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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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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3章 六

賀宅裏雞飛狗跳的時候,賀今行遣回軍士們,打算去訪一訪周邊村落。楊語鹹主動要和他一道,這畢竟是他任過職的地方,有懷念的感情在。

兩人便租了毛驢,沿著重明湖騎行。

小西山依舊書聲瑯瑯,大門上方的“積玉”二字歷久彌新。燕子口挖出來的沙壘成了堤壩,原本的灘塗養起魚蝦。官道兩邊隨處可見新墾的田地,雜落著新修的瓦棚屋舍。

農戶們忙活著犁田插秧,山野間隨處可見采挖野菜的人影。裹著白棉衣的佛耳草,長相肖似蓮花座的薺菜,藏在灌叢榛莽深處悄悄串高的竹筍,都是可以果腹的好食材。

這片天地間充盈著遠超往年的熱鬧生機。

賀今行二人牽著驢,一路走一路搭話。趕牛的老人,搬筍的孩童,圍著飲水氹歇氣的夫婦,挨個問遍,才知道不少人是從西北一路浪跡至此的流民。

稷州是個好地方,誰不想在這兒重新安家?

更何況,知州大人把新開墾的地租給大家耕種,前三年只需要繳自己的稅,額外的一分租息都不收。

賀今行在雲織幹過這樣的事,聞言頓覺不對:“知州大人租給你們?”

“是啊。我們從衷州下來,也就到了這裏還能有地種。雖然不如自己的地踏實,但能混口飽飯吃,已經很不錯了。”

“不瞞大嫂,如果我也想租地,該去找誰呢?”

“這好辦。你們去稷州城東,有兩座挨在一起的大宅子,右邊那座就是王大人的府邸,直接問門房就行。”

“好,多謝大嫂。”兩人向婦人道過謝,繼續走訪。

一趟回轉來,接近稷州城時,楊語鹹說:“我進城去看看,王大人這宅子有多大,能與裴氏的別院並稱。”

賀今行沒有跟著一起,他早就打算好要去看望一個人,是以徑自繞過州城。將至山腳村莊,見一處小山坳裏,有老人用背簍抵著裸露的山壁歇腳。

他走過去,越近越覺眼熟,正是他想看望的那位,便欣喜地上前打招呼:“王爺爺?”

老人聞聲看過來,先是茫然,隨即楞住,用力揉了一把眼睛,才驚喜道:“真的是你啊!孩子,你怎麽在這兒?”

自從江南回來,已有兩三年,他以為再也不會見到那個年輕人。誰曾想,重逢就在今日。

“我回遙陵辦事,辦好了,就想來看看您。”賀今行也為這遇見感到欣喜。

竟是專門來看自己的,王老伯幾乎不敢相信,抓住他的手說:“你還記掛著我吶。”

“您也沒忘了我啊。”賀今行回握他,笑道:“您這是要回家麽,我送您。”

他說著替對方把背簍卸下來,裏面是半簍水竹筍,個頭不大,只比拇指粗些。

“今年到處都是挖筍的,我老頭子趕不上那些年輕人,只能撿些他們看不上的。”王老伯將腰伸直一些,看著沒那麽佝僂了。

“到處都能去麽?”賀今行攙著他坐上毛驢,背著背簍牽著驢憑記憶去尋老人的家。

王老伯推辭不過,很是不好意思地回答:“是啊,州府大人讓那些老爺們開放了山林,誰都能進,包括外地來的那些人。雖然出來時要繳一半的東西,但這年頭誰給你白拿白吃?能得一半很好了。而且邊關不是在打仗嗎,咱們稷州要出軍糧,大夥兒都明白。”

不管什麽時候,只要一打仗,那日子就要苦一些。熬到仗打完了,就又會好起來的。

一老一少慢悠悠地說話,明明走得很慢,卻又似一晃眼就到了地方。

賀今行扶王老伯下地,門前的小菜園裏忽然蹦出個瘦弱的黃毛丫頭,帶著他熟悉的口音喊:“爺爺,你又偷偷出去了。”

“今個兒天色好,爺爺可撿了不少筍子呢。”王老伯摸摸這丫頭的腦袋,喜笑顏開:“快去端碗水來。”

小丫頭看到生人,氣焰立刻縮了回去,聽話地轉身跑進屋裏。

賀今行才問:“她是?”

王老伯輕輕嘆了口氣:“這妮子也是個苦命娃兒,去年跟著老子娘從西北逃難來的。她老子不要她,我正好撞上,就說咱爺倆一塊兒,相依為命罷。”

這世道如此,幼童與老者大都是弱勢的,互相依靠,總好過孤苦無依。

賀今行把背簍放到屋檐下,那丫頭已經麻利地把水端出來,一送到他手上,就藏去爺爺背後。

他看著這孩子,卻想到那對與她年紀相仿的姐弟,想到她的故鄉,想到無數和她一樣四散流亡的人。其中的許多人或許還與他有過一面之緣,一面之後,命運難料。

死者不能覆生,生者尚有活下去的機會,可是要如何才能盡可能地保全他們?

賀今行與這對祖孫聊了會兒家常,問過他們的近況,得知沒有大難處,也就放了心,在老人預備燒飯的時候告辭。

王老伯再三挽留無果,心知這年輕人是不想給自己爺倆再添負擔,只能送行。回轉來,高興又失落。

“爺爺,你看!”小丫頭去翻背簍,卻翻出一把碎銀。

“肯定是那孩子留的。”老人趕忙追出去。黃土路上已不見人影,唯見落日餘暉籠罩大地。

賀今行回到遙陵,已過酉時,楊語鹹尚未歸。

院子裏飄著藥香,賀冬伺候著爐子對他說:“上午你們走之後,裴老爺子帶著他家三房的孫媳,來給殷侯上墳了。來得低調,祭完就走,也沒派人來說什麽。”

“孫媳?”賀今行對裴老爺子做什麽都不意外,但花了一點時間才回想起另一個人是誰,“賀鴻錦的女兒?”

賀冬道是:“不知是自願來的,還是裴老爺子要她來的,反正肯定不是她爹的意思。”

不管是誰的意思,總歸是來了。賀今行點點頭,表示他知道了。

殷侯生前對家人沒有留下任何遺言,就如他這些年對他們的態度。不論是怨懟,還是愧疚,所有理不清的糾葛都隨著歲月的流逝而消散了。

他也並不打算自作主張去改變些什麽。

又過大半個時辰,楊語鹹才回來。

自抵達遙陵,他身體便一日好過一日,然而像今日這樣的奔波還是有些勉強,一來一回累得不輕。

飯溫在竈上,賀今行取來給他。他不急著吃,要先把今日調查的事情說了:“……我一上去只說想要租地,那門房對我還挺和氣。再問有沒有官府文書,就變了臉,開始糊弄我。”

租的是官府的地,還是哪一家哪一戶的地,意義大不相同。

賀今行:“還挺警覺。”

“我看這樣子多半有鬼,就另去找了還在州府戶司供職的舊友。”楊語鹹壓低聲音:“這事兒按理說該由戶司受理,王玡天確實從戶司抽了人去管,但登記的魚鱗圖冊以及租賃名冊並沒有歸入州府庫中。我去打聽的這人不怎麽得他信任,相關的案卷一眼都沒有見過。”

“捂得這麽緊。”賀今行指出問題:“那最後怎麽入賬?”

稷州這幾年新墾的土地絕對不少,前三年不收租息,所以沒有毫厘進項。可三年過後呢,這筆錢的數目一定十分可觀。到時候入誰的賬,入幾分賬,大有可琢磨的餘地。

楊語鹹為官多年,自然明白其中貓膩,搖頭唏噓道:“國庫窮得見底,錢都流進這些世家大族的口袋裏了。我看王玡天那宅子,打通了原來的半條街,價錢不菲啊。”

“王氏百年望族,世代累積,一座宅子自然不在話下。再者,三年之期未至,眼下如何證明日後他一定會行悖逆不軌之事?”賀今行在心中將此事重盤一遍,再道:“這行事確如王大人的風格,圓滑得緊。”

你知這人絕非善類,但就是輕易拿不住他。

楊語鹹道:“現在確實不是好介入的時機,那我們?”

“先回京吧,我們還有諭旨在身。”無法即刻了結的事,賀今行不多糾結。

翌日,啟程上京之前,他獨自去了一趟如星谷,為他的阿爹阿娘最後掃一次墓。

晨風帶著水汽,氤氳了碑上銘。

這一走難再回,除了思念,他不知還能帶走什麽。

山間野花爛漫,他便采了一把紮成一束,倒掛在馬車廂檐下,隨自己一路顛簸著北上。

他有意地將路線靠近西北,沒有從江南走,而是出漢中,斜穿寧西。

年景不太平,雖有軍衛護行,不致於橫遭意外,但沿途所遇所見,也難叫人放松。

天災人禍不斷,平民百姓生存不易,許多世族鄉紳與豪民卻趁機蓄奴、收佃戶、侵吞土地,兼之匪盜四起,讓普通人的境遇更加艱難。

賀今行再不覆當年上京趕考的心境,見聞與感觸極多,無法言盡,便都斷斷續續地記錄下來。

寫馬不停蹄的運糧隊,寫斷崖邊上挖野菜的流民,寫他們從山匪手中救出的一家老小,寫因暴雨而塌方的礦洞以及被埋在底下的役夫……山河蒼生,萬千憂思,皆凝於幾頁紙中。

清明過去,隊伍終於走到京畿的驛站。那一束山花已然風幹,他折去枝萼,把玲瓏的花朵裝進信封裏,在封上寫下“顧橫之”的名姓,寄往蒼州。

不論我們身處何種境地,我總願你能吹到春風,得見春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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