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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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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88章 十

順喜宣了旨卻沒回宮,而是轉道去了裴府。因為他還帶著第二道旨意。

皇帝收裴氏第六女為養女,敕封公主爵位,親擬其封號為“靖寧”。

裴氏舉家領旨謝恩,六姑娘捧過聖旨。

“靖、寧二字,皆安定也。”裴孟檀意味深長地對她說:“陛下對你期望甚重啊。”

她輕輕點頭,裴大夫人攬著她回去,強作歡喜道:“這是好封號,除卻家國安定,也有希望我們阿因平安之意。”

“伯母,阿因明白的。時候不早了,您早些歇著吧,免得明日又頭痛。”裴夫人近來有頭疼的毛病,裴芷因不忍對方觸景傷情,就先把人哄著送到正院,才回自己的院子。

她的閨房之中擺著些箱籠匣屜,數量不多,勝在樣樣精致。雖說嫁妝與和親所需的一應物事都不需要裴府來準備,但到底是家中嫡女,又受一眾長輩疼愛,便按她喜好準備了些能隨她顛簸到塞外的家鄉之物。

侍女們在做最後的清點,她不想待在屋裏,便走到檐廊下想要望月舒懷。

可惜天公不作美,夜空中只有一片片的烏雲。

裴芷因仍然在檐下站了許久,直到院外的侍女進來通稟,有人求見小姐。卻是本該遠在稷州荔園的祖父身邊的管家。

她吃了一驚,心中升起不好的猜測。

管家披著蓑衣站在院子裏,及時地躬身笑道:“老奴奉太爺之命而來,太爺身體康健,六小姐大可放心。”

“爺爺沒事就好。”她松了口氣,眼看著天要落雨,便請老管家到檐廊上說話。

從稷州跟來的還有好幾個護衛,護著兩個大小不同的箱子。

管家隨手點了兩人將東西取出來,捧到六小姐面前,而後解釋道:“太爺算到六小姐這幾日就要出塞,特命我等星夜趕來,為六小姐送上踐行之禮。”

他擡手指向第一樣物什,卻是一張漆黑的古琴,“此琴名為‘凰眼’,由七百年桐木所制,乃是太爺珍藏的七張古琴之一。其中一張在此前送給了四公子,六小姐應當知曉。”

裴芷因自看到那張琴時便怔住,聞言幽幽說道:“是,我知道,我曾經很羨慕四哥有爺爺給的琴,也很喜歡這張‘凰眼’。”

管家再指向第二樣物什,那是一把銀灰色的短劍,“此劍名為‘未展眉’,乃太夫人生前佩劍,玄鐵淬制,削金斷玉,六十年來鋒利如初。”

“太爺說,”他疊掌一禮,“請六小姐從琴與劍裏選一樣。”

“爺爺他……”裴芷因說著伸出手,想去摸摸那張古琴,伸到一半又頓住,目光移向那把短劍。

忽地驚雷乍響,老天爺毫無預兆地直接潑起了大雨。

簌簌雨聲裏,少女收回手,看著管家堅定地說:“我都要。”

後者微微笑起來,“太爺說,若是六小姐都要,那就都是六小姐的了。”

他示意此間的侍女把古琴與寶劍都收走,“太爺還說,若是六小姐選了琴與劍,就把這句話說給您聽。”

老管家再一次闔掌深揖,將數千裏外老主人的叮囑轉述給他的血脈。

“六兒,天地廣闊,不必想家。”

屋檐之外,雨愈發地大。

谷雨已過,五谷百果乃登。

裴芷因靜默良久,提起裙擺,向著稷州的方向磕頭。

而後起身道:“也請告訴爺爺,六兒生在稷州,無論去向何方,都絕不會辱沒吾之故鄉。”

管家面上浮起欣慰的笑,說:“老奴這就趕回稷州,前路山重水遠,六小姐萬萬保重。”

“這就走?”裴芷因驚道,立刻讓侍女去拿雨具,又想起別的事,“大伯父那兒……”

“老奴的使命已盡,當盡快趕回太爺身邊。至於大爺那邊,太爺說了,不必特意知會。”老管家說罷,戴好隨身攜帶的鬥笠,便踏雨而去。

裴芷因目送一行人消失在院門外,轉身回屋,親自尋了一方合適的琴匣,將“凰眼”珍重地封存,然後抱著“未展眉”入睡。

夢裏下了一夜的雨,她醒來將將雨停。

裴明憫來叫她一起用膳,然後親自駕車送她到應天門。

按制,她早該進宮,幸得裴皇後憐愛,特許她一直住在家裏。

天色未明,宮門後已有內侍提燈擡轎等候。

裴芷因與裴明憫擁抱了一下。

兄妹倆自小一起養在裴老爺子跟前,不似親兄妹,勝似親兄妹。

裴明憫看著她輕聲說:“我會想辦法托往來商隊給你捎信。你一人在外,萬事以保全自身為先。”

“好。四哥回去吧,妹妹就不說‘再會’了。”她揚起笑容,向宮裏走了幾步,又回頭向哥哥揮了揮手。

後者也向她揮手,回以無聲的笑,看著她上了轎,被飛快地送走。

景和宮裏,裴皇後與一眾宮人正焦急地等著裴芷因,一見她來,就立刻推著她去沐浴,沐浴完套上中單,便按在妝臺前梳妝。待繁覆的發髻梳成,皇後終於放下心來,揮退宮人,坐到她身邊,親手取了花鈿,呵口氣,仔細貼到她額頭上。

“咱們裴家女兒一生下來,肩上便壓著責任。琴棋書畫,讀書騎射,事事皆要比別家女兒高上幾分。但就這幾分,卻要一輩子來填。姑母來不及後悔。”

裴皇後貼好花鈿,又拉開盛耳飾的匣子,一面挑一面說:“貼黃金的俗,墜珍珠的重。這玉不打眼,也輕巧,正適合走長路。”

她挑了一對白玉耳環替少女戴上,貼著對方的耳朵說:“這天底下的皇家想來沒有什麽大的區別,不論是誰,你皆可以利用,可以拋棄,但萬不可對哪一個上心。只有守住心,日後才能不後悔。”

惆悵的聲音散去,宮殿裏只有燭火在靜悄悄地燃燒。

裴芷因伸指沾了口脂,對著鏡子點於唇上,看薄唇染紅,才偏頭道:“姑母所言,侄女謹記在心。”

裴皇後會心地一笑,起身道:“你這眉型生得最好,像極了你祖母。我替你請了個姑娘來,專門替你畫眉。”

她拍了拍掌心,宮人便推著一座輪椅進來,端坐其上的卻是傅景書。

“阿書!”裴芷因得到出乎意料的驚喜,高聲叫道。

宮女把人推進來,便退了出去。傅景書自行轉著輪椅到她跟前,少女取了眉筆,向她俯身,“莫要激動,好好坐著。”

裴芷因推開軟凳,隨手拿了個團墊來跪坐好,方便對方給自己畫眉。

“我只替你描這一次,你若喜歡,便自己學了去。”傅景書細細描繪過一輪,淡淡地說道。

裴芷因仰著頭,只覺對方的神情仿佛是執著畫筆,在自己眉間作畫一般。

但阿書的畫向來畫得極好,她闔上眼睛,甘願做好友手底下的一張畫布。

少頃,臉頰上卻傳來微涼而柔軟的觸感。裴芷因睜開眼,就見傅景書停了筆,手掌貼著自己的臉,拇指從自己眼下撫過。

凝視著她的目光一如既往沈靜,但她卻捕捉到那眼底的一絲哀傷。她亦感傷懷,但無言安慰,只能輕輕地蹭了蹭對方的掌心。

傅景書感覺到她的動作,將身子壓得更低,額頭抵上她的額頭,嗓音輕得如燈盞上跳躍的火舌。

“哪怕此生不再相見,我們的感情也永遠不會變。”

裴芷因心下震顫一時,亦許出諾言:“此生不變。”

時辰將到,裴皇後把裴芷因扶起來,喚來宮女們,為她穿上翟衣,圍上革帶,系好玉佩,綴上披風;一切打扮停當,最後親自為她戴上鑲滿珠翠的頭冠。

“吾家阿因,今日就是世上最美的姑娘。”

皇後牽著她走出正殿,送到轎攆上,不舍地告別。

出了景和宮,再到崇和殿。

朝會正好議到和親之事,順喜高聲宣“靖寧公主進殿”。她便屏退宮人,整冠撣衣,一步一步踏入殿中。

順喜唱過聖旨,欽天監正頌過祭文,滿朝文武靜觀之下,裴芷因跪在大殿中央,行大禮拜別皇帝。

“靖寧這一去,必竭盡全力,傾我所有,護我朝與北黎之邊境和平。”

明德帝垂目而視,擡起雙手,示意她平身。

“朕,以吾兒為榮。”

吉時到,鼓樂齊鳴。

靖寧捧著寶冊金印,退出崇華殿。

到得殿外,她才轉過身背絕君父,面對如長風浩蕩而來的命運。

她站在最宏偉的宮殿前遠眺,天與地交界之處,一片橙紅之中,一座金輪破雲而出。

赤陽光輝之下,半座宣京城池、半壁皇家宮禁,皆黯然失色。

她走下三層丹陛。廣場上,隨她出塞的宮人陣列有序,在她前行時紛紛向她行禮。再往兩側,系著紅綢的嫁妝一直鋪排到了宮門外。

陣列最後,禁軍玄黑龍旗飄揚,數十名衛士披甲執銳牽著馬,見她來,隨頭領一起參拜。

為首的小將放下手中的兩條韁繩,躬身抱拳,低眉道:“請殿下登攆。”

在他身後,禁軍層圍中,四乘的車駕華麗無比。

靖寧卻沒動,說:“你擡起頭來。”

小將握緊了拳頭,慢慢擡眼看向對方,“卑職林遠山,暫任禁軍千戶,奉命領軍護送殿下前往北黎和親。”

他的面容有一種絕望的平靜,眼裏卻閃著赤誠的光。

靖寧與他相對,亦是無言。

荔園矜山,隔水初見,當時只道是尋常。

“你說你要護送我去北黎。”她將寶冊與金印交給身邊的侍女,在朝陽下亭亭而立,問:“過燕嶺,翻牙山,渡雩關,直到北黎王庭,不論途中出現何事,都絕對要完成使命?”

林遠山聞言立時單膝跪下,垂頭低眉,在鐵甲碰撞的輕響裏,毫不猶豫地回答:“卑職誓死護衛殿下。”

靖寧臺著他的雙臂將人扶起,而後退開一步,取下沈重的頭冠,放到對方手裏,“那就請你幫我抱著這頂頭冠吧。”

林遠山驚詫地看著她,見她頭上只餘一支固定發髻的素銀釵。

她笑了笑,從他身旁走過,牽起雲騅的韁繩,翻身上馬。披風起落間,佩在腰間的“未展眉”精芒乍現。

而後打馬掃視眾人,朗聲道:“和親一事,利國利民,乃吾生之榮耀。然則和親又如邦交,雖無刀劍,卻也是無形的戰場,所以本宮既是出嫁,也是出征!願為我大宣守勝而戰者,跟我來!”

清越之聲猶如鳳鳴,響遏行雲。

禁軍震動,齊齊高喝:“殿下威武!”

靖寧攥緊韁繩,馭馬一往無前。

行至午門,送親的正副使與眾使團人員也已準備就緒,匯入隊伍。

隊伍從太廟前經過,大宣數十位先祖、賢臣、良將供奉於此,她邊走邊在心中祈禱。

列祖先賢在上,萬請庇佑大宣千秋萬代。

同一時刻,隔著數百重屋檐瓦墻的深巷裏,忽地響起一聲嗩吶。

如同尖銳的石子被擲於鏡面一般,打破了沈寂。

“一!二!起——”

粗獷雄渾的聲音落下,八個漢子猛地發力,在越來越急的嗩吶聲裏擡起靈柩。

晏塵水擔著幡,領路在前。

巷子裏聚集著許多人,幾乎都是素白的布衣短打,不知是誰低低地哭起來,人群頃刻間便哭成一片。

有人高喊“不要阻礙了孟大人入土為安”,他們便又抹著眼淚互相擠著為出殯的隊伍讓路。

人群一路退到巷子外,大街上卻也擠滿了前來送葬的人,退無可退,便幹脆不再後退,而是留在原地,紛紛伸出手來幫著扶棺。

除了擡棺者,沒有人能一直跟著往前,但扶棺的手卻沒有少過。

以致那普通至極的棺槨仿佛變作了一艘船,在無數民眾匯成的人海裏漂流,跟著高高舉起的白幡,從西城的僻巷漂流到宣京正中的玄武大街。

恰與另一支隊伍相遇。

一方嗩吶泫然欲泣,來路盡皆孝白。

一方鑼鼓喧天囂地,身後十裏紅妝。

王正玄皺眉,偏頭吩咐禁軍,“吉時不可誤,讓他們等等,先請公主出城。”

林遠山心底既不願去攔晏塵水他們,但又不願耽擱己方,一時遲疑僵住。

王正玄見他沒有動作,挑眉道:“怎麽?林千戶這還沒出宣京,就想違抗聖旨,忤逆陛下?左右何在?速速去攔住他們!”

“王大人且慢。”靖寧叫住他們,嘆道:“孟大人這一輩子跌跌撞撞,走得也寂寞,如今歸了懷王山,就讓他順遂一回罷。”

她不理會對方的勸阻,出列對著百姓高聲道,“懷王山尚遠,前路不定,靖寧來為先生開道!”

隨即打馬前行幾步,示意出喪隊伍跟上。

“謝殿下仁心。”晏塵水面無表情地說完,舉著喪幡帶領隊伍踏上玄武大街,百姓緊緊圍著棺槨,將孟大人與禁軍隔開。

烈日大光,嗩吶不停,紅衣白幡一道出了永定門。

隔街的屋脊上,賀長期停下腳步,將背著的人放下來。

“就到這兒,不好再出城了。”他說罷瞟了眼身邊人的腿,確認無事,才和對方一齊看向洶湧出城的隊伍。

賀今行聽著不絕的慟哭,亦是哀傷。

“孟先生,六姑娘……”他望著高而厚的城墻,雖不能親眼看見,卻能想出這兩人離京越來越遠的模樣。

長風吹動衣衫,他的神思飄至遠方,不自禁地低聲念了一句詩。

“莫愁前路無知己,天下誰人不識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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