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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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初遇

既為天子奔喪,諸侯儀制必要齊全,車馬行路緩慢,要走兩個多月方可到達王畿。

因有護軍相隨,是以期間所行多為鄉野之地,夜間都是紮營休整,偶爾才入城池補給。

戚言曾在靖國時,跟慣了行軍,也不覺得多麽辛勞。倒是冬去春來,行於曠野之上,腳下的土地逐漸泛起綠意,心境都開闊許多。

“……野味只能挑野禽野兔這些小個頭的,再大些,皮肉就太硬了,刀也切不動,更是難以入口。”

已是傍晚,野地裏紮了營,架起爐竈。襄國的國君坐在鍋爐邊,親自拿匕首往鍋中片著兔肉。

時至初春,天氣和暖起來,衣裳也單薄,春風一撩,便輕輕拂動起來。

戚言望著他,忽地笑:“國君之於野味,倒是頗有心得。”

所謂君子遠庖廚,哪有一國之君親手做這等雜務的。

閔煜擡頭望她一眼,眉間浮起笑意:“早年遍訪襄國,總在山野行走,免不了要為吃住煩憂,後來那三年更是四處奔走,踏遍河山,沒有幾分手藝傍身,恐怕真要餓死了。”

說來襄國世子雖然占了嫡長的名分,可在襄廷的境遇,並不比當年的靖國公子奕好上多少。

因著政見之故,他與世族頗有矛盾,遭到的反對、排擠、廢長之請奏,乃至暗殺都多不勝數。

以至於他本該意氣風發的少年時期,不是陷於貧苦之地,便是落於萬人為敵的困境。

後來襄國陷落,就更是坎坷。

可戚言看他眉目舒朗,宛若清風明月,不見半分陰霾。

“國君不曾怨恨嗎?”

“怨恨?”閔煜片完了兔肉,將餘下的骨架斬成幾段,一並煮了進去,他聽到戚言的話,認真地想了想,笑著道:“曾經確實有那麽一刻,心中升起過怨恨。”

那是在赤水河畔,兩軍戰場上。

他從昏迷中驚醒,渾身傷痛早已麻木,只撐著一口氣從屍山血海中爬出來。

一眼就看到了戚言——

那靖國的貴女衣著華美,騎在高頭大馬之上,居高臨下地俯視著他。

眼神冷漠至極,很難說是將他放在眼中,或是從來目下無塵。

在此之前,他從未見過這位女謀士,可他仍舊一眼將她認了出來。

除她之外,還有誰能身居戰場,血不沾身?

除她之外,還有誰能輕蔑群英,漠視凡塵?

高高在上,仿佛置身事外。

可她究竟憑什麽置身事外?

閔襄的國恨家仇,快要壓彎了他的脊骨,可之於她而言,這滅國的功績,卻連一絲笑也換不來?

彼時正是夕陽西下,金紅色的光芒淡漠地灑下,鮮血染紅的赤水浮躍著金鱗,斷劍殘盔也折射著刺眼金芒。

綴在滿目的猩紅之間,耀眼到暈眩。

閔煜擡頭望著她,幾乎要將脖子都折斷,才能看見她的面容。

他恍惚間覺得自己像極了螻蟻,什麽樣的掙紮都只顯得可笑至極。

他也確乎笑了,很快也看見那宛若天上人的貴女,眼中浮起一絲訝異。

他從身邊摸到一把劍,也不知是誰的殘劍,或許是襄國人的,也可能是靖國人的,總之握住一把劍柄,勉力支撐自己站起來,舉劍朝那貴女殺去。

僅僅兩步,他眼前一黑,跌落下去,順著屍山滾到了那匹黑馬的腳下。

他費力地睜眼,陣陣發黑的視野裏,終於看見女謀士臉上似有動容。

可惜了,他是真的想要殺她,但實在強弩之末,油盡燈枯,力所不能及了。

最後一刻,他想,自己死守國門,雖力有未逮,也算對得起襄國了。

再醒來時,他幾乎以為自己已入幽泉。

四下皆是一片漆黑,耳邊傳來陣陣水聲。

他睜著眼楞怔恍惚許久,摸索著撐起身,才發現自己原來飄蕩在一葉木舟上。

身上的傷口已被妥帖地包紮好,連衣物都換過一身。

手邊是一只包袱,裏面放了許多內服外用的傷藥,並一些錢糧。

是誰救了他,不做他想。

有一刻他是恨的,他不明白戚言為什麽救他,分明所隔滅國之仇,她卻不許他死,她卻對他施以救命之恩。

他該恨她嗎?

該恨她毒計滅襄,恨她只為主公政績便降災於一國,恨她不成全他死守國門的忠義,恨她視天下人為螻蟻。

可她卻背著效忠的主公,放他這襄國餘孽一條生路。

教他連恨都不能痛快地恨。

救命之恩的湧泉相報,能不能抵得了滅國之恨的滔天血仇?

大約是抵不了的,他唯有殺了她,再自刎將這條命還她。

他恍然地想。

在他面前,其實唯有絕境。

木舟隨波搖晃著,好似無根的浮萍。

他茫然地看向前方,那一片漆黑,盡是空茫茫的,就像他的前路,不知自己是為了什麽。

他究竟做錯了哪裏,讓他的餘生只留下了怨恨?

四下暗極了,他不知眼下的時刻,只覺得此時的夜,比他初初醒來時還要還要深。

忽的,那遠方的重山間亮起一絲金輝,刺破了黑夜。

那金輝緩緩升起,脫開群山掩映,變得光芒萬丈。

這金芒亦是耀目的,引得他移不開眼睛。

直至金輝將他擁了滿懷,直至那耀眼金光遍灑天地。

黑夜褪去,唯餘一片輝煌。

是日出了。黎明到了。

黑夜已經過去,朝陽已然升起。

他忽然感到心中一空。

連那千纏百繞的怨仇也暫時忘卻。

他還未死,襄國便沒有亡。

無論如何,他還未死,前路即便千難萬險,襄國也不會亡。

一把碧盈盈的野菜滾入了翻騰的鍋裏,混著各色的谷米與兔肉,煮成一鍋熱氣騰騰的粥。

閔煜盛了一碗,用粗布疊了幾疊,墊在碗下遞給戚言。

戚言仍然沈浸在他的述說中,沒有立時接過。

閔煜笑道:“誰能料想因緣際會,靖國的第一女謀士,終究成了襄國的臣子?”

戚言回過神,接過了陶碗。

“繞了這麽一大圈……還得謝過靖王宮再遇,世子不殺之恩。”

閔煜笑了笑,又盛了碗粥:“當年,也不是立時就不恨的,在那之後的三年裏,我每日每夜都在翻來覆去地思索,試圖為自己的怨恨找一個出路。”

人的想法總是反覆無常,何況身處那樣的絕境。

的確是段苦悶的日子,相比起被襄廷打壓的曾經,那時他還有振興襄國的理想。

可在那三年,連襄國都不覆存在,只有一個虛無縹緲,名為“覆辟”的期望。

身體上的乏累不過是停下來歇一歇便能渡過,精神上的疲憊卻教人如溺水般喘不上氣來。

“在那三年間,又有許多小國覆滅,它們或被他國兼並,或被庶人推翻,歸於荒野。似乎都只是尋常事。”

“忽然有一天,我覺得不該去恨誰,徒勞地消耗精力,而該將每一分心緒都放在眼前的事上。覆辟襄國,讓襄人免於欺壓,過上曾經向他們許諾過的好日子,這才是我該做的。”

春風拂過原野,將面前的爐火也吹得搖曳。

戚言聽完閔煜的一番話,緘默地飲著粥。

沒滋沒味地喝完一碗,襄君問她是否還添些,她搖頭拒絕了。

閔煜見她神情,大約心緒繁雜,吃不下什麽,也沒有再勸。

恰好隨軍的華族長整理完軍務,來與國君稟報,閔煜另取了陶碗,盛了粥請他也飲一碗。

這可是國君親手煮的肉粥,華氏族長難免受寵若驚,五大三粗的漢子,不怕燙也沒什麽文雅的作態,擡手往嘴裏一倒,三兩口就喝完了。

“華族長好胃口,再來碗?”閔煜笑著問。

這點粥對行伍之人而言,塞塞牙縫猶嫌不夠,有的吃自然多多益善。

不過華氏族長飲完第二碗,咂咂嘴,慢慢回過來點味兒。

“不對啊,”他有些探究地看看自己的碗,又望了眼鍋裏,“怎麽一點滋味也沒有?”

是他口味重了還是怎麽?這倆人方才沒一個嘗出來的嗎?

閔煜盛粥的動作一頓,好像、似乎,是忘了什麽。

他頗有些尷尬:“適才……光顧著說話,似是漏了放鹽。”

戚言看著他窘迫非常,忽然笑了:“怎麽能是忘了?分明是國君念及鹽貴,願與黎民共苦。”

閔煜聞言也笑,頗有些無奈:“戚相倒是會為我找補。”

其實是打趣吧。

.

一路行了將近三個月,終於抵達王都。

一路奔波,風塵仆仆,為全禮節,一行人先休整一日,方才遞上呈文,奏請入宮吊唁。

天子喪儀事關重大,自然禮儀繁瑣,閔煜和戚言兩人各著縞素,在使臣的引導下步入王宮。

王室雖已敗落,仍有代代積累的底蘊。單是從那華美宮室,就能窺見一絲過去的餘暉。

石柱雕紋,壁繪彩章。

鳳翔龍騰,禮樂沈響。

古樸、威嚴、肅穆。

即便是因天子喪儀而掛了白巾,依舊難掩華貴。

戚言行走在玉石鋪就的地磚上,忽地擡頭望了望。

她並未久視,只看了一眼,便收回目光。

閔煜先她半步,似乎覺察到了什麽,側頭看她,遞來疑問一眼。

戚言緘默著輕輕搖頭。

閔煜便重新平視向前。

王宮中的所有人,除卻襄國二人,盡皆低頭,無人發現他們兩個無聲的交流。

宮人也著素衣戴孝,侍立在宮道兩旁,靜默得仿佛一座座石像。

為他們引路使臣低肩垂首,邁著細碎的腳步,竟也悄無聲息。

整座王宮只偶爾有鐘罄之聲回響。

靜得可怖。

方才戚言只是想看看,這王宮的頂究竟有多高,是否修建得直通天上,才有這樣無盡的威壓。

可她卻看見王宮的天頂,也不過是尋常宮宇的高度,那繁覆華美的紋路,閃著耀目金輝,沈得叫人喘不過氣來。

這段路不知行了多久,前方終於豁然開朗。

主持天子喪儀的儐相早已等候多時。

戚言朝他望去。

果然,是邵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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