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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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乞兒

“行行好,行行好……”

路是灰色的,墻也是灰色的,看不清早晚,也看不見高樓,只有冷漠的人流。

五歲的小男孩跪在地上,機械般一個接一個磕頭:“行行好,行行好……”

身旁的破碗裏才能傳來硬幣掉入的脆響。

不知磕了多久,他腦袋發昏、嗓子也生疼。一雙穿人字拖的腳停在他邊上。不過他擡不起頭。

那個男人在檢查他碗裏的錢數,而後非常不滿:“怎麽才這麽點兒?得想個辦法……”

說完拽起男孩的後領,拎著人就走,男孩趔趄兩步勉強跟上。

畫面急轉。

“過來。”小黑屋裏,那個男人這樣叫他。但男孩沒去,他能看見男人垂下的手裏,握著一根木棍。

“過來。”男人重覆一遍。

一個聲音在男孩心裏撕扯:別去,不能去,不要……

“過來!張桐!!”

張桐終於邁開步子。

他挪到男人跟前,緊接著就是一棍!

膝蓋襲來劇痛,他慘叫一聲跪在地上。他恨自己為什麽那麽矮那麽弱小。

男人一腳踹在他腰上把他踹翻,又是一棍!!

骨骼碎裂的聲音。

那是他的膝蓋。

好疼。

張桐咬著嘴唇沒哭出聲,卻嘗到了鹹腥。

戰栗間,他又被人拽著衣領拎起來。他聽見那個人說:“這樣你就能多要到些錢。”

張桐根本走不了路,連跪著也不行,一路蹭過來腳都破了皮。他斜歪著坐在地上,臉上滿是淩亂的淚痕,他哽咽著重覆那句機械的話:“行行好,行行好……”

灰色世界的遠方,跑過來一群孩子。也不過七八歲的年紀。張桐看著他們越跑越近,越跑越近,他沒來由地一陣害怕。走,快走。他扭頭便拖著下半身開始爬。

但哪有男孩們跑的快呢?

一只腳踩在了張桐的手上。他不知什麽時候穿上了亞麻襯衫,年歲也好像突然大了些許,但襯衫現在被小男孩們強行扒下來,踩在泥地裏。

他擡不起頭,看不見男孩們的臉,但他們稚嫩的笑聲格外刺耳——

“怎麽是你呀~你怎麽來這裏要飯了呀?藺、長、同!”

“滾……!”

藺長同猛地睜開眼,潔白的天花板和歐式吊燈。是他的臥室。他喘著氣坐起來,看了眼時間,九點半。記憶慢慢回流。他昨天從秦與家逃回來,洗漱過倒頭就睡,沒想到又做噩夢了。那幅畫實在是……

他很少這麽晚才醒,急急忙忙起床洗漱。

……

晚上八點,市南看守所。

“吳峽,出來一下。”

吳峽跟著協警進了問訊室。監控、錄音全部關閉,協警離開時還帶上了門。

他坐在凳子上,一桌之隔的對面,是藺長同。他就那麽看著自己,不是埋怨、不是嫌棄、不是厭惡。他皺著一點眉,鏡片後面,那是失望。

吳峽難過起來,低下頭,小聲地:“二哥。”

藺長同嘆道:“你又打架了。”

“那是因為他欺負我哥!他把我哥的輪椅推去糞坑裏,然後……”

藺長同看著他:“你已經過了用這種手段解決問題的年紀了。”

吳峽說:“那幫人不是一次兩次了!我必須給他們點顏色看看!”

“給他們點顏色看看,然後把自己看進了看守所?”藺長同說。

“我,我……”吳峽低著頭,小聲地罵了句臟話。

藺長同說:“我說沒說過,以後有這種事,找我。”

“我不想什麽事情都麻煩你,二哥……”

“嗯嗯,然後我還不是坐在了這裏?”

吳峽不說話了。他知道藺長同在這麽短的時間就能見到他,應該也費了不少功夫。

藺長同說:“你知道那人剛做完闌尾手術麽?如果今天我不來,你就可能進監獄。這還想考警校呢?”

吳峽:“他闌尾手術做得不好關我什麽事!又不是我打的。”

“你以為世上留給你說理的地方很多麽。”藺長同說。

他也不舍得再批評這頭小豹子什麽,只問:“吳邊最近怎麽樣?”

吳峽老老實實說:“他最近不錯,精神狀態也好,但腰還是沒知覺。”

藺長同點點頭,“回去好好陪他。”

又問:“學校裏怎麽樣?”

“不是很理想,全是打架的混混……哦,也包括我。”吳峽低著頭。

“行,我知道了。”藺長同說。末了,他問:“王勇呢?……他怎麽樣?”

“嘁,大哥還是那樣,”吳峽撇撇嘴,“還是不念你的好,他閨女今年要上小學了,據說也特地沒來我們學校小學部。”

“隨便吧。有需要總會找我的。”藺長同說,“你零花錢夠不夠?”

“夠了夠了。二哥,我已經是大人了。再說我成天吃食堂,沒什麽花錢的地方。”

藺長同:“嗯,在看守所被欺負的大人。”

吳峽:“……”

藺長同:“行了,最快明天就能給你放出來,做個私下調解撤訴,回家過端午去。”

吳峽:“我不和他們調解!”

“我知道,”藺長同說,“面上和解一下,剩下的我來解決。”

臨走的時候,藺長同還和所長打了聲招呼,一排人點頭哈腰地給他送出去,他擺擺手上了車。

車裏,藺長同撥了個電話。

“付校長,是我,長同。……沒什麽事,就是聽說高中部管理疏漏,孩子們聚眾鬥毆,難免影響到初中部、小學部。……嗯,我一定來。”

6月19日,南十四中。

今天是禮拜六,也是校園開放日。秦與提前和潮警官打過招呼,帶著她和海裏一起過來參觀。

潮聲沒穿警服,只著一件oversize體恤,海裏有樣學樣,也穿了件oversize黑T。倆人又長得嫩,讓秦與有一種送女兒們上學的錯覺。

操場上擺著幾排展板,有學生們研學的大合影,也有實踐活動的照片,剩下的是最新一期的手抄報展覽——感恩的心。

秦與想了想,大概是因為明天父親節。

“在看什麽?”潮聲問。

這話是對海裏說的。

海裏眨眨眼,沒說話,只指著一面墻。

榮譽墻。

潮聲順著海裏的指尖望過去,找了半天才註意到一個得了什麽一等獎的名字,叫“汪海潮”。“哦——”潮聲笑了,攬著小海裏的肩膀,“和我們名字很像是不是?”

海裏點點頭。

三人穿過操場,沿著小道往教學樓走,一路上都支著桌子,擺滿了校本課或是學生科協的作品。

秦與說:“我個人是比較推薦這所學校。雖然據說風氣不太好,但是師資力量是沒問題的,不然一個私立學校也不會在市南排到第十四。只要肯塌下心學,老師也有實力教,風氣什麽的,影響不大。”

海裏凜然地點點頭。

因為她實在太可愛,潮聲沒忍住揉了揉她的腦袋。海裏也不反抗,就任她揉。

潮聲問:“那個什麽會議是幾點?”

“開放日宣講,”秦與說,“十點半。還幾分鐘,我們上去吧。”

順著教學樓東南門進去,沿著寬闊的樓梯上到五層,就是報告廳。

那個像是校長的地中海已經開始擺弄電腦了,三人挨著後排坐下。

地中海拍拍麥克風,音響裏嗡嗡兩聲,他開始講話:

“歡迎家長們,還有小同學們,來參加咱們南十四中的校園開放日。首先說一說家長朋友們最關心的問題——高三考生的分數。咱們學校一共聘有63位優秀青年教師,其中4位特級教師、6位市級學科帶頭人、10位市級學科骨幹。在如此陣容的加持下,咱們上一屆高三考生的最高分達到了639分,這可是連有的市重點高中都達不到……”

秦與不是很喜歡這種沒什麽本事還誇耀的語氣。自己當年多少分來著……六百六十幾?那可是十多年前。就這麽著,他也不是城西二中的最高分。據說他們那一屆高考平均分差0.6分輸給了北苑一中,秦與還氣了好久,一怒之下把他只會吃冰淇淋的三年級弟弟教成了數學滿分。

眼下你一個639……算了。秦與想了想,人家畢竟是在招生,總要自我吹捧吹捧。

講完師資,講完教學理念,地中海校長講到了校史。

“南十四中的校訓,首先是‘感恩’,其次,才是‘磊落’、‘至善’、‘崇德’。這是為什麽呢?——在十三年前,這裏還是一片廢棄工廠,北連城鎮,南接鄉村。搬遷和改造的緣故,市南廢棄工廠極多,流浪者、行乞者也多。但這裏並不富饒,也沒有富人;能流浪到哪去呢?能討來些什麽呢?這時候,一個18歲的富家少年來到這兒,說:‘我要在這裏建學校,建小學、建初中、建高中。’如此,才有了南十四中的前身——市南梧桐中學。是良善之人的饋贈,讓市南的孩子們有學可上、有書可讀,這份‘感恩’,每位學子都應銘記於心。而今,當年的男孩已過而立之年,並且來到了我們開放日的現場。讓我們請他上臺發言!”

一片掌聲中,秦與看見一個穿著夏季西服的男人從後臺繞出來,幹凈清爽,風度翩翩。

——藺長同。

孩子們也都在看臉的年紀,藺長同一上臺,底下沒安靜三秒就沸騰了,靠前坐著的吳峽朝他瘋狂揮胳膊。

藺長同很無奈地笑笑:“謝謝各位。上午好。”

秦與坐得靠後,兩人看對方都不大點兒,何況藺長同也沒有刻意註意臺下,所以並沒看見驚訝的秦與。

他繼續平淡地說:“說到校訓,其實是我應該感謝同學們。建校初期,‘磊落’、‘至善’、‘崇德’,都是我題的,只有‘感恩’,是同學們堅持要加上的。我實在很感動。”

藺長同說:“大家會發現,校訓裏似乎沒有學習相關的字眼,沒有什麽博學篤志、勤奮創新。這不是因為學校在學習方面沒有要求,而是因為,我相信每一位苦盡甘來的同學都會堅定地走在他們自己的路上。學習不是你唯一的出路,你喜歡音樂、喜歡美術,那麽好,你去藝考;你熱愛體育,熱愛運動,那你就考體校;你實在不擅長學習,你喜歡某一項技術,也好,去考一個好的技校。那麽多那麽多條路,我們吃了那麽多年苦,還不知道自己想要什麽嗎?學習只是眾多通往夢想的途徑之一,只不過它是唯一一個努力和回報成正比的途徑。我從不會逼迫同學們學習,但只要你想學,學校的老師就能把你扶上頂峰。”

秦與就坐在臺下看著這個人,他聽見掌聲雷動、經久不息,莫名想起一周前端午節這人穿白T的樣子。他忽然很好奇,到底是自己戴上了有色眼鏡,以至於看藺長同都不那麽敗類了,還是自己摘去了有色眼鏡,所以看他順眼許多?

旁邊的小海裏也在鼓掌,潮聲問她:“喜歡南十四中嗎?”

“嗯嗯!”海裏點頭。

說到最後,藺長同一哂,說:“不乏有人覺得我站著說話不腰疼,覺得反正我有錢什麽都能做到,也不用擔心生計。嗯,確實啊,我不愁吃穿,甚至地位無憂。但高考成績是買不來的,事業與成就也是買不來的。人生而不平等,但是在‘努力’這條路上我們的起點是對齊的——至少在學習上,我給你們提供的條件並不比我差。那麽向我看齊吧,我十三年前689分。你們應該比我更高。”

舉座皆驚。

他目光掠過喧鬧的人群,忽而和倒數第二排的秦與對視。藺長同一怔。

秦與也默默地坐得更端正些。

他看見藺長同鞠躬下臺,徑直走了過來。

“秦法官。好巧。”藺長同朝他笑道。

“好巧,藺律師。”秦與說。

藺長同看了眼他身旁的女孩,“有什麽我能幫忙的?”

秦與挑眉說:“我朋友準備讀高中,藺老師都有什麽權力?”

藺長同:“藺老師權力還真挺大的。怎麽,兩位都要讀?”

給潮聲聽笑了,說:“不是,我不讀,我大學都畢業了。她讀。”

海裏有些認生,沒說話也沒點頭,就那麽盯著藺長同,一不註意收斂,眼神裏就萃滿了冰。

藺長同不明所以,迷茫地看向秦與。秦與不好當著海裏的面提及她的病情,只說:“小姑娘比較冷酷。”

不過藺長同還是從秦與的神色裏讀出些東西,點了點頭。他蹲在海裏面前和她平視,“你想讀南十四中嗎?”

海裏不說話。

藺長同好脾氣地笑笑,又問:“如果南十四中邀請你來上課,你來麽?”

“小海同志,這是藺老師。”潮聲拍拍海裏的頭。

海裏想起剛才藺老師在臺上說的一席話,添了幾分好感,沖藺長同點了點頭。

藺長同問:“你今年中考了嗎?”

海裏搖頭。

藺長同說:“那你是想今年九月直接來學校上課,還是十一月報名中考以後,明年再來?”

這個問題沒法用點頭yes搖頭no來回答,海裏糾結了一會兒。

藺長同安撫道:“不用緊張。你想上課就告訴我,我安排你來。”

海裏搖頭。

藺長同問:“不想上?”

“不是,”海裏說,“我想參加中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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