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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七十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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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32章 七十五

辰時,本該是晨陽初升的時段,朝暉卻被鋪滿天空的濃雲遮擋。

宮城四方仍是一片灰蒙,崇和殿內三十餘盞宮燈排列燃燒,燭火激烈不安地跳動著,令滿殿的竊竊私議不斷升溫。

晏永貞自首的話一出,幾乎無人不震驚。

哪怕早知舞弊案另有隱情的人,也萬萬沒想到素來中立不朋不黨的左都禦史竟參與其中。

盛環頌站出來說:“晏大人,朝會嚴肅,莫開玩笑。”

“什麽玩笑?分明是蓄意誣陷。”賀鴻錦沈著臉,拱手道:“陛下,臣不知何時與晏大人結仇結怨,惹得他父子都要拿莫須有之事來構陷於臣。微臣深感荒謬與不忿,還請陛下為臣主持公道。”

晏永貞沒有理會他,拿出一沓紙、票之類的東西,舉過頭頂,“陛下,殿試五人作弊,其中四份答卷由阮成庸與賀鴻錦負責,還有一份出自臣之手。當日所擬破題思路與草稿,臣並未銷毀,仍保留至今,可擇該生考卷進行比對。事後分成的兩萬兩銀票,也全在這裏,有票號記錄可查。”

順喜悄悄覷了覷皇帝黑雲密布的臉色,脖子一縮,趕忙躬身去取那些東西。

晏永貞放下雙手,抻直了上半身,才瞥向賀鴻錦,“至於賀大人,我所說的一切是否構陷於你,你心中有數。一定要我將你和我幾次私下的聯絡,從頭到尾事無巨細地說出來,你才肯認麽?”

賀鴻錦猛地回頭,目光就像刀子似的紮向晏永貞。

兩人對視,皆是面無表情,跪著的卻比站著的更加兇狠、決絕。

片刻,賀鴻錦左臉抽動兩下,本要張開的嘴角僵硬地拉長,接著甩袖回身,沒有接話、沒有反駁。

竟是變相地認了。

一直聚焦於他二人的官員們盡皆嘩然。

舞弊案不僅與左都禦史有關,再帶上一個刑部尚書以及過世的前吏部侍郎,實在是令人出乎意料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

既然看似中立的大人們並不中立,那麽——“裴相爺和先頭那位禮部侍郎豈不是被……”

低聲但嘈雜的各種懷疑如水漫開。

“肅靜!”順喜眼見不對,立刻高聲呵斥,“肅靜!”

百官擡頭一望,只見禦座之上晦暗陰森,肉眼可見有風雨醞釀,便都迅速地低頭噤聲。

明德帝翻了翻被當作證據呈上來的那沓紙票,並沒有仔細去看。這件案子已經有過定論,內容早就不再重要,然而今日卻突然被翻出來,還是由他向來比較放心的臣子翻出來——

他將那些東西扔到禦案上,聲調尚且平穩:“賀鴻錦,你怎麽解釋?”

賀鴻錦答:“有晏大人孤註一擲在前,臣,無話可說。”

明德帝撚了撚指尖,“你的意思是晏永貞暗中要挾於你,迫使你認罪?”

賀鴻錦無法回答,緘默不言。

明德帝自胸腔裏嗤笑一聲,“來人,將他二人剝去官服,羈押於大理寺,沒有朕的許可,任何人不得探視、接近。這件案子就由兵部和大理寺一起查,盛環頌——”

“臣在。”被點到姓名的兵部尚書立刻出列。

明德帝:“朕要一個可以徹底服眾的結果。”

盛環頌躬身,神情肅然:“是,臣必不辱命。”

明德帝安排下去,不想再在殿上夾纏,“好,今日就這樣吧。朕累了,退朝。”

順喜便高聲唱散。

眼看鹵簿就要開動,王正玄急忙道:“陛下,舞弊案如此大事,就這麽——”

話未說完,才將邁步的皇帝回頭一把將禦案上的所有東西掃落,“你是聾了嗎,沒聽見朕說的話?退朝!”

寶印滾地,紙片紛紛揚揚,還沒來得及跪安的百官立刻齊刷刷跪倒一片。

“陛下息怒!”

王正玄亦不敢再出言挽留,幾息後仍沒聽見皇帝斥責,便和同僚百官一起山呼萬歲,恭送禦駕。

行完禮,晏永貞也隨大流站起來,然後雙手扶住官帽,將其取下。

賀鴻錦做了跟他一樣的動作,左臂擡著官帽,走到他身側,咬牙低聲說:“你想和我同歸於盡,你覺得可能麽?”

“不試試怎麽知道?”晏永貞不會再退避一步。

兩人劍拔弩張,旁邊的大理寺卿見狀頭大不已,這倆都是他多年老搭檔,哪怕忽然之間成了他手上的囚犯,也實在不好催勸。

他正想找找盛環頌在哪兒,賀鴻錦有了動作,憤然先走。很快,晏永貞叫他,“宋大人,咱們走吧?”

大理寺卿看著他落寞的模樣,嘆惜道:“老晏啊,你到底怎麽了?你分明不是那種人,為什麽要……”

晏永貞低頭笑了一下,向對方說:“案子在身,不談交情,叫我大名吧。”遂也擡腳走出大殿。

殿外黑雲愈發濃稠,好似不堪重負地緩慢垂墜,隨時都有可能跌落、壓到人肩上。

一身黑衣的男人單膝跪在屋檐下,向畫案後的女子匯報:“……陛下大怒,將他二人收押於大理寺,讓盛環頌主審,務必要拿出一個‘可以徹底服眾的結果’。”

話落許久,傅景書的聲音才再一次響起:“就因為賀鴻錦打傷了他兒子,晏永貞就要拼命?”

黑衣人道:“晏塵水當日在刑部提到那兩樁案子,一旦鬧大,賀鴻錦就是欺君之罪,很可能還會連累家族。晏永貞大概覺得他為了保全自身,一定會設法殺人滅口,所以先發制人。”

“就這麽一個理由?”傅景書仍然感到不可思議,將蘸著赭紅的畫筆丟到筆架上,“可笑,實在可笑。”

“好在他二人都不曾牽扯到小姐您。”黑衣人繼續說:“賀鴻錦認得幹脆,恐怕也是怕晏永貞攀咬到小姐——他尚算得上忠心。”

傅景書聽到“忠心”的評價,毫無觸動,只道:“算他們識相。不過光朝會上識相還不行,你找個機會去一趟大理寺,讓他們無論什麽時候都給我閉緊嘴巴。”

黑衣人領命,“另外那個晏塵水幾次三番想要堪破小姐的計劃,給我們添了諸多麻煩,眼下也沒了威脅晏永貞的價值,是否要將他?”

“晏永貞還沒死呢。”傅景書仍然無法理解晏永貞的動機,她直覺事情沒這麽簡單,“陳林到哪兒了?”

“最遲明日淩晨,統領就能抵京。”

“讓他盡快來見我。”

“是!”黑衣人一喜,“統領要是得知您願意見他,一定會高興的。”

傅景書眼眸一沈。

黑衣人立刻收斂,抱拳行禮,輕手輕腳地退下。

傅景書的註意力重新回到畫作,三尺全開的畫幅上,幾朵石榴花熾烈燃燒。她審視許久,覺得顏色還不夠艷烈,親自端盤重新取色調色。

畫筆落紙,秋雨落地。

雨勢起初十分輕柔,似仙人飛天的裙擺拂過大地,視野因此被籠上一層薄障。到家門十步之內,陸雙樓才看到有人等候在此。

對方摘下鬥笠,用手帕擦去臉上黃粉,露出一張如白玉般明潤的臉——裴明憫,此時應該身在至誠寺並小心掩藏自己痕跡的人。

“膽子挺大。”陸雙樓收傘越過他,掏鑰匙開門,“知道黎肆為了‘押送’你回稷州,不得不假戲真做離京躲藏?同時我也少了一個可以做事的得力下屬,不得不親自四處奔波。”

裴明憫聽出他的嘲諷,跟在他身後道歉,然後解釋:“我來是因為有事不得不請你幫忙。”

“我記得你說過,你是為了你爺爺才獨自進京。”陸雙樓雖然不爽,但門開後還是擡臂示意他先進,同時嘴角無聲上揚:“你恐怕還不知道,今日朝會上——”

“我已經知道了。”裴明憫打斷他。

陸雙樓頓了一下,反手扣上大門,“晏永貞跟你,不,你倆關聯沒有這麽深,他跟……張厭深通過氣?還是他已經去過至城山了?”

裴明憫拒絕回答。

“倒也不必這麽生氣吧?給你爹潑臟水的又不是我。”陸雙樓收起往對方傷口上撒鹽的想法,對他說:“好吧,你可以說說是什麽事了。”

裴明憫確實生氣,在得知舞弊案真相的第一時間氣得眼前發黑,緩過來就要連夜回城。但張先生問他,回城之後是要先沖進皇宮還是先去質問晏永貞和賀鴻錦,又將他問住了。

他很快洩了氣——在某一瞬間,他第不知道多少次意識到,不論真相如何,他爺爺都沒有機會得知,也永遠、永遠不會再醒過來。

“嘿,走這邊。”陸雙樓的聲音將他的思緒拉回現在,然後指了指廚房,他回到這座宅子裏要做的第一件事是去燒水。

裴明憫沒有再計較,跟在他身後,進入相對封閉的屋裏,才將張厭深交代的話一一告訴對方。晏永貞自首之後,有一些需要絕對保密的事情就失去了執行人,由一名職銜不低的漆吾衛補上最合適不過。當然,他並沒有提及張厭深半個字。

陸雙樓一邊聽,一邊粗暴地拆開柴捆,將柴禾一根根丟進竈膛,聽完說:“好,我知道了。”

“你不問為什麽,也不再談談條件嗎? ”裴明憫還有一些反覆準備的說辭完全沒能用上,竟感到些許無措。

陸雙樓:“既然目標重疊,是誰的主意又有什麽好問的。”他也不是猜不出來。

裴明憫卻很好奇:“那我能問問你,你為什麽這麽輕易就答應幫忙嗎?”

“水往低處流,人往高處走,不是世之常情麽?只不過我們漆吾衛要上進,得有上頭的人先挪位置才行。”陸雙樓添夠了柴,就停下來盯著被困在狹窄膛爐裏的火焰。

除了跳出身在漆吾衛的困局,他還有一個更重要的理由。但這個理由,只能有他一個人知道。

因為身家性命與前程?這倒是個足夠堅固的結盟理由。裴明憫想了想,試探著問:“那我能再拜托你一件事麽?”

陸雙樓沒有表示拒絕,他便繼續說:“今行入獄牽扯到的那些婦人,我也認得。我想去找她們,你能幫我查一查她們現在在哪兒,是否安全,有沒有被別的勢力盯著麽?”

他沒有說得太細,一是因為對方是漆吾衛,朝中各種消息知道得恐怕比他更早更細;二是他回想當年在小西山讀書,眼前這位和今行的關系似乎也不錯,就算站在朋友的角度,多少也會關註一些吧?

陸雙樓沒有立刻回答,保持先前的姿勢思考了很久,久到竈上的鍋子“咕嘟咕嘟”冒熱氣,他才起身道:“既然你有心,在日落之前,你就跟在我身邊吧。”

裴明憫終於能夠活動僵硬得酸澀的四肢,欣喜之餘暗自咂摸,這算不算印證了他的猜想?

陸雙樓沒有在意他出神,他們之間的消息交換已經結束。

黎肆不在,他就自己做飯,還帶上了裴明憫的那份。雖然不及今行的手藝,但也能下肚飽腹。

過午之後,雨勢漸大。

裴明憫剛收拾好碗筷,陸雙樓就過來通知他出發。

前者換了身裝束,將黑色的武服換成暗灰的常服,頭上原本的銀簪也換成了一支木簪。

裴明憫記憶力很好,覺得那簪子似在哪裏見過,多看了一眼,因而註意到簪頭形色發舊,已有裂痕。但盯著人看很失禮,所以他只多看一眼便將視線下移,越過對方的肩頭,“你的傷……”

陸雙樓恍若未聞,撐開手中的油紙傘,便走進雨中。

裴明憫拿出一只瓷瓶,倒出些粉末拍在臉上抹勻了,還是穿戴上來時的鬥笠蓑衣。

兩人出了紫衣巷,進入另一條巷子的某間宅子,乘上馬車,走了不到半個時辰再度換車。

裴明憫一路安靜配合,什麽也不問。直到最後下車,看到不遠處的霧蒙蒙的河渠與石橋,才辨認出他們來到了安化場。

“鬥笠不要摘。”陸雙樓低聲跟他說了一句,便大步流星往深處走。

此地聚集著整個宣京的三教九流,哪怕下大雨也掩蓋不住兩旁各式鋪子裏的嘈雜熱鬧。裴明憫緊緊走在陸雙樓半步之後,形形色色的目光瞥過來,又很快撤走。

他二人通行無阻,直達一座人聲鼎沸的賭坊。迎客的精瘦夥計剛剛斥罵過守門的漢子,扭頭看到他們卻驚慌得瞪大了眼睛,轉身就要跑,“趕緊去告訴老大——”

“都給我站住,閉嘴。”陸雙樓眼疾手快抓住對方一邊肩膀,將人提到身後丟開,不需要誰通報引路,徑自跨過門檻。

周遭剛有所動作的人都停下來,目送他進去。

裴明憫也來不及抖一抖笠蓑上的雨水,趕忙去追,沒走兩步就被場子裏發酵的臭味熏得想吐,不得不用袖子捂住口鼻。

陸雙樓卻似十分熟悉這裏的環境以及結構布局,穿過一排賭桌和癲狂的人群上了二樓,到一扇緊閉的房門前擡腳就踹。

屋裏響起幾道女聲驚叫,倚在羅漢床上的陳老大正對房門,看到來人仿佛白日見鬼一般駭得僵住。身邊幾個女人都跑光了,他才勉強吞了吞口水,起身迎接,“雙、雙樓啊,你怎麽、怎麽突然來了?”

陸雙樓看他片刻,突然發難,長臂一伸攥住他的衣領,將他摔按到了一側擺滿瓜果點心的長桌上。

□□撞出悶響,盤盞和吃食滾了一地。

陳老大連喊:“有話好說,有話好說啊雙樓!”

“是不是以為我忙得脫不開身,就騰不出時間來找你麻煩?”陸雙樓撒手往上,箍住對方的脖頸,猛一用力,“誰指使你陷害賀今行的?”

“我也是被逼的,沒辦法——”陳老大猛咳兩聲,喘不過氣,掙紮擡起沒有被壓制的那只手。

陸雙樓的腿比他擡得更快更高,不需要多費功夫,眨眼便踩住他小臂壓回到桌上,再重重一碾。

陳老大慘叫一聲,歇了反抗的心思,求饒道:“雙樓,你也知道,我上有老娘下有稚兒。看在我從前幫你做事也很用心的份上,你就放過我這一回吧。”

“你記得跟我的交情,還這樣做?”陸雙樓歪了歪頭,提起他的頜骨,再狠狠摜下,將他的後腦勺砸到僅剩的那個果盤上。

動靜之大,哀鳴之滲人,震得剛剛上來的裴明憫眉心一跳,想說的話全都剎在了喉嚨口。

陸雙樓再把陳老大拖到眼前,臉對臉地笑道:“你不說我都差點忘了,你還有個獨苗兒子。”

他左右看了看,踢開染血的果盤,拿起底下壓著的削皮小刀,豎直抵到陳老大耳邊,“你是覺得我沒那個手段找到他們,還是我很有底線不會朝他們下手?知道我現在要幹什麽吧?我可不是賀今行,哈。”

話未落,刀尖便刺入陳老大耳下皮膚,沿著他的下頜骨劃出一條直線,再挽了個刀花,換到另一邊。

陸雙樓的刀法很好,動完下半張臉,刀尖點上額頭,下頜才有血線滲出。

這幾刀並沒有帶來比剛剛更重的疼痛,然而陳老大不慎聽說過他那門剝臉皮的手藝,註視著懸於眼前的刀刃,就仿佛要遭淩遲一般,驚懼得渾身血液都凝固成冰。

下一刻,他閉眼哀嚎道:“別別別!我說,我說!是傅家的人先找到我!”

陸雙樓翻轉小刀,用刀片拍了拍他的臉,才將小刀擲插到桌上,“我沒有耐心,撿重點別廢話。”

陳老大因腦後失血頭暈眼花,餘光裏還能瞥到那刀,想昏過去都不敢,硬撐著斷斷續續地將傅家的人如何找上他、恐嚇他拿出那份契約,並在朝會上指認賀今行的事,一一說盡了。

陸雙樓聽完後,整個人如罩冰霜,斜斜一瞥,“都聽見了?”

裴明憫遲滯地點點頭,攥緊滿是汗水的手心,艱難開口:“別殺他,我需要寫成證詞,讓他簽字畫押。”

“這就嚇到了?我還什麽都沒幹吶。”陸雙樓勾唇笑了一聲,拇指按到陳老大下頜的傷口上,低聲說:“好好配合,別讓傅景書知道,否則她會怎麽對你,你應該清楚。還有,要是敢堂上翻供,我就把你全身的皮都扒下來,做成皮靴給你兒子穿。聽明白了?”

陳老大氣若游絲地答應。裴明憫側身移開目光,看向門外,後又移向門墻。

樓上在暴力施虐,樓下的賭徒們就安靜了一會兒,便再度將籌碼壓到賭桌上,熱火朝天。

令人作嘔。

一刻鐘後,裴明憫拿到畫了花押的證詞,跟著陸雙樓一起離開安化場。

雨不止何時停了,他還是沒有摘下鬥笠,半張臉陷在竹篾的陰影裏。快要走到馬車的時候,他停步請求:“下一個地方,你把地址告訴我,我一個人去吧。那些婦人孤苦無依,不像這裏的蛇頭吃香喝辣……”

“好,你去找胭脂鋪的掌櫃就行。”陸雙樓給了他一個不在玄武大街的地址,提著卷好的傘就像提著刀,走在前方沒有回頭。

裴明憫默默地疊掌,向那道背影深深一揖,隨後改道而行。

他不需要去祺羅家裏找人,他直接去悅乎堂。書肆的掌櫃看到他雖然驚詫,但還是迅速地將他帶進內室。

在等柳從心過來的期間,安靜的房間裏只有他一個人,他梳理了一遍今日的經歷並額外花了些時間消化好,環顧四周,忽然覺得這裏好像一個地下聯絡點。

柳從心來得有些晚,帶著兩份便餐,分給他一份,“還沒吃吧?”

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問——他們能坐在這裏談話,就已經是往日的交情與信任帶來的結果。

一張餅一筒湯,裴明憫已經習慣這樣的吃食搭配,向對方道謝,同時註意到他袖口衣擺上有擦不去的泥痕。

柳從心一邊撕咬肉餅,一邊囫圇解釋:“近日我都忙著修道觀,人手不太夠,哪裏缺人,我就得親自頂上。”

也因此,白日裏他很難從道觀脫開身。

裴明憫稍加思索,便了然是哪座道觀,他不喜這種勞民傷財的建造,沒有多問。因為下午的事情,他也不是很有胃口,就先說出自己的來意。

這個方向柳從心早就想到了,說:“我去找過那個女人,但她拒絕見我,躲起來了。她的那些同伴都幫她掩飾,阻止我找到她,祺羅出面也不管用。”

並且他不確定王氏叔侄的人是否還盯著她們,就有些束手束腳。

這樣的局面並沒有超出裴明憫理性的預料,但仍然令他陷入沈默。

柳從心:“我聽祺羅說,當初你也有參與這件事,在之後也為她們提供過幾次庇護,你覺得值嗎?”他不等對方回答,自顧自地繼續說:“好吧,其實我更想問今行,但我見不到他的面。”

最初像紐帶一樣將他二人連接起來的同伴,被監禁在獄中,情況不明。

裴明憫用雙手抹了把臉,終於開口:“值與不值,我說出來並沒有意義。”

“但是我敢肯定,再重來一次,今行和我的選擇都不會有任何變化。”他堅持這樣的想法,還不死心:“你讓祺羅帶我去見她們吧,我再試試。”

“可以。不過今晚不行,我得去看看晏塵水。”柳從心快速地解決了晚飯,“你要一塊兒去麽?”

裴明憫當然不會說不。於是他抱著一摞補品,代替了對方的小廝。

入夜後涼風習習,屋宇街道都還是濕漉漉的,千燈巷只有巷口點著一盞石燈,不明不晦。

兩人敲開晏家的大門,來開門的卻是賀冬。

“晏永貞拜托了我,我得盯著這小子痊愈。”賀冬帶他們去廂房,揚聲道:“小子,你朋友來看你了!”

西廂亮著燈開著半扇窗,晏塵水半趴在床頭一方矮幾上,翻看著一本厚厚的冊子。他胸腹連臀帶腿根都纏了紗布,除此之外什麽都沒有搭蓋——因他自個兒的要求,藥用得很猛,導致他一直熱得慌。

裴明憫不通醫理,也無法判斷他現在的狀態,知不知道他爹的事,只能幹巴巴地問:“你還好嗎?”

賀冬小聲跟他說:“盛環頌和大理寺的人都來過了,他還配合做了筆錄。”

先前還賭氣不肯好好治傷的青年,在得知他爹在朝會上自曝舞弊的事情之後,呆滯半晌,隨即態度大變。

什麽都知道了,也就是已經傷心過了。裴明憫張了張唇,不忍戳人傷疤。

他們之間的距離就幾步,晏塵水也聽見了賀冬的話,盡量撐起上半身,說:“再不好也能撐到舞弊案結束。不過,明憫你不是回稷州了麽?”

對方主動提起,裴明憫也不刻意遮掩,“為了我爺爺,前些日子又進京來了。”

裴老爺子為什麽而死,晏塵水多少也明白幾分,默了默,挪動身子用胳膊肘抵著矮幾,向他拱手:“我先在這裏替我爹向你口頭道歉,現在不方便,等我好些了,再向你家負荊請罪。”

“你小心牽動傷口。”裴明憫已經不再想其中的關系,趕忙制止他,說:“你是你,你爹是你爹,晏大人為何要協助舞弊、是否被迫尚未可知。我不會遷怒於你,也不需要你向我道歉。”

“不對。”晏塵水卻一改常態反駁他的話,按著他的手臂借了一把力,將矮幾上自制的卷宗翻到某一頁,推給他們看,“我知道我爹為什麽會這麽做。”

“我一直在暗中追查這樁案子,有一次和今行一起到京郊尋找線索,遭到了漆吾衛的截殺。那回幸好有今行在,及時帶著我逃走,不然我可能就沒命了。”

“我回家之後,我爹在家中等我,還做好了飯菜。我問他怎麽那麽早回來,他說公務永遠做不完,所以幹脆讓自己休半天假偷個懶。”

晏塵水今日將這件事回憶了數十遍,到家之後的每一個細節都不斷在他腦海中浮現。

“我當時還慶幸他沒有發覺,之後暗中警惕了一陣子,沒有再遭遇意外。我以為是我運氣好,或者幕後之人太過傲慢不把我放在眼裏,結果是我爹替我擋住了一切。他與賀鴻錦那幫人做了交易,臟了自己的手,讓我能自以為是地繼續查下去。”

他以敘述的語氣,將他的推斷盡量平靜地說完。

可加重的鼻息與劇烈起伏的胸膛,讓另外三人誰都能聽出他的自責與懊悔。

“這不能怪你。”裴明憫為他感到惆悵,安慰道:“舊案疑點重重,你盡你所能去找尋真相,這件事絕對不是錯。”

柳從心關註的卻是案子本身,這也是他來的目的之一,“前天你在刑部要立案狀告賀鴻錦,不惜把自己搞成現在這副樣子,是不是查到什麽關鍵證據了?”

談起正事,晏塵水反倒好受些,沒有提及忠義侯,只是吸著鼻子點了點頭,說:“明天冬叔送我去大理寺,不,先找盛環頌,把我掌握的所有證據和線索交給他。一案歸一案,不管哪個案子,賀鴻錦都別想洗脫。”

他攥住矮幾邊沿,環視在場諸人,“舞弊案翻出來,加上這兩樁舊案,輿論首當其沖的一定會變成賀鴻錦。因為他刑部尚書的身份,今行的案子也會被延後,就還有翻案的時間。”

柳從心冷笑:“案子還沒判呢,他什麽錯都沒有,是被冤枉的無辜者。”

“你我都明白,就別計較這些用詞了。”裴明憫即道,自袖中拿出陳老大那份供詞,“陛下不許我進京討個說法,我本來藏身在至誠寺,混進城就是為了此事。你們看。”

仔細看罷,柳從心驚怒之餘,不解道:“你怎麽拿到的?”

裴明憫猶豫了一下,實話實說:“陸雙樓幫的忙……我沒提那個蛇頭,但他先帶我去的安化場,顯然早有打算,我只是正好撞上了。”

聽到答案,趴著的站著的都是一楞。

賀冬倒不怎麽意外,心想算那小子還有點良心,又瞅著安靜的當兒插了一句話,“需要我和星央做什麽,盡管安排。”其後便不再發言。

年輕人們重又商量起來,你一言我一語,未覺更漏漸長。

不知過了多久,梆子聲飛越屋脊,傳到人耳中。

一、二、三更了,陸雙樓斜靠廊柱,漫不經心地數著梆子聲,所有註意力都聚焦在前堂入口。

陳林今晚回京,第一件事應該是進宮覲見皇帝。而後,不論陳林什麽時候回到駐地,他都勢必要到他手上過一遭。

他作為一名辦事不利的下屬,理應早早在此,等候發落。

這一等快到天亮,堂外廊檐下掛著的鐵風鈴才響起清越的報信聲。

陸雙樓腳步一滑,悄無聲息地屈膝跪地。這一招他專門練過,五步之外再好的耳力也聽不到半點動靜。

漆吾衛駐地本就在暗渠上,被夜裏風露浸潤的石磚更是寒涼無比,他跪了幾息便覺得刺骨的冷。就在此時,一雙厚底皂靴無聲無息地走到他三步之距。

他繃緊神經,恭敬行禮:“統領。”

陳林停在他身側,高大的身軀遮擋了本就稀薄的星光,側目道:“裴明憫呢?”

陸雙樓整個人都融在陰影裏,低頭答:“屬下讓黎肆押解他回稷州了,還有五日大約就能回來。”

陳林聲如淬冰:“本座記得給你的命令可不是讓你好好送他回去。”

明知故問,陸雙樓還不得不將回稟皇帝的話再說一遍:“裴明憫說他受陛下密召——屬下愚蠢,被他詐住了,沒能及時殺掉他。”

陳林擡手搭上他的左肩,“我看你是忘了,漆吾衛最重要的一條鐵律,就是不論對錯、聽命行事。”

下一瞬,巨力突襲,陸雙樓身子一抖,只覺肩膀就要被捏碎。他整個胸腔爆發劇烈的震顫,在沖出口變成慘叫之前,被他咬住舌尖及時壓下。同時額上青筋暴起,並瞬間凸延至脖頸,令頭頸因硬扛高壓而充血變得通紅。

最後,他將口腔中混雜憤怒與厭惡的血咽回喉嚨,一字一句地吐出求饒:“統、領、息、怒,屬、下、知、錯。”

“認清你的身份,如果你手中的刀不能砍向你的目標,那它就會對準你自己。”陳林收了手,跨過他向前,“不要再有下一次。”

失去鉗制,陸雙樓當即向前半傾,拼盡力氣用右手攔住左臂,才撐住自己沒有狼狽倒地,然後含著滿口銹腥回答:“是,屬下謹記。”

他就著這個姿勢緩了許久,左臂仍然無法動彈,眼看就要破曉,才勉強爬起來。

“陸頭兒。”一直在前堂口站崗的任玖這個時候才迎上來,問:“你還好吧?”

“我像要死了的樣子嗎?”陸雙樓冷冷道,轉身回他自己小隊所在的院落。

任玖東張西望地跟在他身後,聲如蚊訥:“我剛剛真怕統領下殺手。”

“他不敢殺我。”陸雙樓用化瘀的手法揉按著自己的左肩,面無表情:“陛下已經懷疑他,他要是現在就殺了我,只會坐實陛下對他的懷疑。”

說到這裏,他想到什麽,即問:“這麽久才回駐地,陛下留他多長時間?”

任玖回答:“統領出宮之後,去見景書小姐了。”

傅景書?

陸雙樓眉心一跳。

這女人又打算幹什麽,多大的事需要她親自見陳林?

陳林也在考慮這個問題。

但他沒有留在漆吾衛的駐地考慮,而是先動身去刑部大牢,在路上慢慢權衡。

此時的刑部群龍無首,賀鴻錦慣常獨裁,失去了他,刑部侍郎在陳林面前不敢說一個“不”字。

很快,侍郎便安排好一切,屏退了所有獄吏,親自提燈引他下地牢,同時有問必答。

“……這賀今行看似良善好欺,實則我們各方面遍查了幾日,都沒能找到他足夠致命的汙點。和他同住的那兩個,一個是陛下賜過籍的混血兒,一個是有自己的醫館、坐館開方的大夫,都與這賀今行沒有直接的關系,傳喚盤問了幾回,但抓不到錯處,也不好羈押進來。至於他那個私生的爹,人在稷州遙陵,又是咱們堂官的兄弟——喏,就是這兒了。”

隨即上前用力拍門欄,“賀今行,趕緊起來,有大人物要問你話。”

賀今行抱膝側躺在枯草堆上,恍惚中似乎聽見有人叫他的名字,他眨了眨眼,沒有立刻去確認。

長時間的饑餓與無法休憩讓他的精神仿佛被淩遲,腦袋脹疼得要炸開裂成幾半,不僅難以冷靜下來思考,更是渾渾噩噩得幾乎分不清虛幻與現實。

侍郎又提高聲氣叫了幾遍,尖銳的聲音落在賀今行耳裏就像是紮進腦子的針,他捂住耳朵,看向牢房外的聲音來源。是有兩個人影,像墻似的並排著擋住了壁燈照過來的光。

他之所以沒有靠墻支撐身體,就是因為他需要一些光照著他身體的一部分,才能讓自己熬下去。他焦躁地把自己挪向光照之地,然而耗費所剩無幾的力氣也只能跪行兩步便仆倒。

侍郎見狀,擦著汗訕笑道:“我們刑獄這一套常法使下來,一般人堅持兩三日就招了,意志頑強一些的至多撐個五日也要崩潰。他這都七日了,就算瘋癲了也是正常的。”

本來只打算熬他五日就提審,但因為休沐日加上堂官賀鴻錦出事,這邊就疏忽了些。

陳林不置可否,指了指門上的鐵鎖鏈,示意侍郎將牢門打開之後,親自彎腰進了牢房,蹲下來查看嫌犯。

“賀今行,可還清醒?”

人到跟前,賀今行確認這不是幻覺,才盡力睜開布滿血絲的雙眼,盯著俯視自己的這張臉看了許久。不是賀鴻錦,他燒腫的喉嚨撕扯出聲音:“……你是誰?”

“吾名陳林。”陳林也在仔細地觀察他,頷首道:“還沒有被逼瘋嘛。”

賀今行聽到這個名字,將舌尖抵住齒刃,然後奮力咬合,在味蕾上蔓延開的血腥讓他清醒了些,“怎麽是你?”

“看來你聽說過我,我也就不廢話了。”陳林直起身,猶如高峰拔地而起,“我查過你的身家,名下沒有任何產業,全靠俸祿和給書肆寫文章度日,何來巨額錢財為那些娼妓贖身?我想,一定是有誰在暗中資助你,或者贈授你錢財,對不對?”

景書要讓這個賀今行死在萬眾矚目的法場,死得合理合法,被所有百姓唾棄。如此才能釜底抽薪,徹底滅了支持新政的那幫人的氣焰。

光憑他們捏造的私自蓄奴一條,就有些不夠。

陳林思來想去,既然打定主意要把人徹底按死,不如再鬧大些多牽扯幾個礙事之徒。

若是能借此事將崔連壁一黨或者忠義侯拖下水,一石二鳥,那就更妙了。

“陳統領想讓我攀咬誰?”賀今行翻了個身,仰面盯著房頂,雙手攤開,幾截指骨伸進光裏,“崔連壁?盛環頌?忠義侯?還是我沒有想到的哪一位?”

“還挺識趣。”陳林露出一點玩味的笑。

賀今行的嘴角也微微上揚,閉著眼說:“統領高看我了,我哪兒能攀咬得上。”

陳林臉上那點笑就只浮在了皮上,寒聲道:“那本座再提醒你一次。你有一支墨玉鐲子,價值不菲,顯然是贓物。誰賄賂於你的?”

“不是贓物。”賀今行平靜地回應。

“也對,行使賄賂哪兒有單送鐲子的。若是男女之間,也不大可能是女子送男子。依本座看,倒像是你要送給哪位姑娘的。”陳林回頭看向侍郎,“你說,怎麽才能把這位姑娘找出來?”

賀今行聞言只想大笑,但他沒力氣笑出來,遂啞聲說:“好,你們去查。要是真能查出來,我可能還會高興一點兒?”

他毫無負擔地歪頭,瞥向自己沐浴光明的那半只手。

陳林徹底沈了臉色,面對他的侍郎下意識地發怵,趕忙獻策:“要不上上刑吧?骨頭痛了,就知道服軟了。”

這位漆吾衛的統領沒有反對,侍郎便趕緊出去安排。

賀今行仿若未聞,直到兩個獄吏將他半架起來拖出牢房,心中依然沒有泛起一絲波瀾。

刑罰帶來的只有血肉的疼痛。這樣的苦楚,他於幼年在遙陵度過的歲月中,早已習慣忍耐。

哪怕這回沒有人陪著他,沒有阿娘,也沒有師父。他依然還有可以掛念的東西,有要等的人,就像他指尖的那一粒光芒,足以支撐他面對無邊黑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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