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留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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輕騎快馬,日行千裏。

靖王收到密報,正是午後。

閱完密信,毫無遲疑地下令將田兆、康叔禮的父母妻妾等一應家眷扣押。

靖王親衛帶兵前去,兩邊卻都撲了個空。

侍衛統領只好硬著頭皮回來稟報。

“看來此二人,早有不臣之心。”陳安跪伏在地,冷汗浸濕了額下一方紅毯,粗看之下,竟似一攤深濃的血痕。

靖王卻並未發怒,只是用他那一貫低沈的嗓音緩緩念了一遍:“田兆、康叔禮。”

靖王的語氣平靜極了,在空曠大殿中回響,顯出幾分吊詭。

“寧可舍棄靖國榮華,也要追隨她?”

陳安將身體伏得更低,仿佛在懼怕著不知將會降臨在何時的雷霆暴怒。

只是這雷霆驟雨卻始終未曾降下,唯有陰雲密布,愈聚愈深。

忽的,他輕笑一聲,仿若一聲驚雷乍起,照徹陰雲。

“去信襄國,靖願與襄休戰,邀襄國新君於邊城硫鳩會盟。”

身側的宮侍便展卷疾書。

靖王自言自語道:“分別多日,也該見見了。”

“我的阿言……”

.

不知康叔禮向世子煜說了什麽,總之,這位靖臣便留下來,改做襄人了。

戚言一掀開帳簾,就見田兆與康叔禮兩人一口一個“老狐貍”、一口一個“老匹夫”地互罵。

康叔禮見戚言走來,立時不平道:“我與田兆同為姑娘舊識,戚姑娘怎麽單單招攬了他?若非我主動投誠,只怕此刻還被蒙在鼓裏。”

田兆倒是恭恭敬敬地與她作揖:“還要多謝戚姑娘請神醫出山,救治犬子重病。大恩無以為報,願效犬馬之勞。”

“田先生言重了。”戚言回了一禮。

又轉向康叔禮,笑道:“我見康先生在靖國左右逢源,深得重用,恐怕看不上襄國物產貧匱,無從收買,便未打攪,免得先生怪我壞了靖王的信重。”

康叔禮卻嘆氣:“是是,靖王是信重我,竟把最難做的差事交予了我。當日方一接到靖王的指令,我便立即著手將家人親友送往鄰國,否則當下,恐怕早已訣別了。”

襄王死在靖國,靖王不會放過他,襄王活著回了襄國,戚言與襄廷不會放過他。

而無論襄王是死是活,若未投誠襄國,他難逃一死,若投誠襄國,他的家人族親難逃一死。

確是頂難的差事。

戚言:“既然兩位先生來了襄國,我與世子必護二位周全,不必再為往事煩憂,且先去歇息吧。”

別了田康二人,戚言向主帳行去。

主帳的門簾正掛起,裏面的景象一覽無餘。

極簡潔的陳設,襄世子已換了一身孝服,此時正伏案寫著什麽。

似是感受到光影變動,擡頭看見了戚言,於是放下筆笑道:“戚姑娘。”

戚言坐到案前:“世子正忙?”

“料理些事務,倒也不緊急。”

閔煜理了理桌上堆放的竹簡絹帛,隨口道,“靖人投誠,卻是沒能想到。”

“康叔禮是我亦未能想到,至於田兆……世子舉棋不定,優柔寡斷,我總要做上兩手打算。”

舉棋不定,優柔寡斷。

襄世子聽了,倒也不以為忤,只是笑著說:“是我耽誤了戚姑娘謀劃。”

“罷了,襄王已死,此事也算了卻一半。”

剩下一半,還要看靖王怎麽說。

“終究還是要扶靈回去。”閔煜嘆道。

戚言聽了這話,卻輕笑道:“世子忽然教我生出些好奇。”

“怎麽?”

“你那日眾目睽睽之下失聲痛哭,究竟幾分真心假意?”

閔煜略一思忖,道:“大約三分真情,人前演出了十分吧。”

他眨眨眼,卻是笑:“人說,知子莫若父,其實也知父莫若子。他當日所言所行,又有幾分真情假意,我心中自當有數。”

他言語間似是不在意的,笑中卻透出幾分寥落。

孝衣潔凈,纖塵不染,更襯得他些許單薄。

戚言不為所動:“扶靈也好,待回了襄國,世子就該著手登位了。”

閔煜笑說:“戚姑娘真是見不得煽情。”

“斯人已逝,懷戀又有何用?”

故者已故,生者空口白話的懷戀自然無用。

可襄世子想,人非草木,孰能無情?

假若連片刻哀悼沈思也不許有,未免太過苛刻了。

“我的父親,”戚言忽然道,“在我十二歲以前,曾愛極了我的聰穎。”

這是她從未與人提及的過往。

戚父也曾以她為傲,不吝向所有人宣揚她的才學無雙,她的智計過人,會將她高高地抱起,無比自豪而驕傲地宣稱:

我的言兒,是翺於九天的鳳凰!

“可就在我十二歲那年,他聽信一個方士的話,認為我的才能定將為族中招致滅頂之災。”

“從此他不再允許我讀書,也不再允許我議事。”

“我所學的,從百家言論、詩詞文章,變成了針線女紅、琴棋書畫。”

“或許是人各有長,這些新的課業我學不會多少,也不大喜愛。我還是期望能像過去那樣,為父親出謀劃策,仿佛江山盡在我手。”

“可惜他不允許,他寧可關押我,看我在房中為些我不愛做的事情蹉跎,枯守著餘生只等嫁給他所選定的人。”

“我不甘心極了,我有時憎恨我父,恨他輕信那些空虛之言,恨他死板愚鈍。我也恨那方士,三言兩語便判了我的命。”

“那時的每一日,我都覺得世間是一方囚籠。直到後來,我遇見了邵奕。”

靖國公子奕,他的母親是罪奴出身,他也不過是國君酒後荒唐的結果。

自出生以來便不受待見,只因最為受寵的幼弟信口栽贓,便獲了罪,被押在偏僻冷宮裏,衣不蔽體,食不果腹。

戚言見到他時,他正與野狗奪食。

少年身形孱弱,素衣淩亂,微枯的長發披散著,擡眼看來的目光陰郁極了,狼也似的兇狠,仿佛對著世界有數不盡的恨。

除此之外,便是更加無窮無盡的野心,就像是燎原的火一般。

在那目光相對的剎那,她似乎看到了另一個自己。

眼中心間滿是野望,還有因野望難得滿足而滋生出來的不甘。

他們何其相似,他們心意相通,他們註定狼狽為奸。

“我決心幫他,我要讓他成為靖國下一任國君,將我父親選中的長公子踩在腳下。我要證明父親錯得有多離譜,我希望他能懊悔,能向我低頭。”

“後來,我的父親輸給了我,長公子輸給了邵奕。可我沒想到邵奕對戚家當年所為記恨至此,竟下令屠了戚家滿門,我跟隨他這麽多年的情誼,只留下了我自己的命。”

“那日大雨滂沱,我被攔在刑場外,親眼看著他們被行刑,那一刻我終於知道方士說的原來是對的,我竟真為闔族上下招來了滅頂之災。”

“我只是想讓父親認錯,從未想過……可他在最後的最後,只對我嘆了口氣。”

是嘆了口氣啊。

或許到最後,他也依舊,或是更加確信了,方士之言才是對的。

閔煜聽完,一陣沈寂。

他低聲道:“戚姑娘不必太過自責,各國儲位之爭,世族公卿多方下註也是常有之事。殘暴如靖王的,縱觀古今也是少有。”

諸侯治國尚需仰賴世族才學與兵力,哪怕世族與國君利益相沖,也多是調和與安撫,鮮有輕易向大族下死手的時候。

戚言道:“我有時依舊恨我父親,倘若當初沒有聽信那個方士之言,靖王未必會是邵奕,滅頂之災也無從談起。”

“但事已至此,”她的聲音低了一瞬,又恨意再起,“我必殺了邵奕,告慰合族在天之靈。”

一字一句,擲地有聲。

“報!”正在這時,衛兵來報,“帳外有靖國使臣求見。”

襄世子看向戚言。

後者只是閉了閉眼,再睜開時,已斂去所有心緒,仿佛剛才的悲慟憎恨從未存在。

此時此刻,又是那個萬事從容,智珠在握的戚姑娘。

閔煜才道:“讓他進來吧。”

此次前來的靖使,實實在在與戚言素不相識,進了營帳也是眼觀鼻鼻觀心,只將信件送到。

“我王誠邀襄世子,前往靖國邊城硫鳩會盟。”

“硫鳩?”戚言聽到這個名字,神情微動,細看眼底卻是諷意。

硫鳩,傳聞是以一種此地曾經獨有的上古靈鳥命名。

古書記載,這類靈鳥毛色艷如硫火,其性眷戀故土,因而世代棲息此地,直至絕跡也不曾遷徙。

故此音同“留舊”。

靖王擇此地一會,意味太濃。

戚言無意與他借音傳情,襄國方才覆辟,便要受敵國之邀,於敵國之地相會。

無論怎麽看,都太過兇險。

遑論襄國公室如今真真切切唯餘世子一人,倘若有什麽三長兩短,襄國便是真正後繼無人。

只是同樣襄國方才覆辟,靖王有邀,襄君不至便是避其鋒芒,氣勢上何止矮下半截?

只怕從此襄國的日子不會好過。

旁的不提,只說與岐鉞的結盟,兩國國君怕是又要重新考量。

故此,哪怕靖王不懷好意,襄國也唯有應邀前往,是吉是兇,且看應對。

與閔煜換了眼神,見他微微點頭,便道:“回去告訴靖王,襄世子將攜親信近臣,如約到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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