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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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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福婆第一次見到姜紅燭, 是在1983年,第45屆人石會。

那時候,由於年代的特殊性, 非公機構, 根本沒資格開這種百人以上的大會, 就算開, 也沒飯店承接這業務,當時進飯店吃飯, 還得交糧票呢。

所以選在了山村、鄉下, 以辦婚禮的名義、敲鑼打鼓辦了一屆,相當喜慶。

姜紅燭當年還不到20歲, 和梁嬋一樣, 沒號, 跟著父親來的。

她一露面就引起了轟動, 人長得太漂亮了, 加上家境好,穿得洋派, 在鄉下地方,自然更吸睛——不誇張地說, 她在場院裏吃個飯,墻頭和院外樹上, 都會爬十好幾個專來看她的人。

婚禮當晚,她去新房幫新人點大紅蠟燭, 燭光亮起, 映著她如花笑靨, 一時間, 都沒人顧得上看新娘子了, 有人感慨說:“這名字取得真好,姜紅燭,紅燭美人啊。”

後來,這名號就傳開了,連沒來參會的會員都知道:“人石會”出了個大美女,是個紅燭美人。

福婆挺喜歡她的,小姑娘嬌俏又伶俐,關鍵是悟性高,很多會員得前輩各種秘法指導、傳授經驗,都還入石無門,姜紅燭只聽父親點撥兩句,已經養上石頭了。

而且聽那意思,有懷胎的跡象。

福婆記得,自己當時還叮囑了句:“‘坐月子’的時候,可得保護好了,需要協會派人,記得提前打招呼。”

協會對於這種懷胎的人,是有保護的:“新生兒”沒能力自保,生下來如同曠野裏的肉,天生招引那些暗處的掠食者。一般來說,掠食者盯準了獵物,會耐心等一段時間,肥一點再吃,但也有一些,就好牙口嫩的。

被派出去當“保鏢”的人,都是老資歷,這也是為什麽協會“主要看資歷,資格越老,說話越有分量”——三老年紀是大了,可能爬個樓都要喘半天,但這不妨礙在另一個世界和另一套準則中,他們依然站在高處。

掠食者是入室的強盜,遇到強悍的家主,照樣會被反殺。

然而那之後不久,姜家就出事了。

事情跟“人石會”沒什麽關系,純屬自己作孽。

姜父生意做得不錯,腰包鼓,就難免有些霸橫,他看中了一條街上的黃金門面,想盤下來開店,談了幾次都沒成。

打聽了才知道,有人也看中了,暗地裏跟他搶。

姜父很不高興,走了野路子,糾集了一夥人上門敲打對家,沒想到對方早有防備,敲打變成了雙方群毆,毆起來又越了界,死了七八個。

姜父作為主犯,直接判了死刑、槍斃。

緊接著,姜紅燭也遭了殃。

她長得太漂亮,追求者太多,難免會今天跟這個牽手,明天跟那個看電影,可能換男友勤了些,時間一長,鄰裏本來就有不少閑言碎語,父親出事之後,大概是仇家氣不過,遷怒到她身上,舉報她“亂搞男女關系,參加違禁舞會”。

這些事放到現在,可能不算什麽,但那是83年,社會風氣很保守,又正趕上嚴打,別說“亂搞男女關系了”,晚上兩個青年男女走在一起,都會被警察問話,曾有人因為偷看女廁,直接被判了死刑。

姜紅燭被定為“流氓罪”,判了四年,入獄前,被拉去參加公判大會、游街示眾,用於提醒民眾切莫違法越界。

福婆第二次見到姜紅燭,是1988年,她出獄後。

“人石會”的成員正式入會時,無需繳納會費,但需要交一塊寶玉石,用於代表自己,很少有人會在這上敷衍,都卯足力氣,要交一塊最奇最妙的,以彰顯自己品味獨特、出手不凡。

姜父交的,是一塊纏絲瑪瑙,帶石殼的橫截剖面。

那塊纏絲瑪瑙特別美,集血紅、橙紅、暖黃等色帶於一體,而且色帶分層盤繞,勾勒出的形象,頗似半只蝴蝶殘翅。

姜父作為“社會危害極大”的不法分子,被開除出會,石頭也遭嫌棄,原路奉還。

福婆那趟去,就是去還石頭的:之前還不了,姜家就父女兩口,伏法的伏法,坐牢的坐牢,沒處還。

到的時候是中午,姜紅燭還沒起床,福婆敲了半天門,她才打著呵欠、懶洋洋應門,把福婆迎進屋。

猛一照面,福婆都沒認出她來。

姜紅燭身上,再不見半點嬌俏伶俐的影子了。

她燙著大波浪卷,穿袒胸露背的粉色絲緞吊帶,臉上未卸的濃妝一夜發酵,暈染進皮膚的細紋裏。

見福婆不動,姜紅燭說了句:“坐啊。”

邊說邊在滿是空啤酒罐、煙頭及走味剩菜的桌邊落座,順手又給自己點上一支煙。

透過煙氣,福婆看到她身後不遠處的臥房。

臥房門上,掛著那年代很流行的、用曲別針和掛歷紙卷出的彩色門簾,門簾隱動,裏頭有個男人打著呵欠下床,福婆先還奇怪這人怎麽這麽矮,後來反應過來,那是個侏儒。

福婆把那塊纏絲瑪瑙放到桌上,又問姜紅燭有沒有什麽困難、需不需要協會幫忙。

姜紅燭眼皮半掀,猛吸一口煙,沖著福婆吐了個特漂亮的煙圈,然後說了句——

“到這當菩薩來了?去你M的。”

……

那之後,福婆還聽到過兩次姜紅燭的消息。

一次是,據說她喜歡上了唱戲,還像模像樣上臺扮過,可惜沒唱長,因為她唱到一半,會突然叉腰大罵觀眾,罵得興起,哈哈大笑,觀眾起先被罵懵,反應過來之後,跳起來跟她對罵,臺上臺下互扔東西,鬧到不可開交。

另一次是,春焰那頭有人,大概是惜才,去接觸過姜紅燭。

春焰其實不像“人石會”這樣成體系,他們這一撮那一撮,自嘲如焰頭起地就燒,有點各自為營的味道,但偶爾也會就近拉幫結派,博個人多好辦事。

姜紅燭也不把春焰放在眼裏。

她說:“老娘不牽野馬,不點春焰,就是野地裏燒的一對紅蠟燭,哪天不高興了,見天燒天,見地燎地,你們都小心點,別讓我燒著了。”

***

再後來,又過了三四年,也就是三十多年前,“人石會”突然開始不太平,連著出了好幾件事,主要是發瘋,也有死了的:死了的那個比較慘,他住高層,夜半發瘋亂竄,從陽臺上摔下去,當場就沒氣了。

福婆說:“這事很快引起了我們的註意,要知道,我們的會員,都住得天南地北,居然連著出了好幾起,這等於是明著告訴我們,她就是在追著會員打。”

那是九十年代初,福婆還只50來歲,資歷沒那麽老,但也算主力幹將,她馬上就給已知的那些懷胎者打了警戒電話。

之所以強調“已知”,是因為有些人戒備心太重,養什麽石、是否懷胎,從來不對外透露半分:掠食者當然麻煩,但你如果選擇非常偏僻的地方“生產”,方圓百裏都沒個養石頭的,短期內也不會存在什麽風險。

而那些一懷胎就沈不住氣、各種申請保護的,這不等於昭告天下嗎?還有,知人知面不知心,萬一那個被派來保護你的,暗地裏就是個掠食者呢?

警戒發出去,頗慌亂了一陣:有的會員選擇盡量不睡覺,因為只要保持清醒,就是在“陽間”;有的會員選擇托人,把自己的寶玉石暫送到外地,在物理距離上硬性“人石分離”、以度過危險期;還有的會員自信滿滿,覺得中招的都是菜鳥,憑自己的能力,足可反殺。

當然,這種自信很快就沒了,因為接下來出事的那個,在協會的地位,就差不多相當於現在的三老。

直到這個時候,福婆她們才意識到,這次來的,是百年未遇的頂級掠食者。

***

陳琮聽得簡直是要呆住。

梁世龍起身,接了杯溫水,遞給福婆潤喉。

老人家講了這麽久,確實也累了,陳琮想等福婆喝完再問,又實在沒忍住:“可這些不都是做夢的時候發生的嗎?夢裏的傷害,能跟現實掛鉤?”

福婆繼續喝水,擡手示意了一下祿爺。

祿爺坐直身子,反問陳琮:“這只是夢嗎?退一步說,就算真是夢,在夢裏被嚇死的人,也不是沒有吧。”

福婆嫌祿爺說得不到位,三兩口吞咽了水,再次把話頭拿回來:“你想想方天芝,她被送去醫院,醫生還挺樂觀,說沒大事,但她就是醒不了。人活一口氣,她那口氣,在夢裏洩了,她腦子裏認定,自己已經死了。”

陳琮打了個寒噤,想起自己噩夢時看到的,方天芝被一條巨蛇寸寸吞噬的場景。

“那如果她當時沒死、只是受了傷呢?醒來後會怎麽樣?”

福婆回答:“假設她在夢裏,被吞掉了一條腿,那麽她醒來之後,即便腿還在,她也用不了了。她腦子裏認定自己沒腿了,這就類似於中樞神經系統切斷了和腿的聯系,指令再也發不過去,從此之後,往後餘生,她都是個有腿的瘸子。”

祿爺補充:“你就當這是‘腿麻了’的緩不過來版。你有沒有腿蹲麻了的時候?腿還在,你也想走路,但你命令不了它,只好在那扶著墻緩著。你當然是緩一會就好了,但如果永遠緩不過來呢?”

陳琮趕緊動了動小腿,讓祿爺這麽一說,他還真有點腿麻了的感覺。

“那你們後來,是怎麽查到姜紅燭的?”

***

福婆苦笑。

慚愧,還真不是她們查到姜紅燭的,姜紅燭自己把自己給點了。

她在又一次動手時,進了屋,還打開了會員家裏的攝錄機,正對床頭。

於是事後,福婆她們在攝錄的視頻裏看到:姜紅燭穿著水粉色的戲服,哼著小曲,在床頭兩邊各點了一根大紅蠟燭,末了,還對著床姿態曼妙、款款作揖。

起初,福婆也想不明白,姜紅燭為什麽要自我暴露呢?

掠食者的最可怕之處,其實不在於它掠食,而在於你不知道它是誰,它在你的夢裏,以動物的姿態出現,誰能分得清它是敵人、朋友,抑或……枕邊人?

姜紅燭要是藏得好,“人石會”再花好幾年,都未必能鎖定她。這比刑偵緝兇還難,緝兇至少有個現場,有各種線索可尋,而她“隔空”操作,你沒法去業已瘋了或者死了的會員腦子裏查痕跡,即便能,看到一條蛇,你能對應上誰?

再後來,福婆想明白了。

就像唱戲唱到一半、叉腰站在臺上和觀眾對罵,還像這趟對付壽爺,明晃晃戲服紅燭,甚至不惜策劃出跳樓這麽大的陣仗,這是她性格使然。

姜紅燭的性子,註定了她不會躲在暗處,明知道有風險,她也要讓你看到她,要你知道,她不高興了,她燒天燎地來了。

陳琮還是有點想不明白:“姜紅燭的遭遇,跟你們其實沒什麽關系啊,為什麽要死咬著你們不放呢?為了快速進補?”

福婆緩緩搖頭:“我不認為是為了進補。”

開始,大家確實有種種猜測:進補,父親被“人石會”除名退石、她心裏憤恨……

但都覺得立不住腳。

福婆說:“我想,她是愛上了這種嗜血的感覺,一下子上了癮,無法自拔。”

在現實中,她的命運戲劇性地急轉直下,從鄉人爭相圍看、驕矜討喜的紅燭美人,到一朝家破,淪為萬人指戳的階下囚,出獄之後,還一度煙酒度日、和侏儒尋歡作樂。

可能自那時起,她已經在心裏一點點瘋了。

她覺得不公平、被踐踏,想報覆,又沒能力去報覆,忽然有一天,在另一個世界和規則下,她發現自己可以為所欲為,可以撕咬、吞噬一切,真正地見天燒天、見地燎地。

陽間把她踏進泥裏,陰間把她捧到天上,巨大的反差忽然填補了她的心壑,那個世界,成了治愈她的補藥。

陳琮問:“你們後來,把她怎麽樣了?”

福婆沈默良久,輕輕笑起來:“我不得不說,姜紅燭真的是老天選中的人,她的資質太強了。我們能怎麽辦呢,加在一起,也對付不了她,這種事又沒法報警抓她,報警也沒人信,防她一時,防不了一輩子,再說了,那些瘋了死了的人,帳該怎麽算?最後,我們有了一個決定。”

說到這兒,她擡起頭,環視室內:“當時,人比現在多,有接近二十個,畢竟是三十多年前,很多前輩都還在。現在,就剩下這幾個了,哦,對,還有個阿歡,他這兩天喝多了酒,估計還在睡……我們制定了一個計劃。”

既然在陰間奈何不了她,那就從陽間著手,讓她徹底消失吧。

這個計劃,開始叫“滅燭”,後來覺得,太直白了,不好,改成了更委婉的“熄燈”。

熄燈計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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