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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圍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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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狝圍獵

季秋九月,天高雲淡。

一望無際的草原上駐紮著大周皇帝的秋狝營地,不遠處是守備森嚴的綏澤圍場。

營地外圍,臨時搭建的馬廄空了大半,只剩下幾匹身量短矮的袖珍小馬。

一位背影瘦削的小太監出現在馬槽前,懷裏抱著捧新鮮牧草,正抖著草葉上的露水往石槽裏鋪去。

七八日前,林鹿離開生活了一個多月的侍童院,按宮需分配至禦馬監做事,若以他的資歷,伺候皇家秋獵本不夠格,可這回負責的禦馬脾性識人,為防有失,管事太監破例將他一同帶來,也能見見世面、長長聞識。

“林鹿!牽兩匹矮馬來!”身後傳來管事太監劉高的吆呼。

“來了!”

小太監扭頭應聲,露出一張白凈細嫩的小臉來,不同於剛入宮時形容枯槁,現在的林鹿眉眼含春、唇若桃花,活脫脫一副女子的柔媚相,他身上穿的又是貨真價實的靛青色無品太監服,想必便是世人口中“男生女相”了。

“動作麻利點兒!”劉高催促,“五殿下、六殿下都等著呢!”

林鹿匆忙將剩餘草料往槽裏一擱,小跑著解下系繩,牽著兩匹馬跟在劉高身後。

“到了兩位殿下面前管好眼睛,沒問到的別擅自出聲兒。”劉高偏頭囑咐。

“知道了爺。”林鹿喏喏回道,將頭埋得更低,一路上目光垂斂,連大氣都不敢出。

聽到六殿下的名號,林鹿下意識回想起那夜同一名“伴讀”撞在一處的場景——在侍童院聽帶班太監介紹皇室成員時,他就已知曉“沈行舟”是六皇子名諱。

出來騙人也不知道用假名字。想到這林鹿覺得有些好笑,曇花一現般抿出一點笑意,很快又整飭心緒,教外人再看不出半點端倪。

他不能與六皇子扯上關系,身懷秘辛,自然是越低調越好。

關於這點,林鹿早在侍童院時就想清楚了,甚至對沈行舟的執念隱隱後怕——好在侍童中真有一人名喚“淩度”,被調配去霽月宮想必正是沈行舟手筆,可奇怪的是,既然“貨不對板”,沈行舟竟再無動作,著實讓林鹿提心吊膽了好幾日。

好在自那以後沈行舟這個名字沒再出現在林鹿的生活中,如今再遇,林鹿只覺既驚又憂,擔心被他當眾識破,引起不必要的註目。

半晌,劉高帶著林鹿來到一片侍衛嚴防的空地,遠處有箭靶等物,應是皇子們玩膩了想騎馬,這才傳喚了禦馬過來,如此想著,二人穿過人墻留出的缺口,徑直牽馬行到草場中央。

劉高上前一步,躬身行禮:“回稟二位殿下,禦馬帶到。”

“張巖,把馬牽過來。”一道脆利童音傳來,五皇子沈今墨身後跟著一眾侍奴,隨手指向牽馬過來的小太監。

林鹿忙不疊彎腰下拜,將韁繩交給那名近侍,而後揣著手退至一旁。

一眾侍從很快圍了上來,七嘴八舌地誇讚兩匹禦馬皮順毛亮。林鹿趁人群遮擋偷眼去瞧——兩名小皇子與自己年歲相仿,身著一模一樣的暗色射服,一眼瞧出其中個頭稍矮、笑容燦爛的便是六皇子沈行舟。

他沒發現自己,林鹿悄悄松了口氣。

劉高以為林鹿看楞了,伸手擰他一把,林鹿一下回神,縮著脖子重新站好。

“馬!馬!”沈行舟一門心思惦記騎馬,小短腿倒騰著噠噠跑近,伸手就要接繩,“要騎馬!”

沈今墨直接從背後擠開他,沈行舟人小又沒設防,沖撞之下猛得趔趄,而五皇子看都沒看他,自顧自上前挑馬,口裏還道:“長幼尊卑有序,出門在外,六弟切莫忘了規矩呀。”

沈行舟“哦”了一聲,站穩就又湊了過來。

沈今墨繞著兩匹禦馬走了一圈,有意無意看向沈行舟,見他雙目放光盯著那匹栗棕小馬,沈今墨露出壞笑,篤定道:“本殿要這匹。”

話音剛落便有下人將五皇子選中的馬牽離此地,沈今墨得意地挺起胸脯,邁著步子走到遠處去了。

圍看眾仆一並撤去,原地只剩沈行舟與那匹白底黑斑點的花馬。

他們不都是皇子嗎?林鹿暗暗心驚,偷看向沈行舟的目光存了些同情意味。

而沈行舟只是眨眨眼,彎腰拾起垂落在地的韁繩,頗為吃力地翻身騎上小花馬,有模有樣地一夾馬肚,顛顛騎著去追五皇子。

主子不在,下人也能歇一口氣。

“爺,為什麽六殿下沒有隨從?”林鹿扯扯劉高袖子,小聲問道。

“怎麽沒有?”劉高同樣以氣音回道,面上露出些鄙夷的神色,“五殿下跟前湊得最近的不就是了。”

林鹿懵懂地點了點頭,遠遠望見兩位皇子已經並排停在一處,看樣子是預備比試騎術。

想到五皇子先前行徑,林鹿不由為沈行舟捏一把汗。

果不其然,栗色小馬上的人影毫無征兆打馬躥了出去,同時還在花馬屁股上拍了一下,好在禦馬都被調教得無比馴良,那花馬只是驚得一抖,並沒將六皇子掀下馬背。

等六皇子手忙腳亂地策動花馬,五皇子已經騎著棕馬跑出數丈之遠了。

林鹿看得直皺眉,下意識去尋看顧皇子的下人們,他們全都追跑出去為五皇子叫好喝彩,竟無一人關心六皇子是否差點遇險!

“小林鹿,你可不能學他們,”劉高見他始終關註著五皇子和六皇子,趁機教導這位新來不久的小徒弟:“我們做奴才的,最是講究一個‘忠’字,一仆不侍二主的道理,你可明白?”

然而此刻林鹿的神思全在兩人漸漸縮短的距離上,嘴上嗯嗯啊啊地答應了過去。

劉高嘆口氣沒再言語,想著這小子既然已被分來禦馬監,性子軟、人也鈍,也沒什麽侍奉貴人的機會了,一直跟著自己便罷。

“哎!”

林鹿突然輕呼出聲,劉高順著他不安的眼神看到了意料之外的場景:許是草場不平,棕馬絆了一下,盡管迅速調整步伐,卻還是讓僅落後半個身子的花馬逮住時機,搶先一步抵達終線。

贏下比試的沈行舟很是興奮,一手扯著韁繩調轉馬頭,另一小手高高揚起,激動地揮了兩下,之後卻兀然停在半空,訕訕縮了回來。

無人看他。

沈行舟的小動作全都落在林鹿眼中,後者並無反應,覆又將頭低了下去。

“該死的笨馬,害我輸給那個呆子!”沈今墨氣急敗壞地躍下馬背,狠拽韁繩往這邊走來,“該死!真該死!看我怎麽罰你!”

小棕馬被籠頭勒得擡不起頭,隨行途中難受得噅噅直叫,卻仍不敢違拗小主人。

那些侍從呼啦啦一齊跟了過來,口中嗡嗡附和著沈今墨,直道禦馬監如何如何屍位素餐。

遠處花馬背上的小小人影回身見人群擁著五皇兄走遠,僵坐了片刻,踩著馬鐙下馬,沈行舟松松扯著馬繩走在最後面,由於隔了些距離,林鹿並不能看清他臉上是個什麽表情。

然而眼下關頭,劉高率先撲了出去,跪在沈今墨面前,大著膽子高聲道:“奴才該死!奴才該死!沒教好這四條腿的畜生,今後領回去定會嚴加管教!殿下息怒!殿下息怒……”

劉高不住磕頭求饒,雙手左右開弓,絲毫不含糊往自個兒臉上招呼,劈劈啪啪的脆聲響成一片。

“你算什麽東西,敢攔本殿的路?”沈今墨一腳踹在劉高肩頭,劉高順勢在地上滾了半圈,不著痕跡地為五皇子讓開道路,一邊嘴裏還哀叫個不停。

好在氣頭上的沈今墨並無遷怒旁人的打算,踢開劉高後親自把棕馬拴在地樁上,朝旁一伸手,怒道:“取馬鞭來!”

“殿下息怒,區區一匹賤畜,有奴才在,不勞您親自動手,”貼身內監張巖手執馬鞭上前,語氣極盡諂媚之能:“奴才替殿下鞭誡,殿下也能省了力氣,殿下以為如何?”

一捆足有兩指粗的馬鞭躺在張巖雙手掌心,沈今墨頷首答應,面上盛怒不減:“給本殿狠狠地打,看它下次還敢不敢!”

“遵命!”張巖得到露臉機會不敢怠慢,挽袖就揚起手臂。

“不要!不要打它!”沈行舟反應過來,急急去拉沈今墨,“皇兄莫氣,小棕不是故意的,你就收回成命吧,求求你了!”

林鹿這會兒已跟著劉高一並跪了下去,見沈行舟靠近,索性直接將額頭抵在草地上。

“讓開!”沈今墨滿臉嫌惡,一邊推拒一邊尖聲罵道:“你們幾個趕緊給本殿拉開他!張巖,你在等什麽?還不動手!”說罷,隨從拉開沈行舟,同時護著二位皇子走遠了些,為行刑空出場地。

話音剛落,張巖便掄圓了胳膊,鞭梢破空聲與皮開肉綻的悶響接二連三傳來,棕馬吃痛嘶鳴,韁繩扯得木樁咣啷直晃,卻無論如何也掙不脫。

林鹿入宮不久資歷尚淺,被這陣仗駭得心肝俱顫,身子伏在地上發著抖,雙手撐地緩緩收緊,抓了滿手冰涼的草泥。

劉高同樣不忍一手養大的良駒被如此虐待,但他知道,比起損失一匹稀貴禦馬,沖撞皇子更是以下犯上的不赦之罪。

“好,打得好!”沈今墨眉頭舒展開來,“叫他害我出醜,打死也是活該!”

“停下!快停下!!”沈行舟紅了眼,豆大的淚珠滾滾而下,他不明白為何僅是輸給自己,五皇兄就要動這麽大的氣。

“六殿下,快別往前湊了,馬鞭不長眼,再傷著您自個兒!”無人理會沈行舟的哭叫,年輕的內侍們一次次攔下他,幹巴巴重覆:“此馬害主,殿下何苦為了一匹孽畜與五殿下作對?還請殿下站遠些……”

此時,空地上眾人看戲的看戲、驚懼的驚懼,突然之間傳來滾滾蹄聲如雷,旋即蓋過四下一切雜音,很快吸引了眾人註意。

張巖正發洩在興頭上,聽聞此聲也放下馬鞭,一齊朝綏澤圍場方向望去。

沈行舟趁隨從不備沖出人群,撲到棕馬跟前細細查看;林鹿驀然擡頭,正好望見六皇子抱著馬頭哭成淚人的模樣。

而周圍兵馬聲愈發濃重,似是先前隨皇帝圍獵的兵士策馬而歸,天色分明尚早,眾人議論紛紛,直到遙遙聽見一人斷喝:“傳太醫!山中有刺客,大皇子中箭了!”

整座營地剎時沸反盈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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