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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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殘棋

戚言望著他,竟有些恍如隔世之感。

天子喪儀,儐相亦著素服。

不知是否因著出奔他國,顛沛過一陣,致使身形變得清瘦許多,素白衣飾又將他身上的陰翳氣質遮去大半。

再換上那副自他長兄處習來的溫潤神情,依稀間似有幾分光風霽月。

只是當他的目光落向戚言,唇角微勾時,儼然又是那個曾經的邵奕。

還是那副令人憎惡的樣子。

雙方各懷心思,互行了禮儀,半分多餘的事也沒有,各自挑不出錯來。

默契得好似一句“別來無恙”的嘲諷也欠奉。

“‘天子七日而殯,七月而葬’*,今停柩於殯所,二位請隨我來。”

邵奕嗓音低沈,配上通身白衣,在這天子喪儀之中,頗顯幾分詭秘。

只是臉上不見什麽悲悼亡者的哀思愁緒,倒像是自黃泉飄上來的一縷孤魂,用一雙鬼魂的眼打量人世,估算著要用哪個替死之人,代他重返幽冥。

戚言心想,看慣了邵奕著華服錦袍,不曾想原來還是這白麻孝衣最適合他,不過也興許是沒見過他穿囚服的樣子,指不定更為合適。

殯所四處堆著冰,甫一開門,便是寒意彌散。

天子所停的四重棺外灑了幹炒的谷米,以惑蟲蟻。

室內有暗香浮動,遮去了隱約屍臭。

邵奕於儐相一事做得極為稱職,只除了相貌氣質有如一具幽鬼,一應禮儀卻十分嚴密。

天子靈前,襄國二人亦是禮節莊重,言行舉止都挑不出半分錯來。

喪儀本就幽陰之事,在場三人各懷心事,偏偏不動聲色,唯有暗流湧動,氣氛便愈加詭秘。

天子喪儀繁瑣,行完一套禮儀耗時甚久,亦非一日可結。

當日禮節行完後,王宮中的侍從將他們引到一間宮室門前,恭敬道:“請襄君在此歇息。”

“諸侯吊唁後,無需離宮嗎?”戚言代閔煜問道,“留宿王宮,怕是於理不合吧?”

何況襄君乃是異姓諸侯,不入天子宗親之列,留宿王宮更是名不正言不順。

平白多出些變故,自然要問個清楚。

宮人垂下的頭愈加低伏,顯得更為恭謙:“邵大人特地囑咐,明日禮儀自平旦起便要開始,恐襄君往來路途遙遠,耽擱了時辰。”

戚言便說知曉了。

可那宮人並不離去,而是道:“戚大人歇息的地方另有一處,還請隨奴前往。”

戚言與襄君互相看了一眼,面上仍是不動聲色。

“勞煩了。”戚言頷首。

宮人忙稱不敢,低頭向前帶路。

襄君進入王宮,是帶了護衛的,只是哭臨時不能跟著攪擾天子安寢,此時出了殯所,依舊隨行保衛。

戚言同宮人離去,自有兩名襄國侍衛分派跟隨。

為襄國安排的兩處宮室又是相隔甚遠。

行了好一會兒,方才到達。

“便是這裏了,戚大人請,奴先告退了。”

宮人垂著頭,步履細碎,匆匆離去。

戚言收回目光,將兩名侍衛留在門外看守,自己則推門走入。

室內也是一派沈寂,與王宮各處並無不同,唯有一下下清脆的落棋聲,不疾不徐地回響。

她繞過屋內的屏風,果然看見了邵奕。

不知什麽時候換過的衣服,此時的邵奕不再身著喪服,而是換了一襲靛青色華袍,端坐案前,執棋擺著殘局。

戚言走到近前,與他相對而坐。

正在此刻,邵奕手上的殘局已擺好了。

他朝戚言邀請道:“這是你我曾下了一半的棋局,還請戚上卿賞光,與我了結此局。”

戚言掃了眼桌上的殘棋,只覺得見之生厭:“有什麽可下的?棋局雖了,恩怨未了,恩怨若了,萬事皆休。”

兩人早已是你死我活,不共戴天的死局,倘若死局可解,必是一人身死,或同歸於盡,屆時人死燈滅,自然萬事成空。

邵奕手上把玩著一顆白玉棋子,聞言卻是笑:“阿言還沒消氣嗎?你幫著邵盈那蠢貨奪我王位,致使我被迫出奔,令我一無所有,不啻於死過一次,便算是報了仇吧。”

他放柔了聲音哄道:“阿言,你向來寬仁,對我一貫是心軟的,對吧?”

毒蛇放柔了身形,蜿蜒盤繞,驚悚之感半點未消,更是教人毛骨悚然。

戚言冷笑道:“邵大人怕是看錯了我,鄙人一貫心狠手辣,睚眥必報,否則怎能與你舊交呢?”

邵奕聞言,忽地笑起來,竟是異常愉悅似的:“是了,阿言與我同類,倘若有一日,我落在你的手上,怕是要受千刀萬剮之刑。屆時,阿言可會親自行刑?”

戚言冷眼看著他,並不想答這瘋子的話,也異常厭煩自己不消思考什麽,就能明白邵奕所想。

他實際是不願死的,也從不認為自己真會死在她的手裏,假若那天真正來臨,他必定驚恐萬狀,震悚非常。

可若是此刻告訴他,她必當親手將他淩遲,卻只會令他更加愉悅,愈加確信兩人之間親密依舊,連刻骨的仇恨也無人能夠插手。

他更會想到,她平日裏素來不愛沾血,卻會因為他而日夜想著如何滿手鮮血地肢解兩人之間的仇恨,這就越發令他確信她對他難以忘懷。

而事實上,她對邵奕只餘下厭恨而毫無親切,更不希望他做如此誤解,這種平白無故的自作多情,只讓她感到萬分厭煩。

然而邵奕半點沒有領會她的意思,仍是自顧自地沈浸在那過往帶來的錯覺中。

用他那幾乎有如實質的目光,描摹她面龐的輪廓,仿佛蛇信寸寸舔過自己緊緊纏繞的獵物。

“阿言,你我從來都是同類啊,如今你也孤身一人,我也孤家寡人,怎麽不算同病相憐呢?”

戚言冷笑:“何曾與你相同?”

邵奕這孤家寡人是自己親手爭搶而來,她卻是平遭災劫。

邵奕盯著她的眼睛,嘴角弧度詭譎至極:“有什麽不同,都是我殺的。”

輕飄飄的一句話,卻不似人言。

戚言將手邊的熱茶猛然潑向他的臉。

邵奕不閃不避,燙熱的茶水兜頭潑了他滿臉,又滴滴答答地滑落下來。

戚言冷聲:“清醒了麽?”

邵奕被潑了茶,卻連眼睛都不閉,直勾勾盯著她,不知想到了什麽,竟忽然放聲大笑起來。

那笑聲透著十足十的歇斯底裏,在宮室中回蕩。

戚言並不理會他,重新給自己倒了杯水。

邵奕兀自笑夠了,方才斂下神情:“阿言,襄國這麽小,這麽弱,怎配為你容身?回我身邊來,我們一起將王室篡奪,一統中州,如何?”

身處王宮,還敢輕言這大逆不道的話,儼然不將王室與天下英傑放在眼中。

戚言擡眼瞥他。

天子喪儀期間,身為王臣,又是儐相,行走王宮之中竟敢擅自穿著這般艷麗華美的靛青衣袍。

仿佛這裏並非王畿,而是曾經由他一手掌權的靖國。

乖張恣意,無法無天。

她道:“聽聞天子彌留之際,欽點邵大人為輔政大臣,如此愛重,邵大人豈可辜負?”

邵奕揚起眉毛,似乎極其意外,他用一種新奇的語調說道:“阿言,你何時變得這麽忠君了?”

他想了想,面露恍然之色:“說來,襄國的上卿,也是要天子冊封的,阿言是顧念恩榮嗎?”

盡管也只是名義上的冊封,畢竟如今的天子,不過是個空架子罷了。

他便允諾道:“我若為天子,必冊你為天後,你我共治天下可好?”

戚言覺得可笑極了。

不論是過去所得的賞賜,還是後來的靖國,亦或是此刻尚在構想中的天下,他得了什麽永遠不忘分一半給她,好似只要這樣就能長長久久地綁住她。

因為這是他想要的,他便以為也是她想要的。

在他眼中,她合該如他一樣,漠然無情,唯有權勢能動其心。

區區滅族之仇,與他慪氣兩日便該差不多了,怎能敵得過他給出的利益?

他企盼她也如他一樣,是世所不容的怪物,如此,兩人便能依偎在一起,靠著點似真不假的情誼,共同追逐些虛妄的理想,以勸告自己,一切尚有意義。

戚言嗤笑:“姬姓王室尚且彈壓不了諸侯,你這亂臣賊子,還想篡奪正統,盜取九鼎嗎?”

邵奕笑得意味深長:“我不能,加上你,未必不可。”

戚言忽然感到無趣。

倘若換一個人,她興許還有閑心多勸兩句,可眼前的卻是邵奕,令她切實明白了什麽是話不投機半句多。

她起身向外走去:“邵大人只為了說這些,下回就不必費心見我了。”

邵奕坐在案前,目光冷下來,可嘴角仍含著笑意,仿佛多麽溫文,卻不知正是這抹笑,令他顯得愈發陰郁可怖。

“阿言留步,這是你的住所,若不想談了,走的也該是我。”

戚言側過頭來看他,神情不大在意:“我本打算去尋我主君,並不在此停留,邵大人請隨意吧。”

她步出房門,宮室裏只留下先靖王一人。

邵奕獨自坐在案前,目光落向面前的殘棋,神色晦暗,變幻不定,忽地執起手邊的陶杯,朝側墻擲去。

一聲脆響,陶片伴著茶水炸碎開來。

這聲音,仿佛一下點燃了他的怒火。

靛青廣袖一揮,將擺放許久方才成型的殘棋掃落,玉石刻就的黑白棋子零落一地,聲若雨打芭蕉。

“襄國算什麽東西?”

他的胸膛劇烈起伏著,唇畔的冷笑盡是不屑。

“那個閔煜……算什麽東西?”

阿言不過是氣他,拿這個閔煜來氣他罷了。

無礙的,總有一日,她還會回來。

阿言只是還沒有明白,他們從來都只有彼此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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