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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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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1章 四十四

“父親!”

裴孟檀疾步走到老爺子跟前,顧不上淩亂的官袍,扶上老爺子一邊胳膊,邊走邊壓著聲音問:“您來怎麽也不提前告訴我?”

裴老爺子眼睛盯著天邊的悠悠飛雲,慢吞吞道:“告訴你,有什麽用?”

裴孟檀:“我完全不知道您要來,什麽準備都沒做,甚至都沒法及時來接您。”

“老子來看兒子,要什麽準備?”

“是,您用不著。但您看現在,您都進過宮見過陛下了,我這個做兒子的才知道,傳出去您覺得好聽麽?”

“你還惦記著這點兒芝麻大的面子呢?”裴老爺子驟然停下腳步,側頭看向自己的大兒子,目光淩厲:“你有什麽面子?啊?”

裴孟檀一瞬間瞳孔放大,也僵在原地,嘴唇顫抖半晌,卻沒能說出一個字。

應天門前三方大街寬闊通達,正是歸家的時辰,車水馬龍,人流如織。

裴老爺子收回視線,在老管家的攙扶下登上馬車,“回府。”

馬車急停,裴明憫兩步下了車,飛快地走進正院。長輩俱在,裴老爺子坐在主位,右手邊空著。他叫著“爺爺”,走過去行禮。

裴老爺子拉著他的手到跟前,說:“我看看,滿臉都是汗,這麽急做什麽?”

裴明憫綻開笑容:“我聽說您來了,就想著早些回來見到您。”又斂了笑:“天氣這麽熱,您路上受苦了。”

裴老爺子擺擺手,“快去洗把臉,回來吃飯,你娘做了好幾個你愛吃的菜。”

裴明憫便先去洗漱換衣裳。

裴夫人稍稍松了口氣,吩咐傳菜。

祖孫三代人,多少年沒聚在一張飯桌上,安安靜靜地吃完了這頓飯。

飯後,父子倆一起送裴老爺子到專門為他準備的院子裏。裴明憫打算留下來和爺爺說會兒話,裴孟檀轉身就要走。

“跑什麽跑?”老爺子出聲:“事情還沒說呢,你這點眼力見都沒有?”

“爺爺?”裴明憫一驚。他長這麽大,幾乎沒有看到過他爺爺和他爹相處的畫面。或許在他很小的時候有過,只是他已經全然忘記。但不管怎麽說,這樣的局面,實在是……

裴孟檀卻接受良好,至少沒有拂袖而去。他屏退院子裏所有下人,走回去,拱手說:“請父親吩咐。”

裴老爺子坐到炕榻上,雙手拄著竹杖,就如說自己今晚要睡在哪兒一樣,平平地說:“你明天就進宮去向皇帝辭官。”

“什麽?”兩道聲音同時響起。

立在老爺子身邊的裴明憫驚詫不已,看了看他爺爺,又看向他爹。

裴孟檀甚至覺得有些好笑,反問道:“父親,您沒說錯、我也沒聽錯吧?”

“你當我跟你開玩笑?”裴老爺子沈著臉,“你不願意辭官,那你告訴我,國庫的虧空,你打算怎麽填?”

裴孟檀不說話了。

裴老爺子不依不撓:“是依皇帝的意思,大開捐納方便宮中和朝廷、地方的蠹蟲謀私利,而不顧黎民百姓的死活,做我大宣史書上的罪人?還是同意改稅的法子,不顧大小地主的反對,與所有世族、與我裴氏立身的階層為敵?”

裴孟檀神色劇變,下意識張口:“我……”

“回答不出來吧?你無路可走啊。”裴老爺子短促而蒼涼地笑了一下。

裴孟檀退後半步,幾乎掛不住臉,幹脆別過頭,低聲說:“大不了就認了,讓徐錄把事情擔下來。風波過去了,再圖國庫。”

裴老爺子這幾日研究過舞弊案的首尾,認得這個徐錄就是現任禮部侍郎,豁然起身,“你還以為這是舞弊案的事?”

裴孟檀語速也快了兩分:“我知道舞弊案就是為了向我施壓,但我能怎麽辦,父親你說我該怎麽辦?”

“我是左相你是左相?這是你身為左相能說出來的話?”裴老爺子走向他,沒讓孫子攙扶,走到他面前,“裴孟檀我問你,從我離京之後,這些年我有沒有置喙你一句?”

“我想著,只要不傷筋動骨,隨你怎麽幹,哪怕秦毓章秦氏這麽多年踩在我們頭上,我有反對過你嗎?我就當你在隱忍你在蟄伏,可到現在你都做了什麽?

字字句句都戳在裴孟檀心口上,令他羞憤交加。

他胸口劇烈地起伏,卻難以讓自己平靜,最終口不擇言道:“是,您是沒說過我什麽。但家裏誰不知道,您就看不上我們這幾個兒子。裴氏被秦氏壓了這十幾年,是我們沒用。但要是像秦毓章、秦氏那樣奉迎皇權,與宮奴何異?難道您對我們的期望,就是讓我們去當阿諛奉承、揣摩上意的佞臣?”

“住口!”裴老爺子揚手甩出一巴掌。

裴孟檀捂著半張臉,臉上血色盡退,白如宣紙。

裴明憫來不及阻攔的雙手僵滯在半空,震驚地看著他們,想勸,卻不知如何插手、開口。

在他踏入家門的那一刻,從未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

裴老爺子仍然死死盯著大兒子,氣喘籲籲,說出口的話更加尖銳:“皇帝信重秦毓章超過你,你以為就靠他會阿諛奉承、揣摩上意?身為宰相,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既沒有令人信服的擔當,又沒有令人色變的鐵腕,你怎麽坐得穩?”

“你把你自己、把我們裴氏一族都架在火上烤,大禍臨頭,生死一線,你還這樣執迷不悟、優柔寡斷,你連裴氏的主都不配做!”

裴孟檀死死咬住牙關,用盡全力放下手,重新直視老爺子,“現在坐相位的是兒子我,不是父親您。任您怎麽說,我絕對不會在這個時候退。”

“不退?”裴老爺子闔了闔眼,面露失望,“也罷,合該是是我裴氏命裏的劫數。”

裴孟檀忍不住說:“父親為什麽就不能相信我一回?我一定會贏到最後,救活裴氏。秦毓章是壓了我這麽多年,可現在他死了,上位的是我啊父親。”

裴老爺子搖頭,緩緩退了一步,被孫子及時攬住,再次搖頭道:“能救裴氏的不是你,是列祖列宗幾百年的遺澤,是小小年紀就和親去北黎的六兒,是我這把行將就木的老骨頭……”

裴孟檀聽他如此說,再也忍不住,掩面而去。

“父親!”裴明憫想追出去,但因攬著老爺子沒能第一時間動身,猶豫片刻,還是留下來陪著爺爺。

“真是固執如牛。”裴老爺子深深地嘆息,因太過激動而氣血上湧,難以自制地咳嗽起來。

裴明憫趕緊扶他回去坐下,邊倒茶邊說:“爺爺,父親他不是有意氣您的,您別動氣,緩一緩。”

“爺爺知道。這不是你爹的錯。”裴老爺子從來不要人餵食餵茶,接過茶盞,說:“做現在這位陛下的臣子,要麽豁出去,做一條事事應承的狗……咳咳……要麽沈下來,甘心事事都捏不到手裏,咳……”

話未說盡,便頻頻地咳起來。

裴明憫忙替他拍後背捋前胸順氣,擔憂道:“父親的事讓他自己管,您別為他操心費神了,好不好?”

“不行啊。”裴老爺子顫抖著抓住他的手,另一只端著茶盞的手抖得更高。下一刻,杯盞脫手,跌到膝頭滾落地毯,茶水灑了一身一地。

“您砸到沒有?”裴明憫剛想去見杯子,就見老人捂著唇彎腰猛咳,指縫間溢出血來。

他悚然一驚,腳步立刻向外,“爺爺您等一下,我去叫大夫。”

裴老爺子扯住他,聲音沙啞許多:“別去。”

“這怎麽行?”裴明憫回頭,右手被緊緊抓住,他想脫出手又怕掙開會傷到對方。

裴老爺子撐著他的小臂,借力抻直脊背,“我還有話,跟你說。”

“您說,明憫聽著。”裴明憫另外倒了杯茶,餵爺爺漱了口,再喝下去一些,然後拿出手帕替爺爺擦去臉上的血跡。

裴老爺子手腳無力,只能由著他伺候,緩緩說:“你爹不甘心不情願,但爺爺要你明白,你爹已是進退維谷、騎虎難下的地步,此時不脫身,往後再無脫身的機會。”

裴明憫念著他的身體,心憂不已,只是點頭。

裴老爺子慈愛地看著他,溫和道:“我問你,如果是你,你會怎選?”

裴明憫當然明白爺爺問的是什麽,這也是他和他父親分歧所在,他回答:“我會支持改稅。”

“好,願意選,就比你爹有出息。”裴老爺子動了動手指,點點他的胳膊,“你再湊近些,聽我說……”

裴明憫俯下身,將頭靠近老人胸前,附上耳朵。聽到一半,忽然渾身一抖,差點跌坐到地上。

他不敢置信地睜大眼睛,“爺爺,您說笑的對不對?”

裴老爺子笑著搖頭。

“不,不,不要!”裴明憫就勢跪到地上,抱住他的膝蓋,握住他的一只手,“爺爺,您別,我去勸父親,我去勸他辭官……”

裴老爺子打斷他:“你怎麽勸得動呢?”

裴明憫疾聲道:“勸不動也勸,再不行就拿我自己的命逼他,總之您不要這麽做,不要離開我。”

“傻孩子,就算你能勸動,他平白無故地辭官,陛下怎麽準?”裴老爺子摸摸他的頭,“爺爺已經跟陛下說好,你只要照著我說的去做就行。這次之後,家裏就看你和你六妹妹了。”

“不,我不願意。爺爺,您不要這樣做,我不願意。”裴明憫反覆地說,才發現他的手已經能完全覆蓋住爺爺的手。而那雙手,皮如砂紙,骨如枯枝。

明明他在小西山讀書的時候,爺爺還沒有這麽衰老。

為什麽,為什麽會變成這樣?

“來不及了,聽話。”裴老爺子靠著大背枕,平靜地,“你答應我,裴氏不會倒。”

裴明憫瘋狂地搖頭。

就好像他不願意,他不點頭,這一切就不會發生。

“難道你要讓爺爺死不瞑目嗎?”裴老爺子說罷,口中止不住地湧出黑血。

裴明憫試圖用手去堵,拿袖子去擦。

裴老爺子用盡全力,把孫子拉起來,眉目顯出厲色:“阿澗,你發誓!”

裴明憫再也受不住,帶著哭腔說:“好,我發誓。”

他再次跪下去,挺直脊梁,舉手做誓:“澗有生之年,必不負您所托。”

“好,好……”裴老爺子聽完,含笑點頭。

“爺爺,爺爺?”裴明憫輕聲喊了幾遍,沒有得到回應。

他的爺爺靜靜地靠背枕而坐,面容平和,嘴角猶帶一點笑意。

就像在水榭邊垂釣,在高樓上聽雨。

他怔了半晌,才哆嗦著欺身上前,擡手為對方闔上雙眼。而後,他掩住嘴,仰頭望向拱梁。

在那一片漆黑裏,他的目光找不到落點。

許久,兩行眼淚無聲無息劃過眼角,流入鬢發。

一刻之後,他走出院子。

萬籟俱寂。裴孟檀獨自坐在臺階上,滿身頹唐,月光是他披在身上的霜。

“父親。”裴明憫叫他,告訴他:“爺爺走了。”

裴孟檀猛地側頭看向他,嘴唇張了張,卻發不出聲音。然後他似才反應過來,爬起來想要進屋,因為身體僵硬一個踉蹌,向前跌去,及時地用手掌撐住地才避免更加失態。

裴明憫在他跟前跪下,叩頭。

“我會去翰林院請丁憂。也請父親盡快進宮向陛下陳情,辭去官職,扶靈回稷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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