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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十六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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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仲急的出了一身冷汗, 只覺得前途一片黑暗,什麽書法大家,什麽琴瑟和鳴, 再這麽下去, 他先就要死了。

“哼,”這時,七公主經過他身邊, 卻又放緩腳步, 不屑道:“瞧你這窩囊樣子,本公主就是瞎了眼,毀了臉, 也不會嫁給你!叫你們家那些人省省心吧,別整日上躥下跳的,叫人作嘔。”

金仲腦海中翁的一聲, 面色慘白,卻還是被一股傲氣驅使,努力叫自己不失態的轉過去, 正色道:“公主慎言!”

七公主突然捂嘴咯咯嬌笑起來, 只從袖子上頭露出一雙美目,有些無辜的反問道:“怎麽,我說的不對?這倒有趣了。”

她的聲音卻又突然變得充滿惡意, 輕飄飄又殺傷力十足的說道:“你算什麽東西,文不成武不就,本公主不嫌棄你就謝天謝地吧, 竟有膽子嫌棄我?若是叫人看了我的笑話,你們且等著,看我放過你們哪一個!”

說完,七公主放下衣袖,露出下面一張笑吟吟的美人面,身段優美的上樓去了。

金仲身形一晃,面無人色,幾乎站立不住。

杜文連忙搶上一步將他摻住,又對著七公主的背影磨牙道:“世間竟有這般毒婦!”

方才七公主和金仲離的很近,聲音又低,是以除了金仲之外誰也沒聽到七公主究竟說了什麽,可聽不到不代表看不到,光是從七公主變來變去的眼神,以及金仲聽了之後的反映就可想而知了。

眾人不免好奇七公主究竟說了什麽混賬話,可又怕再次叫金仲難堪,便很自覺的沒問。

牧清寒嘆了口氣,道:“這個時候也不必到處去了,倒不如去我家,咱們痛痛快快的喝一場。”

說完,就叫阿唐先行一步,家去跟杜瑕說,請她叫劉嫂子準備些好菜,再從地窖裏挖了幾壇子積年老酒出來。

杜瑕聽說他們忽然要家來吃飯,還疑惑呢,結果聽阿唐說意外遇見了七公主,便瞬間明白過來,不再多問,自去準備不提。

當夜,金仲果然喝的酩酊大醉。只是他人品上佳,酒品更好,喝醉了也不撒酒瘋,更不說胡話,只是一遍遍的責怪自己,怪自己無用,倒叫家中長輩跟著受辱。

杜瑕瞧他這般,也是心中難受,一面打發人去準備醒酒湯,一面悄聲問牧清寒:“七公主到底做了什麽事,怎的叫他這樣傷心?他家長輩可還好?”

金仲這人性情溫和,又知禮有風度,不僅結怨少,便是遇到什麽不痛快的事情往往也一笑而過,並不往心裏去,更未曾有過這般失態的情況。

牧清寒搖搖頭,道:“我們也不大清楚,又不好問,估摸必然不會是什麽好話。”

杜瑕又看了看已經趴在桌上嗚嗚哭起來的金仲,嘆了口氣,道:“有情人不能成眷屬,可惜;這牛不喝水強按頭,更加可恨。”

她不禁越發埋怨起聖人來,真是吃飽了撐的,閑著沒事兒幹,亂點什麽鴛鴦譜嘛!既然知道金家不好得罪,恁老好歹開口前略透個口風吧?還真是蜜汁自信,覺得自己的女兒就是千好萬好,一旦指婚人家肯定感恩戴德?

如今倒好,鬧到這般田地,盡數成了僵局,可怎麽下臺?

頓了下,她突然靈光一閃,道:“咱們幾個雖然著急,可畢竟年紀輕,見識淺,經歷的也少,此事還需找些有經歷的長輩問問,沒準兒能有什麽奇招兒也說不定。”

牧清寒一怔,有些不大確定的問道:“能成麽?金家幾個長輩也一直在活動,十分懇切,聽說如今已經連聖人的面都見不到了。”

杜瑕一咬牙,道:“事已至此,行不行的總得試試。當局者迷旁觀者清,再者說句不好聽的,貓有貓道鼠有鼠道,金家的人雖然真心著急,可畢竟遠離政治中心,怕也手段有限……”

到底是夫妻,她還沒說完,牧清寒已經瞬間心領神會,道:“何師伯!”

他們在開封根基尚淺,能說的上話的熟人就這麽幾個:唐芽位高權重,貴人事忙,跟金家素無往來,必然不肯插手此事,問都不用問。

宋平沈醉斷案……

剩下的不就是一個何厲?可巧他的官位不高不低,為人也機敏圓滑,常有出人意料之舉,且往往效果奇佳,可不就是最佳人選?

杜瑕也覺得有譜,當即道:“世上沒有不透風的墻,如今雖然未發明旨,可再這麽拖下去,當真要人盡皆知啦,到時候就算有法子恐怕也得為了聖人顏面委曲求全。此事宜早不宜遲,你和我哥哥這就去吧,行不行的,試試再說!”

牧清寒點點頭,用力抱了她一下,才轉頭去找杜文。

杜文一聽,當即往桌上一拍,喜上眉梢道:“招啊,我竟沒想到!”

在開封幾年,盧昭也聽得何厲大名,知道他實在是個鬼主意數不勝數的奇才,也覺得若能有人破此僵局,非他莫屬。

事不宜遲,牧清寒和杜文當即飯都不吃,直接打馬往何府奔去。

去的時候何家還在吃飯,聽他們這個檔口來了都有些意外,不過一個是師侄,一個是自家師侄兼女婿,都不是外人,便立刻叫人請了進來。

何厲穿著一身豆綠外袍,同趙夫人笑著招呼他們道:“來來來,沒吃飯吧?今兒的肉沫釀豆腐甚是美味,還有這鹵鴨掌,也頗有滋味,與我小酌兩杯。”

既不是外人,兩人也不繞彎子,飛快的行了禮之後便由杜文直接開口道:“實不相瞞,岳父大人,我們也是無事不登三寶殿,這會兒來實在是遇到了天大的難題,特來求助。”

此言一出,趙夫人當即放下筷子,擦了擦嘴,笑道:“我吃好了,你們慢用。”

說完,就回了後院,也不問因由。

牧清寒和杜文不禁有些不好意思,再次行禮,連道抱歉。

然而何厲卻想沒聽到似的,依舊笑呵呵的,一手一個拉著叫他們坐下,又硬塞了筷子,盤中菜肴催促道:“快嘗嘗,快嘗嘗,還熱乎著呢,涼了就不好吃了。”

“岳父大人,”杜文哪裏吃得下,便放了筷子,急道:“救人如救火,菜什麽時候都能吃,人若晚了,可要來不及了。”

何厲也不管他,扭頭去看牧清寒,問:“你吃不吃?”

看明白他是在裝傻的牧清寒苦笑,也放了筷子,道:“師伯說笑,怕是今兒真吃不成了。”

“哦,”何厲只是點頭,又擺擺手,道:“既如此,那我自己吃,天兒也不早了,你們自去便是。”

“岳”

杜文又如何看不出他的意思?只是不願就此放棄,可見對方這般,只說出一個字就說不下去,當即站在一旁,賭氣似的等著。

這一等就是大半個時辰。

何厲終究胃口有限,之前二人來時他已經同夫人吃了個半飽,這會兒便是故意磨蹭,能吃多少?

見牧清寒和杜文竟然還是一動未動,他心中也有些無奈。

何厲也不說話,只叫了茶,自顧自的吃了一盞,吃完了便要無視二人,自顧自離去。

杜文忍不住又攔了一回,何厲這才倒背著手,漫不經心道:“我知道你們想救誰,而我也還真有個簡單至極的法子叫聖人下臺,可惜,我偏偏不愛說!”

牧清寒和杜文都沒想到他竟然會說出這麽一番話,一時都驚呆了,半晌面面相覷,幹巴巴地問道:“為什麽呀?”

“為什麽?”何厲嗤笑一聲,高高的揚起眉毛,大聲道:“什麽為什麽,哪裏有那麽許多的為什麽!老子同他們有什麽關系,做什麽要救,我能救,可偏偏就不愛救!”

說完,又重重一哼,用力一甩寬大的袍袖,道:“他們金家人不是清高麽?不是向來不同流合汙,出淤泥而不染的麽?既然如此,便是投到汙泥裏去又有何妨?區區在下,不過是巧言令色的弄臣,與他們同在朝為官便已經是汙濁氣象,如何再敢招搖?叫我的雕蟲小技毀了人家清白名聲?”

牧清寒和杜文暗自咋舌,心道感情是有梁子!

他們還真不知道!

可這會兒想想,還真不是不可能的。

金家人向來不大貪戀權勢,只醉心學問等,自詡清流;而唐芽此等權臣已是他們所不喜,更何況何厲這種在一般人眼中看來都口無遮攔,有些放蕩不羈的“弄臣”?

兩邊堪稱兩個極端,互看不順是肯定的,可卻萬萬沒想到,雙方早就曾正面沖突過,貌似看樣子師伯大人至今依舊耿耿於懷……

依照他素日睚眥必報的性子,這回不落井下石就夠厚道的了,可想叫他救人?

是否有些癡人說夢了?

卻見何厲極盡挖苦只能事的噴了一番,又喝了幾口茶,再次涼嗖嗖的開口,甚至帶著幾分快意道:“要我說,你們也莫多事,本就夠打眼的了,卻偏偏又摻和進皇家姻緣作甚?好玩不成!”

頓了下,竟又帶些幸災樂禍的說道:“再說了,七公主貴為金枝玉葉,也容顏嬌媚,如何配不得那金家小子?多少人眼巴巴看著都求不來的駙馬委屈了他不成?退一萬步講,駙馬不好委以重任,可不也是嚴絲合縫的好買賣!左右他們金家人胸無大志,如今天上掉餡餅,索性就去娶了公主,以後也是正經皇親國戚,正好萬事不論,醉心奇巧淫技,還有甚麽不滿的。”

說完,又對兩個小子語重心長道:“你們年輕,不大知道人心險惡,多得是口是心非者。此事本與你等無幹,卻又摻和作甚!莫要引火燒身,到時候悔之晚矣。”

牧清寒和杜文對視一眼,都對何厲的態度十分意外。

“莫管閑事”此等言語從他口中說出來,當真是說不盡的詭異。要知道放眼整個開封內外,若論起管閑事、胡說八道的本事,他何大老爺稱第二第三,那麽第一第二也絕對無人感應!

此時此刻,他竟也學著要叫人獨善其身了!

當真奇哉怪也,滑天下之大稽。

見何厲已經擺出端茶送客的架勢,牧清寒和杜文不禁有些沮喪,可也知道至少今日再多說什麽也無可奈何,只得先告辭,回去再做打算。

臨走之前,杜文終究覺得無法這般無功而返,有些話堵在喉間不吐不快,便索性去何厲跟前道:“岳父大人,金仲雖與我等非一母同胞,可親如異性兄弟,他為人至誠至真,我們又如何能眼睜睜看他跳入火坑?您與金家人有嫌隙,我等之前不知,也實在冒失了,可我卻覺得,若不是解不開的仇怨,您未嘗不可一試。”

“金仲於金家,便如我妻葭兒於岳父大人您,心頭之肉不外於是。您之前與金家人不睦,可若是不計前嫌,能在此事出手,為天下人之所不能為,何等胸襟寬大!他們必然感激到了極致,也愧疚到了極致。這等人家最好名聲臉面,即便屆時不供您驅使,難不成來日有事交代,還能置之不理?”

“金家人素有威望,在讀書人中可謂一呼百應,若能與他們化敵為友,許多麻煩便能省了。我知您未必將那些虛名看在眼中,可為人在世,哪裏能真不管不顧呢?多個朋友,總比多個敵人來得要好。”

“當然,這都是小子拙見,岳父大人未必瞧在眼中,放在心上,小婿告退。”

說完,杜文也不看何厲的反映,只是低著頭,一揖到地,轉身離去,半點不拖泥帶水。

牧清寒有些詫異的看著他的背影,再看看面上紋絲不動的何厲,眨眨眼,也告辭了。

等他們的身形剛消失在門口,何厲卻瞬間變臉,一腳朝著身邊椅子踢去,結果……沒踢動,反而被碰的生疼,忍不住低呼出聲。

趙夫人從屏風後頭轉出來,瞧他這樣,卻不先問,只抿嘴兒低笑,又擡頭看向兩個年輕人離去的背影,良久,感慨萬千道:“當真已非吳下阿蒙也。”

曾幾何時,那杜文也同年輕時的老爺一般莽撞,可如今才多久?已經有了城府,為人處世細致了不說,便是勸人也這般有理有據,當真天生是塊揣摩人心的好材料。

何厲疼的臉都白了,一瘸一拐的在自己剛才想踢的椅子上坐下,卻又忍不住用力拍了一掌解氣,這才憤憤道:“翅膀硬了,敢教訓老子了,你又誇他作甚!趕明兒叫他知道了,豈不是尾巴都要翹到天上去!”

趙夫人見狀又笑了一回,這才叫人去拿藥箱,自己親自蹲下,要幫他脫靴子。

別看何厲方才叫囂的兇,可他對自己這位夫人著實敬重得很,見狀反而把腳往回縮,連聲道使不得:“我自己來就好,如何能叫夫人做這些!我自己來,我自己來。”

趙夫人噗嗤一笑,推開他的手,又白了他一眼才道:“相公眼光過人,眼見著女婿日益長進,我豈有不歡喜的?再者你我夫妻一體,你什麽地方我沒瞧過?如今不過脫個鞋罷了,又磨嘰個甚!”

何厲一噎,罕見的竟有些赧然,撓了撓頭,才小聲道:“那就有勞夫人了。”

趙夫人替他除了鞋襪,對著燈火一看,當即皺起了眉頭,難掩心疼的責怪道:“不是自己的腳怎的?卻踢得這般用力,我且看你明日如何走路!”

說完,竟又用力朝已經紅腫起來的腳趾上按了一下,疼的何厲當即倒吸涼氣。

趙夫人又心疼又好笑,替他上了藥,突然問了句:“若是那金家小子當真被召了駙馬,你覺得七公主會如我這般待他?”

何厲今兒第二回 噎住,半晌才氣憤憤道:“又不是我生的,卻管他作甚!”

說完,竟也不忘哄媳婦,又嬉皮笑臉的對趙夫人道:“再說了,世上絕無幾人如夫人這般賢惠能幹又通情達理。”

趙夫人笑著捶了他一下,擡手抿了抿頭發,嗔道:“多大年紀了,還說這些渾話,叫人聽見了笑話。”

話雖如此,可她面上難掩笑意,顯然極為受用。

何厲哈哈一笑,一本正經道:“這又有什麽,咱們老夫老妻的,關起門來說幾句親近話又如何?難不成開封知府還能抓了去?再說了,還是夫人先起頭,說甚麽為夫身上都叫你看遍了的話,卻叫為夫如何哎呀!”

趙夫人羞澀難當,不由得擰了他一把,雙頰緋紅,倒有幾分少女一般的嬌俏,較往日正經時別有一番風姿,只把何厲看呆了。

就見他眨巴下眼睛,搓搓手,正色道:“夫人,眼見天也不早了,你我就安歇了吧。”



這就是睜眼說瞎話了,不過才戌時過半,哪裏算晚!

趙夫人又給他逗笑了,當即啐了一口,道:“胡說什麽!我同你說正經的吶,金家人便是再有不是,也非大奸大惡之輩,能有什麽解不開的死結?再說罪不責其子,金仲那孩子我也曾遠遠見過,謙遜知禮,端的如玉君子,又是女婿至交好友,若你我當真撒手不管,心裏當真過得去?女婿過得去?”

見自己好不容易岔開的話題又被引回來,何厲不由得也有些惱了,當即不悅道:“你們竟都胳膊肘往外拐,那兩個混小子不知道,難不成當年的事你也不曉得?因著他們大義凜然自以為是的幾句話,我倒罷了,皮糙肉厚,可你跟著受了多少委屈?背後也沒少給人指指點點吧?如今竟叫我去救那小子,卻是做不到。”

聽他這樣說,趙夫人一怔,旋即有些感動。

何厲素來狂傲不羈,當年說話做事遠比如今的牧清寒和杜文還要肆意,落在絕大多數人眼中便是不靠譜的。又因他一張利嘴難逢敵手,得罪了無數人,可偏偏聖人對他恩寵有加,自然為許多人不喜,其中尤以金家人為最。

金家人很有些古名士的灑脫,又甚是清高,最瞧不上的自然就是何厲此等巧舌如簧的“弄臣”。

有一回大朝之日。何厲照舊在朝堂上彈劾數人,因他年輕氣盛,言辭難免鋒利了些,不免傷及無辜,卻又在無形中將他的老師唐芽往前推了一把,偏聖人還誇他!故而犯了眾怒。

下朝之後,金家兩位便忍無可忍的對他開火,說他“巧言令色,禍亂朝堂”等等。何厲是什麽人,正得意時哪裏聽得了這些,當即予以反擊。

兩邊越說越過火,金家人也有些失了風度,又說他不過是個投機取巧的小人雲雲,總之全都是些不好的話,最後不歡而散,自此之後越發不可能有來往。雖然仇恨沒有繼續加重,可到底何厲是將那回的羞辱記在心中。

尤其後來事情傳開了,許多本就看他不順眼的政敵不免落井下石,說了很多不好的話,導致趙夫人也遭了連累……

何厲是個護短的,今時今日金家人遇此劫難,他雖覺得金仲可惜了,卻也絕對不會主動出手搭救。

弄明白丈夫的心思之後,趙夫人一時也是感慨萬千,可最終還是柔聲勸道:“話雖如此,可事情畢竟都已經過去了,身在官場哪裏能萬事順風順水?再者女婿說得對,既無殺妻奪子之恨,哪裏有永遠的敵人?你若能在此事上拉他們一把,便是聖人怕不也要高看你一眼,日後也少了一個敵人,多了許多朋友。再者此事也是替聖人解圍,我琢磨著,既然兩人都不願意,聖人勢必不會強逼,可缺的就是個臺階,若你的計謀能成,聖人自然也能記得你的好。”

道理何厲都明白,也知道其實這件在不少人看來千難萬難的事情,根本並不難,只是那些人都正面對敵做慣了,又因為身在其中,不免慌了手腳,只想著怎麽才能幹脆拒絕,卻忘了“置之死地而後生”,這略退一步才好更徹底絕了後患的策略……可是,他就是過不了心裏的坎兒!

他素來行事肆無忌憚,看不慣的就是看不慣,什麽名聲面皮的,早就給他自己有意識的毀幹凈了,如何還會在意?

再者兩邊交惡多年,此番自己不落井下石就殊為難得,如何能主動出手搭救?

這也忒……忒叫他難做!

完全不是他的行事風格麽!

兩人成親著許多年,許多風風雨雨都一同走過,如今兒女都成親了,趙夫人如何不知道自己這個枕邊人心中所想?於是也不催促,只是含笑看著他。

何厲果然撐不住,只是依舊嘴硬,憤憤道:“你也莫要再說那小子,我已然是後悔了,什麽女婿,分明是個討債的!不說向著老丈人,卻偏偏要替旁人出頭,哼!這會兒又裝什麽大頭蒜,不過才做官幾年,就在老子跟前裝狐貍,老子這些年吃過的鹽,怕不是比他走過的橋還多些,也敢來說道我了,趕明兒也不許他進來,來就用大棒子打出去!”

趙夫人忍不住笑了,故意逗他,說:“他是北人,過的橋自然少些,若是金家的小子,你豈不是要齁死?”

何厲今兒一而再再而三的被自家夫人說的無言以對,也不由得有些悲憤淒涼了,當即哀道:“夫人呀夫人,你我同床共枕多少年歲?你當真要為了一個小子,一個半子這般糟踐為夫?”

趙夫人笑的前仰後合,花枝亂顫,倒越發嬌媚了。

次日,牧清寒和杜文一大清早再來,何家門房果然不叫進。

那門房自然也認得他們,當即為難道:“姑爺,牧大人,不是小的有意為難,實在是,嗨,老爺的脾氣二位也知道,這來得快,去的也快,兩位就別為難小的了,小的這上有老下有小的,還指望小的掙錢養家呢。要不,您二位趕明兒再來?”

兩人雖然著急,卻也真不好為難一個聽命行事的門房,只好怏怏而歸。

誰知他們的身影剛消失在拐角處,何厲卻突然從門內探出頭來,十分暢快的仰天大笑幾聲,倍覺解氣。

門房一頭霧水的摸著腦袋,憨笑,問道:“老爺這又是唱的哪一出?”

何厲痛痛快快的笑了一回,卻斜了他一眼,哼道:“你懂什麽!這些混賬小子記吃不記打,三五日不收拾一頓,眼見著就要騎到老爺我頭上指指點點啦,哼!”

然後結伴去衙門的牧清寒和杜文剛要在路口分道而行,就聽後面傳來一陣馬蹄聲,同時還有人氣喘籲籲的喊著什麽姑爺,什麽牧大人。

兩人心頭一動,當即轉頭,來的可不是方才的門房?

天熱,來人跑的滿頭大汗,也顧不上擦,只是遞上一張對折的信紙,狠命喘了幾口氣才道:“老爺叫小的來送這個,旁的什麽都沒說。”

牧清寒和杜文巴不得一聲兒,連忙搶過來看。

等他們將這張在普通不過的信紙展開一看,卻見上頭只有龍飛鳳舞的四個大字,墨跡未幹,酣暢淋漓:“八字不合”!

八字不合?

兩人對視一眼,繼而狂喜,又連聲罵自己蠢笨如豬。

可不是怎的!

多麽簡單有效的法子,怎麽他們就沒想到?!

時下成親都需合八字,有合得來的,自然也有合不來的。若是當真門當戶對又兩情相悅,使點手段,便是原本不合的也就合了。

可若是一對怨偶,同樣使點手段,便是合的也不合了!

他們只想著如何能叫聖人收回成命,將這場婚事化為虛無,可卻從未想過,其實未必要化為虛無,只要殊途同歸即可。

聖人雖未明說,可實際上已經有許多人知道消息,若是叫聖人反悔,難度之大遠勝上青天;不如就大大方方默認了,然後該怎麽準備就怎麽準備,只是過些時日合八字時,推說八字不合也就完了。

世人極信奉這些,只要放出這個消息去,雖然遺憾,可兩邊面子都保住了。

便是有心人再想借題發揮,也無計可施:反正金仲和七公主的八字只有他們至親才知曉,外頭人即便能猜到這不過是推脫之詞也無可奈何!

固然金仲和七公主如今深惡對方,平白擔著這樣的名聲不免有些惡心,可世上哪裏有盡善盡美的事情,只要得了好結果,便是小小犧牲一下又又何妨?

牧清寒和杜文只覺得連日來困擾大家的難題瞬間迎刃而解,都大感暢快,忍不住在馬上放聲大笑起來。

真是關心則亂,做慣了見招拆招的事兒,只知道該當頭迎敵,卻不曾想換個角度看看,如今竟忘了退一步海闊天空的道理!

又或者他們這些人太過年輕,連帶著金家人也只是直來直往慣了,只曉得不喜歡的便要趕緊斷了瓜葛,哪裏想得到還有這等欺騙天下人的詭計?

也許朝廷中許多老狐貍也能想到這個簡單至極的法子,可既然事不關己,自然高高掛起,省的一個不小心偷雞不成蝕把米,哪裏有作壁上觀看熱鬧來得省心省力又有趣?

這幾日他們忙的焦頭爛額,可背地裏還指不定多少人在看笑話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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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後,聖人果然又放出話來,十分遺憾的表示自己雖然愛極了金仲人品才華,哪知人算不如天算,他同七公主的八字竟很有些不合。到底不敢冒險,只得作罷。

為了彌補兩人,聖人還十分大方的賞賜了兩邊許多財物,尤其是金仲,因為知道他並不是多麽熱衷黃白之外,又額外換了許多絕世孤本相贈。

此事便就此打住。

正式塵埃落定那日,眾人又共聚一堂,這回卻不是喝悶酒喝苦酒,而是暢飲解脫的酒!

真是心境不同,分明是同一個人,可看去卻判若兩人。

前幾日金仲心中有事,一直郁郁寡歡,瞧著人都萎靡不振,哪裏有今日這般風采俊秀?

他雖不善飲,可到底劫後逢生,親自替大家斟酒,又給自己倒了滿滿一大杯,感慨萬千的說道:“這幾日多謝諸位兄長、嫂嫂替小弟奔走,小弟趕緊萬分,無以為報,且先幹為敬!”

說罷,就一口氣喝幹了。

眾人紛紛拍手叫好。

金仲有些醉了,眼神有些迷離,膽子反而大了些,隨即大大方方道:“今日也算雙喜臨門,昨日叔父同我商議,這幾日替我相看了一位夫人,如今已是八九不離十,過不幾日便要定親,屆時諸位還請一定賞臉到場,共飲一杯水酒。”

大家先是一怔,旋即紛紛道賀,又起哄,拉著他灌了許多酒。

雖然是好事,可金家人顯然也是給嚇怕了,生怕有再一還有再二,這才匆匆給金仲定下。不然金家那般註重規矩傳統的大家族,如何會這般倉促!

這還沒完,等酒過三巡,金仲差不多徹底醉了,才又對眾人吐露道:“等到來年,小弟的三年之期便要滿了,伯父他們同我商議過後,覺得還是去外地赴任的好……這京城的水呀,呵呵,”他苦笑幾聲,分明這般年輕的臉上卻突然多了幾分滄桑,“我玩不起啦!入目皆是皇親國戚,所聞盡有達官顯貴,三品以上大員便有那麽許多,我這小小,小小翰林院修撰,當真不過芝麻綠豆,不玩啦,不玩啦!”

看他這個樣子,竟是有些心灰意冷了,說什麽外地赴任,可分明就是再也不想回開封。

在場諸人雖然都理解,可也不免遺憾,皆因他們自認放眼整個太學,也未必能找出第二個如眼前這人一般當真全心全意研究學問的純粹文人來!

同他關系最好的杜文張了張嘴,想說些什麽挽留的話,可話到嘴邊,卻又盡數滾了回去。

罷罷罷,我之飴糖,他人之砒霜,子非魚焉知魚之樂?

最終,千言萬語都匯成一句話,“萬望珍重。”

見他這般,金仲也松了口氣,笑著點頭,拍拍他的手,道:“多謝!”

此次事件雖然有驚無險,可這種叫人玩弄於鼓掌之上的挫敗感著實叫他心灰意冷。

當權者想說什麽便說什麽,想做什麽便做什麽,他只能受著!便是心急如焚,被當面貶低到塵埃裏,竟也無能為力……

他本就是個不爭不搶的性子,本也是覺得腹有詩書,不想辱沒一身所學,且開封匯聚天下英才,便想著來此地開開眼界,經歷一番,再結交三五好友,之後沈下心來研究所好,此生也算不枉費了。

金仲不想做什麽攀龍附鳳的買賣,更不想再體會一回這樣生死由人,甚至連婚姻大事,自己枕邊人都自己做不得住的事,再也不想。

這回是親事,誰知道下一回又會是什麽?

這一次有貴人不計前嫌,仗義出手,可誰又知道下一回能不能這般幸運?

既無置身其中的打算,還是及早抽身的好。

也罷,如今也算開過眼界,也經歷了許多絕大部分人終其一生都無法經歷的事情,便是好友,如今也有三五,沒什麽可遺憾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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