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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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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信

閔煜回想起過往的一幕幕場景。

那日在王宮裏重逢,戚言只是收下了他的心意,他便以為她也就承諾了自己的心意。

可事實上,她從未說過她是否也心悅於他。

只說記掛他,只說他來得晚。

他忽然楞住的樣子大概是有些茫然,有些倉皇。

象征高位與權柄的諸侯九旒半遮了他的面容,卻遮不住他的片刻失神。

“是怎麽了?”戚言見他神色不對,更靠近些,擡手將他面前的九旒珠玉撩起,露出那張清俊容顏。

閔煜的目光落到她臉上,上卿旒冕掛下的六旒珠玉沒有那麽長,垂落時僅到額頭。

此時戚言微微仰首,冕旒便擦著她的額向兩邊滑下,好似一副精巧的額飾。

“怎麽忽然問起這些?”戚言問。

閔煜以為她會避而不答,已經預備好了說辭將這問題略過,可卻驀然聽到戚言說:

“我自然是將你當做我的心上人,你怎麽能拿自己和邵盈比?”

是心上人。

不愧是戚言,就連吐露心意都帶著一股目下無塵的傲意。即便是一方霸主的靖國主君,在她眼中,不得青睞便是不值一提。

更襯得被她放在心上的人,是何其的獨一無二,無可比擬。

細密的喜悅自閔煜心間泛起,一直漾到了唇角。

“我不與他比。”有你便勝過千千萬萬。

他俯下身去親她,只是輕輕一碰,一觸即離,萬分克制,可多餘的欣喜卻從眼中流露,仿若星光璀璨。

連同戚言也受他感染,眼中浮起一抹淺笑。

這寧靜平和的愉悅直到入夜,才被一封急信打破。

“是靖王書。”家老奉上一捧絹帛。

細膩的絹綢上用端方清麗的字跡,將所辦之事不厭其詳地寫明,並毛舉縷析地為她解說,雖其找尋未果,但也並不代表沒有希望,盡力安撫著她,勸她再多等待些時日。

戚言放下絹帛,對家老道:“回書一封,謝過靖王勞心費力,此事往後不必再查了。”

“主家……”

不待家老再說什麽,她繼續道:“明日一早,向宮中侍從轉達一句,就說明日休沐,府中有事,便不來覲見了。”

家老雖然困惑,卻仍然應下,第二日早早向宮裏遞了話。

於是襄君晨起後不久,就聽到有人稟報說今日戚相不來。

“可有說府中什麽事?”

宮人應答:“不曾。”

閔煜想了想,又問:“家老回了嗎?”

“還在宮外等候。”

“請他進來。”

宮人應喏,匆匆離去,很快便將家老帶來。

閔煜免去了他的禮節,問道:“戚府是出了什麽事,家老可方便透露麽?”

家老揖禮道:“主家也未曾細說,只是早間出了門,也不知去向何處。”

閔煜蹙起眉。

他心底有些不安,總覺得有事要發生。

他忽然想起昨日的對話,問道:“這兩天,可有靖國的信送來?”

家老面見國君,始終低著頭,並不敢直視上位者,聽到這句話時,忽然微微擡首,可也只是稍有動作,很快停頓下來。

正在這時,有衛兵慌忙來報:“君上,戚相持劍來了宮門口,渾身是血,神思恍惚,什麽話也聽不進去,只一心要往宮裏闖,君上……”

話未說完,眼前早已不見國君的人影。

.

戚言在淩晨時分,天光未明時走進牢獄。

邵奕被關在監牢的最深處,重重鎖鏈將他拷在墻邊。

先靖王大抵自出生以來,從未有一刻如此狼狽過,他的雙腿和一條右臂已經廢了,整個人頹唐地堆成一團,長發也是亂糟糟的,大牢昏暗的光線下,一眼看去甚至分不出頭尾來。

他聽到腳步聲,擡起頭來,瞇著眼睛,好一陣分辨,方才認出是她。

他的神色間燃起一絲癲狂,想要向前撲去,可惜殘破的身體已經不足以支撐他的願望,最終只是更加窘迫地伏倒在地上。

戚言的衣擺停在他面前。

邵奕勉力擡頭,卻怎麽也看不清她的臉。

他眼下青烏,眼中布滿了血絲,透著幾許錯亂,他恨恨道:“你怎麽敢,怎麽敢這樣對我?”

忽而又笑:“找到了?還是一無所獲,想來再拷問拷問我?”

兩句話的功夫,已是一時悲一時喜,理智時有時無,好似已經瘋了。

不過他原本就是瘋子。

戚言手中提著一把劍,用劍尖挑開遮在他臉前的亂發,露出一張憔悴的臉。

“邵奕已經死了,中州列國,不會有人還盼你活著。”她說道。

癲狂也好,故弄玄虛也好,都不過是為尋一線生機的把戲。可不過他再如何尋覓,“邵奕”也不會再有生路了。

他忽然笑起來,低低沈沈,還透著久不進食水的沙啞,意味不明地響起,在監牢的石欄鐵窗間旋繞回蕩。

“沒人盼我活著?”他重覆一遍,滿是嘲諷地道,“我那好長兄呢?他自認為是君子,也盼著手足兄弟死嗎?”

不待戚言回答,或者他本就不期待那個答案,他繼續問:“你呢?你也盼我死?你不想知道那些戚家人去哪兒了嗎?”

他不願相信戚言竟然真的想要他死,可他心底的真相卻又無從回避,他只好扯出利益,找出他與戚言最初結盟時的奠基。

既然情誼無法阻止她的殺心,那麽就讓她看到他的價值。唯有利益,興許能讓戚言對他留有餘地。

“沒有死裏逃生的戚家人,”戚言只是平淡地說道,“男女老幼,除了我,都死在了那場誅殺中。你欺騙我,不過是仗著我想要相信。”

許多騙術其實並不高明,只是被騙的人太希望騙局成真。

她背負著害死全族的罪責太久,哪怕是一點點殘存的星火都不願遺漏。

世上恐怕再也無人比她更希望事有轉圜,哪怕還活著的人恨她也好,她會竭盡所能地救護他們,為自己贖罪。

然而沒有的。

她實在太了解邵奕,他不過是想用一個謊言撬動這個死局,只要一點喘息的機會,必將拼死反撲。

就如同當年她被軟禁於靖宮,倘若不是閔煜誤闖,她到了最後,大概也會用一些他所願意相信的謊言,為自己博得勝局。

“不信?”他忽然嗤笑一聲,“換我,興許就信了。”

有時候清醒是件極痛苦的事,盲目奔波興許疲累,可若是連念想也沒有,心就死了。

戚言沒有再與他爭論信或不信,只是提起劍,在他身上慢慢比劃:“我思來想去,還是應該早些殺了你。”

鋒銳的劍氣在他脊背上徘徊,穿透纖薄的衣衫,在皮膚上激起一陣幻痛。

邵奕忽然就明白,她原來是真的想殺他。

不知是哪裏來的力氣,他掙紮起來,牽扯著重重鎖鏈發出“嘩啦啦”的碰撞聲。

“你瘋了?你竟然真想殺我?你怎麽能殺我?”

他靠進了角落,仰頭看向她。

在看清她神色的那一刻,他的動作忽然一頓,狂笑起來:“你不是不信,你只是在怕……”

話音未落,劍已捅入他的脖頸,鮮血噴薄而出,將她滿身染紅。

邵奕有些楞怔地摸向自己的傷口,只碰到了一截青鋒,他張了張嘴,像是想說些什麽,卻只是湧出一口血。

他瞪圓了眼睛,渾身的力氣慢慢散去。

戚言拔出劍,又再次捅下去,如此麻木地重覆,直到刺透所有的要害。

直到他死得不能再死。

一切都靜下來。

連劍鋒刺破皮肉的聲音也消失。

一瞬間靜得讓她有些茫然。

邵奕還活在她眼前時,她覺得世界真是喧囂,喧囂得讓她厭惡。

現在他死了,世界又是如此之靜,竟連一絲一毫的動靜也無。

好像連胸腔裏的心也停止了跳動。

此刻的心情,說不上是松快又或是其他,只是空洞洞的,什麽也沒有。

她茫然地想要尋覓些東西,好能填補這空洞,卻又不知道該往哪裏找尋。

只是木然地依循本能。

周圍漸漸地亮起來,好似白茫茫的一片,晃動著光陸怪離的影子。

身邊好像又開始嘈雜起來,有人攔在她面前,有人在焦急地向她說話。

聲音時高時低,卻又聽不分明。

“相國,您不能這樣闖進去……”

“……先將劍放下吧,萬一傷到哪裏……”

“速去稟報國君!”

“……戚相、戚相?您還好嗎?這是發生了什麽……”

吵吵嚷嚷,嗡鳴不止,鬧得她頭疼。

她的頭腦混沌一片,不明白這些人為什麽要攔在她面前,她只是想、只是想……

她想做什麽呢?

她更深地迷茫起來,試圖思考出一個結果,仿佛有了這個結果,就能解救她於危困。

四周圍繞的人越來越多,好似一堵怎麽翻也翻不出去的人墻。

她的呼吸倏然急促起來,有一種熟悉至極的窒息感鎖住她的咽喉。

腦中的嗡鳴聲一下拉高,仿佛有一把尖銳的鐵錐鑿刻著頭腦。

“別說了,別說話了,吵得我頭疼。”她喃喃說道。

她發出的聲音實在太低了,周邊的人都沒能聽清,只是更加靠近她,萬分關切地詢問。

嘈雜的聲音就更近地朝她紮來,如同千萬根針,將她穿透,宛若萬劫不覆。

忽然,面前的人墻散開了。

她透過人群,看見閔煜的身影出現,焦急地向她跑來。

像是漂浮空中的草葉終於勾住一截木枝,短暫地安定下來。

她手上的力氣一松,寶劍落地發出清脆響動。

眼前陷入漆黑,落入一個熟悉的懷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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