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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三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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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90章 三十三

傍晚時分,賀今行在官舍的廚房買了一餐,端回房間。沒吃兩口,就聽見有人敲門。這會兒能來的人不外乎那幾個,他放下筷子去開門。

柳從心看到他的第一句話就是:“果真被停職禁足了?”

賀今行點點頭,側身讓他進屋說話。

關上門,柳從心飛快地說:“我聽說你是因為惹怒了皇帝才被停職,你是不是上諫疏了?”

“對。”賀今行看他滿頭是汗,給他倒了杯涼茶。

柳從心哪兒喝得下,捏著杯子,眉毛擰得更深:“我就知道皇帝不可能聽諫,那你怎麽辦?什麽時候才能官覆原職?我去找人給你求情行麽?”

只要砸的錢夠多,他不信疏通不了門路。

賀今行忙道:“別,這才第一天,再等等。”

柳從心盯著他:“你是真能坐得住。”

“不然,也沒什麽其他可做的。”賀今行重新坐下吃飯,將桌角的蒲扇遞給對方。

柳從心接過扇子就開始搖,熱汗漸冷。

屋裏安安靜靜,偶爾一聲筷子碰到食盒的輕響。等人吃得差不多了,他放下蒲扇,沈聲問了一句:“你有把握麽?”

賀今行回答:“成與否,都在陛下一念之間。”

柳從心沈默片刻,低聲道:“國家大事,憑什麽全由皇帝說了算,做臣子的連進諫一句話都要受罰。就因為他是皇帝?我看前朝史,先帝都沒這麽霸道。”

見對坐的人沒接話,他嘆口氣,“那我現在能做些什麽?”

賀今行想了想:“明日幫我送個消息?”

柳從心應聲“好”,等待他書寫的期間,想起一件事來:“你先前說過的那幾個今科進士,祺羅她們查出了些端倪。”

“怎麽說?”

“這幾個人家裏在會試前的一個月,都和西城一家古玩店的掌櫃有交集。具體的關系往來還需要時間詳查,但確定的是,這家店是裴氏的產業。裴氏是百年望族,在京城置的產業所用的掌櫃都是家生子。和掌櫃有交集的話,就是和他們裴家有交集——裴相乃今科主考官,這太容易讓人聯想了。”

柳從心語氣嘲諷:“我先前以為和秦黨有關,秦毓章都死了,他們還都好好的,可見我多少是想差了。這屆主考固然好名外在,但盛名難副之人,古往今來並不鮮見。在這個官場上,名聲與更多的黨羽、更大的權力相比,又算得了什麽?”

賀今行停下筆,眉心蹙起,思索道:“科舉名次可以作假,才學做不了假。有機會去試一試那幾個人,看看肚子裏是墨水還是幹草,至少可以確定他們的成績是否來得真實。”

“都是些草包罷了。”柳從心說:“問題只在於證據。如果能搜集到關鍵的證據,將這件事捅出來,裴相爺還能穩坐政事堂?不過,你忍得下心嗎?畢竟是裴明憫他爹。”

賀今行說:“我的私心不值一提。但是,就算與裴家的產業有關,我也覺得不一定就是裴相主使。底蘊深厚如裴氏,位極人臣如裴相爺,有什麽必要去操控舞弊?他身為仕林領袖,想要培植黨羽,大可——”

他忽然噤聲,看向門外。

幾息過後,房門被敲響。

“誰?”柳從心一驚。

賀今行心下一嘆,能接近房間而他又沒有及時發覺的,只能是他的幾位朋友。

他上前開門,裴明憫一手把著門框,以身遮擋住斜來的落日餘暉,雙眸無光,沈沈如即將到來的黑夜。

“你們剛剛說的,都是真的嗎?”

“這。”柳從心看向賀今行。

後者說:“目前的線索將嫌疑指向裴大人,但沒有足夠的證據,所以尚不能定論。”

裴明憫垂下眼,用力撐在門框上的五指微微發抖,指節泛白。

良久,他說:“能把舞弊的那幾個人告訴我嗎?我想去查一查。”

“可以。”賀今行說,回身進裏屋,寫了張名單。

裴明憫就站在門外等,拿到名單之後看了一眼便揉在手心,重新看向賀今行,眼眶微微泛紅,“你現在怎麽樣,陛下責罰嚴重嗎?”

賀今行說:“還好,除了停職,只罰了俸祿。對了,我向陛下進了兩封奏疏,除了稅弊還有一封臨時起意寫的,你想看看嗎?”

裴明憫輕輕頷首:“好啊。”

賀今行側身:“我現在寫給你,你進來坐會兒?”

“不了。”裴明憫攥著那團紙,低聲說:“此事不清,我就不配跨這一步。”

賀今行便不再說什麽,飛快地默寫出那封《諫興亡疏》,筆速太快,到末尾幾乎飛成了草書。

裴明憫帶著文章告辭。

賀今行沒有相送。

柳從心不需要擔心宵禁,依舊留在這裏,問他:“你就不怕打草驚蛇嗎?”

賀今行:“我相信明憫的人品和能力,如果他讓他爹知道了,一定也會有他的理由吧。”

“但人家畢竟是親父子。”柳從心不能茍同,但轉念一想,“這件事讓他知道也好,紙包不住火,也免得你一直為難。如果他真告訴裴孟檀,也可以看看他們的反應。”

賀今行:“我知道應該讓他知道,可又怕他知道,或者說,希望他知道得晚一些。一個人為難,總好過兩個人都為難。至於裴大人,他在沒有查到真相之前,應當不會告訴他爹。”

柳從心頓了頓,“你就這麽了解他,信任他?真的不會後悔嗎?”

“我們是朋友,但這不代表他就要支持我所有的想法與決定,反之亦然。”賀今行微微笑了一下,看向他:“我也了解你,信任你呀。”

“我……我知道。”柳從心輕咳一聲,說:“反正我是支持你的,需要我做什麽只管開口。我現在就先回去了,明天下衙再過來。”

“好,早些休息吧。”賀今行送走朋友,獨剩一人,半倚門扉。

明月爬上院子裏的桂花樹,一樹濃翠半隱半現,靜謐無聲。

翌日,五月廿一,天大晴。

裴孟檀與王正玄、阮成庸聯袂進宮,求見皇帝。

“……今年歲用寅吃卯糧之現象嚴重,戶部更是捉襟見肘,解決國庫虧空的問題迫在眉睫。臣等苦思許久,合計出兩個辦法。一為開捐,二為節流。整理成文,請陛下垂閱。”

裴孟檀拿出奏章呈上。

明德帝翻閱奏章之時,阮成庸謙卑地拱手道:“陛下,開捐之法,前朝早有成例。如今若效仿行之,只需擴大一些開具官身的範圍,再略降低一點門檻,籌得款項足可解國庫燃眉之急,陛下也無需再為此多添煩憂。”

明德帝掀起眼皮看他們一眼,沒說話。

阮成庸再一揖,瞥了一眼旁邊的同儕。

王正玄記著侄兒的話,本來不想開口。但他們仨來之前開了個小會,阮成庸說開捐,他就得說另一項。於是他硬著頭皮也拱手道:“除了借開捐開源之外,也要節流。能砍掉的支出都要盡量砍掉,能往後延的支出也都盡量往後放一放。譬如邊軍的撫恤,就可以放到明年再發。”

明德帝正好看到奏折上說這一塊的內容,寫出來的東西比說出來的話委婉得多,用意卻更狠絕。他看著看著,看笑了:“王正玄吶王正玄,朕說你們怎麽不帶上崔連壁一塊兒,你這心思沒敢讓他知道吧?”

王正玄神情一訕,隨即正色道:“臣明白陛下對犧牲將士的痛心與體恤之情,但此事實乃無奈之家,活人都吃不起飯了,哪兒還管得上供給死人?活人與死人相比,自然是活人要緊啊。陛下,此事全由臣一己提出,不論之後會擔上什麽罵名,臣都不收回此諫。”

“你擔個屁!”明德帝突然將奏折一合,揚手擲向王正玄。

後者沒敢躲,肩膀挨了一下,雙手忙忙地接住奏折,跪下道:“陛下息怒!”

裴孟檀也道:“陛下息怒。奏章有缺疏之處,皆是臣等之過,臣等再議再送,只懇請陛下萬勿動氣。”

明德帝嘴角下沈,眼珠來回掃視底下躬著腰身的幾人,陰郁道:“此事不妥,再議來。”

三位大臣神情凝重地退下。

明德帝端坐在禦座之上,久久沒有動靜。

順喜小心翼翼地端著一碗藥,近前,輕聲道:“陛下,用藥的時辰到了。”

明德帝驀地側頭看他,溢出一絲冷笑,“多新鮮吶,要讓朕賣官鬻爵,來給朕找錢。”

順喜當即跪下去,手裏仍舊端著藥舉過頭頂。幸好自裴相爺覲見時,他就屏退了所有內侍,之後也沒讓他們立刻進來伺候,仍舊在殿外候著。

明德帝邊搖頭邊說:“你看看這些人說的話,給朕解憂。缺銀錢用的是朕嗎?啊!”

突聽一聲吼,順喜微不可察地抖了一抖,落淚道:“陛下受苦了。若是秦相爺還在,怎會讓陛下如此為難?”

明德帝移開視線,望向虛空,“秦毓章啊,秦毓章……”半晌,他又道:“把藥放下,去叫桓雲階來。”

“是。”順喜應聲直起身,將藥碗放到禦案一角,“陛下千萬要保重龍體。”

大太監抹著眼淚出去了,剩下明德帝一人在大殿中,環顧四周,目露狐疑。

不多時,桓雲階快步進殿,行禮請安,“陛下,您找微臣?”

明德帝:“不然我叫你來好看?”

桓雲階摸摸頭盔,呵呵笑了兩聲。

明德帝嫌棄地白他一眼,說:“有人提議,將邊軍的撫恤壓到明年再發,以緩解當下國庫的壓力,你怎麽看?”

“卸磨殺驢,有失道義吧?”桓雲階皺眉,露出不讚同的神色,“提這諫言的什麽人哪,當初怎麽沒把他們送到前線去試試。”

明德帝輕“嘖”一聲,順喜察言觀色,出聲道:“桓統領,進諫的乃是禮部尚書王正玄王大人,剛剛才和裴相爺、阮大人一塊兒出宮呢。”

“啊,這,原來是這幾位大人。”桓雲階撇撇嘴,但到底含蓄了些:“陛下,臣統領禁軍,雖與邊軍無甚瓜葛,不在一個地方拿俸祿,但說到底都是為我大宣、為朝廷、為陛下賣命。犧牲後如此待遇,死人無知無覺,活人多少會有些心寒。”

說到後面,神色也正經起來。

明德帝嘆了口氣,說:“朕也這麽想。王卿口口聲聲,罵名由他們擔,他們擔得起嗎?到最後受天下人唾罵的還不是朕?”

桓雲階看他臉色不好,抱拳道:“陛下,臣愚笨,不知該怎麽為您分憂解難,還請您示下。”

明德帝:“你除了管禁軍還會什麽?天機示給你又有什麽用?”

恰此時,有內侍進來通稟,通政司來人送奏章了。明德帝便揮了揮手,“算了,你下去吧。”

桓雲階來時摸不著頭腦,去時也有些懵。文官裏那幾個災舅子沒打好主意,但他身為禁軍,不好插手啊。

他和通政司的知事小官迎面交錯,那小官躬身行禮時,他眼尖地瞥到對方懷裏抱的信件上印著南方軍的戳——哦對,顧穰生那個大侄女要進京了——他想到這裏,靈機一動。他不好插手,可以稍微通個風,讓他們邊軍自己來過問嘛。

桓統領突然笑著大步離開,代自己上峰進宮送奏折的鄭雨興有些莫名其妙,但因差事在身,來不及琢磨原因,就匆匆進入抱樸殿。不到一刻鐘,便告退回通政司。

午休時,他又挎著招文袋趕去工部的官舍。

正午太陽火辣,賀今行早上晾曬了兩桿被褥,這會兒給翻一翻。看到他來,擡手作涼棚狀:“天這麽熱,怎麽這時候來了?”

鄭雨興一邊用袖子擦汗,一邊說:“我跟陛下訴苦,通政司沒您不行,我有好些事務拿不準,他老人家就讓我自個兒來問您了。”

賀今行微微有些訝異,這比他預想的還要快一些。

他領著人去打井水洗一洗,一面把對方拿捏不準的事都給問清、解決了。

午後的官舍除了門房,幾乎空無一人。兩人在後院的藤蘿架下暫坐歇涼,鄭雨興小聲說:“……今早上裴相爺和王大人、阮大人一起遞牌子求見陛下,他們在抱樸殿待的時間不算長,但出來的時候似乎面色都不太好,好像是當中哪位大人被訓斥了。不知會不會和大人您有關。”

賀今行說不會:“陛下不會因我而訓斥諸位大人。”

“那會是因為什麽?”鄭雨興下意識追著問,“裴相爺那樣的作風,斷不會觸怒陛下。但既然不是他,也有他在場,陛下竟還是這麽不給面子。”

賀今行卻不意外:“就連秦毓章都做不到讓陛下完全滿意,更何況其他人?”

鄭雨興今日第一次進抱樸殿直面天顏,但短暫的興奮過去,只剩下更多的惶恐。他說:“真讓屬下想起伴君的那句話。”

賀今行:“難以樁樁件件都讓陛下滿意,那就時刻無愧於自己。”

鄭雨興挨著他,默默點頭。

眼看時間不早,兩人回到房間,賀今行取出一袋昨晚才拿到的碎銀給對方,“這個月的俸祿十有八九也要延後,我先墊著,你幫忙發給大家。”

鄭雨興慌忙擺手,想把錢袋推還給他,“這怎麽好讓您出錢的……”

“以後補發俸祿,我要收回來的。”賀今行笑了笑,最後給對方搖了兩下蒲扇,說:“還是那句話,叫大家好好辦事,不管我怎麽樣,都不要受其他任何人、任何衙門的影響。”

鄭雨興握著錢袋,臨走前鄭重地應是。

人走後,賀今行在窗前坐下。他心中並不如表面那樣輕松,忍不住思慮裴相爺三人進宮,可能會向陛下說些什麽。

他沒有疑惑太久。

下午些,大約申正,又一位來客在他舍中落座。

王玡天沒有穿官服,坐著打量四壁,一身錦繡紗衣格格不入,“小賀大人當真是兩袖清風,住得可算是簡陋了。”

賀今行今早沒有泡茶,就只一壺井水,各倒一杯,“我這一方陋室雖陋,王大人不也屈尊來了麽。”

“沒辦法,不來不行啊。”王玡天低眉長嘆,眼睫隨之落下,一幅生無可戀的模樣。

賀今行靜靜地喝水。

幾息過後,王玡天自然地擡起眼,從袖中抽出一張折疊的白紙,遞給他:“你看看,我叔父這提的都是什麽餿主意。仗著邊軍們離他萬八千裏,揍不到他。”

賀今行打開來,行文卻是諫疏的格式。不用猜,多半是從王正玄手裏拿到的。

他看罷,說:“怪不得陛下訓斥了王大人。”

王玡天只道:“該。”

“但是,他們怎麽可能不會預料到這樣的結果?”賀今行長眉緊鎖,片刻後說:“這是怕有人反對開捐,所以拿撫恤來倒逼邊軍支持開捐吧。不然,國庫沒錢,戶部批再多的撫恤金也是一紙空文。”

王玡天撫掌笑道:“小賀大人真是穎悟絕倫。”

賀今行:“王大公子特意來,就是為了告訴我這件事?”

“是啊,我聽說此事之後,第一時間就想到了小賀大人。”王玡天說:“所以你打算怎麽辦?”

賀今行:“我會寫信告知王先生,請他與方大帥一起,再催促戶部進行施壓。”

王玡天的笑容一滯:“你這是什麽意思?”

下一刻,他覆又從容道:“不對,我雖然不知你到底為什麽被停職禁足,但顯而易見的是,你的主張肯定和裴黨不一樣,背道而馳也不無可能。”

賀今行道:“裴黨?王大人這話,是要與自家叔父劃清界限麽?”

“非也。”王玡天拈起面前那只素瓷杯,向他一敬,“我只是認為,裴氏可以,我王氏當然也可以。”接著非常篤定地說:“你不會支持延發撫恤,也不會支持開捐。”

對方沒有猜錯,賀今行也不隱藏自己的心思,直道:“捐納的口子一開,官身給出去的多了,哪兒是說停就能停下的?有了官身,不止能領朝廷俸祿,還能設法免一族的稅賦。開捐愈多,稅賦愈少,這才是殺雞取卵、竭澤而漁的法子。”

王玡天不否認。

賀今行已然明白他為什麽會來,說:“王大公子又一次借我表明態度,禮尚往來,也該付出一些代價。”

“你這求人幫忙的態度可真糟糕,但誰叫咱們是合作呢。”王玡天撫袖展臂,“小賀大人,請說。”

“接下來的幾天,尤其是廿五的朝會,如果有哪位官員提請開捐一事,請王大人保持沈默,不要當場反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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