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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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蹉跎苦

胤敞虛弱地倚在墻邊,雙眸緊閉,身上有五六道傷痕,倒是劃得不深,腳邊趟了幾具屍骸,

還有一些慶安寨的寨民在胤敞身邊躺著,有的已經沒了生息,有的還能救。

胤姜直奔胤敞而來,確定他傷得不重才將懸著的心放下來。

趁胤敞被大夫診治之際,胤姜和梁璽開始檢查現場,發現在他們的胳膊左臂上有一種奇特的刺青,呈玄鳥狀。

梁璽微微有些吃驚,這微妙的表情並沒有逃過胤姜的眼,胤姜將梁璽拉到一邊,“你認識,是不是?”

梁璽遲疑片刻,眼神幽微,“阿姜,你以什麽身份來問我這個問題?

有些事,如果你不想插手,就不要越陷越深,你要想好,之前你對我的話,是真的嗎?”

胤姜明白梁璽這是在問她是否真的要做李滿穗,雖然她當時答應了梁璽,但是梁璽此刻顯然是要再確定一遍,胤姜也在問自己的心,確定嗎?

胤姜稍微的猶豫被梁璽看在眼中,胤姜見梁璽不語,忙說道,“我當然確定。”

她不會承認她的心在狂跳,在她內心深處的自我意識仍不斷在抵抗,反覆在叫囂著,她叫胤姜。

梁璽打量了一下四周的環境,才低聲對胤姜說道,“是張家的暗衛,當然,也不排除他人嫁禍的可能,畢竟這圖案還挺明顯的。”

胤姜打破砂鍋問到底,“張家有動機要殺我父親嗎?還是十五年前的事情根本就和他們有關系?

不好,沈巖那裏、”

梁璽輕輕按住胤姜的唇,“沒事,東西我早轉移了,而且沈巖也有自己的護衛,他的安危你不用擔心,我們得加快進度了,這背後的水太混了。”

不眠不休,一天一夜。

胤姜合上手上的文件,終於輕輕吐了口氣,“終於結束了。”

胤姜晃眼一掃周圍,梁璽叫了不少暗衛來一起查這堆東西,此時有不少還在低頭奮戰,

胤姜又見梁璽正盯著手中的信紙出神,便輕輕走過去拍了下梁璽的肩膀,

“想休息就休息吧,這裏人這麽多,你怕什麽?”

梁璽揉揉發酸的眼眶,將手中信件遞給胤姜,“你看看這上面寫了什麽。”

胤姜接過信紙一楞,這張信紙有被揉搓過的痕跡,而且還有許多臟汙和灰塵,卻又被放在一封幹凈的信封中,顯得格格不入。

胤姜認出這上面是賀含章的字跡,將信紙從頭看到尾,其中說不盡的辛酸淚,談不完的蹉跎苦,猜不透的陰差陽錯。

這封信的主人,是十五年前的賀含章,內容是一封自白書。

賀含章出身貧寒,卻天資聰穎,十分好學,他的父母皆是面朝黃土、背朝天的農民,他的讀書機會,始於一位愛才的夫子,也正好是李鏡雪的父親李鶴。

李鶴是一家書塾的院長,欣賞賀含章的才華,特意減免了他的學雜費,不過,不是完全免費,賀含章負有照顧書塾中花草樹木的義務。

年少的賀含章,對此感激涕零。

可是漸漸長大的賀含章,有了煩惱,人是貪多的動物,賀含章難免開始不知足起來,他不想再抽時間去照顧花草,不僅浪費了學習的時間,還會遭同窗嘲笑。

賀含章和李鶴一家走得很近,和彼時的李鏡雪也成了好朋友,他一直羨慕著李鏡雪,後來那羨慕演變成了嫉妒和憎恨。

如果金榜題名是賀含章一生中最光榮的時刻,那他最憎恨李鏡雪的就是,他奪走了所有人的眼光。

李鏡雪生得文雅風流貌,最惹女子傾心,又被聖上點成狀元,這賀含章妄圖以科舉成績來壓李鏡雪一頭的想法落空,

他只能遠遠看李鏡雪打馬游街,引得滿樓紅袖招。

那時的賀含章,無論有多少不甘,多少憤怒,多少委屈,都只能咬著牙對李鏡雪道喜。

胤姜看到這裏停下,“他倒是坦誠,光從這信紙上的痕跡便看得出來,他寫這些東西時想得有多覆雜。

這信是他贈人的嗎?如此剖析自己的心,真是讓人意外。”

梁璽搖頭,“除了裏面的內容,信封是幹凈的,只怕,這封自白信,最後都不曾給誰看過。”

胤姜繼續往下看,賀含章對李鏡雪得祁安侯府賞識,找到一個位高權重的岳丈泰山的嫉妒溢於言表,

除此以外,信中更多的是寫他入仕之後的不如意,比如他遭遇到多少渾人,惡人,賤人等等。

賀含章終日陷於人心的惡面中,他痛苦於這世間的覆雜,遠不如書本來得純粹,不僅如此,他也怨憎這世界的現實,

怨憎世人捧高踩低,怨憎世人跟紅頂白,怨憎這世界的一切。

尤其,怨憎自己,怨自己窮苦,怨父母無能,怨世態炎涼。

家中父老以為他高中入仕,是一朝魚躍龍門,從此不再是那泥腿子般的人物,大事小事皆找他,尤其是錢一事,

他們沒想過他在京中步步為難,沒想過他要用那微薄的薪水上下打點,

沒想過他做了一年又一年的冷板凳,沒想過他居住在雍京的貧民區,衣著寒酸,四處賠笑。

他們真的以為他高高在上了。

賀含章每每回到租住的那間破屋中,就有種想要從屋頂一躍而下的沖動。

人人皆說寒窗苦讀十餘載,為的是進士及第,求的是前途無量,可是也沒啥用。

他入仕了,仍然只是一個閑雜人等,一個幫忙打雜跑腿的人,論資歷,論財力,論家世,他誰也比不上。

他沒有晉升的途徑,只能庸庸碌碌,忙著眼前的一畝三分地。

直到,他被推出去擋刀。

禦史臺不知怎麽混進去了一道參周銓的折子,說他是因貪功冒進導致的戰敗。

賀含章已經在禦史臺混了兩三年,也不再是最開始那個楞頭青,他知道,神仙打架,小鬼遭殃,不管這道折子是誰上的,都已經領了他的名字。

誠然,他是個軟柿子,誠然,欺負他最不需要付出代價,誠然,這世界就是這樣的可笑。

可是賀含章真的倦了,不是他的鍋,他不想背,他跑去禦史大夫那裏大鬧了一場。

這是他進來三年,第一次這麽大聲跟旁人說話,還是跟官最大的那一個。

賀含章在信中寫,彼時的禦史大夫盧禦史向他許諾,一定會補償他。

賀含章能怎麽樣呢?

禦史臺內部的事,內部解決,他在朝中無權無勢,根本不會有人替他伸冤,像他們這樣的人落難,只會有一堆人看好戲,然後在背後嚼舌根。

那天賀含章回家的路上,被周銓的兒子周思捷揍了。

他咬著牙沒喊痛,也拼了命把眼淚往裏擠,一瘸一拐回了家。

他唯一的尊嚴,竟就值一個摸不著、看不見的承諾。

信紙上還有些許斑駁的痕跡,胤姜認出,這應該是眼淚落在紙上造成的。

賀含章沒想到,盧禦史當真說到做到,將其女兒雲娘許配給了他,盡管雲娘只是妾室的女兒。

不管怎麽樣,賀含章的好運似乎來了,他度過了一段好時光,信中也只寥寥幾筆。

胤姜想,或許是因為開心的時候根本不會想提筆來記錄,只有煩惱和痛苦才會想寫下來,因為負面情緒不足為外人道也,就只有自己寫下來安慰自己。

再下面,賀含章提到了一位貴人,貴人許諾他一樁婚事,賀含章不敢在信中提及貴人的名姓,也沒說他答應了,只是隱隱表現了他的開心。

然後又提到了他被貶到兗州的事情,這裏筆墨停頓了很久,在信紙上戳了一個很大的墨色的洞。

他說,貴人命他要好好輔助李鏡雪賑災。

他寫:為什麽哪裏都有李鏡雪,為什麽貴人也看重李鏡雪,為什麽李鏡雪就那麽重要,為什麽李鏡雪到現在都還壓他一頭?

他坦誠,他討厭李鏡雪,希望李鏡雪消失。

他說,他把李鏡雪推入了滔滔的渭水河中。

他說,他眼睜睜看著李鏡雪被渭水吞噬,消失在河水中。

他說,他驚慌失措,但他確定四下無人。

他說,他欣喜若狂,又說,他開始緬懷李鏡雪。

他回去報了喪訊,畢竟渭水太猛,非人力所能抗衡。

賀含章又點了一個很深的墨點,刪刪改改了許多話,這頁信紙勉強能認出的就那幾個字。

賀含章換了頁信紙,繼續寫。

他說,那天晚上,他收到了一封信。

寫信的人知道是他殺了李鏡雪,威脅他將信中的其他東西當成是李鏡雪發現的證據交上去,不然他就要為李鏡雪陪葬。

賀含章沒再提這件事,只在信的末尾寫了一句:我是個卑劣的小人,不應該死這麽早。

胤姜又氣又無奈,她知道過去的事情已經不可改,賀含章做了什麽選擇,顯而易見。

“他沒打算把這封信交出去,這是他寫給自己的情書,是他的免責聲明,也是他的犯罪宣言。”

相比胤姜的氣憤,梁璽反而一直沈默,末了才擡起頭對胤姜說道,

“阿姜,賀含章背後有兩波人。

如信上說的那樣,賀含章說的貴人應該是張家的人,而給賀含章送信的人,就是制造十五年前祁安侯府慘案的人,也就是造成十五年前渭水決堤的罪魁禍首。”

胤姜只糾正了一點,“兩波人?不一定,或許都是張家人呢?

你忘了,那位貴人說要許諾賀含章一樁婚事,除了他和張韻的這樁,我想不出來還有其他。

依照你們這些高門子弟的作風,會將女兒嫁給一個毫無利用價值的人嗎?

以賀含章當時的身份,我實在是很好奇,張家究竟是覺得他哪裏值得利用了?”

梁璽也不理解,張韻乃是慶國公府嫡女,彼時皇後的妹妹,就是再嫁一個皇親國戚都嫁得,嫁給一個小小的賀含章,實在是匪夷所思。

“不僅是這樣,如果這件事跟張家沒關系,那他們現在就根本沒必要找人來行刺我父親。

你真的覺得,張家和給賀含章信的人,是兩批人嗎?

僅憑當時的那位貴人叫賀含章好好輔佐李鏡雪,只能證明那位貴人不想李鏡雪死,甚至有意將他納入麾下,

但是不能證明,李鏡雪死之後,叫賀含章陷害祁安侯的不是張家人。”

畢竟,死了的李鏡雪,根本沒有利用價值。

“誰知道那位貴人與李鏡雪談過什麽交易呢?”胤姜此言一出,恍然大悟,

“是啊,只有李鏡雪知道他和那位貴人談的事情,所以那位貴人現在才想要殺了李鏡雪,

雖然那所謂的貴人不曾對賀含章下過殺李鏡雪的命令,但是他利用了賀含章對李鏡雪的殺心,推動了賀含章對李鏡雪行殺人之實!

定是我父親當時拒絕了他的提議,才會遭此橫禍。”

胤姜認定此事與張家脫不了幹系。

梁璽眉頭緊皺,如今張家不清不白,又有一個隱於幕後意圖改換江山的皇室子弟,這亂子,真是一刻也不得安生。

“此事只有等叔父清醒了以後再問。”

“還有一事,你是不是該清理一下你的人手了,父親在這麽隱蔽的地方呆著,周圍還都是你的人,怎麽會走漏了風聲,讓他們有刺殺的機會?”胤姜追問。

梁璽“嗯”一聲,“人已經找到了,提前服毒自盡了,他是負責采購吃食和衣物的,院裏的其他人沒出去。”

“不若把父親送回慶安寨休養吧,他們不會輕易放棄行刺的,而在慶安寨,有機關擋著,怎麽也安全一點?”胤姜提議。

“阿姜,我說過,叔父他不能再和慶安寨扯上關系了,慶安寨也會解散。”梁璽的語氣毋庸置疑。

胤姜一怔,對啊,她怎麽忘了?

待所有從知府大堂挖出來的箱子裏的東西都被清理了個遍,梁璽才開始整合他們發現的線索。

“一,通過這些物證可以證明鄧遂之前給的都是假證供,連同之前在賀宅地下發現的賬本。”

沈巖無奈又心酸地笑了,終於找到真的了。

梁璽繼續說,“賀含章這邊說鄧波發現的金礦體量比較小,而且開采艱難,是以雖然發現了四年多,但是目前只開采了約莫價值十萬兩的金子。

其次,在我們還沒來之前,他們運送的東西不只是金子,或者說,金子占比很少,金子大批量進行外運只是這一兩年的事情,之前運的大多是兵器。”

梁璽話音一落,沈巖覺得腦袋嗡嗡的,連胤姜都不由得皺起了眉頭。

“通過匯總各類賬簿,我確定他們私底下有一個地方用來鍛造兵器,不只是稍微一般點的銅制兵器,還有用精鐵打造的武器,數量驚人,這些年下來共有五多萬柄兵器。

我可以恰當地猜測一下敵方私藏軍隊的規模,應該就是五萬人左右。

兵器是往外運的,說明軍隊不在兗州,而這一兩年間大量運送金子,說明幕後之人近來十分耗錢。”

“他們快有大動作了吧?”胤姜回。

梁璽點頭,“最後,賀含章保留了不少和幕後之人的信件。

從他們的通信來看,賀含章曾在十年前與幕後之人在雍京見過面,自那面之後,賀含章就經常在信中關懷幕後之人的身體,在這件事之前,

賀含章只是接受幕後之人的命令,並不知道幕後之人的身份,而且稱呼也十分生疏,署名的是‘主子’,但是之後就變成了‘王爺’。

由此再次證明,眾親王中有一位懷有異心。”

沈巖搶先發話,“這不又繞回原點了,親王那麽多,沾親帶故的算起來都是百十來位,稍微有點能沾上皇位的,也有十好幾位,

不過,真的滿足登位的就沒幾個了。”沈巖不敢說太多,怕一個妄議朝政的罪名。

梁璽沈聲,“商白那邊去查離厭當年進雍京的事情,範圍可以縮小到其中三位,甚至兩位,難的是二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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