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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 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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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92章 十四

時間如織布機裏被扯動的線,轉眼就拉到了四月末。

今年萬壽節從簡,皇帝只在宮中設了家宴,未與民同慶。是以自靖寧公主和親之後,再沒有舉城空巷的熱鬧。

賀今行接到江拙寄來的信,算著時間去泊橋渡等人。

一路上綠遍山原白滿川,城外大片良田裏盡皆熱火朝天,農人才了蠶桑,又忙著插秧。

他在渡口的茶棚坐著等半個時辰,碼頭上烙著柳氏商行徽記的貨船就駛發、停靠了好幾艘。

旁邊一桌船員在歇腳,其中一個似乎是新手,問帶頭的為什麽一定要擠在柳氏的船隊裏走,抱怨柳氏商行的人對他們太不客氣。

“年輕人不懂行情,看就是了。”那帶頭的嗤笑道,被央告了幾遍之後,壓著聲音說:“沿大運河上來五六道稅口,打著柳氏的牌子,每道稅口都能少繳這麽多的稅……咱們老爺又不是傻子。”

賀今行聽到那聲音停頓片刻,想是把要說的話做成了手勢,但他沒有轉頭去看,而是起身走出茶棚,去牽驢。

不遠處一條客船泊進渡彎,甲板上一名少年不停地向前方招手,一靠岸便迫不及待地背起大包小包下岸。過多的包裹壓彎了他的背,但他神情欣喜,渾身迸發著壓不住的朝氣。

賀今行迎上去,分擔了倆包裹,打趣道:“你這是把半個家都給搬來了?”

少年呼著氣搖頭,放下東西打直了脊梁,退後一步,擡臂疊掌,“在下姓江,名拙,字與疏,從此同賀今行是一輩子的好朋友。”

說罷,深深一揖。

他態度鄭重,賀今行便也不在乎周遭的打量,回以同樣的禮節,“朋友,好久不見。看來伯父也很高興你能考中。”

江與疏“嗯嗯”點頭,做完了一直想要做的事,紅撲撲的臉上又顯出羞赧,趕忙提起一個包裹,“我給你們帶了禮物。”

賀今行按住他的手,笑道:“時候不早了,回去再拆也不遲,大家還等著一起為你接風呢。”

兩人把包裹縛到小黑驢背上,在車水馬龍裏結伴回城,大路兩邊的林子裏子規聲聲不絕。

五月初一,吏部前衙。

新科進士盡皆按時到齊,濟濟一堂。

巳時一到,文選司郎中便帶著已批覆的奏折前來,念過聖旨,開始宣讀各人被委任的職事。

“裴澗,一甲第一,授翰林院編纂;賀旻,一甲第一,授中書舍人;謝矜,一甲第三,授翰林院編修。”

話落,裴明憫訝異地看向賀今行,後者心有靈犀地與他對視,片刻後微微搖頭。

兩人便與謝靈意一同領命謝恩。

郎中繼續宣讀,小半個時辰便宣讀完畢。除去少數名次極後沒有輪到官缺需要等候遞補的,大部分人都被授予了官職。

在賀今行認識的人裏,晏塵水被授予刑科給事中一職,江拙則被授予工部都水司主事一職,而夏青稞也如願以償成為秦甘路西州宜連縣縣丞。

眾人各自去領各自的委任書,然後留京的前往所屬衙門報道,外放的便回去準備著離京赴任。

賀今行準備離開,裴明憫卻拉住他,一起攔下那位郎中,拱手道:“請問大人,按例三鼎甲當皆入翰林,且極少有進士直接擔任中書舍人一職,為何此次卻出現了例外?”

大宣官場幾百年來默認的規則,非翰林出身不能做大官,即官員想做到三品以上,獲得穿緋袍列朝班的資格,必須要有入過翰林院的資歷。

而能入翰林者,若非科舉一甲,則只能通過散館考校最後再搏一次進入翰林院的機會。且下一次庶常館考校還要再等三年。

郎中只道:“這是上頭各位大人的安排,也呈陛下看過、得了應允的,自然有其深意。本官也不知其中緣由,但任命既下,爾等只管上任履職就是。”

裴明憫要再問,賀今行拉住他,笑了笑:“沒事,做個中書舍人也挺好的。”

翰林官多掌起草詔書、經史修纂與侍講經筵,清要從容;中書舍人則是中書省屬官,負責具體的詔旨制敕與璽書冊命等,事務瑣碎繁雜。

幾人拜別郎中,走出吏部衙門。賀今行才繼續說:“咱們品秩相當,也都是為朝廷做事為百姓盡責,只是所在的地方、所擔負的職務不同而已。若你我互換,難道你會因職屬不如意,就不願前去履職,在任上就不盡心盡力嗎?”

“話雖如此,但沒人會忍心讓明珠蒙塵,你本也可以擁有更好的機會。”裴明憫回道:“我們總不能只看當下,還要為長遠計。”

兩人把臂同行,他思索幾許,又說:“三個月後還有申調的機會,你及早做準備,我也幫你留意著,看看到時候能否尋到轉機。”

好友言辭懇切,賀今行明白他是關心自己,於是點頭應道:“好,我爭取申調成功。”

“中書舍人是要到政事堂報道吧?”一旁的晏塵水忽然說:“可據我爹說,秦相好像不在政事堂辦事,只有他的親信在那裏。而秦相的親信大都仗勢欺人,跋扈不已,且政事堂這一個和前順天府尹有不淺的交情,你過去後要小心。”

“好。”賀今行再次應下,仍十分平靜,並不因此煩惱,反開解對方:“既讓我去了,總有我辦公的一張桌子。且都是著錦繡的朝官,應當不至於明面上做絕,讓大家都難堪。”

江與疏聽了半晌,似懂非懂地問:“你們的意思是,今行去做這個中書舍人會遇到麻煩,很有可能被秦相爺的親信穿小鞋?”

他問完,空氣安靜了片刻。其餘三人面面相覷,然後不約而同地笑起來。

賀今行輕咳一聲,拍拍對方的肩膀,解釋道:“不算麻煩,要是鞋子小,趿過去換一雙就好了。”

臨到岔路口,四人就此分開,各去各的衙門,約定之後再聚。

政事堂在皇城內,賀今行獨自在街角站了片刻,然後轉頭去街邊雜貨鋪子買了些東西,才拿著委任書走向應天門。

進了皇城,沿城墻向左直行,再過一道門,進入一處小規模的建築群,就是政事堂。

正中三間大廳,乃諸位宰執辦公與高官議事之處。但因秦相搬去了端門北楹直房,而裴相又常在禮部衙門,這裏無人問津,所以門窗緊閉。

左右各一排廂房,右邊的房間門上掛著“吏”“戶”等門匾,想來是五曹房。

那麽另一邊應當就是舍人院。賀今行稍一思量,走向左邊的廂房,進門便遇到一位著青色官袍的人。

他說明來意,展開委任書給對方看,然後在對方伸手要拿走委任書時,撤肘捏著紙張拱手道:“還請問貴駕,新舍人報道該找誰登記上檔?”

那人抓了個空,舔了舔嘴皮,不耐煩道:“跟我來罷。”

這排廂房內部打通,兩邊皆開了窗,窗下相對排列著十來條寬案,左右約隔三尺寬。賀今行從中間穿過。

中書舍人沒有固定的員額,人數多少皆因兩位相爺的需要而定。這裏大部分位置上都坐著人,或多或少地瞟了他幾眼,然後埋頭做自己的事。皆沒什麽表情,也沒發出什麽聲響。

五月的天氣已經逐漸炎熱起來,越往裏走越有一種似枯木腐朽的悶氣,最東頭橫著一張大畫案,案上雜亂無章,案後卻沒人。

“頭兒不在,我先給你開個條蓋個章。”青袍打了個呵欠,繞到案後一屁股坐下,在一堆卷冊裏翻了翻,扯出一張表單,讓賀今行填了,然後拿印章一戳,“成了,以後你就坐到那兒去吧。”

賀今行順著那根肥白的手指看去,就是最近的一張空桌,桌面覆著一層薄灰。

他不著痕跡地皺了下眉,然後問:“那我需要做些什麽?”

“我又不是你,我怎麽知道你要做什麽?”青袍白他一眼,起身回轉。

賀今行側身讓對方通過,也走到分給自己的那張桌案前,拿出剛買的帕子擦去桌椅上的積灰。然後又去問了一遍,他們日常需要處理哪些事務、流程幾何。

先前那人不搭理他,他便又詢問了幾位,然而無一人肯指點他。

他不再白費精力,回到自己的位置上,不緊不慢地坐下來,拿出自帶的紙筆鋪開,開始思考這封諫言的奏疏該怎麽起頭。打定章程,書寫草稿時又想著怎麽能把一些措辭改得更加恰當,很快沈浸下去。

初夏的陽光穿過窗欞,懶洋洋地躺了半張桌面,不知不覺滌清了周遭沈郁的空氣。

白日很快過去,到了下衙的時辰。

同僚們都很快離開,賀今行也不多逗留,跟著出了皇城。

宮門外,賀長期正等著他,見面便問:“做官第一天,感覺如何?”

他認真地想了一會兒,然後搖頭:“時間太短,來不及感覺。”

賀長期自忖已經摸準了自家弟弟的性子,只要對方沒說好,就是情況不太好。

於是他下意識地琢磨該怎麽安慰弟弟。

他自己本該早就啟程去西北。雖然本家的家主賀鴻錦不準他去,但他打算先斬後奏、幹脆地跑了再說。然而主意打定,桓雲階那邊卻遲遲不給準信,只讓他別急著離京。

以致於他計劃擱淺,郁悶至極,閑著無事還打壞了幾只沙袋。

細細想來似乎沒資格勸慰別人,但到底是做哥哥的,賀長期自認要擔起責任,猶豫著說:“你從今天起大小也是個朝官,既然做了官,就按官場的做法來。有些事可能新人避免不了,要麽忍要麽狠,但你向來點子多,不要心軟就是。”

賀今行微微一笑,應了聲“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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