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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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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6章

大梁中軍帳裏燭火茫茫。

李曜面色微沈,聽麾下將士匯報北匈圍攻高昌的戰況。

“甚是奇怪,北匈這幾日攻勢減弱,據我們觀察,似乎主帥故意手下留情了,沒有猛攻?”

“會不會還有後招?北匈軍定是在等援兵吧。”

“照這兵力布置,若是強攻,十日之內必將奪下高昌王城。北匈人在猶豫什麽呢?”

眾將七嘴八舌,沒有議出一個頭緒來。

李曜沈默半晌,盯著西域輿圖前朱砂圈紅的高昌,道:

“高昌王城內,兵力如何?”

親衛稟道:

“高昌王軍已盡弓盡糧絕,勉強守住了城。幾日前,我們前驅的斥候探到,昭明帶著一小隊精銳出了城。”

眾將驚愕,面面相覷,有人按奈不住,徑自皺眉道:

“昭明不在高昌守城,竟敢出城送死?萬一被北匈兵發現,必死無疑。”

一團疑惑的視線中,李曜瞇起了眼,唇角勾著一絲了然的冷笑,淡淡道:

“是堅壁清野。”

他的手指在攤開的輿圖上游移,一連指著高昌王城附近幾處空白的林地平原,緩緩道:

“北匈騎兵雖兇猛善戰,擅長突刺,卻有一個致命的弱點。戰線過長,糧草跟不上,全倚賴沿途的糧食作為補給。”

“堅壁清野,意為派小股兵力游擊作戰,清除沿途的糧倉房舍。北匈騎兵無糧可劫,失去輜重,便無法久戰。高昌之圍,便能不戰而解。

“昭明此舉是要險中求勝,冒死為高昌搏得一線生機。”

大梁西征的將士大多是漢人,此生之前從未踏足過到西域,此番隨他初入蠻地,畏於北匈人兇悍的戰法,自是不知這一招專門克制游牧騎兵的戰法。

聞此法,眾將皆是連連點頭,目露驚嘆,嘖嘖稱奇。

李曜凝望著輿圖,有那麽一瞬陷入了沈沈的記憶裏。

堅壁清野,是那個人前世慣用的手法。他,也是從那個人手裏學到的這一招克敵之法。

大梁屯兵西域,往往能以少勝多,不僅在於築高的城墻,屯田的產糧,更是高超的戰術。對付看似兇猛的北匈騎兵,牢牢抓住他們的弱點,利用優勢將北匈人一次次克制。

“那個人,今生果然還是在高昌。”

李曜的目色晦暗不明,似是在笑,笑中亦有一絲隱恨。

收到那封匿名而來的高昌軍情密函之時,他就有預感,寄信求援之人就是他。

前世在高昌遇到的,那個助他打下西域,最後權傾天下的國師,今生就在高昌,又將與他再逢。

天底下,沒有人比他更懂西域的。

只可惜……

李曜想起前世糾葛,眉頭跳了一下,猛地轉身,鋒銳的目光刺過去,厲聲道:

“洛朝露呢?”

她已入高昌王城足有半日了,他雖派了精兵保護,但心中始終難安。此刻,他一想到那個人同她一樣也曾在高昌,頓時心神一爭,一絲隱隱的不妙湧上心頭。

親衛被他目中的寒光所攝,楞了一楞,垂頭道:

“還沒有傳來消息……屬、屬下這就去探!”

李曜臉色鐵青,鐵拳握緊,猛地掀開帳簾,開始整裝點兵。

一小隊人馬從遠處駛來。

來人身著鋥亮的新甲,下了馬快步朝他走阿裏,滿面喜色地半跪道:

“稟告殿下,隴西郡守得知殿下要對高昌用兵,特地增兵一萬,前來支援殿下。另附一封密信,請殿下過目。”

李曜眸色一沈,飛速接過信,揭開封泥,大步重新入帳。

帳中的燭火已暗了下去,親衛在他身旁用刀鞘撥了撥燭芯,火光有亮堂起來,方便他閱信。

三兩火星子飛起來,照亮了燭火下李曜陰沈的面色。

親衛心中疑惑,不由道:

“陛下遲遲不立儲副。隴西世家一向搖擺不定,首鼠兩端,此次為何肯突然借兵於殿下?”

李曜修長的手指將信紙疊了數回,連帶著封泥一同丟入燈燭之中。火焰歡快地吞噬了單薄的紙面,燒盡了字跡。

“隴西欲以嫡女嫁我為皇子妃。”

親衛先是一驚,面露喜色,心中暗自思忖。

皇子議親,本是大事,朝中因無太子,世家勢力波詭雲譎。唯有拉攏朝臣和世家,主子才有出頭的先機。

主子已及弱冠,本該要議親,卻因謀西域大局而耽擱了。隴西世家乃太祖創業的嫡支所在,兵力財力雄厚不必說,其餘諸皇子多有拉攏卻多年不露聲色。主子若是能得其嫡女,不僅西域之謀如虎添翼,來日大業亦是可期。

可親衛望見李曜見此聯姻美事卻毫無喜色,面容平淡中甚至有一絲冷漠,燒了信,徑自在旁漫不經心地擦起了寶劍來。

親衛情急,忍不住上前道:

“隴西乃殿下母族所在,親上加親,殿下何不順水推舟?”

李曜從寶劍上撩起眼皮,瞥他一眼。親衛意識到自己多言,拱手告退。

人走後,帳中燈火惶惶。

李曜緩緩轉動劍柄,手中利刃吹毛飲血,凜凜寒光映出他斜飛入鬢的濃眉,幽暗入夜的雙眸。

火光明滅不定,霜白的劍刃倒影著前世,一個女子頹唐的倒影。

……

前世,密雲翻滾,雷聲隆隆。

沈沈的殿門被猛地推開。

一道飄蕩的身影歪歪斜斜,不顧禦前侍衛阻攔,連滾帶爬地闖入帝王所在的勤政殿。

身上牡丹紋香雲紗袍皺成一團,雲鬢偏斜,金釵墮地,面色倉皇,全然失了從前優雅端正的的姿態。

無世家貴女自幼所受的教養,更無一國之母身份貴重的鳳儀。

禦案上的李曜輕皺眉頭,看也不看跪倒在身前的女子。

她以膝抵地,跪走過去。被禦前侍衛無意擦傷的手沾滿血痕,拽住他鑲繡五爪金龍的袍邊,泣訴道:

“陛下撤了臣妾父兄的兵權,褫奪了爵位和封號。陛下還要臣妾嗎?”

“臣妾與陛下少年夫妻,臣妾父兄更是對陛下中心耿耿,從龍有功。陛下怎可對我、對我母族如此無情!”

李曜手中朱筆不停,黑沈的雙眸冰封一般波瀾不驚:

“驃騎大將軍勾結北匈,意圖謀逆,罪有應得。皇後殿前失儀,杖責二十幽禁,無詔不得出入。”

女子呆楞了片刻,忽而低低笑了起來。她松開了他的袍角,尖甲上的丹蔻已褪色,指著禦案上陰郁的男人。

“陛下根本不是要我們認罪伏法……”她緩緩從地上站了起來,身形搖晃不定,眼角猩紅,“陛下就是想替她報仇是不是?!”

朱筆一頓,鮮紅的墨跡有如血漬一般在雪白的奏章上暈開。

面前的女子仰頭大笑,聲聲淒厲,笑聲在死寂中猶為瘆人。

她忽而一轉身,拔了侍衛的刀,抵在脖頸間:

“陛下既要報仇,為何不即刻殺了我?殺了我呀!”

一雙鑲繡萬裏河山的六合靴,一步步走下丹陛玉階。

“朕許你後位,已給了你這宮中最尊貴的地位。帝後夫妻,母儀天下,你還在貪圖什麽呢?”

男人高大龐然的身影如鬼魅一般逼近,一點一點將她籠在在陰影之中。

“朕放任你給她灌了紅花,她一輩子都不會有朕的子嗣了。”

“你還不滿足,竟夥同你父兄將她送去北匈。”

“最後,朕將她幽禁宮中,從此再不寵幸。你仍要千方百計給她下毒,置她於死地。”

一只龍紋蹙金的袖口拂過她顫抖的手,從中伸出一只遒勁有力的手,遽然握住了她手中的刀刃。

帝王握刀的手掌瞬時鮮血淋漓,大片的赤色蔓延開去,袖口的金龍如同溺斃在血水之中。

一旁的侍衛嚇得魂魂不附體,一整排齊齊跪地,以額抵地,不敢擡首,不敢作聲。

他許久沒有松開,只是緊緊握住不松手,任由鮮血一滴一滴淌落在女子衣袍的牡丹紋繡之上。

“時至今日,你和你父兄甚至都把手都伸到朕的天子親衛之中,沒有朕的號令,一箭將她刺死……”

“皇後想就這麽輕易地自盡?”他猛地一用力,血漫開的刀刃“咣當”一聲被甩至地上。

“妄想。”

他面無表情的容色下壓抑著陰鷙與癲狂,萬般駭人。整個人像是被抽走了魂魄一般,喃喃道:

“你告訴朕,為什麽非要殺她?……”

女子呆了半晌,忽而詭笑一聲。

“為什麽?”她高昂著頸,掩飾衣袍下瑟瑟發抖的身子,凝在眼中的淚簌簌滾落,“因為臣妾不止想做陛下的妻子,臣妾想做陛下的心愛之人啊……”

她的面容變得扭曲起來,帶血的袍衫迤地,朝他爬去,聲嘶力竭道:

“她一個蠻女,憑何得到陛下寵愛?”

“臣妾為陛下殫精竭慮,臣妾父兄擁護陛下禦極。臣妾的後位,本是我應得的!陛下的愛,為何不能分予我,哪怕就只有一絲一毫……”

“臣妾不甘心啊……”她捶著胸口,烏發蓬亂,身上的血水和眼淚混流一道,蔓延在冰冷的宮磚上。

她忽然想到什麽,黯淡的眸中燒起狂熱的焰光,匍匐著往前,伸手撩起他袍角,攥在指間:

“陛下,她現在已經死了!陛下只有臣妾一人了。臣妾,可以永遠陪著陛下了!”

女子手心的袍角被猛地抽走。

他覆手在背,冷冷道:

“朕和她,還有來世,還有生生世世!”

女子跌倒在地,狂笑起來。

她死死盯著他。執著的恨意,深深刻在她凹陷的眼窩之中,輕聲道:

“可是,她至死都以為你下令殺了她。就算她能活過來,以她的性子,還會原諒你嗎?”

女子連尊稱都忘了,體面都不要了。被拖出殿的時候,身子在宮磚上劃出一道血紅的痕跡,被瓢潑進來的雨水稀釋,淡去。

唯有歇斯底裏的嗓音回蕩在殿內:

“你做夢!哈哈哈哈——”

“你是九五之尊又如何,你能流芳百世又如何?她生生世世都恨你,都恨你!”

……

尖利的聲音刺入耳膜。一聲一聲,像是要將他的心攥緊,捏碎。

李曜恍惚了一下,回過神來,勁臂猛地一收,長劍“鋥”一聲歸鞘,光華盡斂。

前世已矣。

這一世,他重頭再來,他絕不會讓她再傷心了。

他不會娶他前世的皇後。

沒有隴西世家的支持,他仍能登上皇位,一統天下。

帳外傳來腳步聲,奉命探查歸來的親衛神色慌張,疾聲稟道:

“殿下,那女子……那女子竟悄悄出了高昌王城。我們的人,只能跟著她去救人……”

李曜倏然擡眸,面色僵硬森然。

他早該料到,她定是借兵去救那個人的。前世,她死前為了救他,甚至不惜以命換命。

這是今生的第幾回了,他又中了她的計。

她根本不想和他重新開始。

死寂中,李曜站立不動,一身肅殺騰然而起,手中劍柄顫抖,嗡聲作鳴。

下一瞬,出鞘的利刃一把將軍帳外粗壯的撐桿攔腰砍斷,氈帳坍塌在地。

“把人追回來。”

李曜目眥欲裂,深陷回憶而暗無天日的眸中剎那間燃起了熊熊火光。

她是他的。上一世是,這一世也必定是。

***

天際處,昏色與夜色交界,餘暉與陰晦重合,半明半暗之間,形同幽冥。

夜晚的涼意漸漸滲入白日的酷熱。

山谷之中,晝夜溫差,漸漸起了白茫茫的大霧。

氤氳的水汽蔓延開來,一團團人馬的幽影在濃霧中悄無聲息地行進,淡金的光影微微浮動,時隱時現。

馬蹄聲刻意壓低,唯有偶爾踩在枝葉上的“簌簌”聲。

連林中鳥獸都要待這隊人馬走近才察覺,驚飛逃竄。

這一隊自王城出發的高昌騎兵皆是精銳中的精銳。

所有人心中默默知曉,此行與赴死無異。最後能歸來之人,不足一成。

人人皆是冒著必死的信念出城,為城中之人換得一線生機。

自出王城至交河城的一路上,城鎮破敗,堡壘雕敝。大多糧倉已被北匈騎兵劫掠,只剩下陳年腐敗的谷粟,還有一地流民的屍首。

此時,隊伍已繞至北匈大部隊的後方腹地。

那裏城鎮相對密集,尚有存糧,也遍布掃蕩的北匈游騎。唿哨鳴鏑聲如催命符,時不時在遠處響起。

曾有幾回不慎,狹路相逢,只得拼死一戰,免不得損兵折將。

由此,這支出發近千人的隊伍,已不足一半。

一縷染血的玉白僧袍緩緩拂過枯枝,如同霜雪紅梅。

空劫勒馬,朝前方望去。

大片的濃霧之後,就是最後那一處大鎮。

只要趁著夜色能將那裏的糧草燒幹凈,這一路的堅壁清野,算是功德圓滿。

他和昭明出行前商議定下,這支不足千人的隊伍,被撥成十支騎兵陣,分散行事。若正面遇上北匈軍,九支用來誘敵,最後一支在其掩護下燒遍沿途糧草。

此時,越近末尾,越是艱險。不僅因為兵馬損耗較大,也因為北匈騎兵同樣匯集在此寶地,搜刮最後的餘糧。

前日,其中一支小隊中了北匈騎兵的埋伏,全軍覆沒。

剩餘幾支隊伍,包括昭明和他身上都負了或大或小的傷。騎兵中有人傷勢較重,咬牙前進,沒有人說話。

俄而,身旁的昭明馬蹄忽然頓住,聲音低沈,嘶啞得可怕,道:

“有一支北匈騎兵也在林中,跟過來了,一直沒甩掉。這處密林,或許又是個埋伏。”

這一路來,在空劫的分兵之策下,追擊他們的北匈軍不僅每次都跟丟了,還被他們搶燒了糧草,已是惱羞成怒。

若是這一回被捉住,必是一場惡戰。

空劫遙望黑夜下的城鎮,道:

“他們的目標,也是那座大糧倉。”

昭明勒緊馬繩,一夾馬腹,道:

“必須敢在他們前面燒毀。”

在濃霧和密林的掩護下,這隊金甲騎兵迅速地朝前方一座座土夯堡壘搭成的城鎮移動。

訓練有素,無聲無息,只有揚起的馬鞭和急促的馬蹄。

一出了密林,濃霧散去,隊伍迅速分成了十支。

“籲籲——”

尖銳的呼哨聲響起。身後漫天流矢紛至沓來。

北匈騎兵發現了也在朝堡壘行進的軍隊,厲兵秣馬,奮起直追。有如饑餓多日的鬥獸覓得了獵物,張牙舞爪地逼近。

面對被分作十支的隊伍,北匈騎兵長楞了片刻,不知該追哪一支。

這一遲疑,便與前面的軍隊拉開了距離。

騎兵長頓時感覺被人耍了,罵了一句,吹一聲呼哨,也將隊伍分作十支,猛追不舍。

沒追一裏,前面的高昌騎兵一面跑走一面射來連片的箭雨,密密匝匝地落向毫無防備的輕騎戰馬。

箭矢逼近之時,素來弓馬靈活的北匈兵看到箭鏃一時呆住了,忘了避退。落馬之後,迫不及待地抽出箭矢一看。

竟是黃金箭!箭鏃鍍了金箔,在夜裏明光熠熠,價值不菲。

北匈騎兵本是凝聚力極強,數騎作陣,如鋼刀砍向敵軍。此時陣型一下子被這金箭陣打亂了,失了戰馬的騎兵還不及步兵,更有人爭相搶奪金箭。

士氣頓挫。

高昌騎兵得了一息喘氣之機,狂奔朝幾處城中糧倉奔去。

昭明顫抖的手點燃了火折子引燃了火杖,上頭的絹布塗了滾油,一觸即燃,燒成一簇熊熊烈火。

他和其餘人奮力將火杖擲於昏黃的草垛間,火勢很快綿延開去。

“嗖嗖——”

箭矢紛來。

北匈騎兵不愧素有漠北殺器之名,千騎長揮刀殺死幾個搶奪金箭的騎兵,一番震懾下已很快重整旗鼓,朝眾人逼近。

昭明身後的騎兵且戰且退,夜色中炫目的金甲一個個倒了下去。

一片兵荒馬亂,火光沖天。

昭明雙手顫得已握不住馬韁。流矢接連不斷地擦著他的面具而過,發出嗡嗡的鳴聲。

他身下坐騎已中了數支箭矢,馬嘶悲鳴,不能再行。

握著韁繩的手松開來,馬蹄慢下,昭明伏在馬鬃上,搖搖欲墜,耳側已聽到北匈人興奮的呼哨聲,朝他湧來。

昭明最後看一眼著火的糧倉,含笑閉上了眼。

下一瞬,一雙遒勁的臂膀將他攬至另一匹馬上。

昭明怔忪睜眼,看到馬上扶著他的男人,面上巨大的黑疤。

空劫調轉馬頭,沒有遲疑地將昭明搬至自己馬上,率領他那一小支的騎兵,趕來援救。在剩餘騎兵的掩護下,眾人朝來時濃霧彌漫的密林逃去。

疾馳中,昭明被他箍在馬上,無奈地道:

“你這又是何必?”

身後,大批的北匈騎兵死死咬著,仍在緊追。

若是空劫這支小隊不來救他,本有望順利逃脫。

昭明卸下了鏤金面具,低垂的視線沒有一絲聚攏的光。

“我不成了。”他緩緩揭開胸前盔甲,那裏血流黏稠,浸染了大片的甲裳,“前日那支利箭穿透了我的肋骨。我撐了兩日,已是力竭。”

空劫猛踢馬腹,瞥一眼他枯瘦的胸下,卸甲後血肉模糊,隱隱可見白骨。

前日他們中了北匈騎兵的埋伏,為了能突圍出敵陣,昭明一馬當先,率領高昌騎兵奮力砍殺,舍生忘死。他病弱的殘軀像是燃著烈火,所過之處,燒盡了敵人猛烈的攻勢。

陷陣之志,有死無生。

此時此刻,油盡燈枯。

空劫變了臉色,盯著他,低聲道:

“我帶你去療傷,你必要回高昌。你的阿月還在等著你回去。”

“昭明,你不能死。你一死,高昌士氣全無,必將失守。”

昭明搖了搖頭,低笑了一聲,唇角微張,大口大口吐出鮮血,染盡了他玉白的僧袍。他黯然的眼中掠過一道微光,幽聲道:

“你說過的,昭明其實並非一個具體的人,亦非多少兵力。而是一個象征。”

昭明將手中的鏤金面具覆在空劫面上,身間血跡斑斑的鎧甲卸下來,套在他僧袍之上,一字字道:

“你替我,回到高昌王城去。把我的人都活著帶回去。有你在,高昌必能守住。”

空劫抿了抿唇,沈默不語,馬韁起起落落,他的手臂青筋賁張。

昭明用最後的力氣扶住他的馬繩,道:

“我們兩個人的重量,這匹馬跑不過北匈騎兵的。我累了,就到這裏吧。”

“多謝你。”他英挺的眉眼含笑,恍若仍是那個一人可當千萬兵的少年將軍,“昭明將軍戰死沙場,確實好過病死床榻。”

“休要放棄!” 空劫低聲斥道,“你可以壽終正寢,死在戰後祥和的高昌王宮裏。有你的摯愛榻前相伴,史官為你青史留名。不是在這裏!”

見昭明不語,空劫疾聲道:

“我當日所言,不過是想讓你放棄與北匈的交易,令高昌免於生靈塗炭。這,不是你的結局!”

昭明淡淡一笑,輕聲道:

“無妨。高昌得守,阿月平安,我沒有遺憾了。就算沒有你的諫言,為救一人,舍棄一國,我也不會後悔……”

“國師,我好奇,若有一天,面臨和我一樣的選擇,你是否會舍一人而救一國?”

空劫微微一怔。

昭明沒有等到他回答。他的呼吸輕了下去,有進無出。沈滯的眼簾隨著最後幾個含糊不清的字眼而閉闔。

“你的那個心上人,洛朝露……我,我已放她回烏茲了……你莫放棄,好好活下去……”

他的聲音低了下去,飄飄蕩蕩,最終散在了夜風中。

萬籟闃靜,寒蛩悲鳴。

疾馳的馬匹將身後城鎮洶湧的兵馬和無盡的烈火拋在蒼茫的夜色之中。

空劫在密林處一陡坡底下停馬,將昭明已漸漸冰冷的屍首藏匿於一處洞穴之中。

呼哨聲鳴鏑聲此起彼伏,北匈騎兵在密林中盤桓,他不能有一刻的遲疑或悲慟。

他上坡之時,已全副武裝,套上了昭明的鎧甲兜鍪,鏤金面具,召集剩餘的高昌騎兵。

空劫沈定的目光掃過眾人。

所有人面有倦色,負傷累累,滿臉的血跡看不清面容,已認不出誰是誰。

以這點兵力,他們要突圍北匈的騎兵陣,艱險重重,幾乎毫無勝算。

眾人在馬上一動不動,心知肚明,早已預料到了此刻的危機,一個個似是放棄了最後的掙紮。

此時,有人擡首抹了一把淚,最後確認一般地低聲問道:

“將軍,我們沿途已燒光了北匈人可以夠到的糧草,高昌會守住的吧!”

空劫重重地點了點頭。

北匈軍沒有糧草,撐不了多久,最後只能撤退。這一波最是精銳的高昌騎兵,以極小的代價為高昌守軍換得一絲喘息。

這群高昌的英雄,難道就要因他顧全眾生而要一個個命喪於此了嗎?

不是此地,不是此時。

空劫俯身遽然撕去一條已作赤紅的袍角,將長刀綁在腕上,系緊。寒光凜凜,照出他沈靜堅定的面容。

“活下去。”他朝著面如死灰的騎兵,一字字道,“你們的父母妻兒,還在城中等你們歸來。”

“隨我突圍!”

刀刃揮下,一簇簇黯淡的眸光亮了起來。

這一刻,他就是昭明。誰人都可是昭明。

金甲所至之處,勢如破竹,刀光重重,抱著必死的信念殺出重圍。

枝椏紛亂,血濺枯葉,腥氣彌漫。

身後北匈人游離的呼哨聲悄然低了下去。

最後,自密林突圍而出的高昌騎兵只剩下不足十人,潰散逃亡,行了十餘裏後,在一處狹小的風蝕堡壘下稍作休整。

空劫胯下戰馬力竭而死。他孤身一人倚在黃沙土夯的墻下,甲臂盡赤,動彈不得,腕上系緊的長刀都快斷裂。

他看了眼腿上的箭傷,傷口仍在溢血,知曉自己暫時已無力再奔馬逃離。

此生的盡頭,或許就是這裏了。

他自出城那一日起,便從未妄想過生還之機。

畢生修佛,死生之事,從來看淡。

只唯獨,方才昭明逝前告之他,她已回了烏茲,他的心才泛起一絲微微的漣漪。

她離開了高昌這處深淵,去做她的烏茲王。如此,他便再沒有遺憾了。

空劫仰首,望向夜穹微茫的星光。黃沙綿延之處,唯餘茫茫暗夜。

身旁重傷的同袍漸漸沒了氣息,在風沙中安詳地永久睡去。

天地間也只剩下呼嘯而過的風聲,幽咽鬼哭。

“籲籲——”

靜夜裏,北匈人的呼哨聲再次響起,宛若死亡的號角。

在場所有死裏逃生的傷兵發出一聲絕望的嘆息。

沒有人可以再抵擋一次北匈騎兵兇猛的攻勢了。

一叢叢的火光自遠處逼近,像是熱潮一般洶湧而來,將小小的堡壘團團圍住。

空劫沈重的眼皮只餘留了一道促狹的罅隙,望見為首的北匈騎兵沒有揮刀砍來,而是縱身一躍下馬,朝他狂奔而來。

那人身姿高挑纖細,一把脫下了北匈軍的兜鍪。烏黑的長發在夜風中肆意飛揚,白皙的膚色在夜色裏如雪發亮。

靠近他時,沒有血腥氣撲面而來,只有一股淡淡的熟悉的幽香不斷縈繞,糾纏。

一雙顫抖的手已撫上了他面上的黑疤,柔軟細膩,小心翼翼,如捧珍寶。

空劫緩緩睜開雙眼。

她灼灼的明眸映在他漆黑的眼底,像是一簇星火,燃盡他心底一望無盡的荒原。

美得像一場夢。

死生之際,他又夢見她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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