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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重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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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重逢

在魔界住下的第二個年頭, 鳳清韻終於迎來了自己的第一個花期。

只不過他的花不是在魔宮開的,而是在鏡都開的。

自那個夜裏夢到那人之後,鳳清韻徹底想起了那人的聲色、語氣乃至一部分對方曾經說過的話。

他一開始對此欣喜不已, 以為光明的彼岸就在眼前。

然而半年匆匆而過,小北辰從只到他的小腿拔蘿蔔般長到了和他腰一樣高, 可他卻依舊沒能想起來分毫關於那人的其他跡象。

鳳清韻的心情在一日日的無功而返中逐漸沈了下去。

大戰之後的第一個除夕,連魔界這種毫無秩序可言的地方都充滿了喜氣洋洋的氣氛。

唯獨鳳清韻一人坐在漫天的大雪中看著魔宮外的明月。

最終,他下定了一個決心。

傳聞鏡都能夠映照出每個人的心魔, 不過鳳清韻第一次去鏡都的時候, 那光潔如水的鏡面,除了他本人外什麽也沒有映照出來。

可他還是想試試。

鳳清韻帶著已經會自己走路的小北辰,從魔宮一路來到了鏡都。

和他有一面之緣的城主連忙出來迎接他,寒暄幾句後, 鳳清韻說明了自己的來意, 並將小鮫人暫時交給了那心魔城主和祂的本體——鏡魔明鏡臺。

明鏡臺的身子倒是比鳳清韻第一次見到他時強了不少,咳嗽聲也沒那麽重了。

“……心魔是人心底最深重的執念所形成的化身,若劍尊當真能夠映照出心魔, ”明鏡臺猶豫了一下,還是當著城主的面開口提醒道, “祂所說的話, 並非完全是真相, 有一多半可能是為了扯您墜入深淵的言論……還請劍尊明辨。”

鳳清韻聞言一楞, 下意識擡眸,卻見那和明鏡臺一模一樣的心魔聞言什麽也沒有說, 只是垂眸看著祂的本體, 一點為自己辯解的意思也沒有。

——明鏡臺明知他的心魔居心叵測,卻還是心甘情願地墮入心魔為他編織的深淵。

鳳清韻怔了一下後, 收回暮光道了聲謝,轉身走進了那個他拜托明鏡臺為自己特制的房間——一間布滿了鏡子,沒有任何窗戶的房間。

鳳清韻反手關上屋門,擡眸看向那無數張清晰可見的鏡子——鏡中依舊空無一物,除了鳳清韻本人外,依舊未能映出任何東西。

這倒是在鳳清韻意料之中。

他深知自己大概率不會有心魔,便是有,可能也弱到幾不可見,以尋常辦法根本不可能將其喚醒。

但正如明鏡臺所說的那樣……心魔本就是他心底最偏執的執念所形成的化身。

如果他真的能見到自己的心魔,從中或許能窺探到一些不為人知的隱秘。

哪怕只有萬分之一的可能,哪怕引出心魔可能會對自己的修行造成影響……鳳清韻依舊在所不惜。

所以他不但沒有走,反而就那麽在無數張鏡子的照耀下坐了下來,宛如修行一般擡眸直視著鏡中的自己。

時間宛如流沙一般逝去,隱約之中,鳳清韻卻覺得整個房間有些說不出的熟悉……是他的錯覺嗎?

他一時間並未能想起來,也沒來得及細想,因為出乎他意料的是,他率先等來的不是自己的心魔,而是自己的花期。

滿室的春色驀然間炸開時,鳳清韻自己都是懵的。

層層疊疊的薔薇花在鏡子中倒映得無比清晰,鳳清韻一下子咬住下唇,宛如自虐一般,含著淚看著鏡子中狼狽不堪的自己。

含苞的花蕊和他泛紅的容顏交相輝映,映出萬千旖旎與暧昧,卻無人欣賞。

花妖開花之時本就情緒敏感易怒,鳳清韻看著鏡中的自己,不知為何驀然紅了眼眶,一股說不清楚地委屈攀上心頭。

——上一場花期時,分明不是這樣的。

此念頭一出,那些被掩埋在理智之下的執念終於破土而出。

可能是應了那句“福無雙至,禍不單行”,漫天的鏡子中,不僅倒映出了鳳清韻面色酡紅的模樣,還倒映出了另一個“人”——鳳清韻心心念念想要見到的,他自己的心魔。

眼看著終於得償所願,鳳清韻的身體卻燙得難以控制,他下意識夾緊了雙腿,眼底盈滿了不爭氣的淚水。

大腦也因為開花而灼燒得厲害,他只能勉強直起身子,渾渾噩噩地和鏡中人對視。

心魔就是在此刻從鏡中踏了出來。

祂身上穿的是黑金色的劍袍,和鳳清韻素來愛穿的淡色截然相反。

鳳清韻幾乎從未有過黑色的衣服,有那麽一瞬間,他楞楞地看著迎面走來的那“人”,幾乎以為看到了另一個時空的自己。

他就那麽眼睜睜地看著對方走到自己身旁,居高臨下地看著軟成一攤,恨不得化在床上的自己。

下一刻,鳳清韻驀然意識到,原來心魔的手是冷的。

祂擡手輕輕捧起那張滾燙的臉頰,笑盈盈地看著被情欲折磨到支離破碎的本體。

那幾乎是一個充滿善意喝溫情的動作,以至於讓鳳清韻出現了一瞬間的恍惚,可下一秒,心魔卻輕輕低頭,湊到鳳清韻耳邊道:“你永遠……都沒辦法想起來他到底是什麽樣子了,這麽可憐又是留給誰看呢?”

鳳清韻瞳孔驟縮,驀然回神,然而沒等他對心魔怒目而視,下一刻,他卻驚愕地看到對方在他鎖骨上一勾,竟從他空無一物的脖子上,抽出了一條掛著龍鱗的吊墜。

“你看,”對上他驚愕的眼神,心魔挑了挑眉,拿著那吊墜搖了搖,高高在上地輕笑道,“你連它是什麽都不記得了——”

“就算記起他的聲音,又有什麽用呢?”

心魔帶著微妙的惡意,看著鳳清韻那近在咫尺的,因為怒氣和情欲而含淚的面容。

任誰被麟霜劍尊如此怒目而視,恐怕都要嚇得哆嗦不已跪倒在地,然而他自己的心魔見狀卻絲毫不害怕,反而噙著笑吐露著鳳清韻半年來心中的惶恐與不安:“從你想起他的聲音至今,恐怕已經過去半年有餘了吧?除此之外還有別的進展嗎?沒有吧。”

“所以說,他說不定已經因為你的無能而徹底化掉了,就算你想起他來,他也不記得你了……”

“所以——你要這鱗片又有什麽用呢?”心魔笑著拍了拍鳳清韻發熱滾燙的面頰,故意將那逆鱗高高舉起,掃過無數爭先恐後的花苞,激起一片說不清楚的戰栗,“你甚至都不知道他挖去這塊鱗片時有多麽疼——這可是他的逆鱗啊,你認出來了嗎?”

鳳清韻聞言瞳孔驟縮,渾身一震,含著無邊的水色一眨不眨地看著那枚龍鱗——那是他的逆鱗……

“看看,你連這都不知道,不如還是把它給我吧。”心魔見狀忍不住一邊笑,一邊攥著龍鱗就要將其抽走,“我替你去見他——”

而後血光驟濺,鏡子驀然碎作了一地。

鳳清韻攥著麟霜劍,紅著眼角靠在床頭,衣衫不整地喘著氣,手上則攥著那枚剛剛奪過來的龍鱗吊墜。

他咬著下唇輕輕擦了擦滴在上面的鮮血,半晌緩緩閉上眼,將那枚鱗片輕輕遞到嘴邊,吻了上去。

在一地的鮮血中,鳳清韻像是攥著什麽珍寶一般,死死地握住那片龍鱗,迎來了大戰之後自己的第一次開花。

他當然知道心魔是不能被殺死的,心魔也不可能有血。

——那血是他自己在爭搶之中,被龍鱗割開手掌所淌下的。

心魔依舊在無數面鏡子中坐著,隔著鏡子高傲而戲謔地看著他在欲望中掙紮。

可鳳清韻不在乎。

他不在乎自己的心魔有沒有消散,他只在乎自己費盡心思終於得到了一點有用的情頭進展,這便足夠了。

可這場開花來得實在有些不合時宜,鳳清韻攥著龍鱗把自己關在房間內過了足足十天,才算徹底熬過那段炙熱無比卻又空虛至極的時光。

開花耗費了他的所有精力,但事後卻沒有得到任何該有的安撫。

整整一年沒能開花的憋悶感並未因為這次突然到來的花期而得到分毫緩解,反而更難受了。

那種情緒就好似硬生生卡在心頭一樣,飽脹得讓人難以排解。

然而鳳清韻面上並未顯露出來,只是帶著面上尚未褪去的紅潮,喘著氣整理好衣襟。

將好不容易得來的龍鱗小心翼翼地放在衣襟內最靠近胸口的位置後,他才深吸了一口氣,木著臉色宛如沒事人一樣推門而出。

和這些天來替自己照顧孩子的鏡魔道過謝後,鳳清韻拉著小鮫人的再次踏上了旅途。

“爹爹……”然而小北辰卻敏銳地察覺到了他情緒的不對勁,“你怎麽了?不高興嗎?”

鳳清韻一頓,低頭抱起乖巧的小鮫人,輕輕吻了吻祂的臉頰道:“謝謝寶寶的關心,爹爹沒事。”

不過有些話騙得了別人騙不了自己,鳳清韻很快便在一夏的徒勞中意識到,心魔說的是對的。

哪怕找回了那枚龍鱗,他依舊一無所獲。

他仍舊想不起來自己是在什麽情況下得到的這枚龍鱗,一如他仍舊想不起來那人的面容。

不知道是受開花後體內情緒的影響,還是長久的努力看不到結果,鳳清韻的心頭驀然泛起了一股微妙的焦躁。

精神上的不快和身體上的不滿同時達到了巔峰。

而後夢便再次降臨了。

這一次,鳳清韻徹底沒有了一開始時的羞赧,反而在夢中抓住那個看不清臉的人,憤憤不平地跨坐在他的身上,紅著眼角,帶著股肉眼可見的委屈罵道:“你個王八蛋……”

那人被他罵得更委屈:【本座又怎麽了?宮主自己想不起來,反倒平白無故來罵本座……】

這確實是徹徹底底的遷怒,然而夢中的人不講道理,聽他還敢犟嘴,鳳清韻一時間更是怒不可遏,按著他的肩膀狠狠往下一坐,那人當即便沒了聲音,只剩下一下子沈重起來的呼吸。

鳳清韻卻還是感覺難解心頭的郁悶,於是攀著身下人的肩頭,紅著眼眶威脅道:“要是你再不回來……我就……”

那人低頭吻了吻他因為焦躁而泛紅的唇瓣:【再想不起來,鳳宮主難道就要拋棄糟糠之夫了嗎?】

鳳清韻紅著眼角移開臉,也不知道是在激自己,還是在激別人:“你若是再不願意見我……我就去找——”

那當然是焦躁到極點之後的氣話,更是夢中所言的胡話,自然當不得真。

然而鳳清韻連話都沒來得及說完,便在驚呼聲中被人掐著腰驀然按在了床褥之上。

哪怕是在夢中,他也幾乎被摔懵了。

好不容易回過神時,鳳清韻卻感覺有什麽微涼的東西正從後擠進他的雙腿之間,那似乎是塊玉石,又滑又硬,惹得本就顫抖無比的大腿根本夾不住。

“什麽……”

鳳清韻愕然地低下頭,卻見自己雙腿之間竟被迫夾著一根粉雕玉琢的簪子。

細細看去,那似乎是一枚薔薇簪。

雕著薔薇的尾部甚至還隨著動作硌在他還算豐腴的腿肉上,隨即烙下了一個暧昧的紅印。

那被玉簪硌到的感覺實在太過清晰,甚至連微妙的刺痛感都逼真得惟妙惟肖。

視覺上的巨大沖擊讓鳳清韻羞恥得恨不得昏過去,可腿上清晰的刺痛感卻又讓他一時間有些說不出的迷茫——夢……也會有這麽清晰的感覺嗎?

他在隱約之間意識到,隨著時間的流逝,夢境似乎越來越清晰了。

然而清晰的是夢中的觸感,而非他的大腦。

鳳清韻尚未來得及思考清楚其中所隱藏的意思,他便在驚恐之中聽到身後人在他耳邊威脅道:【宮主可要夾好了,若是掉了,後果自負。】

“嗚——”

鳳清韻嗚咽之間想要反抗,卻被人掐著腰牢牢地按在床褥上,他驚慌失措之下只好聽話地夾緊那根簪子。

鋪天蓋地的潮水隨之襲來,可最終,因為各種不好明說的理由,那簪子還是掉了。

砸在一旁的地上,發生了一聲清脆的響聲,像是什麽人的催命符。

“——!”

哪怕是在夢中,鳳清韻還是在渾噩中感到了一絲驚恐,慌亂之下剛想回頭,下一秒,那簪子便被人撿起塞到了他的嘴中。

【既是玉娘夾不緊……那便別怪為夫無情了。】

……玉娘?

鳳清韻在夢中有些茫然地睜大了眼睛,一時間竟未能想起這個熟悉的稱呼是從何而來的。

不過他想不起來,自然有人幫他。

下一刻,巨大的龍騰空而出,在鳳清韻驀然睜大的眼睛和顫抖的呼吸聲中,陡然盤踞在他的身上,裹住了他的身體。

滑膩冰涼而堅硬的龍鱗,和先前被心魔勾出的逆鱗一起,驟然喚醒了鳳清韻記憶深處那段不為人知的幻境隱秘。

他怔楞而戰栗地咬著玉簪,擡眸瑟縮地看向那垂下的巨大龍目。

龍神抵著他的鼻尖問道:【剛剛說的想去找什麽?嗯?想去找哪個下家?】

“沒有……”鳳清韻咬著玉簪根本說不清楚,睫毛都是濕的,一時間可憐得渾身發抖,“我胡說的,不要……嗚——”

然而道歉是沒有用的。

夢境隨著他想起的細節越來越多,逐漸趨於真實。

直到這時鳳清韻才意識到,“龍”到底意味著什麽。

那不要臉的龍神在他耳邊威脅道:【這次若是再掉了……本座可就一起進去了。】

“——!”

不行……不可以……!

他被那人恐嚇得渾身出汗,哪怕是含著淚,嘴角淌著來不及吞咽的涎水,也要死死地咬緊那枚薔薇簪,根本不敢讓它掉下去。

到最後,可憐的美人在夢中被欺負得像是再開了一次花一樣,那薔薇簪尾部的薔薇更是被他用舌尖無意識之下舔得濕漉漉的,宛如真正的薔薇花一樣嬌艷欲滴。

甚至直到在夢中昏死過去,鳳清韻依舊聽話地叼著那枚玉簪,看起來乖巧得不可思議。

只不過淚水和汗水一起浸透了他的面容,哪怕是在夢裏,鳳清韻也依舊在心底將那人罵了個狗血噴頭。

可徹底陷入沈睡的前一秒,鳳清韻並未能意識到,這場荒誕的歡愉帶走了他心頭所有的煩悶與焦躁,只留下無邊的寧靜與饜足。

又過了很久,鳳清韻隱約感到一個輕柔無比的吻落在了自己臉頰上。

而後那人似是要起身,鳳清韻當即蹙了眉,掙紮著想要睜開眼留住他。

可當他用盡一切力氣終於睜開眼後,他卻只看到了窗外的明月,和睡在自己懷中的小鮫人。

他和那月光對視了良久,感受著體內的生理煩躁隨著那場夢而徹底煙消雲散,整個人久久未能回神。

懷中的小鮫人因為他的蘇醒也跟著醒了,祂揉了揉眼睛,有些茫然地看向鳳清韻:“爹爹……?怎麽了嗎?”

鳳清韻回神垂下眸子,擡手將孩子擁到了懷中:“沒什麽……爹爹只是夢見你父親了。”

“那爹爹怎麽哭了啊……”小鮫人擔心地擦了擦他的眼角,“是父親在夢裏欺負爹爹了嗎?”

“……嗯。”鳳清韻揉了揉祂團子一樣的臉頰,“父親可過分了,在夢裏總欺負我。”

“……父親怎麽這樣!”小北辰信以為真,義憤填膺道,“那等到父親回來的時候,我們欺負回來。”

鳳清韻聞言忍俊不禁:“……好,到時候我們欺負回來。”

可小鮫人應該是困到了極致,說完這句話後忍不住打了個哈欠,靠在鳳清韻懷裏找了個充滿花香的位置便再次閉上了眼睛。

但哪怕祂困得眼睛都有些睜不開了,還是在睡去之前小聲喃喃道:“但天底下除了蛋蛋和爹爹,沒人記得父親……父親好可憐,我們還是少欺負他一點吧……”

孩子的一句話讓鳳清韻一怔,萬千情愫驀然襲上心頭,惹得他在月色下怔楞了良久,才抱著懷中的小鮫人輕聲道:“……嗯,睡吧,寶寶。”

第二年的秋天,鳳清韻帶著小北辰去了黃泉界。

那處靠近輪回臺的院子裏,雪依舊下得很大。

鳳清韻牽著小鮫人在門口駐足了良久,小北辰突然“啊”了一下道:“我想起來了!父親就是在這裏把爹爹欺負哭的——”

鳳清韻正沈浸在大雪紛飛,自己卻什麽也記不起來的傷感中,聞言驀然紅透了耳根,連忙回神捂住了那倒黴孩子的嘴巴:“寶寶,以後這種事……”

當著孩子的面說這些讓鳳清韻感到了無邊的羞恥,但他還是忍著面頰的滾燙繼續道:“以後這種事不能在外面說。”

小鮫人眨了眨純潔的眼睛:“爹爹哭的事情不能在外面說嗎?”

鳳清韻總不能說是自己在床上哭的事不能隨便說,最終他只能胡亂應了一聲。

小北辰聞言乖巧地點了點頭:“蛋蛋知道了!”

被祂這麽一攪和,鳳清韻心頭本就所剩無幾的焦慮也煙消雲散了。

他帶著小鮫人走過鬼門,逛過酆都,最終又再次穿過鬼門,來到了鬼市。

然而有些事,可能正應了那句“有心栽花花不開,無心插柳柳成蔭”。

鳳清韻曾經以為,當他真的回想起那人時,那會是一個很隆重,很值得紀念的日子。

或許會像他下山那天一樣,晴空萬裏,萬花怒放。

可當那天真正到來時,他才發現,日子並不是因為隆重才值得紀念,而是因為值得紀念,所以才顯得隆重。

雖然沒了臭臉的狐鬼和他那個沈默寡言的道侶,鬼市卻依舊十分熱鬧。

走馬觀花地掠過幾個攤位後,鳳清韻突然在一個攤子前停住了腳步,北辰已經長得和攤子一樣高了,看見那攤子上放著的玉石後,驚訝道:“爹爹之前好像也有一把用這種玉做成的簪子!”

鳳清韻一眨不眨地看著那塊玉。

沒錯,他確實有一把用天山玉打成的簪子……不久之前,他才在夢裏見過。

“小丫頭,這可是天山玉!”那攤主聞言卻不屑道,“吹牛皮打打草稿。”

北辰一下子氣壞了,當即梗著脖子道:“我爹爹就是有!”

那攤主可能也是閑出問題來了,見狀竟然跟一個小孩子打起了擂臺:“那讓你爹爹拿出來看看。”

小北辰一哽,隨即擡眸看向鳳清韻,周圍人聞言紛紛側目,卻見那戴著面紗的美人回神,柔聲和孩子解釋道:“是有這麽一把,不過兩年之前被爹爹弄丟了。”

攤主聞言露出了不屑一顧的表情:“沒有就是沒有,還說什麽丟了。”

小北辰聞言惡狠狠地瞪了他一眼,可祂也清楚那簪子是龍隱送給鳳清韻的,丟了恐怕就是和祂父親一起不見了的意思。

……父親離開之後,爹爹已經很傷心了,蛋蛋不該提起那把簪子讓爹爹更傷心。

想到這裏,懂事的小鮫人憤憤不平地收回目光,沒再說什麽挑釁的話。

其他人眼見著吵不起來,也略顯無趣地收回了目光。

唯獨鳳清韻看著那塊天山玉,因為自己方才脫口而出的那句話,心頭有些說不出的恍惚——原來他從我的記憶中離開,已經過去兩年了。

他看著那塊未經雕琢的璞玉,就像是看著自己美好到宛如夢境,如今卻只剩下只言片語的過去。

原來我等待龍隱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我們在一起的時光,自己分明還答應他,欠他一場道侶大典,也不知道何時才能還給他。

難言的惆悵與悲慟浮上心頭,鳳清韻正沈浸在無邊的情愫中時,過了片刻後他卻驀然一怔——等等,他剛剛……是不是想起了什麽?

有那麽一瞬間,天地好似一下子失去了顏色,變得灰白一片,空留鳳清韻一人站在無聲的亙古中。

過了不知道多久,突然間,所有的只言片語,就這麽在不經意間,盡數勾勒成了一個人的模樣,驀然浮現在他的心頭。

——“聽聞鳳宮主喜結新蕊,特以此簪相賀。”

——“今日你我都將死在這裏,既然都要跟我殉情了,小宮主,別那麽兇嘛。”

——“拿著本座的心,去見你的心上人吧。”

——“說不定哪怕是已死的天道也有青睞之人。”

……

——“別哭,我會一直看著你,直到你想起我的那一日。”

往事歷歷在目,宛如潮水般湧現在心頭。

整個灰白色的世界,在這一刻,突然因為那個人的浮現而有了色彩。

鳳清韻眼底一下子盈滿了淚水,萬千的希冀在此刻終於落在實處,酸脹到發麻發疼的感覺在他心頭彌漫,過了良久他才勉強回過神。

可他垂著眸子站在那裏,面上還帶著面紗,外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攤主只當他依舊怔楞地看著那塊天山玉,有些不耐煩地開口道:“買不起就趕緊滾。”

小鮫人聞言對他怒目而視,剛想說什麽,一旁的一個修士卻先祂一步,率先走到鳳清韻的身旁,蹙眉替他出頭道:“不就是一塊天山玉嗎?吠叫什麽,本座替他買了!”

那略顯清澈的聲音響起的一瞬間,周圍看熱鬧的人一下子投來了好奇的目光,似是想看看這年紀輕輕就敢妄稱本座的人到底是個什麽來頭。

可看到那人的一剎那,不少人驀然因為他的修為變了臉色——半步渡劫?!

黃泉界自冥主與閻羅王相繼飛升之後,什麽時候又出現了這等強者?

修真界強者為尊,那攤主見狀面色煞白,一句話都不敢多少,收下靈石便將那天山玉遞給了那人。

身旁熟悉的氣息近在咫尺,鳳清韻卻驀然閉上了眼睛,有些不敢回眸。

那一刻,他突然明白了什麽叫做“近鄉情更怯,不敢問來人”。

直到一句童聲響起,才徹底拉回了他的所有思緒——“哇……爹爹,是父親!”

周圍人聞言一下子驚呆了。

鳳清韻終於含著淚扭頭,看到了那人帶著愕然的熟悉面容。

卻見鬼市晦暗的鬼火之下,竟襯得那人無比英俊,像剛剛蟾宮折桂的少年郎一樣,英姿勃發得讓人一眼難忘。

分明是一樣的容顏,連細節都未改分毫,可給人的感覺卻完全不同。

這一切顯然是因為他什麽也不記得了,被小鮫人這麽一喊,整個人都透著股說不出的驚愕。

不過任誰被一見鐘情的大美人的孩子抱著腿喊父親,恐怕都難以在第一時間捋清楚情況。

“北辰,別亂喊。”鳳清韻見狀抿著唇幾不可見地笑了一下,而後紅著眼眶,將有些疑惑的小鮫人拉到了自己身旁,扭頭和那人道歉,“孩子小不懂事,想祂父親想急了,還請道友多擔待。”

“……無妨無妨。”那人見狀立刻回神,故意拿出一副成熟無比的姿態道,“我與閣下一見如故,這天山玉便當是我的見面禮了。”

初次見面,按理來說原本不該收這麽貴重的禮物,可鳳清韻垂眸看了那天山玉半晌,驀然笑了。

——這人獻殷勤的借口還是這麽蹩腳。

那笑容卻讓人見之一楞,可沒等那人意識到他笑容中的意思,鳳清韻便擡手將那塊玉拿到了懷中,而後擡眸看向他:“多謝這位郎君,敢問郎君姓名?”

不知為何,那人總感覺那眼神像是隔了萬水千山,飽含著無數情絲,落在他的身上,裹得人一下子生出萬千逾矩之心。

他忍了良久,才終於忍下那股悸動,隨即喉結微動道:“……在下龍隱。”

小北辰聞言微微睜大了眼睛,剛想說這不就是父親嗎,卻被他爹爹反手拿了顆棗子塞到嘴裏。

“……?”

小鮫人不明所以地擡頭,卻對上了祂爹爹溫和到好似要掐出水的笑容。

什麽都不記得的龍隱見狀故作灑脫,實則小心翼翼道:“此處人多眼雜,可否借一步說話?”

鳳清韻未答,只是擡眸帶著萬千繾綣看著他,而後輕輕點了點頭。

龍隱喉嚨一緊,一時間差點連自己姓什麽都不知道了,轉身向一旁的無人處走去。

鳳清韻牽著不明所以的小鮫人跟在他的身後,一言不發地看著他的背影,心頭萬千思緒劃過,最終只匯作了一句話——原來自己已經讓他等了這麽久,久到他已經什麽都不記得了。

可哪怕如此,這人還是以自己最偏愛的模樣,冠以自己為他所取的名姓,再次降臨在他的身旁。

鳳清韻隔著那人熟悉的背影,卻見滿樹的黃葉紛紛落下,樹梢枯黃的花瓣也緊跟著飄落。

正是江南好風景,落花時節又逢君。

萬千難言的情緒驀然湧上心頭,直到這一刻鳳清韻才明白,原來人真的會喜極而泣。

龍隱剛站定,一扭頭便見他突然紅了眼眶,一下子有些手足無措,他看起來是想給鳳清韻擦淚,卻又驀然想起來自己似乎沒有為他擦淚的資格,整個人看起來有些局促,像極了情竇初開的少年郎。

鳳清韻見狀抿著唇有些忍俊不禁,擦了擦眼淚,未等那人開口,他便主動輕聲道:“聽郎君所言一見如故,不免想起舊事,一時有些感傷,讓郎君見笑了。”

龍隱連忙道:“哪裏哪裏,人生在世,誰無舊事?觸景生情也是難免之事。”

他頓了一下,喉結幾不可見地滾動幾分,似是有些緊張:“……敢問道友貴姓?這黃泉界陰氣森重,道友怎麽獨自一人帶孩童前來?”

他小心翼翼的樣子,似是生怕問的話觸及對方的傷心事,致使這美人拂袖而走,再不願回頭多看他一眼。

好在那大美人聞言並不惱,只是莞爾一笑:“在下鳳清韻,帶孩子來此……只是為了尋一故人。”

他念及“故人”二字時,語氣中帶著說不出的繾綣和情意,聽得龍隱心下一怔,緊跟驀然泛起了一股緊張:“敢問故人為何?”

鳳清韻一眨不眨地看著他,半晌柔聲道:“故人自是心上人。”

“在下來此,是為了尋在下的夫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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