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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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狐貍

“有件趣事。”

靖襄邊界,襄國陳兵列陣。

襄世子立於陣前,聞言望向身邊的女謀士,道:“願聞其詳?”

“聽聞我派去的人尚未動手,可襄公卻已數度遇刺,不過都未能功成。”

襄世子有些意外:“戚姑娘可知,是誰動的手。”

“只有些猜測,是否確鑿,今日便可知曉。”

這卻與原先的打算不同,聽探子來報,襄公一行已至靖國邊境,若無意外,今日便可入襄。

“那今日……我為公父扶車?”

看這樣子,似乎是不必扶靈了。

戚言卻只笑笑:“且看吧。”

襄公的車馬似乎行得並不快,不過幾裏的路程,一直到日暮西山時,方才有馬蹄聲挾著車軸聲,由遠及近地傳來。

略微遠眺,便能望見襄公儀仗,為靖人簇擁著,緩緩行至。

身後則是千人兵馬。

襄公站在車駕上,兩手緊緊握住車軾,灰白的頭發與胡須隨著車馬顛簸而微顫著。

襄王的確是老了,他的眼中不再有神光,而是處處閃避著,腰背也佝僂,身形枯瘦得猶如骨架一般,渾身散發著衰朽的味道。

兩方人馬相距數百米,襄公儀仗方才緩緩停下。

一名青衣蓄須的文人將他攙扶下來。

“這就是康叔禮。”戚言輕聲道。

閔煜便多看兩眼。

那青衣文人似已中年,氣質溫和不見棱角,笑意宛如春風拂面,令人舒泰。

老狐貍?

他心中細細咀嚼。

老襄公腿腳已十分不便,費了許多力氣方才從車馬上走下。

他沒有立時朝襄國方向走來,而是攥住康叔禮的臂膀,不願放下。

康叔禮便笑著拍拍他的手,說了兩句話,似是在寬慰他。

老襄公慢慢松了手,康叔禮見狀,便從身後侍衛手上接過一方黑匣,遞給他。

老襄公懷抱著黑匣,又看了他幾眼,才慢慢地向前走來。

世子煜見此,便也上前相迎。

待走近了看,過去今日的分別也越發明晰。

曾經的襄君,雖稱不上什麽日月之表,但久居上位,自帶一股貴胄威儀。

而今,卻好似一把幹柴,被長年的牢獄折磨抽幹了精氣神髓,再無一絲生氣,眼神裏的光也不見,如行屍走肉一般。

那張臉龐上的皮□□壑交錯,盡是困苦的痕跡。

恍惚間,竟像極了襄國,受盡風霜刀劍,在大國的傾軋下痛苦掙紮。

閔煜一時不知該恨他曾經亡國,還是該可憐他渾噩一生。

萬般矛盾在腦海中不過一閃而逝,便在他面前深深下拜,便如任何一個忠君的臣子,恭謙的兒子。

“公父,您受苦了。”

襄公伸出那枯枝般的手,輕輕扶起他。

喉音幹澀粗糲,有如碎石碾磨:“我吃的這點苦,尚不足以贖罪。”

閔煜心中微動,擡起頭來。

老襄公顫抖著手,撫摸閔煜的面容,渾濁的眼中淌下幾行淚來,順著臉上的溝溝壑壑,沾濕衣襟,滾落塵土。

“好孩子,好孩子,”他邊流淚邊說,“襄國能有今日,是多虧了你。”

閔煜:“我生於襄國公室,覆國自是本分。”

“好,好。”老襄公將懷裏的黑匣塞入閔煜手中,“如此一來,我便安心了。你且替我、替我好好守住。”

“公父?”

閔煜捧著黑匣,隱約覺得哪裏不對。

他上前一步想要攙扶,襄公卻連連後退,一邊退,一邊仰天大笑。

“如我舊時國君,早該國破之時以身相殉,茍延殘喘至今,見我襄國光覆,便是……心願已了,可去向閔氏列祖列宗——謝罪了!”

說罷,是寒光一閃,他不知從何處拔出一柄匕首,直直捅入胸腹。

變數橫生,靖襄兩軍皆是一陣騷動。

戚言擡手,身後的襄軍便靜默下來,錚然拔劍,與靖軍遙遙對峙。

“公父!”

閔煜幾步搶上前,接住了老襄公虛軟的身軀。

“公父!”世子煜跪倒地上,鮮血混著塵土汙了他的服制,他渾然不覺,倉皇地回頭高喊,“醫師,快傳醫師來!”

襄公的手浸滿了血,勉力拉住他的衣袖,臉上似是掛了些許欣慰的笑:“我襄國……便交予你了,往後、往後……”

言語未盡,他忽然瞪大眼睛,嘔出一口黑血,喉間發出一陣渾濁的“嗬嗬”聲,好似含了許多不甘的話語,無力傾吐。

那雙無神的眼珠費力地轉著,不知是要看向哪裏,最終卻是力竭,失神地瞪向天空。

“公父!公父!”世子煜撫上他的眼,懷抱著逐漸冰涼的屍體,失聲痛哭。

“這、這……”不遠處,立於靖軍陣前的田兆措手不及。

眼看著就要進入襄國境內,變故橫生,他還尚未來得及反應,一切便已塵埃落定。

田兆楞怔之後不由得捶胸頓足:“唉!這可如何是好啊!”

他攤著手,哭喪臉朝著康叔禮道:“你我可該如何向王上交代啊!”

康叔禮亦是長籲短嘆,皺眉搖頭,苦悶至極。

只是不期然擡頭,目光卻與襄國陣前的戚言遙遙對上。

兩人相隔太遠,要說什麽神情,那是半點也看不清楚。

可從這舉止中,卻總能讀出幾分意味深長。

他也便笑笑,遙遙地朝她點了點頭。

.

靖臣出使,遭逢驟變,他們不敢輕率行事,就遣了輕騎回都,向靖王稟告。

襄國不能放任靖軍在邊境紮營而不顧,於是也在不遠處紮營留駐。

是夜,戚言的帳簾被人撩起。

她眼也未擡,只擡了擡手示意道:“坐。”

來人風度翩翩行至案前,一撩衣擺,安然入座,笑說:“戚姑娘早知我會前來?”

戚言為他斟了碗茶:“你若不來,何苦在陣前排演一出大戲?”

康叔禮端起茶飲了一口,笑吟吟道:“什麽都瞞不過戚姑娘。”

“老襄公應當還不想死。”

“是,正是他不想死,方才聽了我的勸,想要搏個置之死地而後生。”

曾經的亡國之君,若是襄國就此覆滅,那倒也就罷了。

靖國願意關著他,他便茍活著,哪日靖國容不下他,便利落地賜死。

如今故國光覆,在襄人是天大的喜事,對他這舊國君而言,卻有如被放在烈火上炙烤。

於靖國,他是性命任由拿捏的籌碼,於襄國,更是許多人的眼中釘肉中刺。

他不敢待在靖國,卻也不敢回到襄國。

若說靖王所為,是給了他一個夾縫求生的冀望,接連的刺殺卻終究是將他的膽給嚇破了。

故國已不是故國,那是龍潭虎穴,是他的葬身之所。

他是不想死的,曾經過著怎樣的好日子,後來也沒有一日不想著回到過去。

假如不能,那便退而求其次。

退到最後,起碼他得活著。

於是康叔禮告訴他,世子登位已是眾望所歸,如今的襄國恐怕鐵板一塊,早沒有他這亡國昏君的立足之地。

不過聽聞襄世子素有賢德美名,君若願意在自己的名聲上面下下功夫,說不定還能搏來一線生機。

他業已走投無路,唯有死馬當成活馬醫。

襄公收下了康叔禮給他的匕首,按著康叔禮所說的一一照做,期待著能在捅完刀子,挨完痛後,就此安享晚年。

他再沒別的野心,只求食可果腹,衣可蔽體,若是床榻綿軟,屋舍整潔,那更是大好。

可惜,那把匕首上,卻抹了見血封喉的毒。

老襄公至死時方才明白,或許這世上再沒有人盼著他能活。

他竟早已舉世皆敵。

“襄君殉國,死得也算名正言順,如此一來,靖王算計落空,襄國也算是能夠松下口氣了。”

戚言咽了口茶:“康先生乃是靖國臣子,怎麽處處替襄國考慮?”

“聊表心意,以示投誠罷了。”康叔禮笑瞇瞇道。

戚言只看著他,並不說話。

康叔禮擡手作揖,仍是笑道:“禮一貫聽聞世子美名,仰慕已久,盼望戚姑娘能念在故國舊交的份上,為我引薦一二。”

戚言卻笑:“你一貫聽聞世子美名,如今不怕他報殺父之仇?”

“誒——”康叔禮拖長聲音,笑著說,“襄公可是‘自願’殉國,與我何幹?”

“遑論我見戚姑娘投效世子,雖為靖人,卻也深受信重,便知世子是真正賢德之人,任人唯賢,用人不疑。”

康叔禮說到這裏,微微停頓,方才笑瞇瞇地將話鋒一轉:

“只是亂世之中,聖賢之君可不好當,總會有些陰私密謀之事,這些臟活累活,禮願為世子代勞。”

戚言卻笑:“沖著賢名而來,先生恐怕要失望了,世子比先生所想,更要豁達一些。”

康叔禮若不殺襄公,世子實際也並不介意臟手。

手裏掌過兵的人,再仁慈也有鋒芒,再賢德也知取舍。

“那豈不更好?”康叔禮聽了卻是撫掌笑道,“不愧是戚姑娘選中的人,果然與我一拍即合。”

“襄國貧弱,康大人留在靖國做士大夫不好嗎?”

“戚姑娘說笑了,大爭之世,今日我強他弱,來日可又不好說了。”

康叔禮總是這副笑瞇瞇的樣子:“跟著戚姑娘押寶,總不會錯。”

戚言卻神色冷淡:“押得對,卻未必押得好。”

康叔禮搖著頭:“人生不如意者十之八九,哪能事事順心,能押對就已是謝天謝地了。”

“邵奕只殺與他作過對的人,先生不必如此。”

康叔禮笑容愈加:“那我可更要改弦易轍了,襄王已死,我與世子可說是在一條船上的人了。”

戚言不再多說,只道:“世子的營帳就在邊上,先生若有意,便去自薦吧,用不用你,卻要看他。”

康叔禮略微一怔忡,卻似很快明白過來,起身一揖,笑得暢快:“多謝戚姑娘指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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