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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十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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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十一

下午些,那份軍報才隨帝命一道下發至通政司。

振宣軍總兵方子建親筆,振宣軍中軍糧所存無幾,請求朝廷支援,並指示下一步該如何行動。

皇帝則命其避戰緩動,減少消耗。再讓甘中路與寧西路適當地征糧,漢中路在一旬之內湊出至少十萬石糧食,以解燃眉之急。最後責令秦甘路新任總督到任後即刻主持恢覆耕種,不得拖延。

賀今行懸了半日的猜測終於被證實,殷侯生前便擔憂的局面,無可避免地發生了,令他感到無比的苦澀。

一直以來,不論邊關、地方還是中央,種種問題都離不開“錢糧”二字。而他們所做的一切,都只是揚湯止沸,治不到根本。

他想起當年殿試策問,自己所做的那篇文章,躬行至今,才知遠遠不夠。

到底要怎樣才能富國強民,徹底解決這道難題?

他滿懷思緒,親自將諭旨謄寫存檔,封口上漆,送去捷報處,加急發出。

但願政令下達之後,蒼州的危情能緩解一二。

快馬帶著聖命迅速發往各地,比它們更快出京的,是一封送往江南路的密信。

幾日之後,許輕名收到這封信的時候,正在視察臨州織坊業。

康琦年陪同著跑了大半日,看他收好信便叫大家繼續,以為只是尋常信件。

第二日,卻被制臺大人召到總督府,與布政使和按察使一道細看將要頒布的新政令。

一乃收租歲,今春額外征收九個月的賦稅,積極繳稅者可免去明年一年的賦稅。二則是發行江南通兌寶券,以面額出,年增半分利收回。

兩條都讓他心驚不已,脫口問:“大人,怎麽忽然就?”

許輕名示意他坐,解釋說:“上月末,蒼州軍糧告急,陛下讓漢中與甘中、寧西三路共同湊糧食。但這只能緩一時,且此時我們與西涼人都會竭力避戰,等到了夏末,必定會有一場決戰,所以要盡快籌措錢款以充軍費。”

康琦年急道:“可朝廷不是沒有點到我們麽,這與我們何幹啊?”

“宣京不知,難道你我也不知?稷州拿不出多少糧食,甘中與寧西又能征到幾石?我雖算不到他們具體能供應多久,但我並不看好。”許輕名習慣了凡事做最壞的打算。

言下之意,朝廷早晚會點到江南路,不如早做準備。

康琦年亦知他們江南幾乎是避不開的,但沒有聖旨下來,就總是存著一點念想。

而且,不管租歲還是寶券,都有個問題。他說:“這兩年稅賦本就重,百姓們一直是勉力承擔,哪兒有餘錢呢?”

坐在一旁的布政使道:“這是戶曹計算過的結果,完稅之後的餘留,應當足夠令大多數人果腹。實在不足的,酌情少收,但不能不收。”

康琦年哀道:“我們身為父母官的職責,難道就是讓他們只能勉強吃飽嗎?”

布政使:“康大人,我們誰也不想走到這個地步,但是這有什麽辦法?與其等到時候朝廷突下命令,再手忙腳亂地收稅,不如現在就徐徐圖之,中間出了什麽問題也好有時間解決。”

“我知道你心裏不好受,但制臺要下的決心,才是最大的啊。可話說回來,這又能怪誰?只能怪咱們剛遭水患,就爆發戰事,倒了幾輩子的大黴,才遇上這等齊全的天災人禍。”

一番話說完,廳中陷入沈悶的寂靜之中。

許輕名道:“租歲必須收,上了黃冊的誰也不能免除。至於寶券,就這兩日,布政司將此時身在江南境內的大商戶都召集來,從他們開始下手。”

頓了頓,又道:“對了,蘇寶樂,讓他提前單獨來見我。”

“是。”布政使應下。

康琦年改變不了政令,便憂慮施行,“這租歲收取之度是不是太苛刻了,下去收租的稅吏但凡有一個手腳不幹凈,多征濫征,只怕立時就要引起民怨。”

許輕名道:“這就是按察司要做的,收租歲期間,你們上下多辛苦些,帶著各縣的衙門捕快一起,做好監察。若有人中飽私囊,即刻革職,發配苦役。稅吏之間,也要互相監督,舉發貪汙屬實者,記其一功。”

按察使起身道:“制臺放心,下官必教他們不敢動一根手指頭。”

幾道政令布置下去,遣退眾人,許輕名絲毫沒有輕松之感,心中反而更加沈重。

不多時,胥吏來報:“江與疏求見。”

他昨日派人去叫江與疏,這會兒到,想必是一大早就趕過來了。遂不再考慮前面的事,及時宣見。

這是江與疏來到江南路的第四年,已全權主管太平大壩的修建,帶著千餘號工匠民夫,以太平蕩為家,幾乎全年無休的忙碌在江水與山石之間。

他和民夫們居住的地方,甚至因此興起了集市,已隱約有小鎮規模,大家不時開玩笑叫他“裏長”。

然而面對提拔過他的一路長官,他依然很是拘謹,行過禮便叉著手不知該如何開口。

許輕名一眼便能看透這青年的為人,直接開門見山:“以你切身之見,太平大壩是否能夠暫停修建?”

太平大壩的重建,原本是江南官府與蘇氏商行合修,商行出大頭。但蘇寶樂是個逐利的商人,自西北戰火一起,他的產業受損,便逐漸減少出資。不論布政司如何威逼利誘,蘇寶樂都不肯多掏錢,他們又不能撕破臉動手,也就作罷。

好在江南路這兩年略有起色,能夠承擔大半的耗用,才不至於停擺。但如今,內外壓力之緊張,讓許輕名不得不再一次考慮這個問題。

江與疏好一會兒沒說話。他不是呆子,也沒有完全楞神,他知道江南官府款項緊張,這幾年一直都提心吊膽,害怕下一刻就被叫停。

如今就要應驗了,卻只是有種身在雲裏霧中、仿若做夢一般的感覺。

“如果停下,什麽時候重啟呢?”他緩慢地問出來,才似回過神,又趕忙補充說:“不是質問大人的意思,下官是想說,只要有個日期,下官就可以等。”

今行在信裏說,如果憂慮戰事與流民會分散他的精力,妨礙他做好手頭上的事,那就什麽都不想,只管眼前。他知道自己不是能面面俱到的人,所以他朝思夜想,都只想著怎麽修好這一座大壩。

可一旦停下,誰知道何時才能重啟?

只要國庫虧空的難題不解,不影響生死存亡的,都可以無限期地往後推延。

光等是等不到的,許輕名無聲嘆息。少頃,艱澀道:“你且估一估,還有多久能竣工?”

江與疏立刻回答:“主體大約還需一年半。”隨即領會到話中暗含的猶豫,又道:“主體完成即可通航,到時候不管現在花掉多少錢,一定都能賺回來的!”

他意識到自己或許可以勸說制臺大人回心轉意,忙忙地說了許多大壩建成的好處。

“也罷。”許輕名止住他,“你且回去,只管好好建造大壩,若能加快一些速度最好,但首要的還是要建得牢靠。”

“是!”江與疏高興地大聲道,臨走前深深作揖:“多謝大人!”

那鬥志昂揚的背影讓許輕名也振作兩分,既下定了決心,那就不能瞻前顧後、畏首畏尾。遂親自動手鋪紙磨墨,先寫回信,再寫奏折——他是先斬後奏,需得向朝廷解釋。

自黃樹石過世之後,他便再沒有近身的心腹,許多思慮只能訴與他的老師。然而政見的不同,又令他感到矛盾與糾結。

老師啊老師,我是不是做錯了?如果當初按照您所說,勸商務農,江南魚米之鄉,又如何會落到讓治下子民艱難果腹的境地。

可如果不這麽做,又能有哪路來頂這戶部劃下的高額稅入?

不論如何,只要熬過這一劫,江南,定將迎來更好的江南。

窗外天色不知不覺變得陰沈,不消幾時,風夾著雨來,打得芭蕉葉顫。

立夏的時光就在信紙上匆匆溜走。

顧橫之坐在長滿青草的山坡上,很快把十多頁的信看完,便盯著信上的字跡發呆。

半晌,從信封裏拈出一粒花瓣,放進嘴裏,含在舌尖。而後仰倒於草野,手垂下來,信紙連封蓋住心口。

今行。

今行。

天邊好似有火追著雲燒,攜著溫度的餘暉落到臉上,耳畔蟲鳴聲聲,於和風煦日裏肆意萌動。

在他斜前方起伏的山包上,旌旗飄揚,間雜著寥寥幾縷炊煙升起。

“公子!”楊弘毅從一座山包後面爬上來,看到他,加快速度趕過來。“大營那邊說沒糧了,所有糧草都發給第一防線的兄弟們了。我們第二、第三防線都得等衷州那邊的糧征齊了再送過來,起碼還得等個三四天。”

這已經是最快的速度,還多虧方大帥原本是衷州衛的指揮使,在衷州乃至甘中路吃得開。

顧橫之聞言,一挺腰便站起來,一邊把信裝回信封揣進懷裏,一邊向著楊弘毅走過去。

“我們還剩多少?”

“就今晚這一頓了。”後者專管輜重後勤,今日為此事往中軍大營來回跑了兩趟,熱出一身汗,取下頭盔提在手裏,滿頭火氣:“說用家書安撫,但再厚的家書也不能當飯吃啊,我看頂不了兩天,就要鬧起來了。”

他們營裏能靠顧橫之彈壓,但也只能約束住眼前這一兩千人。這支振宣軍可是十多萬的新兵啊,紀律性和耐性都還需要長期的錘煉,哪個千營裏稍有不慎出了內亂,給了西涼人可趁之機,整條蒼州防線上的人都要跟著倒黴。

“倒不會這麽快。”兩人一道回營,顧橫之的目光掃過一排排營帳,繼而環視周邊的原野。

蒼州貧瘠,但不是寸草不生,環業餘山以及天河支流流域都有植被覆蓋。他們的駐地靠近佛難嶺,平常不時就能看見飛禽走獸,斷了糧也不至於立刻斷炊。

他思索過後,吩咐道:“明日早間的操練取消,分散成小隊去采野菜,下午的軍陣對抗就換成打獵比拼。”

不管帥帳那邊如何統籌,首要之務,是保證自己營裏的兵在這幾日不能餓著。

楊弘毅“誒”了聲,又說:“可總不能每日都讓我們的戰士自己尋找食物吧,耽擱操練,妨礙應急,行軍遷移也就算了,這正打著仗呢。冒大不韙地說,當初就不該征這麽多的兵。供給不起,征再多也是屁用沒有。”

“我們這些聽命令行事的不知道戶部能撥出幾個子兒,那些下命令的還能不知道嗎?凈睜著眼瞎整。”

“到這個地步了,總不能現在撂挑子。”顧橫之走進營地,兩邊崗哨與來往士兵都向他行禮,他一概頷首致意。臨到分路,低聲囑咐:“註意情緒。”

楊弘毅回答“明白”。馬後炮沒用,光發牢騷也沒用,反而容易帶動手下士兵焦躁恐慌。他也就是私下說幾句,把心裏的不痛快發洩出來,轉頭就去傳達命令了。

顧橫之進了帳,把收到的信壓在將軍印底下。他案上還有一封信,也是今行寄來的,托他轉交給賀長期。

後者現在人在佛難嶺,所屬隊伍在仙慈關,信件沒法直接寄到對方手中。

他還在想糧草的事,打開輿圖盯著自己所在的位置,再往北四百餘裏就是鳴谷關。不久,他生出個想法,迅速地另寫了一封信,並打算和案上那封信一起傳給賀長期。

動作到一半,忽然拿起那封信,捏在指尖感受了一下。觸感極薄,裏頭的信紙應該就兩三張。

唔。

他把那封信放到上面,找草繩紮起來,再叫帳前衛兵去叫周碾。

“將軍!”周碾很快前來,勁頭很足地抱拳行禮:“可是有任務交代屬下?”

“送到佛南嶺,給賀長期。”顧橫之把信交給他,“要快。”

“屬下這就動身!”周碾打了包袱,連夜跨馬出發。

他的騎術已經很嫻熟了,好好執行完這趟任務,就能證明給將軍看,而後向將軍申請去弓箭隊。

翌日一早,夥頭剛吹號叫大家吃早飯,賀長期便收到了這兩封信。

“顧橫之派你來的?”他看了看落款,有他那倒黴弟弟,也有顧橫之。

送信來的塘騎點點頭,剛要走,肚子咕嚕咕嚕地叫了兩聲,立刻用手捂住。

賀長期便把剛領到的胡餅撕了半張,分給他,讓吃了再回去。

周碾趕忙道謝,那半張再撕作兩半,放一半進幹糧袋裏,再更加不怎麽好意思地笑了一下。

賀長期看著他打馬走遠,眉毛跟著擰起來。知道振宣軍糧草緊缺,但怎麽缺成這樣了?

“哎,咱果然還是天真了。”牧野鐮叼著大卸八塊的其中一塊餅子,撐起一條胳膊肘試圖搭在他肩膀上。他倆差不多高,這動作費勁兒巴拉的,說話都用力了些:“從前以為當了兵就能吃飽飯,結果也得縮緊肚皮,你說那些大頭兵圖個啥。”

賀長期已經被他擾得疲了,懶得管他的胳膊,只說:“西北軍又沒短你的口糧,你少說風涼話,積點兒口德。”

行,牧野鐮一拐口風:“還得是咱們軍師,立場堅定,深謀遠慮,精打細算。”

賀長期沒接話,餅也不啃了。

仙慈關還有些存糧,但那是因為一批又一批士兵犧牲而節餘下來的。去年這個時候的十五萬人,留存不到四萬人。且只出不進,也勻不出多少。

對振宣軍來說是杯水車薪,王義先也不可能拿出來接濟。

西北軍從上到下,多少人心裏都有怨,有恨。

他是這支軍隊裏的一員,榮辱與共,死生一體。不管私心如何,都不會背刺軍旗,與大部隊相逆。

他無以言表,便拆了兄弟寄給他的信,細細看起來。

牧野鐮嚼吧嚼吧,猶道:“這振宣軍也是奇怪得很,我看那小顧將軍挺厲害的啊,那方總兵卻不用他上前線,而是把他調到後面去窩著。你說,是不是防著他爭功?”

“……一個戰場上同生共死,哪兒有這麽齷齪,你少照鏡子看人。”賀長期不客氣地說,信看到後面,忽然轉頭,直勾勾地盯著牧野鐮。

後者嚇一跳,迅速低頭:“我錯了,咱有話好好說,你可別動手。”

“誰想打你?”賀長期扶額,“我只是看看你怎麽樣。”

他揚了揚手中的信,“我兄弟問你的近況,我看看你,好寫回信。”

“嗯?”牧野鐮當即湊過來,扒著他的手臂看完了那一截話,樂了,“小賀大人還記得我這號人吶?”

仔細一品,感覺也不賴,於是嘻笑道:“那你就跟他說,我好得很。要是來日上戰場,賀小將軍能罩著我,那就更好了。”

賀長期再看他片刻,那張笑臉上的疤痕都帶著討好——但此人前科累累,實在難以分清真假。

“你現在洗心革面,不打歪主意,日後奮勇殺敵,不當逃兵,我就不會不管你。”一定把你全須全尾地帶下戰場,再扭送去官府。

他說完,沒管牧野鐮的反應,轉回去,繼續拆顧橫之那封信。

信上說的也是關於糧草的問題。

簡言之,挖野菜獵野物不是長久之計。

顧橫之軍裏自己沒有,就想去搶西涼人的。

佛難嶺離鳴谷關離得近,山裏也容易隱蔽蹤跡,想借兵借道,請他幫忙。

這倒讓賀長期有些為難,他是升了官秩,但也做不了一整個關口的主。

思來想去,找到賀平,問:“平叔,我們現在能找到星央他們在哪兒嗎?”

神仙營不吃軍糧,來去自由得多,對這邊地形也很熟悉。

讓星央去找顧橫之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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