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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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1章 第九十一章
程君顧坐在太醫院會客用的小房間裏, 手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湯。湯上水汽裊裊飄了幾圈，先前奉茶的司藥去而覆返，手中還捧著個白瓷罐。
司藥到得程君顧身前, 擰開罐子，一陣清幽香氣縷縷而出。
“這味道程司業可喜歡？”眼前的少女問。
程君顧又嗅了嗅，笑著點了下頭, “勞你跑這一趟。且放下罷, 怪重的。”
司藥稱是，小心將罐子放好。
程君顧問她有關緹雅的去向, 司藥回說她還在為宮裏的娘娘請平安脈, 恐怕晚些時候才能回來。
“那辛苦你跟她說一聲, 接下來若是得空, 可到將軍府吃頓便飯。”
司藥答應下來, 見程君顧起身告辭，履行職責, 一直護送她走出太醫院。
方一出去, 在不遠處樹下等候的飲月趕忙迎了過來，接走她手裏罐子, 陪小姐走到離長街五十米外的位置坐馬車。坐上馬車，飲月得了程君顧準許, 扭開罐子檢查。
“聞著著實不錯，看份量也能用上些時候。”
程君顧道：“宮裏用的東西，哪裏能馬虎？”
“陛下和王後娘娘當真是疼小姐，有什麽好東西都想著給小姐留一份。要不是小姐與老爺夫人生得相像, 我還真會好奇小姐會不會是送出宮養著的公主。算算歲數, 還真有點可能。”
程君顧好笑地看著她，“若論歲數, 你我也沒差多少。話說回來，先前那個長命鎖可有查到什麽消息？”
“我問過畫棋姐姐，她說像宮裏的樣式。可再細問，她說不上個四五六，想著等夫人忙完這一陣再去問問。不過，我還是很納悶，這東西怎麽會指名要給我？我在獅月城又沒有親戚。”
“等你伯母他們過些天回來，或許就能問問他們。說起來，你老家那兒的事進行得如何？”
飲月道：“小姐事先打過招呼，地方官員不敢太過為難他們。只是看表姐信中所寫，他們還得在那兒打理一段時間，興許下個月就能動身回都城。”
“光是喪葬這塊就要耗費心力，還牽扯到家產分配，他們在那兒多停留些日子也沒什麽，反正這兒的產業有管家打理。要真有什麽事，到時你過去也成，反正坐車就半天。”
“的確如此。”
經過些時候，馬車停在驛館前。
“小姐，不知道鳴沙公主她們見到我們，會不會高興得手舞足蹈？”說著，飲月抱著罐子下車，另手扶住小姐。
程君顧站穩身子，囑馬車先行回府，而後回道：“那不正好能飽眼福？我可好久沒看鳴沙跳舞了。”
說笑間，兩人踏入正廳，驛館小吏忙上前相迎。
“鳴沙公主和梵音公主可在？”程君顧問。
那驛館小吏笑容微僵，又很快被擠了回來，“在的在的，只是……”
“只是？”
小吏壓低點聲音，“回大人的話，大皇子的人正在這兒做客。”
“為了什麽事？”
小吏搖頭。
“你去忙罷，我自個兒過去就成，免得他們找你麻煩。”
小吏連連道謝，說兩位公主仍在驛館的會客廳裏。程君顧去過會客廳，擺手著他離開，帶飲月過去。
一路上安靜無人，直至駐足會客廳外。
“原來人都在這兒呢。”程君顧低聲說。
不遠處的府衛見到她，快步上前禮貌問來意。
“所為何事？自然是敘舊。”
那府衛回道：“只怕眼下不成，我們隊長還在同公主們問事，還請程司業稍等片刻。”
“真是奇怪。你們府衛隊長一非女子，二無官銜，三不經商，與兩位外域公主有什麽事可問？”
“這……高度機密，不得多言。”
程君顧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們就先到別處歇息。等你們隊長問完了，我再過來。”
府衛稱是，答應到時會派人前去告知。程君顧點了下頭，跟飲月往另邊去。
走出一段距離，飲月忍不住道：“小姐，你說大皇子的人是不是來問價格？”
“什麽價格？”
“夜明珠啊。我看他府裏的人忙碌半天還是一無所獲，按大皇子的性子，沒準兒會覺得這麽查下去還不如新買一顆，索性就派人過來打聽價格咯。”飲月低笑，“總不能是來查案的罷？”
程君顧道：“應當不至於。這裏防衛森嚴，若真有盜賊藏匿，早就會被發現。要說是兩個公主或她們的人盜竊，你聽聽，多可笑。”
“是呢，可笑至極。信公主們偷夜明珠，不如信我能當場吃完這罐梳頭油。”
程君顧瞧她一眼，笑得更開。
主仆倆在空房裏坐了好一陣子，一名府衛前來告知他們即將撤離。她二人聽完，動身往會客廳去，正見府衛隊長從裏頭走出。
府衛隊長的視線同樣落在程君顧主仆身上，他快步上前，問道：“程司業，你怎麽來了？”
“你這話問得好生奇怪。我與兩位公主是朋友，見朋友難道還要分日子麽？”
那府衛隊長賠笑道：“是屬下逾越。”
程君顧反問：“你們又為何來此？”
“只是替殿下來問點事，無傷大雅的那種。如今辦完事了，屬下們就先回去覆命，望程司業在此玩得愉快。”
程君顧頷首，側過他往裏走。府衛隊長也不多停留，朝周邊手下揚了下手，幾人陸續出了驛館門，往大皇子府方向前進。
會客廳中，兩位公主還在說話，時不時拿一顆手邊琉璃碟盛著的梅子幹，不知說到什麽，笑得花枝亂顫。
“怎笑得這般開心？能否讓我也聽聽？”
兩位公主循聲看去，皆是一喜。
鳴沙率先開口，“阿顧，你們怎麽來了？快坐快坐，來人，上牛乳茶。”
梵音緊隨其後，“再拿兩碟茯苓糕來，飲月愛吃。”
飲月致謝，侍奉小姐在桌前坐下，順道放下手裏的罐子，這才放心站好隨侍。鳴沙問罐子裏頭裝了什麽，她不加隱瞞告知。
“原來是這個，緹雅也問過我，不過我用慣獅月城的就沒要。對了，阿顧你怎麽突然來了，是因為想我們嗎？”
程君顧輕笑，“我昨日連著打了兩個噴嚏，耳朵也發癢，辛琰說怕是你們在念叨我。正巧今天我輪休，便來找你們說說話，應當不打擾罷？”
鳴沙聽完她發言，哈哈大笑，“當然不打擾，我們昨天還在說你什麽時候會來，沒想到聊著聊著，居然真的把你聊來了。但是，你的噴嚏和耳朵癢，為什麽要怪在我們頭上？”
她有些不懂。
程君顧道：“在南朔人的認知中，打兩個噴嚏是有人在罵你，耳朵癢是有人在念你。所以我在想，是不是你們念著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抱怨上了？”
鳴沙眨巴幾下眼，“似乎，可能，應該，沒有吧？是不是梵音罵的？”
剛喝進一口牛乳茶的梵音差點被嗆住嗓子，“明明是你！是你說程小姐最近老不來找你玩，辛琰也不來玩。對了，辛將軍不打噴嚏和耳朵癢嗎？”
程君顧搖頭。
梵音道：“那我們以後多罵罵他，讓他難受。”
餘下三人：“……”
程君顧輕咳一聲t，“我可還坐在這兒呢。”
她拿過一塊茯苓糕，問起剛才的事。梵音看了鳴沙一眼，鳴沙沒註意，管自己喝牛乳茶，等了一會兒才道：“容驍認為我們兩個人去他府裏偷東西了。”
程君顧和飲月俱是一怔，後者情不自禁發言：“公主們清清白白，他當真是胡來。”
“那我們確實去過，他來問也正常。就是夜明珠，誰稀罕他的夜明珠，不都是我們獅月城送來的嗎？”
程君顧和飲月更為茫然。
再過去小半晌，程君顧才緩過神，“你們去過？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同一天。我們就是想去找線索，但那個地方太大，我們轉上半天發現迷路，後面又轉了很久，稀裏糊塗就出來了。昨天聽說那天出了小偷，結果今天他們就來問我們，我們照實說，他們聽完就走了。”
程君顧嘴角不自覺抽了抽，第一次對容驍產生小小的同情。
“我的公主們，要不你們找個時間親自上門跟他說明這件事罷。畢竟那是人家私宅，你們隨便闖進去本來就不大好，他這人又有些記仇，萬一經此一事，在貿易或是別的事上公報私仇，公主們也占不到理。”
鳴沙道：“我就知道阿顧會怪我們，給錢。”
梵音乖乖從荷包裏摸出五兩碎銀子，“原來去查案都不行。”
“不合規矩。”程君顧說，“況且，這是本國的事，與兩位公主的國家無關。就算再怎麽與我國交好，按照外交文書約定，都不得幹涉我朝內政。”
“誰說的？明明有關系。”
程君顧沖梵音丟出詢問的目光，梵音下意識避開，有些磕巴地開口，“我，我就是這麽感覺的。”
鳴沙慢慢轉了下眼睛，喝牛乳茶的頭悄悄垂得更低了些。
“鳴沙，梵音，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有。”
這回她們回答得迅速又齊整。
程君顧心裏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回憶一番，遂問道：“那個男的，你們是不是認識？”
“不認識。”梵音說。
程君顧頓時放松肩膀，擡頭與飲月交換一個眼神。鳴沙很快發現問題，小力拽了拽梵音的衣服，梵音不明所以，湊過去問鳴沙有什麽事。鳴沙揉了揉太陽穴，壓著嗓子說：“我們暴露了。”
“啊？”
程君顧道：“一般來說，在被問到是否認識某個陌生人時，被提問的人會下意識問對方是什麽人。而梵音卻回覆一句不認識，所以，你見過他？他就是盜取夜明珠的人嗎？”
梵音：“沒偷，我們兩個人都可以作證。”
鳴沙擡頭看橫梁，視線游來移去，像是在逃避這場對話。
“鳴沙，別看了，那裏沒小偷。”程君顧提醒。
鳴沙慢吞吞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回道：“沒錯，我們是認識那個人，但那又怎麽樣？他確實沒有偷東西。阿顧，我們這個交情，你信我還是信容驍？”
“我自然信你。但我也好奇對方是什麽人，現在又在什麽地方？”
鳴沙道：“梵音，你說。”
梵音啊了一聲，把口中那點茯苓糕咽下去，旋即向程君顧做介紹。程君顧越聽越驚訝，等她說話，消化好半天才重新開口，“你的意思是，這個人跟巴善王子也有點交情？”
“交情？應該沒有。你們南朔口中的交情說的是不是朋友？他不是大哥的朋友。沒有一個朋友會對另一個朋友點頭哈腰，說話的時候像老鼠見到貓。”
“那你知道他當時見巴善王子是為了什麽事嗎？”
梵音搖頭，“我就是去找大哥的時候看到的，但離得有點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當真遺憾。”程君顧感慨，“可他見過你大哥跟大皇子有什麽關系？”
“因為容驍當時要拿繩子殺了他，我還聽到他說什麽殺人咩，”梵音轉向鳴沙，向她求助，“咩咩什麽來著？”
鳴沙道：“咩咩？就是咩咩啊，羊不喊咩咩喊什麽。”
程君顧&飲月：“……”
程君顧：“殺人滅口？”
“對，就是殺人滅口，然後我們就讓他逃跑了。”
“你們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鳴沙搖頭，梵音也跟著搖頭。
程君顧見狀，因問道：“這事可有跟府衛隊長說起？”
“跟他說那麽多幹嘛？他配嗎？”鳴沙撇嘴，挑走一塊略小些的茯苓糕，“算了，不提他。你晚上要在我們這裏吃飯麽？我讓他們去準備烤羊腿和羊排。”
程君顧笑道：“你這樣熱情，我哪裏好拒絕？飲月，你回家一趟罷，要是見到辛琰記得喊他過來。”
飲月領命，即刻退下。
傍晚時分，辛琰聞訊而來，在小院廊前挨著程君顧坐下。
“蒼焰，過來。”
在他呼喚下，原本端坐在烤羊腿附近的灰狼撒歡奔來，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辛琰湊上前在它身上連著摸了幾個來回，轉頭對程君顧道：“壯了。”
程君顧不敢靠得太近，只稍稍伸了下頭，很快又縮回來。
“是，是嗎？我看不出來。”
辛琰轉回去跟蒼焰玩起拍掌游戲，調侃道：“你阿顧姐姐居然看不出來誒。究竟是你的問題，還是她的？肯定是你毛太多了，讓人看不出來胖瘦。”
蒼焰的尾巴又甩了兩下。
“好了，它承認是它的問題。”
程君顧：“……”
“我怎麽覺得它反而像是在否認？”
“是麽？”辛琰托了托蒼焰的前爪，“你真的是在否認嗎？”
這回是一下甩動。
辛琰：“……”
“你小子還真聰明。”說著，辛琰狠狠揉了一把它的腦袋，把鳴沙精心為它編的小辮子弄得亂七八糟。
程君顧啞然失笑，“留神鳴沙找你算賬。”
“沒關系，她打不過我。”
“但我會挾持阿顧，你怕不怕？”說著，鳴沙將手中瓷碟遞給程君顧，“新出鍋的，嘗嘗。”
“我的呢？”
鳴沙輕哼一聲，“你？你把我的勞動成果弄成這樣，還好意思要吃的？哼，吃東北風去罷。”
辛琰：“是西北風。”
“我就喜歡說東北風。蒼焰，咬他！”
蒼焰嗷嗚一聲，身子霎時就往前撲，被辛琰一掌摁住腦袋，“羊腿肉沒我份，還想讓我受傷，這就是你們獅月城的待客之道。失敬失敬。”
“你是什麽人，我就怎麽招待。”
程君顧邊聽他們鬥嘴，邊用筷子夾起一小塊羊腿肉。鳴沙瞧見，暫停戰事，問程君顧好不好吃。
“好燙，但也很香。”
鳴沙驕傲道：“那當然，這可是我們獅月城的特產。南朔那些人想吃，起碼得花三十兩，而且就算有錢，也不見得能排得上。”
“飲月跟我提過，天和樓自去年冬日便開始販賣烤羊腿，一天只供應十只。因著實在稀有，竟無意中養活代人排隊的百姓，聽聞有人已然在此賺到幾百兩。”
辛琰道：“有錢的閑人還是太多。不過多點也好，讓其他百姓也能掙點錢。等以後路修得更好些，這群閑人興許還會拖家帶口去獅月城品嘗當地的烤羊腿。”
“那我們可是無限歡迎。”
不多時，監工的梵音大喊開飯，他們從長廊過去，於臨時擺好的長桌前落座。
鳴沙和梵音的侍女，一部分切肉裝盤上桌，一部分停在附近侍候，等需要添茶水時再上前。蒼焰得了一盆滿滿當當的生羊肉，窩在鳴沙腿邊大快朵頤。
“阿顧喝不了酒就罷，你今天怎麽也不喝？”見辛琰著侍女來倒牛乳茶，鳴沙忙大喊道。
辛琰顧自吞咽口中紅果，“我不像你們那般悠閑，明天還要去訓練羽林軍。要是被他們聞到酒味，可是要受二十軍棍，我腦子還正常，沒必要為這點口舌之欲換皮肉之苦。”
事出有因，鳴沙便不再計較。
這頓飯持續一個時辰才結束，吃到最後，鳴沙半醉半醒，還執意要送客。梵音看不過眼，陪著她一道出去。
送過客人，梵音又送鳴沙回房，回去路上，她思忖再三，還是問出自己憋了一下午的問題。
“我們為什麽不跟程小姐說實話，葛子朗明明就在我們手上。”
鳴沙很用力地啊了一聲，帶著兩分醉意說話，“不行，不能說。”
“有什麽不能的？程小姐又不會把人交給大皇子。”
鳴沙連連擺手，“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把事情告訴阿顧，她一定會參與，還可能會把人帶走。人還在我們手裏，容驍就不敢太t放肆，不然會造成兩國之間的矛盾。但要是被阿顧帶走就不一樣，他們是一國人，他完全可以找辦法把葛子朗殺了，還可能會拉阿顧下水。”
“程小姐不一定會帶走吧？”
“不好說。而且她感覺好忙好忙，不要再給她添加負擔了。”
梵音想了想，認同她的說法，“我已經寫信給二哥，要不等他回來再商量？”
“可以。”
鳴沙繞進自己的房間，趴到床上倒頭就睡，梵音陪了一會兒才回自己的房間。
*
“你說的可是真的？”說著，辛琰換了個舒服姿勢，躺得更舒服些。
程君顧還在對鏡梳頭，“不信的話，你問飲月。”
飲月說確有其事。
辛琰琢磨小半天，回道：“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另外，總覺得句句聽著都像瞎編的，你真的認為容驍會相信嗎？”
“他不信是他的事。鳴沙她們跟府衛隊長說過，要是大皇子不相信，盡管來驛館搜查。大皇子但凡嗅覺靈敏點，都不會死咬不放。不過，你這話倒是沒錯，我到現在還是感覺她們貿然進大皇子府的行為實在離譜。”
程君顧起身上床，飲月順勢放下床幔，又熄去兩盞蠟燭，同拂雪退到外間。
“經過這事，恐怕容驍府裏的守衛又要大清洗一波。”
“大皇子府的人本就因為先前禁足，被陛下下令撤去大半。眼下要是再搞個什麽大清洗，只怕到時候無人可用。”
辛琰道：“他無人可用，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對了，我已遣人去找魏鶴哲，但此人狡猾，不知道他能不能圓滿完成任務。”
“狡兔三窟，魏鶴哲起碼八窟，找起來著實不易。但只要人還活著，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但願罷。”
程君顧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預備入睡。倏然，感覺眼前有一大塊陰影落下，於是重新睜開眼，只見辛琰不知何時挨上前來，兩人鼻尖就要對上。
“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辛琰狡黠一笑，貼過去親了親她的臉，“自然是要睡覺。”
他拉扯被子，罩過兩人的頭。不多時，被裏傳出細細碎碎的聲響，直至三更方漸漸停歇。
*
飲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放下手中繡繃。拂雪擦完身子回來，坐在鏡前整理頭發，見她動作，問道：“姐姐這東西繡了又拆，拆了又繡，何時能完工？”
“就你貧嘴。”說完，飲月翻身上床。
拂雪整理完，在她對面床上躺下，“姐姐，你那情郎還沒來消息麽？”
“睡你覺去，小姑娘家家問這些做什麽？”
“我這不是關心姐姐麽？若是姐姐氣惱，我以後就不問了。”
飲月道：“你跟蒙霜待得久，性子也學個七七八八，都一樣愛打聽。快些睡罷，明天還得早起侍候小姐。”
話音剛落，拂雪那兒便傳來平緩的呼吸聲。
她睡著，飲月反而莫名清醒了點，稍稍坐起身，拿過放在枕邊的繡繃，繡布之上是半片蒼鷹翅膀。她摩挲上頭紋樣，輕輕嘆出一口氣，隨後將繡繃歸位，重新倒下睡去。
*
依爾木收下獅月城信使送來的信，擺手讓他離開。等人撤去，身旁的仆從問道：“這已經是第三封了，真的不交給王子殿下嗎？”
“交給殿下有什麽用？只會讓他更用力反抗城主。”
仆從道：“可您幫著收下，要是城主發現，不一樣會問罪嗎？”
“總不能燒了。那女子身份不夠，但真心不能辜負。等來日殿下立了王妃，再把這些還給她不就是了？”
那仆從沒再多嘴，眼見著他把那封信鎖進一個小木箱中，連同先前扭曲的金鐲子一起。
依爾木隨手把盒子放到一邊，問道：“王子情況如何？”
“托真神的福，終於開始吃飯了。”
“他選擇傷害自己，只會讓城主更生氣。王子不傻，懂得及時止損。我聽說喀沙城城主回來了，還帶上程將軍，是出了什麽事嗎？”
仆從把從市集聽來的消息告知，依爾木皺眉，“只能說幸好不是巴善王子繼位，不然西域的沙都要被他攪亂。這事可有牽扯到獅月城？”
“不清楚。如果有牽扯，巴魯國主不會沒有動作，早就讓人過來問這事。他都回來兩三天了，沒聽到半點風聲。”
依爾木道：“那就先這樣罷。等他上門，我們再想辦法處理。天太晚了，你快去休息。”
“是。”
等人走後，依爾木才拿著小木箱起身，鎖進房裏其中一個大木箱底下，再以厚厚一疊衣服掩蓋。緊接著，走出帳篷，往河邊走去。
*
突勒抱著處理好翅膀箭傷的蒼鷹飛羽，射向對面人的目光陰鷙狠戾。
“你怎麽敢？”他的聲音近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聽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身前的護衛身子涼了大半，但還是強作鎮定道：“我們是奉城主的命令，見到可疑的東西就要射殺。”
“飛羽只是在天空翺翔，哪裏可疑？”
護衛道：“殿下，純粹享受翺翔的蒼鷹腿上不會綁著一封短信。所以，我們認為它可疑。”
“別人就罷，你是我的親信，連你都要背叛我嗎？”
護衛單膝跪地，右手手掌貼上心口，這是西域士兵發誓效忠的手勢。
“殿下，我永遠效忠獅月。”
突勒咬著牙笑了兩聲，“好，真好。永遠效忠獅月，真是感人。那你就繼續效忠獅月，效忠獅月城城主罷。去啊！”
那護衛怔楞稍許，動身退下。
突勒呼出一口氣，返身回到座上，依舊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因藥性而沈睡著的飛羽。
“為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攔著我？你說，如果額吉瑪和額利瑪都還在，她們會不會支持我？一定會的吧？她們最疼我了。”
他垂頭，臉頰靠上飛羽溫熱的身子，眼眶不由得紅了一圈。
“我的母親們，為什麽你們這麽早就離開我，讓我現在那樣無助。”
他用力閉了閉眼，小聲唱起一首當地民謠，民謠曲調本就深沈，配上他偶帶哽咽的唱腔，在這深夜之中更顯悲傷哀怨。
*
程昱恒伸了個極大的懶腰，捶捶身上幾處酸疼處。
巴魯從厚厚的賬本間擡起頭，“對好了？”
“目前看來是的。”
“那你去休息罷。要是熬壞身子，寡人怕你們國主找我麻煩。”
程昱恒輕笑，收拾好桌面，“陛下才沒有你想得這樣無理取鬧。”
“難說。寡人經常聽到他們說南朔國主脾氣陰晴不定，在他面前得非常小心，不然隨時就要沒命。”
程昱恒道：“二弟沒資格笑大哥。你敢說在你們國家不也是這樣的？”
“寡人的脾氣比南朔國主要好。”
“得了吧，烏鴉站在豬身上，誰也別笑誰更黑。撤了。”
不等巴魯發脾氣，程昱恒早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巴魯磨了磨牙，盯著繁覆花紋的地毯好一會兒，才重新回到手上賬冊中。
翌日午後，喀沙國的青年丞相整理好對應賬本裝箱，程昱恒放心不過，抽出一本隨身攜帶。
“程昱恒，你是不是在挑戰寡人的耐心？”巴魯憋著股氣問。
程昱恒困惑望他，“我又怎麽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不懂嗎？丞相，看來你的國主文化水平有待提高，這麽簡單的道理都弄不明白。”
丞相還在清點賬冊數量，然後從中抽出兩本交給身邊的輔佐官，這回納悶的成了程昱恒。
“你在幹什麽？”
丞相不緊不慢地說：“未雨綢繆。”
巴魯臉色頓時雪過天霽，朗笑道：“聽到沒有？餵魚抽貓。”
程昱恒緊抿嘴唇，努力讓自己不要笑得太大聲，好半天之後，以常色回覆，“國主大人，果然博學。但還是對貓好點罷，不然留神它撓花您英俊的臉龐。”
“你放心，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熱愛萬物。”
噗嗤。
不知是哪個輔佐官繃不住笑出聲，丞相一開始還瞪他，後來一細究這雞同鴨講的對話也覺得有點好笑。
但他好歹是一國之相，是國主最忠誠的下屬，這點笑料還是能咽回肚裏。他擡手掩了下臉，等放下時，神色已然恢覆往昔。
“你笑什麽？”巴魯有些不滿地問。
那位輔佐官忙低頭，“臣只是在高興我們的國主博學。”
“是嗎？寡人怎麽感覺不是？算了，你繼續幫丞相的忙。程昱恒，你過來，寡人有事要和你說。”
程昱恒大步流星靠近。
巴魯以只能兩人聽見t的聲音道：“你先帶這些賬本回去，這個在你們那裏應該叫物證。寡人派出去的探子還在找葛子朗，只要找到人，立刻就會送去南朔。事情辦成之後，你答應寡人的事必須實現。”
“國主放心，我一定找南朔文筆最好的人為你歌功頌德。另外，你提過的那些資材，只要陛下那邊點頭，我保管第一時間著人送來。放心，就算我們陛下不點頭，我也會想辦法讓他點頭。”
“還有……”
程昱恒搶白，“幫你照顧好梵音公主，是不是？”
“對。你很聰明。”
“都是疼愛妹妹的人，明白的。”
片刻後，丞相過來，稱行李已打包完畢。程昱恒一聽，哥倆好似的拍拍巴魯的肩膀，“國主兄弟，那我就先回南朔幹大事，有機會再見。”
“需要幫助就寄信過來。”
“多謝多謝，果然多個朋友就是好。”
程昱恒說完，走到自己的馬兄弟旁邊，摸了摸它柔順的鬃毛，“又要開始幹活了，老夥計。”
巴魯和他的臣子們目送年輕將軍帶領的車馬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茫茫黃沙間，才收回目光，預備開始今天的例行忙碌。
“對了，”巴魯叫住丞相，“收拾一下，陪寡人去趟獅月城。”
丞相楞神，“國主是要去做什麽？時間久麽？國內還有不少事等著臣去辦。”
“你手底下那些人又不是死的，讓他們去做不就行了。”
“他們再厲害，有些決策還是得經過我同意才能實行。”
國主斟酌須臾，隨手抓來一個輔佐官，“最近有什麽事是必須要丞相處理的嗎？”
輔佐官把手上的政務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小心地回答，“似乎沒有。”
“真的沒有嗎？”丞相帶著幾分暗示地提醒。
那輔佐官汗都要淌一地，可，可確實沒有啊。
巴魯全程看著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冷笑一聲，“既然沒有，丞相就去收拾東西。”
“所以，國主您到底是要去做什麽？”丞相異常好奇。
巴魯道：“找烏勒翎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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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君顧坐在太醫院會客用的小房間裏, 手邊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茶湯。湯上水汽裊裊飄了幾圈，先前奉茶的司藥去而覆返，手中還捧著個白瓷罐。
司藥到得程君顧身前, 擰開罐子，一陣清幽香氣縷縷而出。
“這味道程司業可喜歡？”眼前的少女問。
程君顧又嗅了嗅，笑著點了下頭, “勞你跑這一趟。且放下罷, 怪重的。”
司藥稱是，小心將罐子放好。
程君顧問她有關緹雅的去向, 司藥回說她還在為宮裏的娘娘請平安脈, 恐怕晚些時候才能回來。
“那辛苦你跟她說一聲, 接下來若是得空, 可到將軍府吃頓便飯。”
司藥答應下來, 見程君顧起身告辭，履行職責, 一直護送她走出太醫院。
方一出去, 在不遠處樹下等候的飲月趕忙迎了過來，接走她手裏罐子, 陪小姐走到離長街五十米外的位置坐馬車。坐上馬車，飲月得了程君顧準許, 扭開罐子檢查。
“聞著著實不錯，看份量也能用上些時候。”
程君顧道：“宮裏用的東西，哪裏能馬虎？”
“陛下和王後娘娘當真是疼小姐，有什麽好東西都想著給小姐留一份。要不是小姐與老爺夫人生得相像, 我還真會好奇小姐會不會是送出宮養著的公主。算算歲數, 還真有點可能。”
程君顧好笑地看著她，“若論歲數, 你我也沒差多少。話說回來，先前那個長命鎖可有查到什麽消息？”
“我問過畫棋姐姐，她說像宮裏的樣式。可再細問，她說不上個四五六，想著等夫人忙完這一陣再去問問。不過，我還是很納悶，這東西怎麽會指名要給我？我在獅月城又沒有親戚。”
“等你伯母他們過些天回來，或許就能問問他們。說起來，你老家那兒的事進行得如何？”
飲月道：“小姐事先打過招呼，地方官員不敢太過為難他們。只是看表姐信中所寫，他們還得在那兒打理一段時間，興許下個月就能動身回都城。”
“光是喪葬這塊就要耗費心力，還牽扯到家產分配，他們在那兒多停留些日子也沒什麽，反正這兒的產業有管家打理。要真有什麽事，到時你過去也成，反正坐車就半天。”
“的確如此。”
經過些時候，馬車停在驛館前。
“小姐，不知道鳴沙公主她們見到我們，會不會高興得手舞足蹈？”說著，飲月抱著罐子下車，另手扶住小姐。
程君顧站穩身子，囑馬車先行回府，而後回道：“那不正好能飽眼福？我可好久沒看鳴沙跳舞了。”
說笑間，兩人踏入正廳，驛館小吏忙上前相迎。
“鳴沙公主和梵音公主可在？”程君顧問。
那驛館小吏笑容微僵，又很快被擠了回來，“在的在的，只是……”
“只是？”
小吏壓低點聲音，“回大人的話，大皇子的人正在這兒做客。”
“為了什麽事？”
小吏搖頭。
“你去忙罷，我自個兒過去就成，免得他們找你麻煩。”
小吏連連道謝，說兩位公主仍在驛館的會客廳裏。程君顧去過會客廳，擺手著他離開，帶飲月過去。
一路上安靜無人，直至駐足會客廳外。
“原來人都在這兒呢。”程君顧低聲說。
不遠處的府衛見到她，快步上前禮貌問來意。
“所為何事？自然是敘舊。”
那府衛回道：“只怕眼下不成，我們隊長還在同公主們問事，還請程司業稍等片刻。”
“真是奇怪。你們府衛隊長一非女子，二無官銜，三不經商，與兩位外域公主有什麽事可問？”
“這……高度機密，不得多言。”
程君顧笑了笑，“既然如此，我們就先到別處歇息。等你們隊長問完了，我再過來。”
府衛稱是，答應到時會派人前去告知。程君顧點了下頭，跟飲月往另邊去。
走出一段距離，飲月忍不住道：“小姐，你說大皇子的人是不是來問價格？”
“什麽價格？”
“夜明珠啊。我看他府裏的人忙碌半天還是一無所獲，按大皇子的性子，沒準兒會覺得這麽查下去還不如新買一顆，索性就派人過來打聽價格咯。”飲月低笑，“總不能是來查案的罷？”
程君顧道：“應當不至於。這裏防衛森嚴，若真有盜賊藏匿，早就會被發現。要說是兩個公主或她們的人盜竊，你聽聽，多可笑。”
“是呢，可笑至極。信公主們偷夜明珠，不如信我能當場吃完這罐梳頭油。”
程君顧瞧她一眼，笑得更開。
主仆倆在空房裏坐了好一陣子，一名府衛前來告知他們即將撤離。她二人聽完，動身往會客廳去，正見府衛隊長從裏頭走出。
府衛隊長的視線同樣落在程君顧主仆身上，他快步上前，問道：“程司業，你怎麽來了？”
“你這話問得好生奇怪。我與兩位公主是朋友，見朋友難道還要分日子麽？”
那府衛隊長賠笑道：“是屬下逾越。”
程君顧反問：“你們又為何來此？”
“只是替殿下來問點事，無傷大雅的那種。如今辦完事了，屬下們就先回去覆命，望程司業在此玩得愉快。”
程君顧頷首，側過他往裏走。府衛隊長也不多停留，朝周邊手下揚了下手，幾人陸續出了驛館門，往大皇子府方向前進。
會客廳中，兩位公主還在說話，時不時拿一顆手邊琉璃碟盛著的梅子幹，不知說到什麽，笑得花枝亂顫。
“怎笑得這般開心？能否讓我也聽聽？”
兩位公主循聲看去，皆是一喜。
鳴沙率先開口，“阿顧，你們怎麽來了？快坐快坐，來人，上牛乳茶。”
梵音緊隨其後，“再拿兩碟茯苓糕來，飲月愛吃。”
飲月致謝，侍奉小姐在桌前坐下，順道放下手裏的罐子，這才放心站好隨侍。鳴沙問罐子裏頭裝了什麽，她不加隱瞞告知。
“原來是這個，緹雅也問過我，不過我用慣獅月城的就沒要。對了，阿顧你怎麽突然來了，是因為想我們嗎？”
程君顧輕笑，“我昨日連著打了兩個噴嚏，耳朵也發癢，辛琰說怕是你們在念叨我。正巧今天我輪休，便來找你們說說話，應當不打擾罷？”
鳴沙聽完她發言，哈哈大笑，“當然不打擾，我們昨天還在說你什麽時候會來，沒想到聊著聊著，居然真的把你聊來了。但是，你的噴嚏和耳朵癢，為什麽要怪在我們頭上？”
她有些不懂。
程君顧道：“在南朔人的認知中，打兩個噴嚏是有人在罵你，耳朵癢是有人在念你。所以我在想，是不是你們念著的時候，不知不覺就抱怨上了？”
鳴沙眨巴幾下眼，“似乎，可能，應該，沒有吧？是不是梵音罵的？”
剛喝進一口牛乳茶的梵音差點被嗆住嗓子，“明明是你！是你說程小姐最近老不來找你玩，辛琰也不來玩。對了，辛將軍不打噴嚏和耳朵癢嗎？”
程君顧搖頭。
梵音道：“那我們以後多罵罵他，讓他難受。”
餘下三人：“……”
程君顧輕咳一聲t，“我可還坐在這兒呢。”
她拿過一塊茯苓糕，問起剛才的事。梵音看了鳴沙一眼，鳴沙沒註意，管自己喝牛乳茶，等了一會兒才道：“容驍認為我們兩個人去他府裏偷東西了。”
程君顧和飲月俱是一怔，後者情不自禁發言：“公主們清清白白，他當真是胡來。”
“那我們確實去過，他來問也正常。就是夜明珠，誰稀罕他的夜明珠，不都是我們獅月城送來的嗎？”
程君顧和飲月更為茫然。
再過去小半晌，程君顧才緩過神，“你們去過？什麽時候？我怎麽不知道？”
“就是同一天。我們就是想去找線索，但那個地方太大，我們轉上半天發現迷路，後面又轉了很久，稀裏糊塗就出來了。昨天聽說那天出了小偷，結果今天他們就來問我們，我們照實說，他們聽完就走了。”
程君顧嘴角不自覺抽了抽，第一次對容驍產生小小的同情。
“我的公主們，要不你們找個時間親自上門跟他說明這件事罷。畢竟那是人家私宅，你們隨便闖進去本來就不大好，他這人又有些記仇，萬一經此一事，在貿易或是別的事上公報私仇，公主們也占不到理。”
鳴沙道：“我就知道阿顧會怪我們，給錢。”
梵音乖乖從荷包裏摸出五兩碎銀子，“原來去查案都不行。”
“不合規矩。”程君顧說，“況且，這是本國的事，與兩位公主的國家無關。就算再怎麽與我國交好，按照外交文書約定，都不得幹涉我朝內政。”
“誰說的？明明有關系。”
程君顧沖梵音丟出詢問的目光，梵音下意識避開，有些磕巴地開口，“我，我就是這麽感覺的。”
鳴沙慢慢轉了下眼睛，喝牛乳茶的頭悄悄垂得更低了些。
“鳴沙，梵音，你們是不是有事瞞著我？”
“沒有。”
這回她們回答得迅速又齊整。
程君顧心裏還是覺得哪裏不對勁，回憶一番，遂問道：“那個男的，你們是不是認識？”
“不認識。”梵音說。
程君顧頓時放松肩膀，擡頭與飲月交換一個眼神。鳴沙很快發現問題，小力拽了拽梵音的衣服，梵音不明所以，湊過去問鳴沙有什麽事。鳴沙揉了揉太陽穴，壓著嗓子說：“我們暴露了。”
“啊？”
程君顧道：“一般來說，在被問到是否認識某個陌生人時，被提問的人會下意識問對方是什麽人。而梵音卻回覆一句不認識，所以，你見過他？他就是盜取夜明珠的人嗎？”
梵音：“沒偷，我們兩個人都可以作證。”
鳴沙擡頭看橫梁，視線游來移去，像是在逃避這場對話。
“鳴沙，別看了，那裏沒小偷。”程君顧提醒。
鳴沙慢吞吞收回視線，深吸一口氣，回道：“沒錯，我們是認識那個人，但那又怎麽樣？他確實沒有偷東西。阿顧，我們這個交情，你信我還是信容驍？”
“我自然信你。但我也好奇對方是什麽人，現在又在什麽地方？”
鳴沙道：“梵音，你說。”
梵音啊了一聲，把口中那點茯苓糕咽下去，旋即向程君顧做介紹。程君顧越聽越驚訝，等她說話，消化好半天才重新開口，“你的意思是，這個人跟巴善王子也有點交情？”
“交情？應該沒有。你們南朔口中的交情說的是不是朋友？他不是大哥的朋友。沒有一個朋友會對另一個朋友點頭哈腰，說話的時候像老鼠見到貓。”
“那你知道他當時見巴善王子是為了什麽事嗎？”
梵音搖頭，“我就是去找大哥的時候看到的，但離得有點遠，聽不清他們在說什麽。”
“當真遺憾。”程君顧感慨，“可他見過你大哥跟大皇子有什麽關系？”
“因為容驍當時要拿繩子殺了他，我還聽到他說什麽殺人咩，”梵音轉向鳴沙，向她求助，“咩咩什麽來著？”
鳴沙道：“咩咩？就是咩咩啊，羊不喊咩咩喊什麽。”
程君顧&飲月：“……”
程君顧：“殺人滅口？”
“對，就是殺人滅口，然後我們就讓他逃跑了。”
“你們知道他叫什麽名字嗎？”
鳴沙搖頭，梵音也跟著搖頭。
程君顧見狀，因問道：“這事可有跟府衛隊長說起？”
“跟他說那麽多幹嘛？他配嗎？”鳴沙撇嘴，挑走一塊略小些的茯苓糕，“算了，不提他。你晚上要在我們這裏吃飯麽？我讓他們去準備烤羊腿和羊排。”
程君顧笑道：“你這樣熱情，我哪裏好拒絕？飲月，你回家一趟罷，要是見到辛琰記得喊他過來。”
飲月領命，即刻退下。
傍晚時分，辛琰聞訊而來，在小院廊前挨著程君顧坐下。
“蒼焰，過來。”
在他呼喚下，原本端坐在烤羊腿附近的灰狼撒歡奔來，毛茸茸的大尾巴一甩一甩。辛琰湊上前在它身上連著摸了幾個來回，轉頭對程君顧道：“壯了。”
程君顧不敢靠得太近，只稍稍伸了下頭，很快又縮回來。
“是，是嗎？我看不出來。”
辛琰轉回去跟蒼焰玩起拍掌游戲，調侃道：“你阿顧姐姐居然看不出來誒。究竟是你的問題，還是她的？肯定是你毛太多了，讓人看不出來胖瘦。”
蒼焰的尾巴又甩了兩下。
“好了，它承認是它的問題。”
程君顧：“……”
“我怎麽覺得它反而像是在否認？”
“是麽？”辛琰托了托蒼焰的前爪，“你真的是在否認嗎？”
這回是一下甩動。
辛琰：“……”
“你小子還真聰明。”說著，辛琰狠狠揉了一把它的腦袋，把鳴沙精心為它編的小辮子弄得亂七八糟。
程君顧啞然失笑，“留神鳴沙找你算賬。”
“沒關系，她打不過我。”
“但我會挾持阿顧，你怕不怕？”說著，鳴沙將手中瓷碟遞給程君顧，“新出鍋的，嘗嘗。”
“我的呢？”
鳴沙輕哼一聲，“你？你把我的勞動成果弄成這樣，還好意思要吃的？哼，吃東北風去罷。”
辛琰：“是西北風。”
“我就喜歡說東北風。蒼焰，咬他！”
蒼焰嗷嗚一聲，身子霎時就往前撲，被辛琰一掌摁住腦袋，“羊腿肉沒我份，還想讓我受傷，這就是你們獅月城的待客之道。失敬失敬。”
“你是什麽人，我就怎麽招待。”
程君顧邊聽他們鬥嘴，邊用筷子夾起一小塊羊腿肉。鳴沙瞧見，暫停戰事，問程君顧好不好吃。
“好燙，但也很香。”
鳴沙驕傲道：“那當然，這可是我們獅月城的特產。南朔那些人想吃，起碼得花三十兩，而且就算有錢，也不見得能排得上。”
“飲月跟我提過，天和樓自去年冬日便開始販賣烤羊腿，一天只供應十只。因著實在稀有，竟無意中養活代人排隊的百姓，聽聞有人已然在此賺到幾百兩。”
辛琰道：“有錢的閑人還是太多。不過多點也好，讓其他百姓也能掙點錢。等以後路修得更好些，這群閑人興許還會拖家帶口去獅月城品嘗當地的烤羊腿。”
“那我們可是無限歡迎。”
不多時，監工的梵音大喊開飯，他們從長廊過去，於臨時擺好的長桌前落座。
鳴沙和梵音的侍女，一部分切肉裝盤上桌，一部分停在附近侍候，等需要添茶水時再上前。蒼焰得了一盆滿滿當當的生羊肉，窩在鳴沙腿邊大快朵頤。
“阿顧喝不了酒就罷，你今天怎麽也不喝？”見辛琰著侍女來倒牛乳茶，鳴沙忙大喊道。
辛琰顧自吞咽口中紅果，“我不像你們那般悠閑，明天還要去訓練羽林軍。要是被他們聞到酒味，可是要受二十軍棍，我腦子還正常，沒必要為這點口舌之欲換皮肉之苦。”
事出有因，鳴沙便不再計較。
這頓飯持續一個時辰才結束，吃到最後，鳴沙半醉半醒，還執意要送客。梵音看不過眼，陪著她一道出去。
送過客人，梵音又送鳴沙回房，回去路上，她思忖再三，還是問出自己憋了一下午的問題。
“我們為什麽不跟程小姐說實話，葛子朗明明就在我們手上。”
鳴沙很用力地啊了一聲，帶著兩分醉意說話，“不行，不能說。”
“有什麽不能的？程小姐又不會把人交給大皇子。”
鳴沙連連擺手，“說了不行就是不行。你把事情告訴阿顧，她一定會參與，還可能會把人帶走。人還在我們手裏，容驍就不敢太t放肆，不然會造成兩國之間的矛盾。但要是被阿顧帶走就不一樣，他們是一國人，他完全可以找辦法把葛子朗殺了，還可能會拉阿顧下水。”
“程小姐不一定會帶走吧？”
“不好說。而且她感覺好忙好忙，不要再給她添加負擔了。”
梵音想了想，認同她的說法，“我已經寫信給二哥，要不等他回來再商量？”
“可以。”
鳴沙繞進自己的房間，趴到床上倒頭就睡，梵音陪了一會兒才回自己的房間。
*
“你說的可是真的？”說著，辛琰換了個舒服姿勢，躺得更舒服些。
程君顧還在對鏡梳頭，“不信的話，你問飲月。”
飲月說確有其事。
辛琰琢磨小半天，回道：“聽上去有些匪夷所思。另外，總覺得句句聽著都像瞎編的，你真的認為容驍會相信嗎？”
“他不信是他的事。鳴沙她們跟府衛隊長說過，要是大皇子不相信，盡管來驛館搜查。大皇子但凡嗅覺靈敏點，都不會死咬不放。不過，你這話倒是沒錯，我到現在還是感覺她們貿然進大皇子府的行為實在離譜。”
程君顧起身上床，飲月順勢放下床幔，又熄去兩盞蠟燭，同拂雪退到外間。
“經過這事，恐怕容驍府裏的守衛又要大清洗一波。”
“大皇子府的人本就因為先前禁足，被陛下下令撤去大半。眼下要是再搞個什麽大清洗，只怕到時候無人可用。”
辛琰道：“他無人可用，對我們來說是好事。對了，我已遣人去找魏鶴哲，但此人狡猾，不知道他能不能圓滿完成任務。”
“狡兔三窟，魏鶴哲起碼八窟，找起來著實不易。但只要人還活著，總會留下蛛絲馬跡。”
“但願罷。”
程君顧輕輕應了一聲，閉上眼預備入睡。倏然，感覺眼前有一大塊陰影落下，於是重新睜開眼，只見辛琰不知何時挨上前來，兩人鼻尖就要對上。
“做什麽？”
“我能做什麽？”辛琰狡黠一笑，貼過去親了親她的臉，“自然是要睡覺。”
他拉扯被子，罩過兩人的頭。不多時，被裏傳出細細碎碎的聲響，直至三更方漸漸停歇。
*
飲月打了個大大的哈欠，放下手中繡繃。拂雪擦完身子回來，坐在鏡前整理頭發，見她動作，問道：“姐姐這東西繡了又拆，拆了又繡，何時能完工？”
“就你貧嘴。”說完，飲月翻身上床。
拂雪整理完，在她對面床上躺下，“姐姐，你那情郎還沒來消息麽？”
“睡你覺去，小姑娘家家問這些做什麽？”
“我這不是關心姐姐麽？若是姐姐氣惱，我以後就不問了。”
飲月道：“你跟蒙霜待得久，性子也學個七七八八，都一樣愛打聽。快些睡罷，明天還得早起侍候小姐。”
話音剛落，拂雪那兒便傳來平緩的呼吸聲。
她睡著，飲月反而莫名清醒了點，稍稍坐起身，拿過放在枕邊的繡繃，繡布之上是半片蒼鷹翅膀。她摩挲上頭紋樣，輕輕嘆出一口氣，隨後將繡繃歸位，重新倒下睡去。
*
依爾木收下獅月城信使送來的信，擺手讓他離開。等人撤去，身旁的仆從問道：“這已經是第三封了，真的不交給王子殿下嗎？”
“交給殿下有什麽用？只會讓他更用力反抗城主。”
仆從道：“可您幫著收下，要是城主發現，不一樣會問罪嗎？”
“總不能燒了。那女子身份不夠，但真心不能辜負。等來日殿下立了王妃，再把這些還給她不就是了？”
那仆從沒再多嘴，眼見著他把那封信鎖進一個小木箱中，連同先前扭曲的金鐲子一起。
依爾木隨手把盒子放到一邊，問道：“王子情況如何？”
“托真神的福，終於開始吃飯了。”
“他選擇傷害自己，只會讓城主更生氣。王子不傻，懂得及時止損。我聽說喀沙城城主回來了，還帶上程將軍，是出了什麽事嗎？”
仆從把從市集聽來的消息告知，依爾木皺眉，“只能說幸好不是巴善王子繼位，不然西域的沙都要被他攪亂。這事可有牽扯到獅月城？”
“不清楚。如果有牽扯，巴魯國主不會沒有動作，早就讓人過來問這事。他都回來兩三天了，沒聽到半點風聲。”
依爾木道：“那就先這樣罷。等他上門，我們再想辦法處理。天太晚了，你快去休息。”
“是。”
等人走後，依爾木才拿著小木箱起身，鎖進房裏其中一個大木箱底下，再以厚厚一疊衣服掩蓋。緊接著，走出帳篷，往河邊走去。
*
突勒抱著處理好翅膀箭傷的蒼鷹飛羽，射向對面人的目光陰鷙狠戾。
“你怎麽敢？”他的聲音近乎是從牙縫中擠出來的，聽上去令人不寒而栗。
身前的護衛身子涼了大半，但還是強作鎮定道：“我們是奉城主的命令，見到可疑的東西就要射殺。”
“飛羽只是在天空翺翔，哪裏可疑？”
護衛道：“殿下，純粹享受翺翔的蒼鷹腿上不會綁著一封短信。所以，我們認為它可疑。”
“別人就罷，你是我的親信，連你都要背叛我嗎？”
護衛單膝跪地，右手手掌貼上心口，這是西域士兵發誓效忠的手勢。
“殿下，我永遠效忠獅月。”
突勒咬著牙笑了兩聲，“好，真好。永遠效忠獅月，真是感人。那你就繼續效忠獅月，效忠獅月城城主罷。去啊！”
那護衛怔楞稍許，動身退下。
突勒呼出一口氣，返身回到座上，依舊是有一下沒一下地撫摸因藥性而沈睡著的飛羽。
“為什麽？為什麽所有人都要攔著我？你說，如果額吉瑪和額利瑪都還在，她們會不會支持我？一定會的吧？她們最疼我了。”
他垂頭，臉頰靠上飛羽溫熱的身子，眼眶不由得紅了一圈。
“我的母親們，為什麽你們這麽早就離開我，讓我現在那樣無助。”
他用力閉了閉眼，小聲唱起一首當地民謠，民謠曲調本就深沈，配上他偶帶哽咽的唱腔，在這深夜之中更顯悲傷哀怨。
*
程昱恒伸了個極大的懶腰，捶捶身上幾處酸疼處。
巴魯從厚厚的賬本間擡起頭，“對好了？”
“目前看來是的。”
“那你去休息罷。要是熬壞身子，寡人怕你們國主找我麻煩。”
程昱恒輕笑，收拾好桌面，“陛下才沒有你想得這樣無理取鬧。”
“難說。寡人經常聽到他們說南朔國主脾氣陰晴不定，在他面前得非常小心，不然隨時就要沒命。”
程昱恒道：“二弟沒資格笑大哥。你敢說在你們國家不也是這樣的？”
“寡人的脾氣比南朔國主要好。”
“得了吧，烏鴉站在豬身上，誰也別笑誰更黑。撤了。”
不等巴魯發脾氣，程昱恒早就腳底抹油，溜之大吉。巴魯磨了磨牙，盯著繁覆花紋的地毯好一會兒，才重新回到手上賬冊中。
翌日午後，喀沙國的青年丞相整理好對應賬本裝箱，程昱恒放心不過，抽出一本隨身攜帶。
“程昱恒，你是不是在挑戰寡人的耐心？”巴魯憋著股氣問。
程昱恒困惑望他，“我又怎麽了？雞蛋不能放在一個籃子裏，不懂嗎？丞相，看來你的國主文化水平有待提高，這麽簡單的道理都弄不明白。”
丞相還在清點賬冊數量，然後從中抽出兩本交給身邊的輔佐官，這回納悶的成了程昱恒。
“你在幹什麽？”
丞相不緊不慢地說：“未雨綢繆。”
巴魯臉色頓時雪過天霽，朗笑道：“聽到沒有？餵魚抽貓。”
程昱恒緊抿嘴唇，努力讓自己不要笑得太大聲，好半天之後，以常色回覆，“國主大人，果然博學。但還是對貓好點罷，不然留神它撓花您英俊的臉龐。”
“你放心，這個國家的所有人都熱愛萬物。”
噗嗤。
不知是哪個輔佐官繃不住笑出聲，丞相一開始還瞪他，後來一細究這雞同鴨講的對話也覺得有點好笑。
但他好歹是一國之相，是國主最忠誠的下屬，這點笑料還是能咽回肚裏。他擡手掩了下臉，等放下時，神色已然恢覆往昔。
“你笑什麽？”巴魯有些不滿地問。
那位輔佐官忙低頭，“臣只是在高興我們的國主博學。”
“是嗎？寡人怎麽感覺不是？算了，你繼續幫丞相的忙。程昱恒，你過來，寡人有事要和你說。”
程昱恒大步流星靠近。
巴魯以只能兩人聽見t的聲音道：“你先帶這些賬本回去，這個在你們那裏應該叫物證。寡人派出去的探子還在找葛子朗，只要找到人，立刻就會送去南朔。事情辦成之後，你答應寡人的事必須實現。”
“國主放心，我一定找南朔文筆最好的人為你歌功頌德。另外，你提過的那些資材，只要陛下那邊點頭，我保管第一時間著人送來。放心，就算我們陛下不點頭，我也會想辦法讓他點頭。”
“還有……”
程昱恒搶白，“幫你照顧好梵音公主，是不是？”
“對。你很聰明。”
“都是疼愛妹妹的人，明白的。”
片刻後，丞相過來，稱行李已打包完畢。程昱恒一聽，哥倆好似的拍拍巴魯的肩膀，“國主兄弟，那我就先回南朔幹大事，有機會再見。”
“需要幫助就寄信過來。”
“多謝多謝，果然多個朋友就是好。”
程昱恒說完，走到自己的馬兄弟旁邊，摸了摸它柔順的鬃毛，“又要開始幹活了，老夥計。”
巴魯和他的臣子們目送年輕將軍帶領的車馬漸行漸遠，直至消失在茫茫黃沙間，才收回目光，預備開始今天的例行忙碌。
“對了，”巴魯叫住丞相，“收拾一下，陪寡人去趟獅月城。”
丞相楞神，“國主是要去做什麽？時間久麽？國內還有不少事等著臣去辦。”
“你手底下那些人又不是死的，讓他們去做不就行了。”
“他們再厲害，有些決策還是得經過我同意才能實行。”
國主斟酌須臾，隨手抓來一個輔佐官，“最近有什麽事是必須要丞相處理的嗎？”
輔佐官把手上的政務在腦海裏過了一遍，小心地回答，“似乎沒有。”
“真的沒有嗎？”丞相帶著幾分暗示地提醒。
那輔佐官汗都要淌一地，可，可確實沒有啊。
巴魯全程看著他們之間的眼神交流，冷笑一聲，“既然沒有，丞相就去收拾東西。”
“所以，國主您到底是要去做什麽？”丞相異常好奇。
巴魯道：“找烏勒翎打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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