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凝望

關燈
凝望

6月11日早,法院。

秦與和藺長同在法庭外碰了個頭,他們各自的實習生等在不遠處,秦曉飛作為家屬已經去準備旁聽了。

“你在二庭?”秦與問。

藺長同:“嗯。”

秦與晃晃手裏的證件,說:“本來打算去旁聽的,但我這邊也今天九點開庭。幾個點你註意一下,趙強除了生產銷售假藥罪,脫逃罪這兩個顯而易見的,還有故意殺人未遂、生產有毒有害食品罪、非法經營罪;藥品使用單位、運輸渠道、網絡交易平臺也都得罰,可惜都是他自己經辦的,所以就給他往上摞吧,能摞多高摞多高。對了,他認罪態度也有問題,你可以拒絕對方的各種從輕理由,這點法院跟你站一頭。”

估計趙強自己都不知道自己犯了這麽多事兒,賣個假藥把自己賣了。

藺長同其實早有準備,不過還是聽秦與把話說完,還沖他一挑眉:“謝了,秦法官。”

正欲分手。

“誒。”秦與忽然叫住他。

“嗯?”藺長同扭頭。

“我媽教音樂的,比較講究溫柔和美,你在法庭上說話收斂一點,別氣到我媽。”

藺長同:“……”

他很敷衍地點兩下頭,走了。

可能因為這次藺長同不是在辯護席,也可能因為他確實考慮了秦與最後的叮囑,總之這次開庭他顯得格外儒雅,儒雅得讓坐他對面的趙強發慌。

趙強也沒想到不過一天時間,自己就被城東警方從城關抓了回來。當時他明明已經做了萬全的準備,又是車隊接應又是關卡放行,起碼也能僵持一會,至少拖延拖延開庭,誰知道滿街都是見義勇為的路人,二話不多就把他逮起來了。真是倒黴到家。

只見這位儒雅的律師理了理襯衫領口,開始陳述意見:

“3月20日,被告人趙強收買城東大藥店醫師錢禮,並通過城東大藥店替代了錢禮醫師的位置,還將未通過藥物審核的偽劣藥品——包括磺脲類藥物、雙胍類降糖藥、α葡萄糖苷酶抑制劑三大類共計14種藥物的銷售渠道帶到了城東大藥店,不僅致使眾多糖尿病患者治療延誤,還對他們的身體造成了極大的傷害。”

“以我的當事人韓女士為例,她在4月26日前往城東大藥店,根據趙強所開處方購買了伏格列波糖片兩盒,二甲雙胍格列吡嗪片三盒。用藥後一周時間,即5月3日,我的當事人開始感到身體不適,惡心、嘔吐、腹瀉,並於5月5日前往藥店詢問趙強。趙強給出的答案是:‘這是正常的副作用,是葡糖異生過程中的乳酸堆積,用藥一周後可被人體代謝,不必停藥。’於是,我的當事人在一周多以後,也就是5月14日病情嚴重惡化才前往醫院,確診為乳酸性酸中毒。”

他將面前的文件翻過一頁:

“有證據表明,趙強是有行醫資格證的,在患者詢問過程中他也明確提出了葡糖異生和乳酸堆積這一概念,這都足以說明他有充足的相關知識儲備。請註意,乳酸堆積並非用藥後正常現象,而是乳酸性酸中毒的開端,而乳酸性酸中毒的致死率高達50%以上。作為一個醫生,白衣天使,即便是藥物本身沒有問題,即便是因患者體質而造成的死亡風險,都應該立即讓患者停藥。這是道德也是責任。可趙強沒有,不但沒有,還明確令其繼續用藥。因此,我們有理由認為,他為了一己私利,在明知會危及患者生命的情況下繼續向其銷售假藥、命其使用假藥。”

這不好笑,藺長同也沒有笑。他淡漠地掃了一眼被告席,轉而望向法官:“趙強在生產銷售假藥罪之前,首先構成的是故意殺人。請法院,依法判決。”

並不空蕩的法庭裏,極富磁性與感染力的聲線縈繞每個人耳畔。一個醫生,為了錢財,罔顧生命,這是非常令人寒心的。

藺長同就在這樣一席話裏把趙強的罪名拋到了不可思議的高度,連趙強的辯護律師都在心裏捏一把汗——他準備說趙強對病癥了解不詳細,被否了;準備說二甲雙胍本身也可能因為患者體質造成乳酸中毒,被否了;就連他準備的把罪名局限於銷售假藥的說辭,也提前被否了。

趙強向他的辯護律師投了個驚惶又不可思議的眼神,眼睛瞪賊大,好像在說我他媽這就故意殺人了?

律師看了他一眼,又看了他一眼,最後還是沒忍住無聲地嘆口氣,沖他點了點頭。

趙強:“……”

只聽法官對他說:“你對你的罪名和犯罪事實,有什麽意見嗎?”

“我沒有故意殺人!我……”趙強喘了口氣,看向他那位不知是頭疼還是牙疼的辯護律師,憋屈地閉了下嘴,“我聽我律師的。”

“好。”法官點點頭,看向辯方律師。

律師斟酌了一下,說:“我的當事人趙強確實存在非法盈利行為,但並非以殺人為目的;而且,韓詠梅已經接受了治療,並未死亡。所以我認為我的當事人不構成故意殺人,也就更不構成故意殺人未遂。”

一場辯論裏,不依不饒且無效地重覆自己的觀點是非常沒素養的,哪怕是對方先進行的無效反駁。因為我們往往會傾向於後者的說法。

所以,藺長同總是習慣於先不把話說滿,給對方預留出適當的反駁空間之後,再一步步把人釘死在預期的位置上。

老奸巨猾的藺律師輕輕勾唇,好像很好說話,實際上駁得你不留餘地:“你可以說趙強不是以殺人為目的,他的最終目的當然也不是殺人,殺人對他又沒好處。但他確是在明知道自己所制的藥物對於大多數糖尿病患者來說與毒·藥無異的情況下,仍舊堅持讓韓詠梅用藥,進一步加大劑量。這也就是我的當事人不聽取他的意見,接受了治療,可如果沒有呢?”

他停頓一下,繼續說:“辯方律師,我有一把刀,我一無所知蒙上眼向前刺,刺死了你,可以說不構成故意殺人;但如果我明知你在我前面呢?雖然我蒙了眼,也不是為了刺死你,但卻在明知會刺死你的情況下,仍舊出了刀,這還不構成故意殺人嗎?這構成的。是否故意不在於他的目的是否在於殺人,而在於他對自己所造成的結果是否知情。他知情的。”

在韓詠梅一側,藺長同風度翩翩地看著對方:“辯方律師,是我的當事人救了趙強,讓他僅僅是故意殺人未遂。”

第四法庭。

秦與剛呈完第一組證據,那是傷情鑒定和DNA鑒定,現在又向法官呈上第二組證據,醫院的診斷證明。

“海大梁除了強·奸我的當事人,還對她進行了長達十數年的家暴,其中甚至包括猥·褻,這一點劉村村民們都可以作證,相關筆錄和人證將在稍後呈上。現在這份,是醫院的診斷證明——有關小海裏患有精神分裂癥並仍在用藥期的證明。”

秦與沒忍住回頭看了一眼海裏。

她是個羸弱的姑娘,短頭發,大眼睛,面色蒼白如紙。她的嘴角始終是向下的,不愛說話。這十數年沒有家人的日子,鬧市喧囂都與她無關。但海裏很倔強,不是執著也不是堅定,而是骨子裏一種孤僻的倔強,讓她聽不進旁人的言語,也不輕信旁人。不見光的世界裏,她是孤獨軀殼中唯一的困獸。

她又在走神了。

秦與無聲地嘆一口氣,轉而望向法官,繼續說:“我的當事人海裏,因遭受十數年的家暴,情感淡漠、孤僻、思維混亂、焦慮、抑郁,正常生活和前途都受到了嚴重影響,正在服用氯氮平片。海大梁,作為她的監護人,不僅沒能盡到保護她、督促她的義務,還致使她受到身心雙重傷害,情節惡劣。”

似乎是海大梁的名字出現太多次,海裏皺皺眉,回了神。她下意識轉頭,在旁聽席尋找潮聲的身影。

那個平時不能穿警服,只好穿一件oversizeT恤的女刑警。

找到了。

潮聲戴著口罩和鴨舌帽,只露出一對漂亮的眸子。她舉起大拇指,朝小海裏比了個讚。

於是小海裏眨眨眼,安心地回過了頭。

另一邊,藺長同也開始舉證。

那是一組照片。

“城東警方在前天搗毀了趙強等人的長期假藥生產、倉儲、銷售窩點,現場查獲磺脲類藥物、雙胍類降糖藥、α葡萄糖苷酶抑制劑成品一萬餘盒,半成品一萬餘板,散裝藥片兩百餘萬片,經辨認全部系假冒藥片;緝獲各類制假設備20臺。涉案金額1.9億元。”

趙強低著頭,看不出悔意,倒像是肉疼。

法官說:“被告可以發表質證意見了。”

那人家警察都搜到他臉上了,他還有什麽好說的?趙強沒出聲,他的辯護律師也想不出什麽理由,只好說:“沒有意見。”

“好。控方可以呈第二組證據了。”

第二組證據,是趙強非法經營的相關記錄,一份紙質文件一份PPT。大屏幕上,藺長同每翻過一頁就給他定一條罪,儒雅謙和又格外氣人,頗有點原形畢露的意思:

“趙強,參與生產、銷售假藥。根據《藥品管理法》第一百一十六條,處違法生產、銷售的藥品貨值金額15倍以上、30倍以下罰款。幫您算了一下,至少28.5億。”

“趙強,假藥生產直接負責人。根據《藥品管理法》第一百一十八條,沒收違法生產期間所獲收入,處所獲收入30%以上、30倍以下罰款,給予行政拘留。幫您算了一下,罰款怎麽也得2.47億吧。”

“藥品使用單位城東大藥店,銷售負責人趙強。根據《藥品管理法》第一百一十九條,沒收違法銷售期間所獲收入,處所獲收入30%以上,30倍以下罰款,給予行政拘留。幫您算了一下,7萬8千元起步,187萬封頂。”

“趙強,運輸、儲存假藥。根據《藥品管理法》第一百二十條,處違法收入1倍至5倍罰款。這個不用我幫您算,您也知道起碼2個億了。”

“趙強,網絡交易平臺提供者。根據《藥品管理法》第六十二條第三款,沒收違法所得,處200萬元以上、500萬元以下罰款。一個零頭,就給您按500萬算吧。”

趙強:“……”

藺長同把手裏的紙頁翻個面,沖著趙強彈了彈,“瞧瞧,最少得罰33億207萬8千元,往上取個整,34億,可喜可賀。”

趙強:“………………”

這位法官大概是個活潑的年輕人,本就是在法庭裏強做嚴肅,聽藺長同這麽來一套差點笑出聲。他咳嗽了一聲,說:“請辯方發表質證意見吧。”

趙強看著掃描文件上鮮紅的公章,心知那些檔案全特麽是真的,能說什麽呢。但他的辯護律師非常有職業素養,搜腸刮肚問了一句:“證據收集過程也是警方嗎?”

藺長同沖他一笑:“對,有批文的,把他逮進看守所的時候順便就搜了。”

辯護律師:“……好的。”

“哦,說到看守所,請允許我呈上我的第三組證據。”

藺長同在得到法官示意後,播放了一張新的ppt,那是來自警署的證明。

他理了理襯衫領口,說:“趙強,於6月9日強行逃離看守所,於6月10日被警方抓獲。該嫌犯不僅拒捕、而且襲警,涉及共犯二十餘人,態度不端、動機卑鄙、手段殘酷、情節惡劣。”

大概這人逃跑害看守所被批得很慘,所以警方出具的證明上也罵得格外狠。

藺長同想著,擡眼看了趙強一眼,說:“根據《刑法》第三百一十六條,趙強作為依法被拘留的未決犯,故意逃離羈押場所,侵犯了司法機關正常管理秩序,構成脫逃罪,處五年以下有期徒刑。可歌可泣。”

趙強:“……………………”

還有第四組,第五組……

秦與一行人從第四法庭出來的時候,海大梁是板上釘釘的十八年之內都別想恢覆自由了。陶杏看海裏長得可愛,忍不住湊上前又哄又逗玩了好一會;秦與更擔心母親那邊,和海女士簡單聊幾句就快步去了第二法庭。

韓詠梅正好跟秦曉飛一道從法庭出來。

“媽,怎麽樣?”秦與迎上去。

韓詠梅一想起來什麽“可喜可賀”、“可歌可泣”就想笑,於是她就真的笑了兩聲。

秦與:“??”

“哎,”韓詠梅擺擺手,說:“沒事,挺好的。那孩子說話可好玩了,跟你可不一樣,你太兇。”

“……”

秦與不好反駁什麽,只是奇怪:“您怎麽知道我什麽樣?”

韓詠梅理所當然地說:“我經常看你庭審回放呀。”

我經常看你庭審回放呀——那是一位母親日日的思念。

秦與意識到以後,心底一片酸軟。就像學生時代收到媽媽寄往宿舍的妃子笑,就像工作時間聽媽媽打電話來一句“下雨了,註意關窗”。

點點滴滴,他一路在母親的目光裏遠行,不管他怎樣走、往哪裏走、走多遠,身後就是母親。

他忽然很慶幸,慶幸自己擁有感知愛意的能力,也擁有回饋愛意的條件。這才沒有辜負父母。

“好。”秦與眨眨眼,又問:“那趙強怎麽判的?”

韓詠梅說:“我都沒想到,居然能罰款五十多億,還判了十年。”

“謔。”秦與心說這藺律師行啊。

他拍了拍他媽媽的肩膀,說:“那行,我還得回律所,讓曉飛送您回去吧。”

“哎,你也註意休息。”

“對了秦曉飛。”秦與忽然說。

秦曉飛:“哎?”

“陶杏還在四庭門口玩呢,你去把人捎上,就說送她回律所;然後先送你大姑回城西,這樣順便讓陶杏去家裏坐坐。”他哥說。

“啊這這這,”秦曉飛慌了一下,“會不會太早。”

秦與只一句:“RS7-R。”

秦曉飛瞬間:“懂!!”

韓詠梅樂了:“你們哥倆又對什麽暗號呢?”

“沒什麽沒什麽,”秦曉飛拉著韓詠梅就往四庭走,“大姑咱們走,嘿嘿。”

藺長同簽完字出來,正好看見秦與在路邊打車,湊上去拍了下他肩膀,匯報說:“57.08億,九年零六個月。”

“你挺行的。”秦與瞥了他一眼。

“謝謝。”藺長同毫不客氣。

“……”

過來一輛出租車,秦與伸手一攔,發現又不是空車,只好把手插回兜裏。

藺長同看見了,問:“回律所?”

“嗯。”

“我送你?”

秦與挑眉:“不是綁架吧?”

藺長同一哂,“走吧,去停車場。”

這邊停車場是地上的,瀝青路面,兩人從入口走過去,一路的車都在反著太陽光,有一種幹燥氣味,不知該說是陽光明媚還是燥得慌。

秦與大老遠就看見一輛白車。倒不是因為它白,畢竟停車場最不缺黑車白車,主要是因為,那輛車的款型非常合他的審美,是他自認為所有車裏最好看的一款——

奧迪RS7-R。

再加上無比騷包的車牌號——

赴A·99999。

讓人不註意到都難。

越走越近,秦與瞥了藺長同好幾眼,看他步子邁得義無反顧,越發懷疑這車不會是他的吧。

藺長同註意到他的目光,問:“怎麽了?”

“沒事。”他剛說完,就見這斯文敗類笑笑,掏出車鑰匙一摁。白色RS7-R應聲解鎖,車燈亮起如狩獵者的蘇醒,一如既往地帥。

“……”

下一刻,藺長同上前拉開副駕駛的門,一揚下巴:“請吧,秦法官。”

這種待遇秦法官似乎還算受用,坐了進去。

於是藺司機極其自然地替他關上門,自己坐進駕駛座,啟動,掛擋,出發。

沒一會兒,藺長同手機就響了,是楊童。他摸了兩下接起來:“餵?”

“藺老師——”楊童哀嚎著,“我只是去了趟廁所,怎麽就找不到你了!?”

藺老師非常抱歉地“喲”了一聲,也不知道是真抱歉還是假抱歉,“不好意思啊把你給忘了。”

楊童委屈地:“那怎麽辦呢?”

藺長同也說:“那怎麽辦呢?”

楊童:“那怎麽辦呢?”

藺長同說:“這麽辦吧,我開出去好幾公裏了,你自己打車回去吧。”

副駕的秦與一偏頭,正好看見窗外飛馳而過的法院大門:“……”

最終,睜著眼說瞎話的藺老師用報銷敷衍走了楊童。

秦與沒忍住:“你這人怎麽欺負小孩。”

藺長同挑眉不語,一副那又怎麽樣的表情。

他想起什麽,左手把著方向盤,右手從扶手箱裏摸出張小卡片,夾到秦與跟前晃了晃。

秦與瞥了他一眼,接過卡片正反來回一看——一張名片。

他說:“我不需要法律援助。”

藺長同:“……加個聯系方式,持久的111。”

秦與:“………………”

讓我下車!!!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