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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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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2章 四十四

持鴛所憂未嘗沒有道理。

賀今行擰著眉考慮半晌,說:“靈意在翰林院未滿兩年,尚未站穩腳跟,外祖父絕不會在此時讓他丁憂。”

持鴛:“老爺不尋死,但陛下或是那些有心人未必肯讓他活。”

“我明日便挑些人手,放過去暗中保護他。”賀今行眨眼就有了決定,看她欲言又止,主動道:“姑姑若是願意,也可隨外祖父一道回江南,只是路上恐多兇險,免不了擔驚受怕。”

持鴛正是為此猶豫,嘆道:“我自是願意的,只是如此一來,就不能隨您去西北了。”

她是謝氏的家生子,後做為陪嫁丫鬟隨大小姐入京。大小姐待她如姊妹,謝氏待她一家也恩至義盡,哪怕後來出事,她留在江南的家人也被好好地銷籍放歸。如今謝氏這等光景,她感同身受,惟願能報償一些恩情。

“西北遙遠,不如中原安穩,我本來也沒打算讓姑姑一道去。您回江南也好,正可看看您的家人。”賀今行露出的笑容裏帶上了歉意,拱手向對方作揖道:“累姑姑多年不能與家人相見,阿已該向姑姑道謝。”

持鴛忙扶他起來,“說哪裏話,這些都是奴婢的本分。”

賀今行沒有說“不是的”,而是張開雙臂,輕輕地抱了抱對方。

經年累月的情誼,大家心裏都明白,不須再多言。

“怎麽了這是?一副明天就再也見不到的樣子。”賀長期從外面回來,一問才知道自個兒明天就要走。

“我才和林遠山說好進羽林衛跟訓幾天。”他撓了撓頭發,有些可惜,但毫不猶豫:“那就麻煩你們幫我跟他說一聲,我不去了,日後有機會再練。”

“羽林衛?好。”賀今行答應下來。

賀長期又看到他手腕上的夾板,立刻問他怎麽了。

他便將今天的事簡略說了,只道問題不大,吃飯睡覺用左手完全足夠,叫對方不必擔心。

然而賀長期在意的卻是:“顧橫之都專門去找你了,怎麽還能讓你受傷?”

“為什麽不能?”賀今行不解,“他來的時候,刺客都已經跑了。”

“那也是他趕路太慢的錯,男子漢大丈夫,怎麽能讓女孩子去和刺客拼命?而且你倆不是,咳,他不是喜歡你嗎?就這表現?”賀長期說完才覺自己口快,有些後悔。

他一直以來面對這個郡主妹妹都有些別扭,想親近又不知該如何親近,話都不敢多說,更別提大吼大叫地說重話。

但對方似乎絲毫沒有被嚇到或是被冒犯到,反而認真地問:“有這樣的道理嗎?”

賀長期莫名松口氣,甚至找到了一些熟悉的感覺,繼續苦口婆心地說:“不然還能是什麽道理?他既然喜歡你,就應該保護你。像今天這樣讓你受傷,還想娶你,那不是做夢嗎?”

“娶?橫之和你說了嗎?”

“……這倒沒有,但我看出來了!”

賀今行不自覺摸了下耳垂,慢慢反應過來,蹙眉道:“大哥你不要胡攪蠻纏了,我這手傷真的和橫之完全沒有關系。”

“誰胡攪蠻纏?”賀長期瞪大眼睛:“你這就護上了?”

賀今行因為自己確實瞞了對方一些事,怕人一直誤會下去,幹脆道:“大哥,我和橫之的事另有隱情,只是現在無法全部告訴你。他盡力地在幫助我,你不要對他有奇怪的或者不講理的要求。”

他不想再車軲轆,說完趕緊借口開溜。

賀長期一臉茫然,而後忽然明白那熟悉的感覺從哪兒來了,這看著文靜的妹妹怎麽也和那倒黴弟弟一樣叛逆?

他轉頭向在場另外兩人比劃,“大帥,持鴛姑姑,你們別光看著啊。”

賀易津和持鴛再也忍不住,紛紛笑起來。

第二日早上,殷侯去辭別皇帝,賀長期跟著沒了蹤影。

待殷侯從宮裏回來,隊伍動身啟程,賀今行送他們快要出安定門,他大哥才策馬追上來。

一同來的還有顧橫之,匯合後專門繞到他這邊,與他並行。

“大哥竟找你去了?”他先前以為是去找林遠山。

顧橫之點了下頭,一如既往沒多說話。

賀今行偏頭看他表情,總覺得有古怪,就主動小聲說:“大哥不知道我們的事,他要是跟你說了什麽奇怪的話,你不要介意,也不用別當真。”

“嗯……”顧橫之微微拉長了聲音,似在猶豫說還是不說。還沒等他決定好,另一邊兒上的賀長期就喊道:“你倆是來送我的吧?能不能別說小話了?”

兩人頓時被抓包一般,齊齊轉開視線。

出城十裏,雪晴風停,官道上再無人跡。

隊伍開始加快速度,賀今行與顧橫之停下,目送人馬旗幟飛快地縮小成一個點,消失在冰雪堆砌的天邊。

這一行將士,來時雙手空空,去時兩袖寒風。

但形勢一年比一年嚴峻,從仙慈關截下那筆錢開始,此後或許無法再堅持不向外伸手。

兩人一道回返,賀今行想起昨日沒來得及說的事,現在正好與顧橫之說。

“昨日我追那個刺客,是西涼人,名叫‘那日阿’,乃西涼太子鑄邪怒月座下心腹。”

“我問過謝靈意。”顧橫之沒有隱瞞。

賀今行楞了一下,嘆道:“他肯告訴你,他想去殺了那日阿,可見並非要與西涼人同流。”

然而事實已經發生,他察覺到自己這話含有為謝家開脫的意思,便不再繼續,

顧橫之卻似看出他的抱歉,說:“我不怪他,也不同情他。”

家仇遺恨,很多事身不由己。他們要這樣做,受到相應的反噬,也是應當。

賀今行轉而問:“西涼人的目的是想挑起戰爭,那你們怎麽辦?”

哪怕有那具南越奴隸的屍體在,能把使臣遇刺的責任扣回到南越頭上,只要國庫負擔不了大規模的武力沖突,朝廷就必須也不得不讓這件事盡力和平解決。然而要想依照最初的條件簽訂合約,在西涼人攪和進來的情況下,幾乎是不可能了。

但劍門關一戰死傷慘重,若草草息事寧人,南疆的百姓們未必願意。任何所謂的輕飄飄的賠付,都只會反向激起民怒。唯有人命相償才能撫平他們失去親人的傷痛,這亦是讓此戰影響徹底翻篇的唯一辦法。

朝廷就算不妥協,一直拖下去,也只是將矛盾暫時壓抑,且拖得越久越深重。一旦到妥協的那天,國書下達劍南路的那一刻,民怨必定爆發。

夾在朝廷與百姓之間的南方軍,面對國書聖諭,接還是不接?

顧橫之顯然也反覆思考過現在的局面,“我已經傳書回橫海,我爹大概會……點到為止。”

此話一出,賀今行便明白了他們的選擇。

南方軍知曉這是西涼人蓄意挑撥,欲引大宣與南越鷸蚌相爭,西涼好漁翁得利,就陷入了投鼠忌器的境地;況且有君命在上,又無軍費支撐,他們只能低頭,配合朝廷行事。

而南疆年末的這次軍演,既要達到震懾的目的,盡可能為朝廷與南越洽談爭取優勢,又不能真的挑起事端,令事態升級。難度直線上升不說,軍心想必也會浮躁許多。

“上回你說演習十五開始,已經過去四天,那你也要盡快趕回去才行。”賀今行說罷,立刻意識到對方是因為成親一事而逗留,迅速道:“我們的計劃可以調整。”

顧橫之搖頭:“我此時回去與否,都是一樣。事情要一件件解決,我答應過,不會失約。”

他態度誠懇而認真,賀今行沒有堅持強硬地拒絕,卻決心要盡快將此事解決。

遠處地平線上冒出城池輪廓,兩人跑馬回城,將近晌午的天卻一路漸沈。

各自皆有事做,他們便在正陽門分別。顧橫之回驛館,賀今行則回侯府。

賀冬恰來找他,還帶著一盒藥膏,正是先前在景陽宮裴皇後給的據說能祛疤的那盒。

“這藥膏本身沒有問題,用藥材也很舍得。”

賀今行接過那個盒子,裏裏外外地看了一圈,沒發現不對。

賀冬說:“其中有那麽三四味不大穩定,受到一些誘引就易變成毒。但醫毒不分家,診病本就講究對癥下藥,很多藥材能活人也能死人,也不能因此而咬定它有問題。”

他有所懷疑,是因為潛意識就認為這傅二小姐不安好心,到此卻忽然想起件事來,“記得傅景書上京的目的,就是為傅家某位小姐醫治臉上的傷,但這位小姐不久就暴病而亡。”

賀今行:“可有什麽痕跡?”

賀冬說沒有細查,一是難以摸進傅家內宅,二是別人家的女兒,老子娘都沒說死因有問題,他們這些外人更不會覺察不對。“傅禹成那後院來來去去熱鬧得很,當時都以為是宅邸陰鬥。”

“既無證據,疑罪從無,這事暫且不提。”賀今行將那小圓盒子握住,“皇後娘娘一片好心,這東西我就當它沒有問題,也好以此為由上門去謝謝她。”

賀冬只道有機會再查,又緊張地問:“可要一同去?他們未必肯認王妃的手劄在他們手裏……”

意思是不論對方認不認,藏在哪裏,不論用什麽辦法,都要找出來。

“正經拜訪,我一個人就夠了。”賀今行為了讓他們放松一些,玩笑道:“若她不願見我,那門都未必能進。”

他拿定主意,持鴛準備了回禮,午後就往傅宅去。

今冬的雪太多了些,路上又開始稀稀疏疏地飄。

賀今行沒想到一句隨口玩笑竟成了真,倒不是進不了傅家的門,而是傅二小姐難得出一次府,就給他撞上了。

他只能說下次再來,然而剛坐回馬車,通傳的小廝就跑出來,請他進去。

“我家大少爺說,郡主既來這一趟,就不能白跑。他願代二小姐招待您,請您賞臉。”

他稍微頓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邀他的是傅謹觀。

賀今行與這位病弱的傅大少爺唯一見過的一面,是在傅景書與秦幼合的訂親宴上,而賀靈朝與他……似乎從未見過。

“不是的,在此之前,在下曾見過郡主。”

兩人見面之後,傅謹觀屏退所有下人,如此說道。

“上巳,荔園,傍晚。”他裹著一件厚厚的狐裘,把所坐的椅子都占滿了,卻顯得他愈發單薄。

他拾起墜在腰間的玉環,指尖搭在中間嵌著的綠松石上,“還記得嗎,你送給我妹妹,妹妹又送給了我。”

那一天的回憶迅速在賀今行眼前閃過,最後了然道:“原來你在車上。”

“對。”玉環墜到腿上,傅謹觀慢慢地點頭,下頜陷進雪白的絨毛裏,不再擡起。

“那天妹妹要做一件危險的事,所以我堅持和她一起出來。”

像今天這樣,只是清點銀兩、不會見血的小事,他就放任她獨自去。

對方沒有說明是什麽事,賀今行卻奇異地懂了——是他遭遇的那場截殺。

雖然早就已經猜到是誰下的手,但他還是有些訝異,“你為什麽要和我說這些?”

“因為。”傅謹觀交疊雙手,放到腿上貼著柔軟的狐毛,如同昏昏欲睡前的閑話一般說道:“我有些愧疚。”

“你看,我,阿書,和你,我們有相似的名字,流著同樣的血,本該是現世最親近的人。但我作為兄長,縱容了她來傷害你。”

這句話的含義所具有的力量沖擊極大,賀今行卻只是沈默。

“你沒有猜到嗎?我不是告訴你了嗎?”傅謹觀輕聲笑出來,緊接著掩唇連咳數聲。但這回沒有仆從上前相勸,他咳完胸中郁氣,很暢快地繼續笑道:“我不信你沒有猜到。”

賀今行看著他笑,那雙毫無血色的唇就像窗外百靈臺上的盆梅,雪覆梅蕊,白得冷清。

“然後呢?”

“我和阿書一母同胞,我們互相依靠著長大,從宣京到承平再到稷州,她想做什麽,我都不會阻止。”

殺人,奪權,斂財,算計人心,對象不管是誰,哪怕是生養他們的母親,都沒有關系。

不知何時,傅謹觀擡起臉來,笑容已散盡。他拈起幾上茶盞,認真道:“以茶代酒,我向你道歉。”

銀制的杯盞似乎很重,他的手腕在抖,但就這麽舉著,沒有放下的意思。

賀今行剛落座的時候,侍女就送上茶水點心,但他在此之前一下都沒有碰過。

此時用左手端起來,茶水已涼,他亦認真回道:“金樽共汝飲,白刃不相饒?”

“對。”傅謹觀頷首,遙遙舉杯,而後直言道:“你來找阿書,想要什麽?”

賀今行同時敬過便放下茶盞,始終沒有喝那一口,也不再做無謂的試探:“我此次來,只想拿回秦王妃的手劄。如果我沒猜錯,它們都在二小姐手上。”

傅謹觀沒有任何意外的反應,只有遺憾:“你來晚了。那些手劄曾經在阿書手上沒錯,但後來她給了裴六小姐,六小姐應當將它們都帶走了。”

那手劄不止一本,皆由秦王妃隨筆所記,內容涵蓋不止醫毒,烹調、木藝、稼穡、營建、乃至行軍,所有她經歷過的都有或簡略或詳盡的記載。

北黎啊。

秦王妃就剩這麽一點身外之物,竟然去到了那麽遠的地方。

賀今行初聞只覺完全出乎意料,後來又覺是在情理之中。

他撐著傘走回吉祥街,雪大起來,密密地砸在傘上。

秦王府曾經的舊址距離殷侯府並不算遠,這條街,這樣的雪,或許王妃也曾撐著傘走過。

那個時候她會想些什麽?若時光能夠倒轉,他好想回去問一問她,看一看她。

因車馬先回,持鴛與泉伯都到門上等他,冉兒在一旁蹦蹦跳跳地取暖。殷侯走了,這偌大的府邸又只剩幾個人。

他在巷口望見,便忙忙跑回去,關上大門,說今日去傅府的結果。

他說:“如果是靖寧公主的話,應該會很好地利用它們,不至於束之高閣,將那些寶貴的經驗埋沒。”

持鴛惆悵道:“王妃也說她寫那些就是為了加深記憶。她記性好,寫過的東西全都記在腦子裏,我翻著手劄都未必有她準確。她說手劄丟了就丟了,不必費力去尋。不論誰撿到,如果能看幾眼,她會很高興;直接當作柴火燒也沒關系,都能發揮作用,何必拘泥作用大小。”

她曾經也這麽想,但世事多變,“那手劄對你意義重大,怎能不要回?哪怕是北黎,只要知道在靖寧公主手上,告訴飛鳥師父,他一定能拿回來。”說到這裏又憂心如焚,“只是不知飛鳥師父如今身在何處,該怎麽尋他……或者派人去求公主?但沒有飛鳥師父的身手,雩關那裏不好過,又萬一折在草原上……”

“姑姑別擔心,我不急於一時的。等下一次師父回來,我再同師父說就是。”賀今行笑著安慰她,說沒關系。

持鴛背身掖去眼角濕意,多架了幾塊炭將火燒得旺旺的,今日大朝會的消息終於傳到。

賀今行坐在炭盆邊看消息,竟被烘出了一身汗意。

這一天,是天化十六年倒數第三個朝會日。

朝堂上發生了兩件大事。

其一,明德帝在戶部年報上批了紅,文武百官皆以為能安穩過年了。謝延卿卻上書再陳歲用之艱、戶政之弊,請皇帝派欽差巡撫,清查天下田畝,理順鹽鐵茶稅,以挽救虧空到底的國庫。

滿朝嘩變,皇帝一再彈壓不住。謝延卿見之無望,便自請致仕。皇帝應允,念其年邁又有事功,準年後再行歸鄉。

其二,南越使臣被刺一事一波三折,牽連當朝兩位相爺,最後卻被查出是南越人賊喊捉賊,自導苦肉計。百官就和談條約再生爭議,而最新送到的南越國書盛氣淩人,更助群情激憤。而和談不能再拖延下去,最後政議的結果是,選派一名使節,帶著國書與南越人的屍體證據前往南越,盡可能快刀斬亂麻,解決此事。

但負責此類事務的禮部侍郎王正玄擅長西涼話與北黎話,卻並不擅南越古話。禮部擅長南越話的官員稀少,且多位卑職低,派誰出使就成了一道難題。

盡管朝議轟動,但皇帝對這兩件事顯然是提前知道的,不算意外。問題在於,不論查稅清田,還是出使南越,都沒有特別合適的人選。

總之賀今行一時沒能想到。

他也沒時間琢磨太多,至第二日起,便日日前往應天門,向宮裏遞牌子,而後在抱樸殿前求見聖顏。

皇帝一日不召見,他便一日不缺地求見。

直到明德帝終於肯見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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