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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十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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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3章 十六

五更三點,桓雲階換上一身玄鐵甲胄,準備進宮當值。

嬴淳懿親自為他捧盔。

他一把拿過,卻沒往頭上戴,說:“你小子少來這套,我的人我自然會罩著,其他的免談。”

“桓師傅想多了,暄夜半來訪,攪擾了您的睡眠,這是想給您賠罪。”嬴淳懿自然地接話,神色坦蕩,好似絕無其他想法。

桓雲階不是愛猜疑的人,對方這麽說,他就信了,“你還知道你讓我沒睡好,行,算你有良心。”

嬴淳懿便笑道:“等桓師傅哪日休沐得閑了,我再上門賠禮。”

兩人一道出宅邸,桓府的侍從已經備好馬匹,桓雲階上馬即走。

嬴淳懿則登上另一輛烙著公主府徽記的馬車。

車廂一邊的榻上坐著謝靈意。他在京城沒有家,什麽地方都能湊合睡一會兒,方才聽見動靜醒了,正撩著車窗簾向外看。

宵禁剛剛結束,天色尚不明朗,桓統領馬快,須臾間便模糊了身影。

“過應天門不必下馬,入抱樸殿不需解刀,滿堂朝官,唯桓統領有此殊榮。”他收回目光,“侯爺此行可有收獲?”

五城兵馬司掌管京城治安,包括宵禁巡邏。忠義侯三年指揮使擔任下來,足以將宣京的大街小巷納入五指之中。

若能再加上禁軍,皇宮與城門便也能有所掌控。內外雙管齊下,凡風吹草動,皆可快人一步。

可惜禁軍統領是個油鹽不進的硬茬子。

嬴淳懿搖頭否認。桓雲階的反應在他意料之中,所以他一開始就不敢明言,只是稍加暗示,被拒絕也沒有多少受挫之感。

“陛下信任桓師傅,桓師傅亦忠誠於陛下,這就是他能統領禁軍的根本所在。”他對此看得很清楚,心中也有了主意,“我與他照常相處就是。你們不必花費太多心思,萬一弄巧成拙,反倒不美。”

謝靈意不反對,只道:“可惜了。我這幾天再找找合適的人選。”

最近後宮裏出了些事,他們安插的人被撤了幾個,消息傳遞不太順暢,所以才想從禁軍下手。不能自上而下,那就自下而上吧。

嬴淳懿很放心他辦事的能力,仍然在想桓雲階,思慮道:“中立未必是壞事,到某些極端的境地,這樣的人才更值得托付。你看陛下先前再怎麽忌憚西北軍,可曾提過換掉殷侯?”

什麽地方放什麽人,無論貪、廉、奸、直,無論是不是自己人,只要籌謀得當,不怕他沒有用武之地。

對於禦人之道,謝靈意從來不發表意見,這不是他需要上心的東西,對方也不需要他接話。

昨晚他們離開秦府之後,餘下幾人出府的時間以及去向,都經由兵馬司的巡邏隊匯報過來,這些人想要做什麽才是他需要去揣摩的事。

馬車就要駛到六部衙門,他詢問:“柳從心那邊……我下衙之後去找他,還是再等等?”

嬴淳懿斂神道:“沒有通行令,過正陽門勢必會被盤查,通政司是最近的落腳之處,賀今行帶他們過去也不奇怪。”

他頓了頓,心道,依這人的脾性,少不得要攔著柳從心,或是想法子把事情攬過來。“且等一兩天,看看他們是息事寧人,還是有後手準備。”

謝靈意推測道:“僅憑柳從心孤身一人,行刺殺之計太勉強了,應當不會再來。賀今行是通政司經歷,晏塵水他爹是左都禦史,都有言路可進。”

“四月過半,大戰在即,這個時候任何人的折子遞上去,都不會有結果。”嬴淳懿並不看好,彈劾是最沒有用的手段,“他們最穩妥的辦法,就是暫且蟄伏,等蒼州的軍報。”

話雖如此,賀今行能顧全大局,柳從心卻未必忍得住。

兩人閑話幾句,馬車轉過街角,謝靈意提前下了車,再往前走一段路就是戶部衙門。

卯時,正是黎明前最晦暗的時候。混沌的天光夾著薄霧,猶如給人裹了一層膜,隔著幾步距離,就看不清彼此是誰。

到了衙門換身官袍,前去點卯,謝靈意才發現,他們平日總是要遲一點鐘才到的堂官陸潛辛,今日竟準時上衙了。

陸大人在堂上布置今日的任務,官服還是那身官服,半舊不新;頭臉儀容也沒有特別拾掇,一如往常。

他收回目光,陸大人興許只是起早了而已。

戶部近月來最主要的大事,就是主持甘中路與寧西路的征糧事宜。陸大人開覆之後,提拔了幾名甘中籍貫的戶曹吏,這方面的事務就多由他們負責。

謝靈意是江南人,又巡過鹽茶,所以主管廣泉清吏司,幾乎沒有經手過西北軍需相關。

今日沒有任何變動,他也如往常一樣按部就班地做事。然而不到一個時辰,宮裏便急召陸尚書進宮議事。

來宣口諭的內侍十分著急,連聲催促。陸潛辛不僅不急,反倒安撫對方說:“公公啊,天大的事,也不急這一時片刻。你且知,禮部衙門,可比我戶部還要遠。”

那內侍道:“裴相爺那邊自有人加急去宣,陸大人,您就別拿奴婢尋開心了,快些進宮去吧,陛下正等著你們呢。”

陸大人笑而不語,隨之快步離開。

謝靈意望著他們的背影,不自覺皺眉。陸潛辛和裴孟檀一起宣召,肯定也少不了秦毓章,重臣齊集,這是要廷議的前奏。

朝廷現在有什麽大事需要皇帝一大早召開廷議?

當然,這也可能是柳從心舉告秦毓章至禦前天聽,陛下要行廷審……但是,就算柳從心當真上奏彈劾,陛下當真重視要嚴查,也不可能這麽快。

既然內政起不了波瀾,那就是外患——蒼州有動靜了!

他按著桌面豁然起身,隨意找了個外出的由頭,到衙門外面的大街上,買吃食的時候,就把這個消息遞了出去。

同一時間,陸潛辛在應天門碰上了裴相爺,私下問道:“裴大人可知陛下召我們前去,所為何事?”

裴孟檀微微搖頭,神色不明:“突如其來,我如何知曉?陸大人快些走吧,去了便知。”

當真不知嗎?陸潛辛微微笑了笑。

二人隨內侍一道前往抱樸殿,登上禦階之後,他望了望西北的天空。

危機,危機,危即是機。這一回能抓住機遇的,會是誰?

朱紅雕檐遮住了視野,陸潛辛垂眼入殿,崔連壁與秦毓章已在其中。

賀鴻錦掌管刑部,甚少參與廷議。工部尚書的職位自傅禹成死後,一直空缺。六部堂官,現今能站在這裏的,只有四個人。

然而今日卻有些稀奇,抱樸殿裏除了這幾位常客,還有一個人。

“裴大人,陸大人。”賀今行官秩低,故而主動向兩人行禮。

通政使有參與廷推、廷議、廷審之職權。但他本職經歷,八百裏急遞送至之時,想留,卻拿不準自己該不該留。

明德帝看出他的糾結,叫他一邊兒呆著,等此事議完再說那封奏本。

他便當作是聖諭讓他留下來,心中沒底,面上依然絲毫不怵。

裴孟檀與陸潛辛不知其中曲折,只道:“後生可畏。”

他無意討巧,什麽都沒說,拱手避退一旁。

重臣齊聚,急遞傳閱下來,不管是真是假,都變了臉色。

陸潛辛合上軍報,躬身道:“陛下,振宣軍成建制不滿一年,便出了這麽大的亂子,實乃方總兵失職。臣亦為當初舉薦他而感到羞愧,請陛下降罪。”

明德帝面沈如水,沒好氣地說:“都到了這關頭,別急著撇清自己,先想想怎麽辦,把事情解決了再算總賬。”

“是,臣魯莽了。”陸潛辛轉口認錯。

旁人不知,賀今行卻心知肚明,陸潛辛與方子建關系非淺。陸大人這是為了預防有人拿此事攻訐方總兵,而提前告罪,順道割裂他二人在外界眼中的聯系。

這一點甚是奇怪,陸大人圖什麽?

少欽,崔連壁認真道:“陛下,兵亂為何會爆發?難道不都是士兵缺少口糧之故嗎?無論是鎮壓還是安撫,都是治標不治本,只能取得一時之效。依臣之見,朝廷必須立刻籌集軍糧,送往蒼州,讓士兵們吃飽飯,兵亂自然而然就會平息。”

他的面容與聲音都透著一股極其明顯的疲憊,哪怕驟聞噩耗,也生不起氣來。

年初,殷侯便提到糧秣不足,所以要在仙慈關和西涼人打一場勝仗,嚇退對方,好給後方爭取緩沖的時間。

這話寫在軍報裏,上呈給朝廷,眾臣自然都知道。但是,除了他兵部,有誰真正在意?一個個口中都說“以前線戰事為先”,實際以什麽為重,只有他們自己知道。

崔連壁看著事態一步步發展到此,還不能破罐子破摔,實在令他心力交瘁。

他說完,無人接話,大殿安靜下來。朝堂上少了個傅禹成,口舌之音都少了許多。

“既然諸位都不開口,那就由我來繼續說。”崔連壁環視三位同僚,最後目光定在上首禦座,沈聲道:“陛下,臣知曉國庫匱乏,要解決錢糧的問題,要麽加征涼餉,要麽預征來年稅賦。具體如何,請您定奪。”

“這,”陸潛辛再道:“距離上一次征涼餉還不到一年,再行征發,恐怕引起民怨。”

明德帝聽罷,俯視這二人,擰眉道:“依你們的意思,最好的辦法就是預支一年國稅?”

顯然對這個辦法很不滿意。

賀今行在一旁默默地聽著君臣商討,心中卻在想,寅支卯糧,卯糧支完,又能支什麽呢?

這無異於飲鴆止渴。

況且……他上前一步,不願再沈默,拱手道:“陛下,不管加征涼餉,還是預支來年稅賦,都是由百姓承擔。但是,過去不到一年的時間裏,夏稅秋糧,再加涼餉以及各種雜稅,百姓手中還能剩下多少錢財?就算強行去征,能征到多少?”

“相反,不論是世家大族還是豪商巨賈,這些富貴人家所擁有的財富,不知比普通百姓多出多少。所以臣以為,比起再給百姓增添沈重負擔,不如向這些富人征一筆臨時稅。”

這話一出,在場諸官的臉色不見多少變化,卻都向他投來目光。這幾位哪個不是出身大族,家族世代累有巨富。

賀今行頭一回被這樣審視,那些目光裏的驚疑之中,不知還暗藏著什麽。他頗有幾分如芒在背之感,所受的壓力比先前朝議時更甚,然而到底站住了,沒有露怯。

陸潛辛不知皇帝陛下與在場幾位同僚作何感受,他自己是結識地吃了一驚,心道,現在的年輕人可真是初生牛犢不怕虎,哪山有虎向哪山行。

不過,他已是舍出全族家財的人,和同僚們不一樣啊,他怕什麽?

看在與對方合作過的份上,他站出來說:“小賀大人,戶部征年稅,富貴人家與窮苦人家都要繳稅,難道還能漏掉誰不成?都是一樣的。”

賀今行知道他是好意地打圓場,也知道自己的提議真正觸及到了在場人物共同的利益。如果說先前朝會上那些進言尚可算小打小鬧,今日之舉絕不可能被他們任何一邊接受。

但是,他自認為絕無私心,不懼剖析,更不能在此時退縮。

陸大人的好意他心領了,略略一揖,繼續朗聲道:“士農工商,要承擔的稅賦完全不同,陸大人不可能不知。要征集到足夠的錢糧,以比例征,窮苦人家的十稅四與富貴人家的十稅四,能一樣嗎?以定額征,窮苦人家的一兩銀子和富貴人家的一兩銀子,能一樣嗎?”

“結果顯而易見。對富貴人家不值一提的稅賦,對窮苦人乃至普通人卻是極重的負擔。”

他看向皇帝,“陛下,應征入伍的十五萬振宣軍,絕大部分人都出身自平民百姓家中。現在,朝廷為了他們的口糧,而去壓迫他們的家人,這難道不令人心寒嗎?”

陸潛辛立刻接著他的話說:“話是這麽說,但你知道向這些世家大族和豪商巨賈收取額外的賦稅有多難嗎?”

“諸位,我這話沒有針對諸位的意思,只是就事論事啊。”他看一圈另外三位同僚,拱手賠了個罪,而後說:“稅賦該怎麽收、收多少,自開國之初,多次調整擬定之後,便以明文記載於大宣律之上,多少年來不曾改變。不怕往大了說,這是祖宗之法,輕易不可更改,我們遵照而行,又有什麽問題?”

賀今行脫口而出:“我們以律法為準繩,繩索卻是死物,人可以被繩索禁錮一時,難道還能被禁錮一世嗎?律法不能適應時勢民情,那就變……”

“後生能有這樣的想法,很好。”裴孟檀打斷他,語氣平和地說:“但也得有機會、有能力去實施才行。”

崔連壁無奈地嘆了口氣,說:“賀今行,我明白你的意思。但是陸大人說得沒有錯,不管是向富貴人家單獨征稅,還是要去‘變一變’律法,所面臨的難度之大,能否成功暫且不論。所需要的時間之長,你認為前線的將士們等得起嗎?”

他實在太疲憊了,沒有多少被針對的感覺,說實話也不想征這個稅。可是他沒有辦法,他不提,自然也有其他人提,彎彎繞繞一圈下去,不如開門見山直截了當,還省下許多時間與口舌。

到此時,賀今行才無話可說。

大家都知道有種種弊端,亦有解決之法。然而前線的士兵填不飽肚子,軍隊瀕臨崩潰,外敵仍然盤踞國境虎視眈眈,若不及時湊齊這批軍糧,西北就將再次淪陷於敵手。國將不國,還談什麽長遠之計?

除非他能夠想到別的辦法,來解決振宣軍缺錢少糧的問題,否則都沒有站得住腳的理由來反對他們,只能默認支持這一道決策。

幾番爭論下來,結論就在眼前。

明德帝屈指撚了撚額側的太陽穴,順喜忙上前噓寒問暖,他擺擺手,只讓取藥來。

大太監立刻意識到,回身低聲傳令,侍立在側邊的常謹趕忙去取。

自景書小姐獻上新的藥方之後,陛下早晚服藥都有固定的時間段。幾副藥下來,陛下確實好轉許多,也越發信任這個方子,服藥都不需他們提醒,可不能輕慢。

底下眾臣見狀,不約而同讓自己神色變得和緩一些,殿裏的氣氛都隨之一輕。

等皇帝用了藥,崔連壁才上前問:“陛下,如何籌措軍糧,還請您定奪。”

明德帝不置可否,輕扣禦案好一會兒,才看向一直沒說話的那個人,終究先開了口:“秦卿可有好辦法?”

“回陛下。”秦毓章應聲,自袖袋中取出一份奏折,雙手呈上,“您一觀便知。”

順喜立刻將奏折拿上去。

明德帝打開後先看了一眼落款,“許輕名的?不是你的。”

自四月以來,幾乎沒有奏折能不經過通政司而直達政事堂。

那這封折子什麽時候入京、怎麽來的,都有可琢磨的地方。陸潛辛瞟了眼賀今行,青年安分地站在邊角,沒有出聲。

“是。”秦毓章應了聲,並不多作解釋。

他收到這封折子已有些時候,一直沒有合適的機會呈遞禦前,直到今日。

明德帝也沒有多問,直接就從頭看了下去。

這對君臣顯然有獨特的相處之道,旁人可觀之,難學之。

其他人便都註視著禦座,等皇帝宣告其中的內容。

就見明德帝越往後看,愁眉漸展,直至露出喜意,大笑道:“好,好!許卿未雨綢繆,解朝廷燃眉之急,不止無罪,朕還要賞他才對啊。”

秦毓章拱手道:“為陛下分憂,乃臣子本分。”

崔連壁則問:“不知許總督所獻何計?”

“早在甘中、寧西兩路征糧的時候,許輕名就預感到危機,怕這兩路以及稷州湊不夠錢糧,而在江南路提前籌措。”明德帝拋了銅錢,雙手拿著這封奏折,又掃了一遍,龍顏大悅:“這才是能辦實事,能為朕分憂的能臣,可為諸位楷模啊。”

“這……”其餘幾人盡皆出乎意料,面面相覷罷,齊聲道:“有此能臣,陛下聖明,天佑我大宣。”

這場廷議開始得艱難,結束得松快,皇帝命眾臣退下,唯獨留下了秦毓章。

賀今行亦得以出宮,然而看著那封擺在案頭的舉告奏本,他心中很不是滋味兒。明德帝是否會拿這封折子質問,不,詢問秦相爺,也不得而知。

以致於他走出幾步,又轉身道:“陛下。”

明德帝心情好,只是揮手趕他:“朕該說的話都已經跟你說過,你只要記得就好,去做你該做的事罷。”

賀今行只能告退。

回到萃英閣,見柳從心遠遠地等在對街,他換了身衣裳,顏色還是暗青,手腳卻有幾處纏了白色的紗布。

他準備過去,對方卻擡手阻止他,比了個手勢,意思是晚上見。他點點頭,也比了個確認的手勢,然後回衙門繼續履行自己的本職。

傍晚準時下衙,再回到工部的官舍,晏塵水與柳從心都在。

前者所在的刑部距離正陽門比通政司要近一些,且他有意避開下衙的人流,“現在一想,有什麽好遮掩的?憑咱們的關系,避嫌才奇怪吧?”

賀今行想想也是,讚同道:“嗯,我們光明正大。”畢竟他曾借住晏家,只要有心打聽,這都是輕易就能發現的事實。

他從門檻裏摸出鑰匙,邊開門邊說:“以後你們要是來早了,我不在,直接進屋就是。”

說完又問了一嘴祺羅和浣聲的消息。

“她倆都受到了驚嚇,我讓她們多休息幾日,胭脂鋪就讓夥計看著。”柳從心對她們也有些愧疚,抓了安神藥買了補品,轉了話題:“結果如何。”

賀今行默然一瞬,直言:“沒有結果。”

沒有結果,就是陛下看到了奏本也不打算處理,或者不當真。

“罷了,這本就是最有可能的結果。”柳從心失落幾許又振作起來,對賀今行說:“你沒事就好。今早我送祺羅她們回去之後,越想越覺得自己昨晚沖動了,不該答應讓你幫忙遞折子。”

他上午去找林遠山,確認對方沒事之後,就蹲在了通政司,親眼看到人回來才放心。

“別這樣說,你沒有沖動,疏通臣民向上進言之路、及時傳遞章奏本就是我的職責。你願意相信我,我卻沒有做好這件事,該我向你道歉。”賀今行認真地說,回憶起早上在抱樸殿的對答,皇帝所言,似乎隱隱含有暗示。

他暫且不能十拿九穩,就沒有做過多的保證,而是壓低聲音解釋:“蒼州出事了,振宣軍斷糧多日,好幾個營裏爆發了兵亂。八百裏急遞傳回來,陛下當時就召集六部堂官,進行廷議。所以擱置了我們那封奏折。”

“什麽?”另兩人齊聲震驚道。

晏塵水疾聲說:“振宣軍不是在前線和西涼人對壘嗎,他們內部爆發了兵亂,肯定會影響到整體的布置,那這西涼人不得趁機打過來?”

柳從心跟著問:“廷議有結果嗎?怎麽解決?這要是不快些把軍糧續上,軍隊徹底亂了,就神仙難救了吧……”

雖然戰火從未燒到過中原腹地,對宣京住民影響最明顯的也就是換了條琉璃街,但戰爭爆發一年多,光是聽說各種傳聞就觸目驚心——沒有人不希望自己國家的軍隊能取得最終勝利。

“這個結果是有的。”賀今行將許輕名那封奏折,準確地說是“請罪書”,跟他們簡略地提了提。

“江南總督許輕名……他是不是秦毓章的學生?”晏塵水回憶道。

賀今行輕輕頷首。

柳從心慘淡一笑:“怪不得,陛下對我的舉告不予處理。”

晏塵水這樣不喜歡嘆氣的人都忍不住嘆了口氣,“像這等軍情大事,陛下還得依靠秦相和他的門生,依靠秦黨。別說一封舉告信,就算再被彈劾一百次,短期內,秦相也是不會有任何事的。”

“而且,為了前線的軍隊能盡快地拿到錢糧,我們是不是還得希望秦相爺好好的,連病都不要生?”

這種感覺實在太過憋屈,令他感到有些難受,仿佛遇到久久不能偵破的重案,因此抓耳撓腮地試圖找出其中盲點。

倏地靈光一閃,真讓他想到了,“凡事都有兩面,按照我們前面的說法,雖然現在得盼著他好。但是等到江南路把籌措好的錢糧運送到蒼州,振宣軍重整旗鼓,打贏了西涼人,秦相爺是不是就沒有倚仗了?那個時候,他就算下大獄也不會影響到國土得失了吧?”

賀今行順著這跳躍的思維,思索道:“話糙……理不糙?”

他與柳從心對上視線,慢慢說:“戰爭總會結束,我們現在確實不好做什麽,但也絕對不能就此松懈。”

“對,該準備的還是要準備的,到時候給他來個大的。”晏塵水也看向柳從心,“你不是有證據麽,趁著這個機會都找到手裏,越多越好。還有那本賬,你要不要拿來給今行看看,他記性可好了,過目不忘,萬一被毀了,我們還能再默寫一份。”

這人的話又多說得又快,柳從心找不到合適的機會插話,只能頻頻點頭表示同意。

賀今行知道他一提到刑案與牢獄就容易興奮,倒了杯茶給他,以此堵住他的嘴,然後給自己和柳從心也倒了一杯。

“對了,今行你說的這些,是不是都不能洩露出去?”晏塵水仍然盯著柳從心。他本是嚴肅的長相,長期浸淫刑獄,更加重了這種氣質。只是因時常帶著笑而顯得親和,一旦笑臉消失了,本相陡然暴露出來,很能嚇唬人。

賀今行明白他為什麽要這麽做,但他自己認為柳從心是可以信任的,便折中道:“嗯,是秘密。”

柳從心舉杯,以茶代酒,回應道:“我們的秘密。”

三只瓷盞清脆地碰到一起,發出清脆的響聲。

“為治療斷肢而壓出的‘褥瘡’?”

秦毓章端坐在桌案後的圈椅裏,撚著指尖寸長的紙條,覆誦出聲。似乎覺得有趣,還微微笑了一笑。

“相爺這話是何意?”錢書醒將一方古舊的硯臺放到桌案一角,問罷又介紹說:“這是景書小姐特意為您尋來的。”

“沒什麽意思。”秦毓章瞧了一眼,一語雙關。他並不熱衷收集硯臺,只是要給有求於他、向他示好的人一個能摸得到的點。

錢書醒了解這位的脾氣,沒有再多嘴,默不作聲地抱走已經被處理好的一摞文書。

再回轉來,秦相爺寫好了一封信,吩咐他:“交給最得力的人手,以最快的速度,送到輕名手中。”

“是。”錢書醒領了信,即刻安排下去。

三天不到,這封信就送到了許輕名手中。

“比預料的晚了好些天啊。”許輕名坐於船艙裏,身在油燈下,裁開信封,看罷,久久不語。

康琦年陪坐在側,知道他這是收的回信,就說:“看來相爺將制臺那封請罪書遞上去了,陛下怎麽說,可是要制臺進京一趟?”

先斬後奏加征稅賦,不管結果好與壞,都是需要進京述職的大事。

許輕名沒說什麽,將信紙送到跳躍的燭火上,看著火舌舔上來,將滿篇黑字吞噬大半,才於舷窗扔進江水中。

康琦年感覺不妙,“這是何意?難道相爺有其他命令?”

許輕名仰躺下去,上半身露出艙篷,靠在船尾,擡手示意左右的兩船臨州衛都散開去。

江面泛起波紋,帶得他這艘小船一起搖晃,滿天星辰也跟著晃啊晃。

“振宣軍因斷糧而爆發兵亂,我們籌措的錢糧正好能解這回的燃眉之急。陛下讓我帶著稅收賬目進京。但是,老師說,稅目雜多,百姓抵觸,需要一些足夠多的時日,我們才能籌齊錢糧,再押運去蒼州。”

“相爺這是要我們在江南多磨一些時日?”康琦年會意,因而更加驚訝道:“可是我們已經收齊了啊,就在您上書之後的第三天,您不是就附信跟相爺說了嗎?難道他沒收到?不,這不可能啊!”

許輕名當然知道信件不可能沒有送到他老師手中,“老師的處境不太好。我在江南能拖多久,就能給老師爭取多少轉圜的時間。”

康琦年怔了怔,訥訥地說道:“可蒼州那邊拖不了啊,晚一日,振宣軍就多一批餓死的兵。”

暴亂也就更加難以遏制。

“是啊。”許輕名凝視著高不可攀的天空,說:“可他是我的老師。他授我詩書,教我經義,送我科考,帶我走上仕途。”

“我出任江南路總督,是老師力薦我;我要逆‘勸商務農’的國策而行,是老師替我頂住朝廷的責難。”

“老師有事,弟子服其勞,我怎麽能夠背棄他。”

康琦年無言地看著他,也知曉他們師生多年,感情深厚,恩情更是比感情還要重。

不管怎麽選擇,都是誅他的心。

許輕名闔上雙眼,二十餘年相處的時光,都化作漫天星辰,在他心海裏燃起又熄滅。

小船在太平蕩裏晃呀晃,晃進沈夢中。

翌日,許輕名按照原定計劃,巡視太平大壩並慰問參與修築的民夫役工。

江與疏作為主管,接待並陪同他們上下參觀,走了半日,才回到太平蕩上面休憩。

行程結束,許輕名欲泅水渡江,康琦年水性不佳,便只有江與疏跟他一塊,好有個照應。

二人同游至激流處,爬上一塊巨石暫歇。

天寬地闊,日照大江流。

無論看過多少次,江與疏都會為這樣的景色反覆震撼,由衷地讚嘆一句:“真美啊。”

許輕名很喜歡這個純粹的年輕人,忽然問他:“與疏,我知道你的抱負在這條江上。所以我想問你一個問題,如果你最深愛的親人,最敬重的老師,最親密的朋友,要阻止你修這座大壩,你會怎麽辦?”

他問完,狀似隨意地將目光放到遠處,實則渾身繃緊,連魂魄都被灌註了重量。

江風吹湧,江與疏抓了抓頭發,有些困惑地說:“我不太明白大人的意思,不管是今行,我爹,還是張先生,他們都很支持我,不會阻止我。”

“但是,”他不太確定地說:“如果他們真的阻止我,我應該也不會放棄的。今行說,要專註做自己的事。這就是我的事業,就算得不到他們的支持,我也願意做一輩子。

與他們都決裂,也不後悔嗎?

這道題在許輕名的腦海中盤桓了很久很久,他回到總督府,夤夜不休,揉爛了不知道多少張信紙,最後一個字也沒寄出去。

隔日康琦年被叫過去,看到他糟糕的狀況,嚇了一大跳。

許輕名沒空寒暄,直接一條條地吩咐命令,最後說:“最重要的一件事,就是代我與稷州對接,盡快開始買糧送糧。”

康琦年預感要發生什麽大事,渾身汗毛都不自覺豎起來,小心翼翼地問:“那您呢?”

許輕名平靜地回答:“等聖旨一到,我便啟程進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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