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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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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十

“在哪兒?”

“就在刑部的停屍房。”

賀今行看向門外,天色不早,而工部官舍在外城東,這一來一回大概要撞上宵禁,因此猶豫要不要帶上官服。

晏塵水看出他的顧忌,說:“我有夜行令,到時候送你回來。”

那便沒什麽好帶的,賀今行鎖上門,隨之一道前往刑部衙門。

刑部與其他幾部不同,官吏經常因辦案需要加班加點。哪怕是休沐日,同僚看到晏塵水領著個人上衙門來,也見怪不怪。

停屍房在刑部後堂西北角,斜對著大獄,門前兩盆羅漢松,在黃昏中肅靜如入定的僧人。

晏塵水進去便把四角的燈都點上了,房裏二十餘座蓋著白布的停屍臺,一小半微微上鼓。他端了盞燈臺,走到靠裏的一座,掀開白布。

賀今行跟在他後面,一看,卻是一副白骨,頭、手、足俱在,皮肉全無。

“這人死了有三年多。”晏塵水把燈臺放到一旁的空臺上,取下墻上掛著的一雙手套,分給賀今行一只,然後自己戴上一只,把顱骨拿起來,“此前有過一次屍檢,檢定為自殺,卷宗記錄是頭觸墻,當場即死。你看。”

顱蓋骨有明顯的損傷,額側微微癟下去一塊,並分布著數條發散狀的細小裂痕。

“以頭撞墻,想一下就立刻撞死是很難的,需要非常大的力氣與非常快的速度。”賀今行戴著手套按了按塌癟處,又拿到手上翻轉察看,“有卷宗的話,此人是誰?死在何處?”

晏塵水道:“這具屍骨名叫袁三兒,稷州人氏,就死在隔壁獄裏,你應該也記得。”

“誰?”賀今行驚了驚,又低頭看了眼手中頭骨,奇道:“他死了這麽久了,你怎麽弄到的他的屍體?”

晏塵水說:“畏罪自殺的嫌犯,無人為他斂屍,屍體就由我們刑部統一掩埋。埋的時候會做記號,挖出來不是很麻煩。”

“去年傅禹成暴病而亡,我本來想去挖他的屍體,可惜快要挖穿的時候被陸雙樓攔住了,害我白跑一趟。對了,他沒考會試,你知道他去幹什麽了嗎?”

說到這裏,眨了眨眼,一副神神秘秘又忍不住要吐露些什麽的模樣,就等賀今行問他。

然而,賀今行點了點頭,表示自己知道。

晏塵水高漲的興致立時消退下去,說:“好吧,陸雙樓和你關系最好,你知道的可能性本來就比不知道要大。”

說完又有了新的想法,興致勃勃道:“我聽我爹說,漆吾衛有門‘手藝’,能徒手剝下一張完整的臉皮——要知道人死後不到一個時辰,就會開始出現屍僵。這一手可太厲害了,你說我要是再遇到他,能不能讓他教我一手?”

“……我覺得不能。”賀今行扶額道,把頭骨放回去,連問:“你去哪裏挖傅禹成的屍體?雙樓為什麽又出現阻攔你?等等,你去傅氏陵園盜墓了?”

“沒有。”晏塵水正色道:“我是想去看看他的臉還在不在,屍體上有沒有致命的外傷,不算盜墓。”

賀今行一直沒法完全理解他的思路,幹脆不跟著他走,而是直說自己的猜測:“漆吾衛既然來攔你,應該就是他們動的手。”

再肅容道:“但你這麽做太危險了。如果不是雙樓,不是漆吾衛,而是其他人殺了傅禹成,那他們勢必會防範有人去開棺驗屍,你一個人去,就是往槍口上撞。”

若真撞上,對方敢殺傅禹成,難保不會再做出殺人滅口、毀屍滅跡的事來。

是以他決定道:“日後要是不得不再做這種事,你先來找我,我跟你一起去。”

晏塵水心虛地低頭用鼻尖蹭了蹭手臂,認錯:“我那天確實不夠謹慎,有些沖動,後來就沒再去了。你放心,我是不會讓自己輕易去死的。”

“但我還是很想弄清楚傅禹成到底為什麽而死。他做過的惡行早就罄竹難書,陛下一直容忍他,卻忽然間就不忍了,你說他是犯到了什麽天條?”

賀今行沒有說話。

先前,他們懷疑朝中有官員與西涼人勾結,所以將陸潛辛透露的消息交由崔連壁。後者暗中追查,查出的種種線索都指向傅禹成,然而還沒有拿到足夠的證據,傅禹成就暴斃了。

能在天子腳下暗殺,而不引起波瀾的,只有天子本尊。

皇帝不想讓此事暴露在朝野目光之中,因為傅禹成任工部尚書多年,一定程度上也代表著朝廷的臉面。高官重臣賣國求榮,必然令天下嘩然,會連帶著損傷朝廷的威嚴,破壞邊軍和百姓對朝廷的信任。內憂外患之際,為了避免出現難以控制的局面,只能將他秘而不宣地處理掉。

他能夠理解這是當時局面下最適當的選擇,但心中仍然不是滋味。

就聽晏塵水說:“不管為什麽,他本來的結局應該是在鬧市被梟首示眾,被百姓鞭屍唾罵。現在對外卻說是病死,難道不是大大地便宜他了?對那些被他迫害的人來說,也不公平。反正我心裏是不服的。”

“所以之後我一直在查傅禹成,今日不能讓他得到應有的審判,來日也要將他翻出來,使積惡曝見天光,沈冤得以昭雪。”

賀今行聽得極為讚同:“你說得對,不能就這樣過去。”

晏塵水繼續說道:“在查他的過程中,我發現了一件很有意思的事情。傅禹成死前一兩月,曾與一些外地人往來甚密,而這些外地人,是跟著陸雙樓他爹陸潛辛進京的。”

“這位陸大人也是有案底的啊,我有預感,他二者之間肯定有什麽不為人知的交集。而說起陸潛辛,就得重新看重明湖填沙案這宗舊案。”

“當時我們不就分析過嗎,袁三兒肯定是被‘畏罪自殺’。要是能證明袁三兒是他殺,那麽就可以質疑這宗案子之前的結案定論,上書重新審理。正好我現在能管屍體處理這些事,我就去把他挖出來了。”

“如你所說,這種死法需求的條件比較苛刻。這人從稷州押到京城,又看押多日,身體很難不垮,不該有如此力氣。他要自殺,拿囚衣吊門欄上自縊都比撞墻容易得多。”

兩人的目光相聚於停屍臺上的白骨,晏塵水說著,再度撫摸頭顱上的傷痕。

賀今行道:“這只是我的經驗之談,要下定論,還需要更明確的證據。”

他走到另一邊,躬身翻看這副遺骸的頸骨與肋骨。

要讓一個人立刻死亡,攻擊脖頸與心腹更容易達到目的。

晏塵水跟著看了片刻,忽道:“時間太久了,皮肉胸腹無存,尋常驗屍手段無可施展,只能通過反證——要不然,我們試試看用多大的力氣才能撞成這個樣子?”

“怎麽試?”賀今行不解地問,難道能拿什麽東西代替人的頭部嗎?

就見晏塵水拿了燈,走向停屍房另一邊的墻壁,那裏竟然還有扇暗門,裏面是個黑魆魆的小隔間。他進去搗鼓一陣,單手舉著一顆骷髏頭出來,交到賀今行手上。

然後推開靠墻的一張停屍臺,叩了叩墻,“就往這兒砸個試試?和隔壁大獄是一樣的墻。”

夜間氣溫降低,燭火也顯得幽冷,賀今行噎了噎,“你這……”

“這兩年死刑犯很多,好些屍體無人收斂,我就挑一些解剖或者保存下來,方便大夥兒辦刑案的時候用一用。唔,就比如現在。”晏塵水一派十分正常的表情,打掃出場地,站到一邊。

“不違反例律麽?”

“當然,大宣律無一條明文禁止,否則我怎麽可能存得住?”

既然如此,賀今行閉了閉眼,走到離墻三四尺的位置,攥緊手中後腦顱骨,調整好姿勢,一下將骷髏磓到墻上。

一聲鈍響,不止墻體,似乎腳下地面都震了震。

晏塵水上來看額骨損傷,與袁三兒那具屍體相差無幾,甚至凹面還要稍大一圈。

“能打死人麽?”他最關心這個。

賀今行想了想,實話實說:“擊打在頸椎脊髓,或許可以,額頭,不太行。哪怕本就有軀幹上的重傷,也無法立刻斃命。”

他回過頭,看第一副屍骨,“但袁三兒的軀幹骨頭並沒有明顯的骨折、錯位或者切痕。”

“可能是下毒,或者驚悸、窒息。”晏塵水頓了頓,壓低聲音:“當時的情況已無法覆原,我們衙門裏還有內鬼。”

賀今行頷首表示明白,看著他仔細擦去那顆骷髏頭上沾的泥灰,又好好地放回隔間。

晏塵水一直被看稀奇的目光跟著,出來之後,解釋道:“既然已被執行死刑,那生前的罪惡就一筆勾銷了,現在他們幫助我研案,我自然要尊重他們。”

在他眼裏,活著的罪犯自然面目可憎,然而一旦死去,他們就會變得無害可親。

事情辦完,兩人從停屍房出來,從泡著柳枝的水缸裏取水洗手。

整個刑部後堂除了牢獄大門透著燈光,再沒有其他人。空中飄著若有似無的腥氣,不重,卻仿佛能粘到人身上,叫人不舒服。

晏塵水早已習慣無所覺,望了眼天上的月亮估摸時間,說:“要不就在這裏歇一晚?你不覺得這裏很安靜,很涼爽嗎?周圍也沒有民居,不會被突然打擾。”

賀今行只道:“我明早還得去上朝。”

“穿紫衣了?”晏塵水喜道。按大宣律,一般情況下,在京官員得四品才能參與朝會。

“沒,我們衙門尚無主官,我是代主官上朝。”賀今行跟他說了說通政司現有的架構。通政使暫缺,通政使應當履行的職責,皆由他代行。

“那你豈不是有實權沒上峰,這麽好?”

“……好壞參半吧。”

兩人說著話,一道出了刑部,果然宵禁已開始。

街邊再沒有賣夜宵的攤子,晏塵水餓了也只能忍著。回到官舍,賀今行找了些點心和他一起吃了。他困意上來,懶得回家,幹脆就在這兒借宿。

自從做刑部官之後,夜不歸家是常事,一晚兩晚的也不怕他爹擔心。

賀今行讓他先去床上睡,叫他明早走的時候,把鑰匙插在門檻縫裏就行。

自己則稍後打了地鋪,囫圇睡半宿,聽到五更的梆子便起身,洗漱換朝服。

五更的天仍然昏昏,但已有早起的人煙。他先去萃英閣,與知事幾乎同時到衙門,封存了今日要上遞的奏本,才倒回去。

路上有挑擔的賣熱食,包子五文,饅頭兩文,比之前兩年又漲價許多。但要填飽肚子,只能不去計較這些。

到應天門上,已有紫袍一片。

他來得不算早,稍等片刻,宮城便開門放行。排隊過搜檢之時,一輛寬大的馬車自右街轔轔駛近,待車上人停當下車,周遭回頭去看的官員則口稱“侯爺”。

賀今行聞聲轉身,果然是忠義侯,便也一同行禮。

嬴淳懿拱手一並回禮,而後道:“小賀大人,可願與本侯同行?”

“侯爺請。”賀今行回答得有些冷淡,畢竟在同僚認知中,他們雖認得但並不是十分熟悉的關系。

他也並不想讓人以為,他與哪位禦前紅人關系過密。

二人就不遠不近地綴在人群之後。

然而就算與其他人隔著距離,這條路上也不是能敘舊的地方。

嬴淳懿說:“本侯這幾日去了幾個衙門,都有聽說你通政司的大名。說你們作風強硬,不近人情,甚至妨礙他們做事。廿六那日,捷報處送到某衙門的公文,該衙門的官員已經處理好,又被你們要了回去,平白多折騰了一遍。”

“我只能這麽做。”賀今行說:“重啟通政司,在京中沸沸揚揚傳了多久的事,一個捷報處哪裏敢輕易忘事?那些奏折若不及時收回來,後患難測。退一步說,相關條例早就頒布,難道這個衙門的人不知道,未經通政司的奏折,他們不該也不能接收?”

“如果這一次我輕輕揭過,必定還會有下一次。制度不嚴,執行有怠,長此以往,通政司該有的威信蕩然無存,如何在朝中立足?”

嬴淳懿再道:“通政司本該是與禦史臺齊名並立的衙門,然而一開始的建構幾乎是照搬清吏司,這就相當於把你們等同於六部的下屬衙門,無形中壓了你們一頭。選官填職,又不選任通政使,以你五品之職代行主官之能,權力大責任重而品秩低俸祿少,分明就是臨時起意拉扯個班子來做事,毫無長久之相。”

換句話說,若是出事,通政司隨時都有可能被廢止,衙門裏的人也隨時可能被降罪。

賀今行當然考慮過這方面,但是,“陛下重啟政司之意不可改,必然會有人出任經歷一職。風險與責任是真的,機會與權力也是真的,既然如此,那為什麽不能由我來。”

通政司存在一日,他在這個位置一日,那就盡自己所能做到最好。

嬴淳懿停下腳步,回眸問他:“你要做直臣,還是孤臣?”

他默然片刻,望向天邊。月已隱星將落,然而他知道,星月就像身在那方的人一樣,存在著,陪伴著他。他答:“我心不孤。”

巍峨的宮門就在前方,禁軍豎矛撐起天宇,使宮燈得以照亮去路。

賀今行拱手告辭,先行前去候朝房待漏。

嬴淳懿立在原地,半晌,自胸腔裏發出一聲笑。

“這後生在魄力方面,倒與侯爺有幾分相像。”身後傳來一道儒雅的聲音,語氣頗為惋惜:“可惜當年他與犬子同科,沒能收為門生。此次春闈,庸者眾,名列前茅者天資亦不及上屆。”

話落,更是嘆息不止。

“老師。”嬴淳懿對這句評判不置可否,只道:“他能走到這裏,所付出的,比你想象的要多許多。”

裴孟檀道:“看來侯爺與這位小賀大人關系頗深。但是,如侯爺所言,滿列朝班誰人能輕松呢?不可因私而輕忽啊。”

“這是自然。”嬴淳懿負手道,惺惺相惜,並不代表就要網開一面。

朝鐘響,師生一道自左掖門進宮。

上朝入殿,近臣公侯先行,再是六部九司尋常諸官,雜職最後。

賀今行第一次上早朝,隨大流走入崇和殿的時候,便回憶了一遍朝上該如何行事。他的位置不前,故而左右皆是聲名不顯的四品官,不管背地裏如何,碰到一塊兒都客氣地寒暄。

不多時,內侍尖聲通告,儀駕簇擁著明德帝登上禦座。

山呼朝拜之時,賀今行飛快地往龍椅上看了一眼,陛下今日的精氣神倒是不錯。

禮畢,順喜執麈唱朝。

文武百官紛紛看向殿中。這是重啟通政司之後的第一個朝會,議事的章程變了,具體能變到什麽樣,還得往後看。

賀今行放緩呼吸,整冠理袖,出列行至禦前,將奏本拆封再依次朗讀出來。能放到此時的都是些牽涉較廣又不怎麽緊急的事,三五件奏罷,清亮的聲音響遍崇和殿。

其中最重要的一件,就是身在北黎的議和使團觀摩完新君的繼位大典,與北黎王庭重商議和條款,卻受到了重重阻礙。簡言之,北黎人不同意他們提出的賠款要求。

“……一百萬兩白銀減至二十萬兩,七千只羊減至三千只,五千張氈毯減至兩千張……”

賀今行亦是第一次看到奏本內容,雖然聲音平靜得沒有起伏,心下卻感覺不太妙。

果不其然,念讀完畢,朝堂上便炸開了鍋。

武官們覺得北黎人不識擡舉:“豈有此理,這北黎人作為先行發動戰爭的一方,又沒打過咱們,現在自然應該賠償我們的軍費損失不是,砍成這樣,簡直欺人太甚!”

“既然不願意賠錢,那就拿命來償!咱們再打就是,打服了看他們還敢不敢這麽叫!”

文官們則懷疑道:“有靖寧殿下在,為何還簽不下這道盟約?公主既做了北黎國母,新君又是個黃毛小孩兒,照理來說應當能夠左右合約的簽訂。”

“難道說,殿下和親出去,就忘了母國,忘了血脈根源,站到了北黎人那邊?”

賀今行此時應當退下,但聽到這些七嘴八舌的聲音,不由站住。

左右數位同僚是叫不住的,他幹脆上前一步,向上首的皇帝高聲進言:“陛下,臣有奏。”

殿內立竿見影地安靜下來,明德帝道:“說。”

他無視周遭投來的視線,直道:“臣以為,和談不順,我大宣應當對北黎朝廷施加壓力,而不是將這份壓力全壓到靖寧公主身上。”

“公主身處異國他鄉,歷經兩次政變,多次虎口脫險,借助合東部族的力量才得以保全自身。哪怕如今身為太後,必然也受到重重掣肘,何以認為她就能全權決定和談事宜?”

“再回看公主和親之後,以一身阻止了兩國之間爆發更大的戰爭,全力斡旋扶持幼君上位,所做所為無不利於我大宣,更不應該被無端質疑。”

位列武班之前的忠義侯亦出言道:“陛下,臣附議。”

“靖寧公主有功於我大宣社稷,我們該相信她才對。此等關頭,與其無端猜測她,不如與她內外合力,想辦法盡快簽訂和約。”

老實說,以他對北黎的了解,近年冰雪,拿出這些比較艱難,

明德帝面無表情地看了半晌,一揮手,“款項半點不能少,諸卿若有辦法令北黎人就範,可暢所欲言。”

這就是認可兩人所奏。百官遂止住前言,就如何對北黎施壓另起議論。

崇和殿重新熱鬧起來,沒有賀今行的事了,他便退回自己的位次。路過幾名先前開過口的朝官,目光顯然對他不滿。眾議之中,更不乏夾雜著含沙射影針對他的話語。

然而在他看來,這一時的口舌之爭,毫無意義,完全沒有爭論的必要。是以他一概不回應,立在原地不動如鐘。

他的老師張厭深曾經說,朝會,就是把已經決定的事情拿出來宣布一遍,再把一時無法解決的事情拿出來吵吵,吵到雙方都厭煩了,朝會就能結束了。想體驗上朝的感覺,起早去玉華橋逛一圈禽鳥市場即可。

如今親歷一遍,確知老師形容精妙。

順喜宣告退朝的時候,此事只定下了大略的章程,著政事堂再行深議。雖然有用的話並不多,但不可否認這或許是找到方法、達成共識所需要的過程。

賀今行回想這個早朝上較為關鍵的發言,發現秦相爺幾乎一言未發,皇帝也並未詢問後者的意見。

再思及自回京之後發生的事,總覺得帝相之間,好似拉著一根無形的繃緊的弦,一挑,就會斷掉。

他跨出殿門,朝陽的光輝自一側漫逸而來,柔和而絢麗。他不由側目,卻看到一張熟識的面孔。

林遠山佇立在一排羽林衛中,身形未動,只向他咧出一排大白牙,做了幾個口型。

禁軍當值之時,不得無故與朝臣內侍交談。他不想給人添麻煩,也無聲地回了一句話,隨後兩兩相視而笑。

曾經一同讀書或是科考的友人,如今各有前途,怎能不叫人欣喜?

殿內的人流湧出,賀今行不再耽擱,大步出宮。

月終,通政司要將本月已收發的奏折副本送與六科稽核。雖然才將運行,經手公務不多,但該有的章程不能省,也可早些熟悉一遍。

然而剛回衙門,捷報處便送來一封軍報,紅封火漆,來自蒼州。

他當即取了奏報,折返入宮。

現在他已不需要有人接引,拿著“奏事使”的牌子,一路暢通無阻地到了抱樸殿。

明德帝剛用過早膳,聽到何萍通稟後,按了按太陽穴,“傳進來罷,讓朕看看又是怎麽了。”

軍報拿到手裏,一看,便沈下臉。

順喜端著湯藥過來,一見天子模樣,忙試探著叫道:“陛下?”

明德帝閉上眼,捏緊了折子一角,半晌,才道:“算了,叫秦毓章立刻來見朕。”

這話卻是對賀今行說的。他領命應是,過端門時便將口諭傳給正在此處直房的秦相爺。

“蒼州剛剛送來軍報,陛下請相爺前去議事。”

秦毓章停筆起身,桌上攤著寫到一半的信,他沒有收走,直接拿起來燒掉了。

錢書醒見怪不怪,一面為他撫平官袍上壓出的褶皺,一面問:“報上所言何事?”

“下官不知。”賀今行答。在送到抱樸殿之前,他並未看過。要等之後送回通政司謄寫底簿,才能得知具體內容。

“當真不知?”錢書醒再看向他時,便目露懷疑與不滿。

雖未提初上任那日的事,但賀今行知道,這“不滿”裏面有這一分因素。他沒有辯解,而是疊掌道:“下官認為相爺用我,是要用我做實事。”

錢書醒皺著眉想要再說什麽,秦毓章拍拍他的胳膊,制止了他。

這間直房並不大,三個人在內顯得有些逼仄。

秦毓章從寬大的桌案後走出來,便站到賀今行面前,微微笑了一下,“你覺得你有這個能力嗎?”

賀今行沈默,下一刻,毅然道:“有。”

“好,那就堅持下去。”

秦毓章如此說罷,便拂袖而去。

端門到抱樸殿這條路,他走了快二十年,千丈之遠,也不過一眨眼。

明德帝服藥過後,於後殿道場打坐養神。

兩側大窗半開半閉,有風穿插過。秦毓章進來時,袍袖被吹起,又被掖下。

順喜送上那份軍報便悄然退出去。

秦毓章跪於禦臺之下,展開看罷,緘口不言。

君臣二人相對,明德帝滿面倦容,帶著倦意說道:“秦卿啊,自朕登基以來,面對這一攤子漏洞,是怎麽填也填不滿,怎麽補也補不圓。十八年了,實在令朕疲憊。”

秦毓章取下梁冠,彎下脊梁,深深稽首。

“臣不能為陛下分憂,臣有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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