糧吧。我年紀大了沒事,村裏還有嗷嗷待哺的小兒會餓死的啊……”

甲兵不耐地將人踹翻,嗤聲道:

“不肯說,按規矩,便全部坑殺。”

坑殺並非以坑活埋,而是將屍首堆積成山,以震懾人心,令不服從者望而生畏,自願臣服。

在北匈營地的數日來,洛朝露已經見識到北匈統治西域的手段。以武力強壓,稍有不從者,便是屍橫遍野。

此刻目睹這一次慘景,她神思有幾分恍惚。

想到她初入高昌在交河城驛站過夜之時,上一刻還為她打了熱水的熱心大娘,下一刻就倒在血泊之中。

想到後來看到交河城被北匈軍屠城時,那雙緊撚佛珠時指骨泛白的手,面朝沖天火光時沈默寂寥的挺拔背影。

想到他為了熔佛造箭不顧千夫所指,那句甘願永墮地獄的誓言。

想到浮屠塔裏,佛經文上,那一行“吾心之所善兮,雖百死尤未悔”力透紙背的蒼勁筆法。

還有守城的無數個日夜,在高昌城樓上,他火光中沈定又堅毅的面容。

沒由來地,她就是想到了洛襄。她控制不住地想念他。

如果是他在這裏,他會怎麽做來救人?

朝露疾步走過去,指著那些流民,問道:

“留下活口。我要與右賢王商議攻城之計,需得用上這些流民。”

甲兵認出她是右賢王的妹妹,恭敬地屈身行禮,見她神容堅決,不容拒絕,只得應下。

洛朝露步入中軍帳時,洛梟正在與幾名千騎長商議計劃。

眼見她進來,洛梟屏退了眾人,收起了勾畫得密密麻麻的輿圖。他兇狠陰沈的面上柔和幾分,露出一絲難得的笑意。

他走向她,濃眉不由一蹙:

“休息了這幾日,氣色怎麽還是那麽差?”

朝露走到他身邊,挽著他的胳膊,垂下頭,低低道:

“外面你的人在坑殺流民,怪嚇人的……”

“吵到你了?我讓他們滾遠點。”洛梟摸摸她的頭,想要召來親衛下令。

朝露仰起臉,小心翼翼地問道:

“流民無辜,為何不能放了他們呢?”

洛梟皺眉道:

“攻城當口,糧草必要充足,否則軍心不穩。這些人膽敢藏匿存糧,若是這麽輕易地放了,開了口子,以後誰還將軍隊征糧當一回事?”

“不願上貢,不肯臣服,便殺無赦,單於統治西域,定下的規矩,歷來如此。”

她低垂著頭,眨了眨眼,手指在他箭袖上畫著圈。

她知道,若非有用,洛梟不會隨意留下那波流民的性命。

朝露擡首望著他,正色道:

“三哥,我有一計,助你快速攻城,只不過要用到這些流民。”

洛梟擡眸。

他聽著她繪聲繪色地講起她的計謀,如何驅流民圍在城墻處,然後將大部隊掩在後方,等城門一開,前鋒騎兵便可沖入城中。城門一破,占得了先機,接下來的進攻便會容易許多。

她明眸熠熠,燭光打在她蒼白的臉上,暈出柔美卻不失英氣的光華。

聽著聽著,洛梟的眉頭慢慢皺了起來。

從前在烏茲的時候,她從不會說這些。

那時,她就是一個驕縱任性的小姑娘,一堆王庭的貴族男子跟在她身後,今日去草原縱馬,明日到山林野游。天高地廣,無憂無慮,像這種殺伐謀略之事,根本不入她的眼。

自此次重逢以來,她會時而跟他描述,她親手做的烏茲灌溉的井渠,還有春播夏收的時間,甚至還有漢地茶葉的品種,買賣的商機。

今日又講起了誘敵之術,頭頭是道。

在他離開的這段時間,她變了很多。

他自小護著的露珠兒,不是畏首畏尾,而是長大了。

待她說完,洛梟凝視著她,道:

“這些手段,都是那和尚教你的?”

朝露沒想到他又提起洛襄。她瞥了一眼,看不出他琥珀色的眼眸中是否有殺機隱伏。

她不動聲色,晃了晃他的小臂,巴巴地仰起臉,笑道:

“這些手段,我也是想三哥早些收兵,一道回到烏茲去。”

聞言,洛梟低頭一笑,沒有再質疑,微微頷首,答應了她所謂的計謀。

他心底自是知道,她不過是想留下那些人的命罷了。

她的願望,他從來沒有不滿足的。從前如是,當下亦如是。

朝露回到自己帳中,對那兩名照顧她的流民女子,道:

“你們的父兄性命已無憂。”

兩人喜極而泣,正要屈身再跪叩謝,被她扶起。朝露朝她們盈盈一拜,低聲道:

“我有一事相求,還請二位相助。”

她的信送不出去,她不能留在北匈軍中被束手束腳。

她必要親自回到高昌去,平息這場戰火。

他還在高昌等著她。

作者有話要說:

洛梟:白菜被豬拱了我哭死

洛襄:她是我的嗯。

因為露露子身世問題,洛梟和她其實沒有血緣關系。但是目前就是兄長對妹妹的憐惜,沒有其他!之後有沒有其他,你們覺得呢?要不要有些其他的什麽?……本章評論區投票吧哈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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