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說王耽美小說網

第85章 別語

關燈
第85章 別語

臨楓並未將花侑下葬,他拿回冰晶後,打散了花侑的神靈。兩人往回走的時候,晏安終於忍不住開口詢問。

臨楓神色淡淡:“下葬是要入鬼界的,但這並不是因為神鬼的上下之分,而是鬼界名冊從不記神祇之名,沒有輪回資格,神的靈魂只能終年盤桓在極陰之地,被萬鬼吞吃,下場只會更難看。”

臨楓口中的“難看”一語雙關,一是指嫵凈神向來在意樣貌,受惡鬼撕咬,定是不好看的;二是祝衫清神銷魂滅,就算他強行做鬼,也等不到祝衫清的魂魄經過。

正此時,臨楓忽然瞧見晏安的欲言又止,問:“你還想知道什麽?”

晏安看著前方,目不斜視:“我想知道的已經來了。”

只見前方憑空出現一圈打擠紮堆的人群,它們圍在方正的戲臺之下,鬧鬧哄哄的。只是僅這一眼,卻令人瞧出許多古怪。

這群人不是真人,而是群佹形僪狀的紙人。

戲臺不是尋常戲臺,而是掛著紅白兩色經幡的鬼戲臺。之所以是鬼戲臺,是因為臺上立著道虛空裂口,正源源不斷朝外吐東西。那東西骨碌碌滾一遭,驟然展開四肢,他們個個蓬頭垢面,嬉皮笑臉,不是當日在千月鎮見到的戲仙又是誰?!

戲仙們笑意盈盈,朝他們二人招手。

晏安道:“看來是直奔你我。”

臨楓散漫道:“那就看看也無妨。”

紙人們臉上吊著兩頰紅,聽見他們的到來,忽然“咯咯”笑起來,齊刷刷分站兩頭,為臨楓和晏安讓了條道。

兩人剛走至臺前,紙人們便“哐哐”敲起了紙鑼鼓,臺上“嘭”地聲炸開爆竹,紙人一半咯咯直笑,歡天喜地喊道:“小衢!阿月!從之!”

另一半垂淚痛苦,嗚嗚咽咽喊道:“……我很痛很痛啊。”

——祝衫清,我也會很痛啊。

臨楓抱著手,從裏面看到了花侑的過往。

原來冰晶的收集並不順利。祝衫清死後,花侑沒有耽誤,立馬對冰晶進行了修覆,然而他以為的塵埃落定不過只是噩夢伊始,花侑又見到了祝衫清。

冰晶碎片無法覆原,遇歸騙了他,這十二分碎片之力並非出出自同一脈,其間力量互相排斥,不僅無法融合,更是由於力量沖撞,碎裂了不少。

毫無疑問,遇歸操控魘境的手段齷齪到遠超花侑意料。

於是花侑又墮入魘境中的輪回,他再次成為了十二只小妖之一,只是又一輪回重來,祝衫清沒有了先前的記憶,他們又回到初遇之時,各懷鬼胎,誰也不說。

花侑就這樣扮啊演啊......魘境中他和祝衫清一次次相遇,他一次次殺掉祝衫清,又一次次被祝衫清原諒。

“姐姐”這個稱呼已成習慣,哪怕花侑從未有過立場。可是日子越長,花侑就越不耐煩。

那些小妖的喜好、妖族的節日,以及那些不必記憶的家長裏短,都烙印在祝衫清的歲月裏。很多時候,花侑都禁不住發笑,笑自己才是擁有千面之相的那個。

歲月鬥轉,寒來暑往,又是一年除夕夜。祝衫清眼睛不便,因此家常菜都是花侑在做。

飯菜上桌,祝衫清嘗了口。花侑撐著腦袋看她,問:“今年的飯菜怎麽樣?”

祝衫清道:“很好。”

花侑說:“是你喜歡吃的嗎?”

祝衫清又說:“嗯。”

花侑也拿起筷子,夾了筷焦糖冬瓜:“從前在山上,我常住廟觀,廟裏的小僧時常做這道菜,是我很喜歡的口味。可是祝衫清,他們十二個裏沒有人會做這道菜,你其實什麽都知道。”

祝衫清神態自若,道:“說什麽胡話?”

花侑不想再演了,應該說很久以前他就沒有耐心了。

“嗯,沒錯。我是糊塗了,但你就很清醒嗎?”花侑食不下咽,擱了碗筷望著她,“你我心知肚明,各有目的,我不是謝弦,更不是謝衢,我是……”

他頓了下,說:“你能不能有那麽一次……看看我?”

可是話音剛落,魘境就碎了。

祝衫清並不願戳破這層紙。

魘境再開,花侑已經懶得去分辨自己如今頂著誰的臉。他找到祝衫清,開門見山:“祝衫清,我是花侑。”

可是等待他的哪裏是祝衫清,而是附身在祝衫清身上的遇歸。遇歸摘了眼前的白綾,他強行用祝衫清的盲眼看世,最終落得血漫雙眼。

祝衫清疼得弓起了腰,花侑一時慌了神,下意識要去攙扶,豈料觸碰的瞬間,祝衫清忽然“咦”了聲,再擡眼,卻露出了古怪的獰笑。

花侑的心頭仿佛被潑了冷水,他神色驟冷,喝道:“出來!”

遇歸圍著他嘖嘖稱奇:“嫵凈神,看來你在裏面過得很好嘛!我原本只有化鶴的把柄,造了方魘境讓他經歷生生世世,萬劫不覆。可我怎麽敢想,你竟然也……有趣、有趣!”

他一席話戳中了花侑的心事,花侑面若寒霜,一字一句說道:“你很想死嗎?”

遇歸只是個不成型的頑靈,論咒力和修為根本不是花侑的對手,可遇歸絲毫不懼,直面說:“我當然不想和你打架呀。你是母親親手創生的第四神脈,是化鶴的老師,本領自然很大。不如這樣,老師,我們做個交易——”

遇歸操控祝衫清的身體,還操控祝衫清的佩劍。

那劍本應是如明鏡,此刻被遇歸附咒,劍身回蕩著一圈藍色雲紋符。遇歸將劍柄送到花侑跟前,劍尖對準自己:“這把劍有個很應景的名字,叫‘誅魔’。不錯,在這方厄魘中,我就是那個魔。嫵凈神,我保證,你只要殺了我,此後輪回你都不必再經歷了,我將餘下的冰晶還你。”

花侑哂笑道:“需要你保證什麽?我現在就能殺了你!”

“哈哈哈不錯不錯!”遇歸開懷大笑,“化鶴都敬畏著你,你殺我不過草芥之事。不過我很好奇,你怎麽還沒殺我?嗯?嫵凈神,你是舍不得這輪回輾轉,還是明白這次殺了我,祝衫清不會再覆活。”

他這話正中花侑軟肋。

花侑有些氣息不穩,因為他知道遇歸沒有說謊,這一劍下去,興許真的能塵埃落定。

遇歸瞧他神情,略顯憐憫,嘆聲道:“老師,你又何必蹚這趟渾水呢?你和化鶴雖都是主神,你卻是以‘輔’為主,瞧你如今這失魂落魄的模樣,早知道你來,我便不大費周章地布置魘境。現在好了,用在聖子身上的毒,你又如何受得了這種程度呢?”

遇歸佯裝同情,實則言語中都是譏諷。他難以釋懷被拋棄的過往,對所謂的“主”神頗有微詞,因此想要借高低之分來貶低花侑。

他扭曲了祝衫清的過往,將魘境中的場景塑造得同化鶴的經歷類似,遇歸心思縝密,知曉化鶴的死穴,更知道如何使化鶴自我暴露。他在同一件事上塑造無數的輪回,不僅能讓化鶴看,還能讓化鶴重頭經歷。

這時遇歸最初的目的,他想將化鶴永囚於魘境以此報覆,不料花侑誤打誤撞闖了進來,先瘋了。

遇歸等了會,十分好奇:“你在猶豫嗎?”

花侑說:“嗯,刺進去她就會死嗎?”

“當然啦。我有沒有說謊,你開靈眼便能知曉。況且我何必冒險說假話呢?我想看的,只是你和化鶴最痛苦的樣子啊!”遇歸煽動道,“來啊,嫵凈神,只要用這把劍殺了我,不僅能誅殺惡徒,更能拿回鎮國冰晶!”

他語氣帶著殘忍的天真,表露出一副誠懇無畏的樣子,似乎早就洞悉了花侑的抉擇,篤定花侑絕不會對祝衫清動手。

然而花侑問:“餘下的冰晶盡數在你身上嗎?”

遇歸說:“當然啦——你說什麽?”

他剛說到“什”這個字的時候,劍刃已經插穿進祝衫清的腹部。花侑扣過祝衫清的肩膀,以一個近似擁抱的姿勢靠近,用劍插穿了她的腹部。

祝衫清驟然流出兩行血淚,面上卻在獰笑。遇歸說:“你狠,你果真狠!她活不了哈哈哈……她、她活不……活不了……”

遇歸的聲音戛然而止,祝衫清的身體也仿佛遺落的紙鳶一般飄落。她驀然跪倒在地,與此同時,如過往萬萬次輪回一樣,魘境破裂,萬象顛倒。

花侑用身體撐著對方,喊:“祝衫清。”

祝衫清說:“謝……”

花侑道:“不是謝。”

花侑道:“我是花侑。”

花侑道:“你疼嗎?”

祝衫清道:“謝謝……”

“你真可笑……”花侑說,“你真悲哀,祝衫清,你看看我,我可笑嗎?!我……”

祝衫清沒了聲音,也沒了氣息。

花侑怔楞了很久,忽然長長嘆了口氣,他胸口劇痛,再吐出口血來。這口血像是一切的開端,花侑再也無法忍受這場不屬於他的生生世世,所有的過往歲月隨著祝衫清的身死魂滅,變成了餘音中最強烈的震顫。

那個“謝”字輕飄飄的,跟祝衫清的痕跡一樣,好像她從沒來過似的,也不記得花侑這號人。

“……我很痛很痛啊祝衫清……”坍塌之際,他驟然回過神來,然而魘境裏的一切都隨煙而散,化作虛無,花侑倉皇道,“姐姐……祝衫清……祝衫清!!”

魘境轟然坍塌,卻並非全然化為烏有。令所有人都沒有想到的是,一境崩塌之處,驟生了一道罅隙,從中源源不斷湧出許多手舞足蹈的下流愚人。

——如此撼事,只此戲中。

舞喜也舞悲。

這便是“戲仙”,也被叫做“戲娘子”。

而這道裂縫所開之處,正是山海景地,家火千月鎮。

於是戲仙作亂的緣由便從中而來。

然而待花侑清醒過來時,戲仙已經繁衍滲透進千月鎮的各個角落。花侑想要懸崖勒馬,卻為時已晚,戲仙根本殺不死、殺不盡。

短短幾日,千月鎮幾乎被血洗了一遭。餘下百姓不敢出門,日夜都將全家鎖在屋內。花侑殺了兩天兩夜,將自己殺成了個血人,終於明白這些戲仙為什麽殺不完了。

因為這些戲仙正是因他而生的,而他還活著啊……

——戲劇落幕,紙鑼鼓遽然燃起來!

火勢威猛,一路躥升,直至將整個戲臺全然吞進火肚!原來這戲臺上的一切也是紙做的,不過須臾間,便化作烏有彌散。

紙人們也不可幸免,業火從腳燒到頭。它們渾身燃火,卻忽然對著臨楓和晏安的方向齊齊鞠躬。

正這時,一熟悉的聲音從後傳來:“你不會真以為我是那種會自戕來拯救蒼生的神吧?”

臨楓回頭,瞧見身後同樣燒起來的紙人,它面目全非,卻從容得很——花侑的最後一縷魂靈藏在燃燒的軀體之下。

臨楓也不訝然,就著它的話問:“你不是嗎?”

紙人再反問,有些自我懷疑了:“我是嗎?”

臨楓道:“你當然是。”

紙人咯咯笑起來,它笑聲詭異,要是花侑知道自己能發出這種聲音,想必會嚇得寢食難安。

紙人笑了半天,已全然成了個火苗,但它其中的魂靈毅力堅韌,還能清醒地和臨楓對話。

紙人道:“化鶴,你太慘了。”

臨楓“哦?”了聲,問:“這話怎麽講?你不是從來都很羨慕我嗎?”

“我羨慕你有犯錯的資本,有無數的機會。”紙人語氣輕松,已經並不在意,“可你正是因為有無數的機會,所以再怎麽叛逆也永遠被困囿在規則裏。當然,最慘的是,你遇到了我。”

臨楓有些認同。

紙人又笑呵呵地說:“我呀,就是來親身教你這一課,生也是神,死也是神。化鶴,你說錯了,我不是這樣的人,我自私漠世,我不愛蒼生,也根本不想為其犧牲……

“可我是這樣的神,也只能做神,到最後關頭,是要做神的選擇,而不是自己的選擇,你明白嗎?”

臨楓不語。

紙人仿佛放下重擔,松了一口氣:“總之,做你老師的那天起我便預料到如此結局。”

臨楓道:“非要死嗎?”

紙人哈哈笑說:“我若不死,你又怎麽成長?若水祈茗不死,又何以有我?凡事若皆有轉機,豈不留了僥幸,全然寄托於命數,你又何以去博?因果相接,循環往覆,不能壞了規則。我送你一句:我也好,水祈茗也罷,皆為浮雲眾生。南柯一夢,莫要耽於。

“最後一件事,我想了想,既然算作我的傳人,就它取名叫花別語吧。”

本站無廣告,永久域名(danmei.twking.cc)