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第 91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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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1章 第 91 章
醫院, 重癥監護室外。
親友挨墻站成一片，最中間是個中年女人。
陸清一臉憔悴的站在玻璃窗往裏看, 雙眼含淚，在外英姿颯爽叱咤風雲的女強人，此時退下所有面具，只有一個身份，便是兒子的母親。
裏面的男人渾身插滿管子，唯一還有生命跡象的就是噴在氧氣罩上忽輕忽重的白霧，赤裸的肩頭一道紅艷艷的灼傷，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皮膚。
醫生穿著厚重的防護服，檢查完儀器轉身出來。
沈順昌在一邊打電話, 不知那頭是誰，只聽他吩咐。
“給所有的媒體打招呼, 這事不準上報, 先穩重京貿的股價再說。”
話沒說完, 忽的眼前閃來陣勁風,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
眾人皆是一楞。
陸清一巴掌似乎還不解氣，還想扇第二下，被遠處的一聲拐杖敲擊聲狠狠地震懾。
驀的，一只手變為停滯在半空, 指著他。
“什麽時候了，還在擔心股價！”
她紅著眼。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把外面的屁股擦幹凈！這下好了, 連個和你沒有半點血緣的男人也可以欺負到我兒子頭上來, 逸清要是醒不來, 我跟你沒完！”
正哭著，突然, 病房的門開了。
所有人回頭。
女人解開防護口罩，嘆了一口氣，所有人的心重重往下墜。
“大腦皮層太不活躍，意識障礙很嚴重。”
一般都是植物人的前兆，這句話什麽意思，在場的人都明白。
周圍死寂一片。
不知道過去多久，一聲突兀的啼哭。
陸清雙手掩面，難掩悲痛，頹然的坐倒在長椅上。
“我就這麽一個兒子，這麽一個.....”
氣氛又滯留了幾秒，那醫生又開口。
“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雖然昏迷，但是大腦還是有意識的，除了用藥物促醒，你們也可以多和他說說話，或者放放他喜歡的音樂，說說他愛聽的話，刺激他的神經中樞，你們和他溝通，他也是聽得見的，會有利於恢覆。”
說完，在場的人面面相覷。
他們是沈逸清的親人，是他的朋友，可都算不上特別，如果非要說他此刻最想見誰，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想到同一個人，可都默契的沒敢輕易提。
陸振霆看了眼陸嶼，輕聲問。
“那女娃還好吧？”
陸嶼點點頭，沒敢說他不久前才把人氣走。
倚墻站著的許庭州一直沒說話，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辦法我倒是有一個，但也只能試試，能否成功我也不知道。”
大家都清楚，他是心理醫生，跟沈逸清更是走得近，想喚醒人，這方面，這裏沒有人比他更擅長，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沈逸清。
他剛說完話，一道道殷切的目光就聚集到他的臉上來。
男人卻什麽也沒說，面色嚴肅的站直了身體。
“我先出去打個電話。”
*
咖啡館。
人來人往的大廳，角落裏坐著個拉行李箱的女人，短短的頭發，穿件白t，書生氣很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個附近學校的學生。
江晚漁看了看表，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她心裏竟然漸漸有些心慌，心裏躁亂的感覺說不上是因為久違的見面，還是因為心虛。
突然，‘叮鈴——’一聲，掛著風鈴的玻璃門被推開。
“這兒！”
她主動朝人招了招手。
蘇棠隔著人群看她一眼，慢慢的穿過桌椅走過來，不一會兒就到了她面前。
江晚漁主動開口。
“上次你說見面的事我正巧在國外度假，今天才回來，沒耽誤你事吧？”
蘇棠搖搖頭。
“其實東西我可以發給你，但是我想想還是親自交更好。”
說完，她拿出一個u盤放在桌上，慢慢的往蘇棠面前推過去。
“當年的事是我不夠勇敢，對不起。”她低下頭，像是羞愧得不敢看她。
蘇棠看著這個只做過幾個月的同桌，說不上來有些什麽感覺。
當年那樣的事，是個孩子都會害怕，她因為膽怯而躲避，其實自己也不能責怪她什麽。
沒有哪條法律要求，人必須要勇敢，因為大部分時候，勇敢會付出代價，那代價可能是血腥的。
還好，事隔經年，大家都已經平安長大。
“我從沒怪過你，你能把這個視頻給我，我也很感激，其實.....我還挺慶幸當年你主動疏遠我，不然，或許你會是下一個左藍也不一定。”
江晚漁看t著人，她的語氣和神態都平靜極了，就因為太平靜，反而有一絲悲天憫人的氣度，倒越發顯得她的怯懦無所遁形，一股子難堪和羞愧湧上心頭。
“你要怎麽做？”
她問她。
蘇棠看了看手裏的東西，沈默了兩秒。
“還沒想好，但我至少得給左藍家裏一個遲來的交代。”
“但是....”江晚漁支支吾吾半天才開口，“謝流箏身體出毛病了你知道嗎？聽說很嚴重。”
蘇棠猛的一怔，那些同學群她全部退了，自然是不知道。
可即便如此，這事也遠還沒有結束。
她還有獨屬於她的地獄。
蘇棠神色淡淡的。
“那也是她活該。”
“對了、”江晚漁又看她一眼，“那個姓沈的是你什麽人啊，當時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找到我這裏來，可惜了，我放視頻的手機壞了，他拿去修，錯過當年給你辟謠的最佳機會了，不然你的《綻放》肯定會得獎的，白被封了這麽些年。”
蘇棠眸子一下暗了暗，好久，她才開口。
“一個朋友。”
說完，思緒開始飄飛。
也不知道，他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好了！”
江晚漁站起來。
“我忙著回濱海，你有我微信，以後要常聯系哦~一定要來找我玩！”
蘇棠點點頭，一路將她送到門口上了出租車。
楞在了街邊好一會兒才恍惚回神，又低頭看了看捏在手心的u盤，猶豫兩秒，拿起了手機——
“餵，你好，濱海公安局嗎？我要報警。”
.......
蘇棠站在路邊，沈著冷靜的打完這通電話，心裏說不出的暢快，溝通妥當後，她去了最近的快遞站，將這東西以最快的速度寄了過去。
看著那u盤從自己手裏親自打包寄走，一塊壓在心頭十年的石頭，這次終於落了地。
走到陽光下，感到從未有過的松快，莫名的鼻子酸脹，有點想哭，可沒來得及等她發作，包裏的手機一刻不停的震動起來。
號碼沒名字，卻有些熟悉。
剛接通，許庭州熟悉的聲音就跳出來。
“有件事，只有你能辦。”不等蘇棠回答，他聲音有點焦急，直說來意，“能不能請你幫我去取一個東西。”
閃著燈的出租車停在蘇棠面前。
她原本是要回家的，聽了這話，打開車門猶豫了幾秒，又重新關上。
“你說。”
靜靜地，好一會兒，她握著電話一直沒說話。
那司機是個本地男人，看了一眼呆站的女人，一下有些不耐煩。
“走不走啊！”
蘇棠恍惚回神，那頭的電話已經掛了。
她重新坐了進去。
“走。”
只是這次換了個地址，掉頭往相反的方向去。
半個小時後，她站在禦景臺門口。
明明那些記憶已經遠去了幾年，可一路的風景依舊像刻在腦子裏那般清晰，她沿著鋪滿石子的小道一路往裏走，連思考都沒有，甚至連樓層和門牌都如此的深刻。
起了層薄灰的電子鎖，無聲的宣告主人的冷棄，似乎自從住去她隔壁，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
蘇棠擡手擦了擦，屏幕即刻清晰的亮起。
慢慢的伸出指腹，像之前無數次一樣，下一秒，滴的一聲，厚重的大門內鎖傳出一串繁重的解除聲，像一個盛大的回歸儀式。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好像她還是這座屋子其中的一位主人，毫無戒備、毫無保留，那道大門就這樣坦然的朝她敞開。
明明她離開那麽久，他可以隨時刪除她的指紋，可是沈逸清並沒有，就好像.....覺得她一定還會回來一樣，固執的等著。
蘇棠在門口呆了兩秒才擡步往裏走。
屋子還是那樣，一點也不溫馨甚至有點冷，依舊那樣的沒人氣。
她沒忘了許庭州的話，開始找東西。
尋著記憶，她先上了二樓的主臥。
房間裏徹底沒有她任何痕跡，她當時走得很徹底，她自己帶來的東西一樣沒留，甚至還扯走了床單。
蘇棠看了一圈，床頭、床尾、書櫃、陽臺，甚至連那個密室也沒有放過。
依舊什麽都沒有，那個帶著八音盒的樂高拼圖，難尋蹤跡。
走了一圈，她快要放棄。
突然，她想起什麽，往一樓去。
沈逸清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書房，盡管他幾乎不把工作帶回家，但那地方，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小型的儲物室，只放最重要的書和最重要的物。
門上了鎖，蘇棠楞了下，站定幾秒才輸入一串數字。
還是他和她生日的組合，沒變，什麽都沒有變。
就像從不對她設防一樣。
莫名的，鼻子有些酸。
陽臺風穿過客廳吹進來，力道猛，她手裏的門把一下脫力，啪的一聲砸在雪白的墻上。
蘇棠驚了一下，然後擡頭，猛地，她僵在門口。
滿屋滿眼，嘩啦啦的聲音，像彩色的雪片在飛，又像是紙做的風鈴。
蘇棠瞳孔瞬間放大，因為太過震驚，不可自已的張大了嘴。
照片.....
彩色的、黑白的、大的、小的.....
滿屋滿墻，像是影展一樣令人目不暇接，仿佛這不是書房，而是男人的集郵室。
不止是墻壁，還有懸繩，細細密密的小夾子，一個挨著一個掛滿巴掌大的圖像，有的甚至還是膠片，蘇棠置身其中，仿佛自己站在一座洗片暗房。
照片多得她頭皮發麻。
巨大的震撼令她呆在原地，楞了好久才慢慢挪步往裏走，風將照片吹得嘩啦啦的響，她的指尖一次又一次的顫抖。
全是她哭的、笑的臉，她的背影，她手握相機的模樣，一張挨著一張，一張接著一張，背景各不相同，全是她拍《候鳥》這兩年跑過的不同地方，有雪山、有草原、有沙漠........
全是她近兩年來的生活痕跡，擠得不留一絲縫隙，像要把這個幾十平的空間全部占滿也不罷休一樣。
一張又一張，一張又一張，像是堆積著男人無法訴說，排山倒海一般的思念。
大部分照片背後都有字。
蘇棠顫抖著手翻開。
2019.5.4，晴，她去草原拍象，看起來很開心。
是一張她在站在草原上的背影，蘇棠有印象，那次出了張近拍的好圖，現在還掛在《候鳥》特展的展廳。
眼睛酸澀，腳下又挪一步。
2019.3.8，她和隊友早起爬山拍日出，山頂好冷，爬山好累，怕她發現，我不敢跟太近。
2020.5.13，她摔傷了，那個男人背著他去醫院，我不難過，我知道他是為她好。（多希望那個人是我，可我知道，她看見我只會生氣。）
2020.6.2，她在無人區迷路了，我很擔心，庭州攔住我，他說想辦法把人給我帶回來，但我依舊不很放心。
2020.6.3，感謝庭州的人，她看起來驚嚇過度，我好想過去抱抱她，可我不敢，我只敢躲在車裏看著她哭，他為什麽沒保護好她，那個男人是個廢物。
2020.7.5，我又夢見你了，可是你說討厭我，我很難過。
.....
蘇棠眼睛有些紅，心裏已經逐漸開始震驚後的麻木，她挨著看過去，時間大多錯亂，分不出一條清晰的主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照片的時間線貫穿她拍《候鳥》的兩年。
原來，他一直在她身邊。
所謂的重逢，不過是她自己的錯覺。
她又往裏走，停在最大的一張照片前。
鏡頭裏的她笑得很燦爛，紮著高高的丸子頭，身穿一件白色的沖鋒衣，正揮手和不知道什麽人打招呼，看起來就像正對著拍照的人一樣。
她也有印象，那次她才發生雪難不久，在醫院休息了半個月，勉強覆工，那天，從酒店出發，去拍過境俄羅斯的白鶴，收獲滿滿。
捏著照片角，她翻過來。
2020.10.7，我又去看她了，庭州發現了很生氣，他說我這個狀態不應該亂跑。
蘇棠看了眼時間，這張是最後一次記錄。
莫名斷了兩個月記錄，再續上時，已經沒有標註時間。
——她快回來了，真好。
幾乎脫力般，蘇棠撐著書桌坐下來，可這些記錄還在繼續，整間屋子，幾乎無處不在。
——開心，看見她了，可我有些手足無措，賭氣拖走了那個男人的車，她依舊不肯讓我送，我惹她生氣了。
——她不喜歡茉莉了嗎，好難過，她扔了我送的花，我是不是又惹她生氣了。
——她好兇，為了那個男人，她叫我滾。
——我好難過，我....好難過，不能呼吸了。
泛黃的t紙張上，一處處斑斑點點的痕跡，摸上去，發硬，像是幹涸的淚痕，像一雙雙淚眼，跨越時間和空間，沈默無聲的與她對視，以渴求、以哀怨、以悲傷、以無助。
.......
蘇棠呆住了一般，坐在桌邊猶如一個死人。
風還在吹，屋裏莎莎的響，像有人在低語，又想一雙引誘的手向蘇棠揮動，好像在說，你快來看，還有....還有.....
蘇棠反應過來時，不止自己何時已經哭了。
眼裏無聲的滴下來，一下一下的砸在書桌上，暈開了一片濕重的痕跡。
模糊的視線裏，有黑色的東西墨一樣散開。
蘇棠揉揉眼，視線一下變得清晰。
低頭，居然是一封遺書。
所有的字都醜極了，像是在不見光的屋子裏被迫寫下來的一樣，歪七扭八。
沈逸清這人做事一絲不茍，連字也是遒勁鋒利的，像他人一樣帶著尖銳的光芒，一點也不含糊，蘇棠低頭仔細瞧著這雞爪一樣的痕跡，明明不像男人的風格，可落款分明是他的名字。
名字：沈逸清，國籍：中國，日期：2020.9.15日
地址：北高加索山脈，具體位置：未知。
未知
未知
未知
如同被一把刀劈開，蘇棠腦中因為極度的震驚而一片空白，渾身都泛著痛，什麽都顧不上看，她顫抖著手，睜大雙眼視線死死的落在日期和地址上。
2020.9.15
北高加索山脈。
這日期、這地址，她永遠也忘不掉。
每一個字都像在她額頭上開了一槍，一遍遍的死過去又活過來。
呆了兩秒，她站起來，瘋了一樣的重新轉進這片照片森林，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翻到了那張她穿著沖鋒衣的照片。
哪怕只有一張背影，她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自己，以及那個背包上旅行團俄文的標志。
頃刻間，她站在原地，猶如五雷轟頂。
原來那個人沒有死，也沒有失蹤。
原來....那個人是沈逸清。
頃刻，不受控的，淚如泉湧。
.......
蘇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只渾渾噩噩的提著那個書桌上的城堡樂高積木。
轉一下，那裏面的音樂就柔和的淌出來，不知道多少個夜裏，他就靠這個入睡嗎，許庭州的話深深的刻在腦子裏，怎麽也忘不掉。
這個曾經被她勒令丟進垃圾桶不準撿回來的東西，不僅沒扔，還保存的完好無失，算是那房裏唯一過去和她有關的東西。
他竟癡迷於此，一個玩意兒而已，他們甚至還把醒來的希望寄托在這東西身上。
蘇棠坐在車上，心裏五味雜陳。
醫院的走廊，站滿了人，蘇棠大多都認識。
沈逸清的媽媽她也認識，不過大多在各種新聞裏，見到真人，這還是第一次。
人人表情肅穆，莊重著一張臉，壓抑極了。
陸振霆也坐在長椅上，這個威嚴赫赫的老人，像一夜間又老了十歲，滿是頹唐。
沒想到，蘇棠和他再見面，會是這樣一副場景。
相對無言，氣氛詭異的靜。
許庭州先迎上來，接過她手裏的東西。
“謝謝，他家裏的密碼我們都不知道，所以讓你去試試。”
蘇棠沒說話，手卻沒松開。
“他....真的很不好嗎？”
良久。
“我能不能進去和他說說話。”
聲音啞啞的，一雙眼像哭過。
許庭州楞了楞，看向一旁的陸振霆，老人看了她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
全副武裝的消了毒，蘇棠才一個人走進去。
隔著厚厚的呼吸罩，男人臉色一片慘白，嘴唇上還有一圈水泡，額頭、臉頰像是熟透般紅，估計是火場裏炙烤留下的痕跡，肩頭全是燒傷，就算醫生處理過，看起來也是一片糜爛，紅色的血海觸目驚心，永遠看起來健康、優雅、帥氣的男人，全部的體面一絲不剩，連胸腔都好像停止了跳動，好像再也沒有了生命的悸動。
蘇棠站在病床前，張大了嘴無聲的哭泣，巨大的難受像是潮水般將她淹沒，頓了頓腳步，她又挨近了些。
視線低垂，落在他纏綿紗布的手，楞了一秒後輕輕的握起來。
消過毒的佛珠經由她手，慢慢的、慢慢的往男人浮腫的手腕上戴，動作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就怕弄疼他一樣。
“你的東西還你。”
語調輕輕的。
“當初是騙你的，我沒有丟。”
她聲音嘶啞，看著男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爺爺的事我也知道了，當初謝謝你。”
蘇棠吸吸鼻子。
“還有好多好多，都謝謝你。”
屋裏靜靜的，只有心跳監護儀微弱的聲響。
她的話男人沒有任何反應，對她的到來視若無睹，不會睜開眼，更不會在臉上看到一絲開心或激動，像是永遠就這樣沈睡一樣，是一種令蘇棠心慌的平靜。
她抿緊唇，把滿嘴的苦澀咽了又咽，連聲音都止不住的輕顫，輕微的抽泣聲慢慢在病房裏響起。
“拍《候鳥》你悄悄跟了我兩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個跟蹤狂、死騙子、撒謊精，你說得沒錯，我就是生氣了。”
蘇棠擡手擦了下鼻涕，又擡起眼看他。
“我生氣了。”她又說一遍，緊接著，“但是我可以原諒你。”
她握緊他的手，淚水滴在他指尖，聲音哽咽。
“如果你醒過來，我就原諒你，不再恨你，也不再怪你，這次是認真的，我不騙你。”
男人仍舊沒有絲毫反應，她看著人，等了一會兒，忽的一下變了語氣，恨恨的，像責怪也像感嘆。
“不過，其實你不醒也挺好的，我跟什麽男人談戀愛，和什麽男人結婚，你統統管不著，無法幹涉，這種感覺，還挺好的，你說是不是？”
這話落地，猛地，心跳顯示器上的數字平地高了一截。
玻璃窗外的一眾人等聽不見她的話，只是幹著急，有人想要沖進去，被許庭州神色淡定的攔住。
“別急，再看看。”
蘇棠偏頭盯了一眼屏幕，無聲的笑了下，只是混著淚，有些難看。
“其實，如果我找到幸福的話，你也會真心祝福我的，是吧，那麽，這次，就當我是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病床上的人終於有了一點表情，緊皺著眉，像是在和什麽死死掙紮著做鬥爭。
蘇棠放下他的手，像帶著一股子決絕，聲音也輕輕的，但沒有什麽明顯的情緒。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然後，“我走了，再見。”
她轉身，還未邁步，下一秒，手腕上就多道霸道強硬的力量，男人大掌緊緊的扣住她，就像恐懼著要失去什麽一樣力挽狂瀾，但眼睛仍舊是閉著的。
這動作居然是無意識的。
她還是低估了沈逸清對她的執著。
蘇棠一下怔住。
玻璃窗外，早已經炸開了鍋，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喊叫聲激動的響起。
“醫生！”
“醫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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醫院, 重癥監護室外。
親友挨墻站成一片，最中間是個中年女人。
陸清一臉憔悴的站在玻璃窗往裏看, 雙眼含淚，在外英姿颯爽叱咤風雲的女強人，此時退下所有面具，只有一個身份，便是兒子的母親。
裏面的男人渾身插滿管子，唯一還有生命跡象的就是噴在氧氣罩上忽輕忽重的白霧，赤裸的肩頭一道紅艷艷的灼傷，已經看不出原本的皮膚。
醫生穿著厚重的防護服，檢查完儀器轉身出來。
沈順昌在一邊打電話, 不知那頭是誰，只聽他吩咐。
“給所有的媒體打招呼, 這事不準上報, 先穩重京貿的股價再說。”
話沒說完, 忽的眼前閃來陣勁風, 臉上傳來火辣辣的痛。
眾人皆是一楞。
陸清一巴掌似乎還不解氣，還想扇第二下，被遠處的一聲拐杖敲擊聲狠狠地震懾。
驀的，一只手變為停滯在半空, 指著他。
“什麽時候了，還在擔心股價！”
她紅著眼。
“我有沒有告訴過你，把外面的屁股擦幹凈！這下好了, 連個和你沒有半點血緣的男人也可以欺負到我兒子頭上來, 逸清要是醒不來, 我跟你沒完！”
正哭著，突然, 病房的門開了。
所有人回頭。
女人解開防護口罩，嘆了一口氣，所有人的心重重往下墜。
“大腦皮層太不活躍，意識障礙很嚴重。”
一般都是植物人的前兆，這句話什麽意思，在場的人都明白。
周圍死寂一片。
不知道過去多久，一聲突兀的啼哭。
陸清雙手掩面，難掩悲痛，頹然的坐倒在長椅上。
“我就這麽一個兒子，這麽一個.....”
氣氛又滯留了幾秒，那醫生又開口。
“也不是一點希望都沒有，雖然昏迷，但是大腦還是有意識的，除了用藥物促醒，你們也可以多和他說說話，或者放放他喜歡的音樂，說說他愛聽的話，刺激他的神經中樞，你們和他溝通，他也是聽得見的，會有利於恢覆。”
說完，在場的人面面相覷。
他們是沈逸清的親人，是他的朋友，可都算不上特別，如果非要說他此刻最想見誰，大家都不約而同的想到同一個人，可都默契的沒敢輕易提。
陸振霆看了眼陸嶼，輕聲問。
“那女娃還好吧？”
陸嶼點點頭，沒敢說他不久前才把人氣走。
倚墻站著的許庭州一直沒說話，沈默了好一會兒才開口。
“辦法我倒是有一個，但也只能試試，能否成功我也不知道。”
大家都清楚，他是心理醫生，跟沈逸清更是走得近，想喚醒人，這方面，這裏沒有人比他更擅長，也沒有人比他更了解沈逸清。
他剛說完話，一道道殷切的目光就聚集到他的臉上來。
男人卻什麽也沒說，面色嚴肅的站直了身體。
“我先出去打個電話。”
*
咖啡館。
人來人往的大廳，角落裏坐著個拉行李箱的女人，短短的頭發，穿件白t，書生氣很重，一眼看過去還以為是個附近學校的學生。
江晚漁看了看表，距離約定的時間越來越近，她心裏竟然漸漸有些心慌，心裏躁亂的感覺說不上是因為久違的見面，還是因為心虛。
突然，‘叮鈴——’一聲，掛著風鈴的玻璃門被推開。
“這兒！”
她主動朝人招了招手。
蘇棠隔著人群看她一眼，慢慢的穿過桌椅走過來，不一會兒就到了她面前。
江晚漁主動開口。
“上次你說見面的事我正巧在國外度假，今天才回來，沒耽誤你事吧？”
蘇棠搖搖頭。
“其實東西我可以發給你，但是我想想還是親自交更好。”
說完，她拿出一個u盤放在桌上，慢慢的往蘇棠面前推過去。
“當年的事是我不夠勇敢，對不起。”她低下頭，像是羞愧得不敢看她。
蘇棠看著這個只做過幾個月的同桌，說不上來有些什麽感覺。
當年那樣的事，是個孩子都會害怕，她因為膽怯而躲避，其實自己也不能責怪她什麽。
沒有哪條法律要求，人必須要勇敢，因為大部分時候，勇敢會付出代價，那代價可能是血腥的。
還好，事隔經年，大家都已經平安長大。
“我從沒怪過你，你能把這個視頻給我，我也很感激，其實.....我還挺慶幸當年你主動疏遠我，不然，或許你會是下一個左藍也不一定。”
江晚漁看t著人，她的語氣和神態都平靜極了，就因為太平靜，反而有一絲悲天憫人的氣度，倒越發顯得她的怯懦無所遁形，一股子難堪和羞愧湧上心頭。
“你要怎麽做？”
她問她。
蘇棠看了看手裏的東西，沈默了兩秒。
“還沒想好，但我至少得給左藍家裏一個遲來的交代。”
“但是....”江晚漁支支吾吾半天才開口，“謝流箏身體出毛病了你知道嗎？聽說很嚴重。”
蘇棠猛的一怔，那些同學群她全部退了，自然是不知道。
可即便如此，這事也遠還沒有結束。
她還有獨屬於她的地獄。
蘇棠神色淡淡的。
“那也是她活該。”
“對了、”江晚漁又看她一眼，“那個姓沈的是你什麽人啊，當時他費了好大的力氣找到我這裏來，可惜了，我放視頻的手機壞了，他拿去修，錯過當年給你辟謠的最佳機會了，不然你的《綻放》肯定會得獎的，白被封了這麽些年。”
蘇棠眸子一下暗了暗，好久，她才開口。
“一個朋友。”
說完，思緒開始飄飛。
也不知道，他現在情況怎麽樣了。
“好了！”
江晚漁站起來。
“我忙著回濱海，你有我微信，以後要常聯系哦~一定要來找我玩！”
蘇棠點點頭，一路將她送到門口上了出租車。
楞在了街邊好一會兒才恍惚回神，又低頭看了看捏在手心的u盤，猶豫兩秒，拿起了手機——
“餵，你好，濱海公安局嗎？我要報警。”
.......
蘇棠站在路邊，沈著冷靜的打完這通電話，心裏說不出的暢快，溝通妥當後，她去了最近的快遞站，將這東西以最快的速度寄了過去。
看著那u盤從自己手裏親自打包寄走，一塊壓在心頭十年的石頭，這次終於落了地。
走到陽光下，感到從未有過的松快，莫名的鼻子酸脹，有點想哭，可沒來得及等她發作，包裏的手機一刻不停的震動起來。
號碼沒名字，卻有些熟悉。
剛接通，許庭州熟悉的聲音就跳出來。
“有件事，只有你能辦。”不等蘇棠回答，他聲音有點焦急，直說來意，“能不能請你幫我去取一個東西。”
閃著燈的出租車停在蘇棠面前。
她原本是要回家的，聽了這話，打開車門猶豫了幾秒，又重新關上。
“你說。”
靜靜地，好一會兒，她握著電話一直沒說話。
那司機是個本地男人，看了一眼呆站的女人，一下有些不耐煩。
“走不走啊！”
蘇棠恍惚回神，那頭的電話已經掛了。
她重新坐了進去。
“走。”
只是這次換了個地址，掉頭往相反的方向去。
半個小時後，她站在禦景臺門口。
明明那些記憶已經遠去了幾年，可一路的風景依舊像刻在腦子裏那般清晰，她沿著鋪滿石子的小道一路往裏走，連思考都沒有，甚至連樓層和門牌都如此的深刻。
起了層薄灰的電子鎖，無聲的宣告主人的冷棄，似乎自從住去她隔壁，他已經很久沒有回來過。
蘇棠擡手擦了擦，屏幕即刻清晰的亮起。
慢慢的伸出指腹，像之前無數次一樣，下一秒，滴的一聲，厚重的大門內鎖傳出一串繁重的解除聲，像一個盛大的回歸儀式。
好像一切都沒有變，好像她還是這座屋子其中的一位主人，毫無戒備、毫無保留，那道大門就這樣坦然的朝她敞開。
明明她離開那麽久，他可以隨時刪除她的指紋，可是沈逸清並沒有，就好像.....覺得她一定還會回來一樣，固執的等著。
蘇棠在門口呆了兩秒才擡步往裏走。
屋子還是那樣，一點也不溫馨甚至有點冷，依舊那樣的沒人氣。
她沒忘了許庭州的話，開始找東西。
尋著記憶，她先上了二樓的主臥。
房間裏徹底沒有她任何痕跡，她當時走得很徹底，她自己帶來的東西一樣沒留，甚至還扯走了床單。
蘇棠看了一圈，床頭、床尾、書櫃、陽臺，甚至連那個密室也沒有放過。
依舊什麽都沒有，那個帶著八音盒的樂高拼圖，難尋蹤跡。
走了一圈，她快要放棄。
突然，她想起什麽，往一樓去。
沈逸清重要的東西都放在書房，盡管他幾乎不把工作帶回家，但那地方，對他而言，就是一個小型的儲物室，只放最重要的書和最重要的物。
門上了鎖，蘇棠楞了下，站定幾秒才輸入一串數字。
還是他和她生日的組合，沒變，什麽都沒有變。
就像從不對她設防一樣。
莫名的，鼻子有些酸。
陽臺風穿過客廳吹進來，力道猛，她手裏的門把一下脫力，啪的一聲砸在雪白的墻上。
蘇棠驚了一下，然後擡頭，猛地，她僵在門口。
滿屋滿眼，嘩啦啦的聲音，像彩色的雪片在飛，又像是紙做的風鈴。
蘇棠瞳孔瞬間放大，因為太過震驚，不可自已的張大了嘴。
照片.....
彩色的、黑白的、大的、小的.....
滿屋滿墻，像是影展一樣令人目不暇接，仿佛這不是書房，而是男人的集郵室。
不止是墻壁，還有懸繩，細細密密的小夾子，一個挨著一個掛滿巴掌大的圖像，有的甚至還是膠片，蘇棠置身其中，仿佛自己站在一座洗片暗房。
照片多得她頭皮發麻。
巨大的震撼令她呆在原地，楞了好久才慢慢挪步往裏走，風將照片吹得嘩啦啦的響，她的指尖一次又一次的顫抖。
全是她哭的、笑的臉，她的背影，她手握相機的模樣，一張挨著一張，一張接著一張，背景各不相同，全是她拍《候鳥》這兩年跑過的不同地方，有雪山、有草原、有沙漠........
全是她近兩年來的生活痕跡，擠得不留一絲縫隙，像要把這個幾十平的空間全部占滿也不罷休一樣。
一張又一張，一張又一張，像是堆積著男人無法訴說，排山倒海一般的思念。
大部分照片背後都有字。
蘇棠顫抖著手翻開。
2019.5.4，晴，她去草原拍象，看起來很開心。
是一張她在站在草原上的背影，蘇棠有印象，那次出了張近拍的好圖，現在還掛在《候鳥》特展的展廳。
眼睛酸澀，腳下又挪一步。
2019.3.8，她和隊友早起爬山拍日出，山頂好冷，爬山好累，怕她發現，我不敢跟太近。
2020.5.13，她摔傷了，那個男人背著他去醫院，我不難過，我知道他是為她好。（多希望那個人是我，可我知道，她看見我只會生氣。）
2020.6.2，她在無人區迷路了，我很擔心，庭州攔住我，他說想辦法把人給我帶回來，但我依舊不很放心。
2020.6.3，感謝庭州的人，她看起來驚嚇過度，我好想過去抱抱她，可我不敢，我只敢躲在車裏看著她哭，他為什麽沒保護好她，那個男人是個廢物。
2020.7.5，我又夢見你了，可是你說討厭我，我很難過。
.....
蘇棠眼睛有些紅，心裏已經逐漸開始震驚後的麻木，她挨著看過去，時間大多錯亂，分不出一條清晰的主線，唯一可以確定的是，這些照片的時間線貫穿她拍《候鳥》的兩年。
原來，他一直在她身邊。
所謂的重逢，不過是她自己的錯覺。
她又往裏走，停在最大的一張照片前。
鏡頭裏的她笑得很燦爛，紮著高高的丸子頭，身穿一件白色的沖鋒衣，正揮手和不知道什麽人打招呼，看起來就像正對著拍照的人一樣。
她也有印象，那次她才發生雪難不久，在醫院休息了半個月，勉強覆工，那天，從酒店出發，去拍過境俄羅斯的白鶴，收獲滿滿。
捏著照片角，她翻過來。
2020.10.7，我又去看她了，庭州發現了很生氣，他說我這個狀態不應該亂跑。
蘇棠看了眼時間，這張是最後一次記錄。
莫名斷了兩個月記錄，再續上時，已經沒有標註時間。
——她快回來了，真好。
幾乎脫力般，蘇棠撐著書桌坐下來，可這些記錄還在繼續，整間屋子，幾乎無處不在。
——開心，看見她了，可我有些手足無措，賭氣拖走了那個男人的車，她依舊不肯讓我送，我惹她生氣了。
——她不喜歡茉莉了嗎，好難過，她扔了我送的花，我是不是又惹她生氣了。
——她好兇，為了那個男人，她叫我滾。
——我好難過，我....好難過，不能呼吸了。
泛黃的t紙張上，一處處斑斑點點的痕跡，摸上去，發硬，像是幹涸的淚痕，像一雙雙淚眼，跨越時間和空間，沈默無聲的與她對視，以渴求、以哀怨、以悲傷、以無助。
.......
蘇棠呆住了一般，坐在桌邊猶如一個死人。
風還在吹，屋裏莎莎的響，像有人在低語，又想一雙引誘的手向蘇棠揮動，好像在說，你快來看，還有....還有.....
蘇棠反應過來時，不止自己何時已經哭了。
眼裏無聲的滴下來，一下一下的砸在書桌上，暈開了一片濕重的痕跡。
模糊的視線裏，有黑色的東西墨一樣散開。
蘇棠揉揉眼，視線一下變得清晰。
低頭，居然是一封遺書。
所有的字都醜極了，像是在不見光的屋子裏被迫寫下來的一樣，歪七扭八。
沈逸清這人做事一絲不茍，連字也是遒勁鋒利的，像他人一樣帶著尖銳的光芒，一點也不含糊，蘇棠低頭仔細瞧著這雞爪一樣的痕跡，明明不像男人的風格，可落款分明是他的名字。
名字：沈逸清，國籍：中國，日期：2020.9.15日
地址：北高加索山脈，具體位置：未知。
未知
未知
未知
如同被一把刀劈開，蘇棠腦中因為極度的震驚而一片空白，渾身都泛著痛，什麽都顧不上看，她顫抖著手，睜大雙眼視線死死的落在日期和地址上。
2020.9.15
北高加索山脈。
這日期、這地址，她永遠也忘不掉。
每一個字都像在她額頭上開了一槍，一遍遍的死過去又活過來。
呆了兩秒，她站起來，瘋了一樣的重新轉進這片照片森林，不知道過去了多久，終於翻到了那張她穿著沖鋒衣的照片。
哪怕只有一張背影，她也一眼就認出來那是自己，以及那個背包上旅行團俄文的標志。
頃刻間，她站在原地，猶如五雷轟頂。
原來那個人沒有死，也沒有失蹤。
原來....那個人是沈逸清。
頃刻，不受控的，淚如泉湧。
.......
蘇棠不知道自己是怎麽離開的，只渾渾噩噩的提著那個書桌上的城堡樂高積木。
轉一下，那裏面的音樂就柔和的淌出來，不知道多少個夜裏，他就靠這個入睡嗎，許庭州的話深深的刻在腦子裏，怎麽也忘不掉。
這個曾經被她勒令丟進垃圾桶不準撿回來的東西，不僅沒扔，還保存的完好無失，算是那房裏唯一過去和她有關的東西。
他竟癡迷於此，一個玩意兒而已，他們甚至還把醒來的希望寄托在這東西身上。
蘇棠坐在車上，心裏五味雜陳。
醫院的走廊，站滿了人，蘇棠大多都認識。
沈逸清的媽媽她也認識，不過大多在各種新聞裏，見到真人，這還是第一次。
人人表情肅穆，莊重著一張臉，壓抑極了。
陸振霆也坐在長椅上，這個威嚴赫赫的老人，像一夜間又老了十歲，滿是頹唐。
沒想到，蘇棠和他再見面，會是這樣一副場景。
相對無言，氣氛詭異的靜。
許庭州先迎上來，接過她手裏的東西。
“謝謝，他家裏的密碼我們都不知道，所以讓你去試試。”
蘇棠沒說話，手卻沒松開。
“他....真的很不好嗎？”
良久。
“我能不能進去和他說說話。”
聲音啞啞的，一雙眼像哭過。
許庭州楞了楞，看向一旁的陸振霆，老人看了她一眼，默默的點了點頭。
全副武裝的消了毒，蘇棠才一個人走進去。
隔著厚厚的呼吸罩，男人臉色一片慘白，嘴唇上還有一圈水泡，額頭、臉頰像是熟透般紅，估計是火場裏炙烤留下的痕跡，肩頭全是燒傷，就算醫生處理過，看起來也是一片糜爛，紅色的血海觸目驚心，永遠看起來健康、優雅、帥氣的男人，全部的體面一絲不剩，連胸腔都好像停止了跳動，好像再也沒有了生命的悸動。
蘇棠站在病床前，張大了嘴無聲的哭泣，巨大的難受像是潮水般將她淹沒，頓了頓腳步，她又挨近了些。
視線低垂，落在他纏綿紗布的手，楞了一秒後輕輕的握起來。
消過毒的佛珠經由她手，慢慢的、慢慢的往男人浮腫的手腕上戴，動作小心翼翼又小心翼翼，就怕弄疼他一樣。
“你的東西還你。”
語調輕輕的。
“當初是騙你的，我沒有丟。”
她聲音嘶啞，看著男人，又像是自言自語。
“爺爺的事我也知道了，當初謝謝你。”
蘇棠吸吸鼻子。
“還有好多好多，都謝謝你。”
屋裏靜靜的，只有心跳監護儀微弱的聲響。
她的話男人沒有任何反應，對她的到來視若無睹，不會睜開眼，更不會在臉上看到一絲開心或激動，像是永遠就這樣沈睡一樣，是一種令蘇棠心慌的平靜。
她抿緊唇，把滿嘴的苦澀咽了又咽，連聲音都止不住的輕顫，輕微的抽泣聲慢慢在病房裏響起。
“拍《候鳥》你悄悄跟了我兩年的事，我已經知道了......你個跟蹤狂、死騙子、撒謊精，你說得沒錯，我就是生氣了。”
蘇棠擡手擦了下鼻涕，又擡起眼看他。
“我生氣了。”她又說一遍，緊接著，“但是我可以原諒你。”
她握緊他的手，淚水滴在他指尖，聲音哽咽。
“如果你醒過來，我就原諒你，不再恨你，也不再怪你，這次是認真的，我不騙你。”
男人仍舊沒有絲毫反應，她看著人，等了一會兒，忽的一下變了語氣，恨恨的，像責怪也像感嘆。
“不過，其實你不醒也挺好的，我跟什麽男人談戀愛，和什麽男人結婚，你統統管不著，無法幹涉，這種感覺，還挺好的，你說是不是？”
這話落地，猛地，心跳顯示器上的數字平地高了一截。
玻璃窗外的一眾人等聽不見她的話，只是幹著急，有人想要沖進去，被許庭州神色淡定的攔住。
“別急，再看看。”
蘇棠偏頭盯了一眼屏幕，無聲的笑了下，只是混著淚，有些難看。
“其實，如果我找到幸福的話，你也會真心祝福我的，是吧，那麽，這次，就當我是最後一次來看你了。”
病床上的人終於有了一點表情，緊皺著眉，像是在和什麽死死掙紮著做鬥爭。
蘇棠放下他的手，像帶著一股子決絕，聲音也輕輕的，但沒有什麽明顯的情緒。
“不說話，我就當你默認。”然後，“我走了，再見。”
她轉身，還未邁步，下一秒，手腕上就多道霸道強硬的力量，男人大掌緊緊的扣住她，就像恐懼著要失去什麽一樣力挽狂瀾，但眼睛仍舊是閉著的。
這動作居然是無意識的。
她還是低估了沈逸清對她的執著。
蘇棠一下怔住。
玻璃窗外，早已經炸開了鍋，一聲聲此起彼伏的喊叫聲激動的響起。
“醫生！”
“醫生！！”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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