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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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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十二章

許袂的第一反應是報警。

但卻在撥出號碼前猶豫了。真奇怪,如果他知道有人被搶劫,被故意傷害,被勒索綁票……所有諸如此類的犯罪行為,他都會毫不猶豫地報警,在這種事面前猶豫不符合他所受的教育。

一時間他還無法理清這種猶豫的真正原因,只是一種朦朦朧朧的直覺——這種情況下,報警能不能讓正義得以伸張還是一回事,卻很可能給受害者造成二次傷害,不是他一個旁觀者能擅自決定的事。

掛掉電話,許袂從家裏出發。

十分鐘後,他已經站在寫生基地的大門前,再一次撥通了周曼儂的電話。

“我在你們宿舍門口。”

周曼儂一言不發,直接掛斷了通話,許袂忽然很擔心她不出來。他只是剛知道她名字不到一周的一個人,她真的會願意在這種時候見到他嗎?

過了兩分鐘,女生從空曠的院子裏走了出來。

她不像是哭了,但頭發非常蓬亂,這種憔悴雖當然不無生病的因素,仍然令人觸目驚心。

許袂在情緒上極少有顯著的跌宕起伏,他習慣以一種置身事外的冷漠看待這個世界,此刻心臟卻被攥緊得異常難受,連他自己都對這種難過十分陌生,好像很多年都不曾有過這種感情了。

她走到他的面前來,許袂看清她的臉,確實是沒有哭,而是——許袂以前也見過這種神情,那是他對她好奇的伊始,現在他知道,這是被生活剝奪到幾近麻木才有的平靜。

他忽然感到在此時任何安慰都很難訴之於口。

過了一會,許袂艱澀地說道:“你沒有什麽要拿的嗎?”

周曼儂怔然望著他,一副遲鈍的樣子,“拿什麽?”

許袂斂下眼皮,隨即擡眸深深地註視著她。

“跟我走吧。”他說,“今晚去我家裏住。”

周曼儂有一會工夫怔在原地,不是遲疑,而是反應時間,“好,等我一下。”

她又進屋去,快速地把自己的私人物品收拾了,許袂就在宿舍門口等她,等她出來時十分順手地接過她手中的行李箱和包,替她拿著。

周曼儂這時已徹底放棄思考,像一個木偶似的跟著他,今天似乎還下過雨,空氣中一股新鮮的潮腥氣。

等到了許袂家,他放下行李,快步走進廚房拿了一碗粥和幾碟清口小菜出來。

“先吃一點東西吧。”他說。

周曼儂環顧四周,“你奶奶還沒回來嗎?”

“她馬上就回來了。”許袂說,語氣似有安撫之意。

周曼儂走到餐桌前坐下,許袂沒過來陪她,而是徑自上樓去了,像是刻意留出空間來給她平靜。她想他可能什麽都聽到了,但居然能忍住不問一句。

雖然將近一天沒吃東西,周曼儂此刻仍是食不下咽,喉嚨焦灼的疼痛。她勉強吃了兩口,忽然朦朧地想到,這應該是他中午做的。這麽大的男孩子,不見得口味如此清淡,就愛吃清粥小菜——也許是專門為她做的。

粥是一直放鍋裏溫著,拿出來還是半熱,什麽也沒加,純含在嘴裏慢慢咀嚼著,清甜的稻米香莫名能安慰到人。

她吃完這頓飯,又上樓去洗了個澡,沒有像電視劇一樣戲劇性,邊洗還要邊哭著用力地搓自己的皮膚。她是絕對不承認李昌的所作所為有對她造成影響的,仿佛承認這一點就是輸了,整個人渾渾噩噩,那也只是因為發燒的緣故。

洗完澡出來,天快暗了,日本人口中的逢魔時刻,一天之中最容易讓人感到落寞與茫然的鐘點。

餘暉從二樓的窗臺灑進來,在地上鋪出一片長方形的淡金。木樓梯在這時嘎吱作響,許袂從樓上下來,周曼儂突然喜歡他總是看不出情緒的臉,看上去和平時一般無二。

“你今晚在這睡吧。”許袂引她上樓。

原來他們家有個小閣樓,剛才他是在幫她收拾房間,床已經被鋪好了。

外面仍有天光,閣樓上卻黑魆魆的,不開燈幾乎都是暗的,屋頂好像很低矮,反倒給人一種奇異的安全感,像是被一團混沌的黑包裹著,人無須在這樣的場景下自我遮掩。

“像個船艙。”周曼儂忽然說。

許袂不知道她說的船艙長什麽樣,也從來沒想過自己家的閣樓會像別的什麽。

他走之後,她就直接睡下了,睡得並不好,一時像被火烤,一時又冷得要命,很多不愉快的記憶紛至沓來。

周曼儂十四歲的時候,身高已經有一米六七,她無需像其他的女學生那樣刻意裁短校服裙,裙擺下露出的兩條腿自然筆直修長。

走在路上,常常無端被攔住搭訕,她的美已經發展到下一個階段,令人混淆其年齡。

大概沒有一個少女不喜歡自己美麗,周曼儂尤其有一種醜小鴨變白天鵝的新鮮感。早兩年她還並不是這樣,她從小到大的形象是又幹又瘦的假小子,頭發留到齊耳根那麽短,衣櫃裏全是褲子,畢竟一向是被當成男孩養的,從小到大,她的父母管她叫“兒子”。

是十二歲還是十三歲,總之變故來得猝不及防,她父親婚內出軌,甚至在外面有了一個私生子,是她母親生不出的了不起的兒子,為此和她母親鬧離婚,在曠日持久的家庭戰爭的陰霾下,沒人再管她這個冒牌貨怎麽穿。

周玲直到被班主任喊去學校,才發現女兒變了個人。

另一位因為兒子給女孩寫情書被請來的家長,嘴巴裏非常不幹不凈,某一兩個詞匯狠狠戳中了周玲的肺管子。

“你說誰狐貍精?你罵誰狐貍精?你自己管不好兒子賴到我女兒頭上來了!小小年紀就會給女生寫這種信的又是什麽好貨,來讀書的還是來給女同學寫情書的?我還沒說你兒子要勾引我女兒呢,來學校不看書就為了看女同學,趁早不要讀了滾回家……”

兩位女士在年段辦公室吵得整棟樓都能聽到,聲音完全壓過旁邊調解的班主任。

周曼儂當時站在一旁,只是覺得好丟人。

然而伴著斜陽回去的路上,周玲開始用一種完全陌生的眼光審視自己的女兒。

仿佛一夜之間,便長成了妙曼妖嬈的雜志女郎。周曼儂沒有化妝,但勝似化了妝,從頭到腳唯一精心修飾過的似乎是頭發,她偷偷蓄了長發,還去理發店把發梢燙卷了。

周玲才註意到,當她的女兒走在馬路上,滿街的男人十有八九會投來目光,甚至女人也是。有個二十幾歲的女生,明明已是經過了她們,還裝作不經意地重新繞回來,只為看清楚周曼儂的正臉。

那句從小叫到大的“兒子”,是真的叫不出口了,雖然這個稱呼本來就極盡諷刺。

周曼儂也察覺周玲一直看著她,而且突然停下不走,她不得不側頭問道:“怎麽了”

話音未落,一個耳光便扇了過來,思想還未來得及反應,臉上痛得尖銳。

“你要不要看看你現在什麽樣子!弄得像個坐臺小姐似的,還在上初中就和男生不清不楚的,讓人家媽管你叫狐貍精?還不知道你媽被狐貍精害得有多慘?我們這個家快沒了你知道嗎!你還有心情跑去燙頭發!你去學校到底是幹嘛的,和男孩子勾三搭四嗎?小小年紀就會打扮自己,招蜂引蝶地叫男人看,長大了你預備去做什麽,也去搶人家老公嗎——”

就在那條人來人往的大街上,周玲聲嘶力竭地含淚痛斥著,像是要把一切隱忍的悲傷憤懣發洩出來,引得無數人駐足旁觀。一個憔悴苦心的母親,一個時髦靚麗的女兒,再結合她的話語,已經足夠腦補出一部八點檔連續劇。

周玲的人生也確實很八點檔苦情,她的臉上是被生活折磨後的痕跡,糟糠之妻苦熬到如今,好不容易丈夫有出頭之日,誰知晴天霹靂,小有出息的丈夫突然在外面有了個半歲的私生子,斬釘截鐵要和她離婚。

而這一切無從發洩,怕她鬧,第三者和私生子的住所被藏得再嚴實不過,她去單位鬧也只是把丈夫的公職鬧掉了。至此徹底夫妻反目,周曼儂的父親已經一個多月沒回過家。

周玲不打算離婚,到死那天她都不預備離婚,她怎麽可能把她的男人拱手讓人,她日日夜夜只是詛咒搶了她老公的女人,那個想象中年輕貌美,富於吸引的狐貍精。

那一耳光至今還時不時重重甩在周曼儂的臉上,依然刺痛得像被親生母親當街叫作狐貍精的那天,她的生活是一場來自四面八方的圍獵。

周曼儂只覺全身都火熱異常,心仿佛在被灼燒著,從喉管一路燒上來。

迷糊間好像有人在為她做物理降溫,用冰涼的濕毛巾一點一點地擦拭過她的皮膚,她吃力地將眼睛睜開一條縫,模糊間看到一張老邁慈祥的臉。

“媽媽。”她不自覺地輕聲呢喃著,其實並不是在叫周玲。

“欸,囡囡,不哭啊。”

她哭了嗎?她並不知道。

周曼儂在第二天清早醒來,船艙一樣的閣樓裏晨光熹微,有人給她在床頭櫃上放了一杯水,她拿起來緩緩啜著,讓水流淌過幹渴的喉嚨,喝完後自覺比昨晚好了許多。

她下了樓,看到許袂也站在窗戶前喝牛奶,晨光灑在他身上,像是整個世界只為他開了柔光。

俊秀明晰的輪廓,一點點蒼白瘦削,反而令他更有少年人的清澈感。側面線條幹凈流暢,挺立的眉骨,直峭的鼻梁,不自覺微垂的眼瞼,慣性抿著的唇。

周曼儂在他未察覺的時間裏抱臂看了他好一會,想從他身上找到那傳說中狐貍精的影子。

許袂在這時轉過身來看到她,微微一怔,上唇有一層喝牛奶留下的白邊。連忙抿掉。他的視線沒有完全落在她身上,表情似乎也並無明顯變化,但少年悸動的心跳,是無處躲藏的。

周曼儂微笑,突然有一種很好的感覺。

是誰說美麗的少女都是阿修羅,具有無邊的殺傷力?周曼儂在這個早上發覺,自己的吸引力像一柄利刃,她也可以用它來刺向別人,而不只是做受害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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