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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五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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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053章 五十

冬至大節,宮裏要祭天,民間要祭祖。

夠不到祠堂的,就一炷香一碗餃子一片赤誠心了事。

百官按律可以休沐,但禦史臺近日事務繁多,晏大人身為二品大員,仍勤勤懇懇地天一亮就去了官衙。

張厭深不止給攜香放了假,也給自己和兩個學生放了半天假,午間吃過飯就要出門。

院子裏就剩兩個少年人,晏塵水眼珠子一轉:“你不出去?”

“啊?”賀今行茫然。

“這種時候,像你這樣的人,不應該有很多事情嗎?”晏塵水炯炯有神地看著他,壓低聲音:“借著節日熱鬧,傳個信探個密什麽的,”

“……”他這才反應過來,哭笑不得:“你想什麽呢,我是來讀書的。”

他知道自己未說明身份,晏塵水雖不問,但腦子裏肯定會延伸出多種猜測,卻沒想到他會這樣問。

陸雙樓先前說他“思維奇特”,確是真言。

賀今行拉著對方回房間,“還是趕緊把今日的課業做了吧。”

“啊,這跟我想象中的不一樣。”晏塵水瞬間情緒下降,嘟囔道:“話本裏可刺激了。”

“你也說了是話本,就此打住。我且問你,《孟子》離婁上章開篇之言,做何解?”

“孟子曰:離婁之明……”

上午擺開的筆墨紙硯未收,兩人邊說邊提筆,各自寫起文章來。

待停筆合卷,已到申時。

晏塵水伸了個懶腰:“我得去找我爹了,你晚上怎麽辦?要不幹脆一起得了,咱倆就坐後面。”

皇帝白日祭天,晚上大宴群臣,晏家父子自然得去。

賀今行搖頭,想了想:“我去找一位朋友。”

晏塵水露出個果然如此的表情,眼裏閃著好奇的光,但什麽都沒有問。

兩人遂一起出門。

冬日白晝短,未至酉時,便是天色陰陰。

他們路過戶部官衙,見一大批衙屬官吏湧出來,皆是衣衫皺亂,神情疲憊。

“謝大人也是說一不二,要不是今兒是冬至,我覺著他們這會兒都下不了衙。”晏塵水搖頭,“年度決算是個大工程,哪能兩天就算完?”

昨夜戶部掛了一晚上的燈。今早攜香說給他們聽時,就連晏大人都皺了眉,道是壓迫太過。

賀今行耳力過人,此刻聽著官吏們三兩埋怨,只能無奈地說道:“謝大人身在其位,不得不如此為之。”

謝尚書致仕前就是戶部堂官,時隔多年官覆原職,不至於這點當差能力都沒有,更不是不懂馭下之道。

壓著整個戶部,只因應對的是長公主和殷侯。

兩人在應天門前分開。晏塵水去禦史臺,賀今行向右到三市口,北轉吉祥街,鉆進了一條無人的巷子裏。

他走到深處,四下看看,攀上了蓋著灰瓦的白墻。

樂陽長公主府。

嬴淳懿在殿中看書,忽聽一側窗外檐鈴響動,便擡手示意婢女退下。

待婢女們全部退出殿外,闔上大門,掛在屋檐下的人才從專門開著的窗口躍進來。

他翻過書頁,頭也不擡地說:“再晚些,你就不用來了。”

靴底悄無聲響地踏過地毯,賀今行走到火爐旁伸手烤火,“今天老師布置的題目有些難,所以多花了一點時間。”

“一天一夜,”嬴淳懿語帶嘲諷:“也不過將各路呈報的賬冊做了核算歸整。漢中路今年賦稅收了三百萬,然而撥去的款項就超過兩百萬。至於其他的,都在謝延卿的值房裏。”

他說罷指了指一旁的矮凳。

凳上蓋著幾張紙,賀今行拿過來,前兩張潦草地寫著漢中路的賦稅收入以及從戶部撥過去的各款項數額。

項目不甚詳細,但筆墨猶新,應當是才送到的消息。

他擡眼看向倚在榻上的人,姿勢隨性,衣衫不端,是慣常的不羈模樣。

但不過幾年時間,就在戶部插了人。哪怕是個只負責核算一路賬冊,尚無權察看其他的衙吏,也足以說明對方並非如表現出來的輕狂。

最後一張紙則是一份簡略的地圖,特別標註出了現任戶部尚書的值房在官衙中的位置。

他看了片刻,就把一疊紙都放進了火爐裏。

嬴淳懿這才站起來,一身黑色寬袍落直,放蕩立去,顯出幾分肅殺的意味來。

“我要知道結果。”

賀今行點頭:“可以。”

殿外忽然響起一把清脆的聲音:“這個時間,閉門幹嘛?”

顧蓮子推開門,見嬴淳懿獨自立在殿中,垂眼看爐中火舌翻卷。

少年人挑起眉,“什麽時候走?”

“時間差不多了,明憫,收拾好了沒?”

婢女掀起綢簾,身著繁覆誥命服飾的婦人走進內室,見少年人靜靜坐著。

她走過去拉起少年的手,輕柔地問:“我兒為何愁眉不展?”

“母親。”裴明憫回過神,起身恭敬地回答:“兒在愁六妹妹的事。”

他嘆道:“恨我非女子,不能以身代之。”

“糊塗。”裴夫人掩住他的嘴,“男女生來天定,你和你六妹妹各有前程,莫再說這些話。”

裴明憫定定地看著她,她擡起手,摸了摸兒子低下來的頭。

少年人正是長身體的年紀,一天天抽條得飛快,和記憶裏的團子大不一樣。

“一晃眼,你就長大了。”裴夫人牽著少年出門,“我裴家簪纓三百年,雖一時走到低處,但也不是尋常門戶就可欺辱得了的。芷因的事自有你爹轉圜,何須你來出頭?”

裴芷因已等在院門外,見兩人出來,露出笑容:“伯母,四哥。”

裴夫人走近,替少女理了理鬥篷兜帽,然後也拉起少女的手,一手牽著一個,“宴席就是宴席,不管在宮裏還是家裏,你倆只當和平常一樣就是。”

裴芷因一怔,笑容隱去,輕輕點頭。

身後侍女們紛紛撐開傘,護著一行人走入夜色。

天空晦暗,已在飄雪。

街上行人漸少,店鋪也紛紛關門落鎖,歸家過節。萬家燈火連成一片橙紅的海,羊肉與韭菜的香氣如浪花翻湧。

賀今行奔跑在屋頂上,穿過越發厚重的雪幕,而半點不沾身。

下雪好,冬至一場雪,夏至水滿江。

明年一定要風調雨順,他心想,如一片雪花落在了戶部後衙。

雪輕不如鼓點響,崇和殿裏宴席剛開。

皇帝與皇後共席。左側設了鸞座,太後摟著個年幼的男孩兒,正輕聲哄著。

長公主獨自一席,陪坐對面。

絲竹漸歇,大內總管順喜捧著聖旨出列。

太後立即叫“阿追”,嬴追一動不動,只做沒聽見。

明德帝端起銀杯飲酒,裴皇後一直掛著微笑,只笑不語。

最側的嬴淳懿看著這幾人,指節輕扣席案,亦似笑非笑。

太後沈下臉,只得讓乳娘牽著男孩兒走下三層禦階。男孩兒十分聽話,不須乳娘提醒便跪伏於地。

百官見此,皆起身整冠肅容,躬身聽旨。

順喜展開聖旨,高聲唱道:“奉天承運皇帝詔曰:朕登基十五載,尚無一嗣,天命如此,惟茲順之。晉陽長公主之子少穎慧,性忠厚,有承祧之資質。為綿國祚,懋揚宗社,恪遵皇太後慈命,於天化十四年冬月十六,立其為皇嗣,賜名‘旭’。今布告天下,鹹使聞知。”

“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群臣及其家眷紛紛叩首。

“阿嚏!”

戶部官衙,值守的小吏捂著鼻子嘴巴,連連打了幾個噴嚏。

同僚叫他:“是不是該去巡邏了?”

“要去你去,我反正不去,阿嚏!”小吏縮成一團,更加靠近炭盆。

同僚猶豫片刻,塌肩縮脖地去開了條門縫,北風立時卷著雪花撲了他一臉。他“砰”地關上門,又縮回了火邊。

“雪太大了,反正謝大人也不會知道咱倆到底幹了什麽沒幹什麽。”

“知道又怎樣?還能把我們辭退不成?就算辭了,那也無所謂,反正老子早就不想幹了!”

“唉,這謝大人比陸大人真是差遠了,往年咱哪受過這罪?現在一晚上就兩斤炭,還沒有酒肉,真是凍死人了。”

兩人裹著棉被閉眼發牢騷,沒註意到屋門外黑影一閃而過。

賀今行踮著腳跟貓著腰,飛快地穿過月洞門;再左轉過長廊,穿天井,就能到本部堂官的值房。

他聽著這些官吏編排謝延卿,心裏有些難過。

雖是外祖孫,但他並未與謝延卿相處過,也不知其性格。然而能頂著壓力千裏迢迢來安葬出嫁的女兒,且遵從女兒遺願的人,品性再差又能差到哪裏去呢?

他心中的氣嘆到一半,忽然稟住。

然後收回前邁的腳,慢慢後撤踩住地面,一步,兩步……

一點寒芒刺來,賀今行一扭身滾入庭院,飛刀釘上廊柱。

一條黑影跟著殺出,拔了刀再度甩射。

背後傳來破空聲,賀今行回頭仰身,兩指夾住了那枚柳葉小刀。

再起身,長刀穿雪,直往他面門劈來。

飛刀不能擋,他拔出匕首去接。

刀刃即將相接的前一息,卻雙雙剎住。

大雪簌簌地落。

“怎麽是你?”陸雙樓收刀。

賀今行也撤回匕首,見他玄衣金鞘,蹙眉道:“漆吾衛的任務?”

“嗯。”陸雙樓點頭,“漆吾衛雖然能到處跑,但事情多而雜,好不自由啊。”

聽著是埋怨的話,語調卻又平平似拉家常。

賀今行記著他挨的二十鞭,問:“好些了?”

“還成。”

“那我要去做事了。”他說,“你要繼續攔我嗎?”

“不。”陸雙樓搖頭,在昏黑的夜裏彎起雙眼:“我給你望風。”

“呲”地一聲,火光亮起。

賀今行舉著火折子,小心地邁開腳步。

謝延卿的值房裏,每一張桌子、櫃子、凡是能擱置東西的地方,都擺滿了賬冊和使用過的紙張。

他隨意翻看了手邊的一本賬冊,羅列有序的賬目密密麻麻。他曾經跟著軍師學過一點查賬的方法,但這裏根本用不上。

戶部決算的第一步流程,是以州為單位進行收支核算,核算完成後再與各路報送的總賬冊比對。大宣九路三十三州,內容實在太多。

賀今行本想抄寫一些重要賬目,但很快反應過來,他根本沒這麽多時間抄,甚至也完全沒有挨著背下來的可能。

他猶豫了片刻,便做出選擇。

漢中路有嬴淳懿的人,他不需要再浪費時間。而大宣超過三分之二的稅收來源於江南、江北、廣泉與松江四路,他只撿這四路十二州查看,背下戶部核算過的賬目就好。

陸雙樓說了望風,就真的沒有跟進來。

他坐在值房外的欄桿上,靠著廊柱,屈起一條腿。屋檐伸出幾尺,將黯淡的星光與紛飛的雪花一齊擋住。

他把執汝刀抱在懷裏,一雙狐貍眼微微闔攏。

在這樣的夜裏,耳朵比眼睛好使很多。

屋裏響起紙張快速翻動的聲音,很輕很輕,如呼吸一般。他心如明鏡,知道賀今行是在查賬。

陸潛辛伏罪伏得幹凈利落,陸雙樓了解他,絕對不可能是臨到頭的悔悟。老東西在戶部經營十幾年,一朝斷尾求生,只可能是淌的水太深,面臨了極大的危機,而當前的利益又不足以吸引他固守下去,所以才會幹脆放手脫身。

陳林交給他的任務,也佐證了他的猜測。

幾日前,陳林便讓他蹲守戶部官衙,盯住進出的異常人物。這任務本不需要他現身。但他這個人向來懶散慣了,哪怕進了傳說中“非死不得出”的漆吾衛,也根本沒有自覺。上峰安排的任何事情,他都會在心裏掂量一番,只要不樂意,就不幹。

不過他生性淡漠,審訊也好,殺人也罷,無論求饒還是慘叫,都難以在他心裏泛起漣漪。能令他產生樂意與否這種情緒的,只有兩個人,一個是他的同窗,一個是他還沒能手刃的親爹。

他想到陸潛辛,就自然而然地想到了傅家的二小姐。他與傅景書從稷州開始合作,到他殺了王氏母子結束。

短暫的各取所需的合作,自然互有許多的隱瞞,然而陸雙樓從接觸到的少量信息裏,也能隱約感覺到傅景書所圖不小。

傅景書手無縛雞之力但心機深沈,明岄令行禁止卻是十成十的殺胚。

她、他們,在圖謀什麽?

陸雙樓掀起眼皮,看自己懷中發著微光的刀鞘。

這本不是他會感興趣的事情。但如果他的猜測沒有錯,賀今行是否會被牽扯其中?而他要不要告訴賀今行,他所參與、知曉的一切?

崇華殿中,宴席正酣。

慶祝皇帝喜添子嗣的賀詞尚未散盡,秦毓章放下杯盞,從席案後繞出來,走到禦路中間。

他拱手躬身,做出及其謙卑的姿態,道:“陛下,臣有話要說。”

管弦驟喑,歌舞散去。

偌大的殿宇裏,所有目光都聚於他身上。

傅禹成從走出殿外的舞姬身上收回視線,有些不快。

但他滿堂掃視一圈,看到眾人或驚或愁各異的神態,又想到了些別的事,便抵消了那點子不快。他放下酒盞道:“秦相爺,冬至宴上提什麽政事?未免太不解風情啊。”

明德帝摩挲著銅錢,兩指一擡:“有什麽話就說罷。”

秦毓章道:“去年臘月,北黎使團來訪我朝,至今已將近一年。赤杼太子提出的聯姻一事,我朝遲遲未行回覆,已不可再拖下去了。”

“啊,是有這麽個事兒。”明德帝似才想起來,拍著大腿說:“但先前傅卿說的好,大家喝酒吃肉呢,談政事煞風景啊。

他在寶座上居高臨下,點了下首默不作聲的右相,“孟檀,你怎麽看?”

裴孟檀立時起身出列,沈聲道:“前有皇嗣過繼,後說聯姻北黎,都是家事,也都是國事。皇嗣說得,聯姻自然也說得。”

傅禹成玩味兒地盯著他,溢出一抹壞笑,心道我看你等會兒還說不說得。

“嗯,裴卿說的也有理。”明德帝十分認同地點頭。

“陛下。”秦毓章再次開口,聲音沈穩,語調不快不慢:“今日冬至宮宴,百官家眷皆在,不如就趁此機會定下和親人選。”

席間霎時響起一連串此起彼伏的驚呼,然後被飛快地掐斷。呼聲不高,但依然傳遍了整座大殿。而後便是如死水一般的安靜。

坐在家眷席上的裴明憫不自覺握緊了拳頭,他盯著父親的背影,眼角餘光裏,對面的女賓席上站起來一個人。

“六妹妹!”他驚道,就要跟著起身。

一旁族親立刻拉住他,把他拽回坐墊上,壓低聲音勸他:“莫要輕舉妄動,且看大伯如何應對。”

他撐住席案,狠狠咬了咬下唇,才克制住自己沒再沖出去。他一點點地坐直了,只覺脊背發涼。

明德帝看著走到階前的少女,瞟一眼皇後,屈指扣了扣禦案:“這是哪家的姑娘?”

“民女乃是稷州裴氏女,名喚芷因。”裴芷茵提起裙擺,端正跪下,玫紅漸白的裙擺散開鋪圓。

她仰頭看著禦階之上的皇帝,狠心裝作沒有看見一旁親生姑姑震驚的視線。

“民女自願前往北黎和親,以結秦晉之好,締兩邦和平之約。”

她伏地叩首,猶如一朵完成綻放的西府海棠。

裴皇後楞楞地看著她。

少女自幼學習詩書禮儀,精神高度集中時的一舉一動皆優雅悅目,規範到宮中最嚴厲的嬤嬤也挑不出錯處。

然而她的嫂嫂裴夫人在前日才入宮,說的可跟今日這一出完全相反。裴皇後掐了把自己的手心,仍是忍不住偏頭道:“陛下……”

明德帝只是抓住她的手臂,一字未發,她便無法再說下去了。

“為什麽?”明德帝一手支頤,摩挲著自己的下巴,似頗為好奇地問道:“這滿殿的官宦與其家眷,估計都是不願意去的。你一個弱女子,看起來也沒和你家長輩商量,怎麽就突然跳出來說自願去和親呢?”

“宣京至北黎雖不及宣京至你祖地遠,但這去了,可就回不來了啊。”明德帝露出一點笑意,以玩笑的口吻道:“若是不懂和親的意思,裴卿,與你侄女兒好好講講。小姑娘,你可要考慮清楚,朕準你後悔。”

“謝陛下。”裴孟檀恭敬行禮,繃緊的神經這才慢慢松懈下來,轉身就要與自家侄女分說。

卻見裴芷因再次磕頭道:“謝陛下垂憐,但民女明白和親之意,也絕不後悔。”

少女直起上半身,以雙膝支撐全副脊梁的重量,目光堅定,言辭鏗鏘。

“聯姻已然說定,必定要有人去。與其讓不願意的姑娘去,為什麽不能是民女自願去呢?”

“民女出身裴氏,肩負維持家族榮耀的責任,可以與其他世族聯姻,自然也可以去往異邦和親。聯姻換兩族互相扶持,和親換兩邦友睦共處,民女自認做出了更加合算的選擇。”

“自古和親可換太平,不止利家國,也利生民。公卿之家受百姓血肉供養,民女自幼食珍饈、著錦繡,見田戶腳夫日夜勞作,常覺無以為報,如今有了機會,北上出塞,便當報答。”

裴芷因再度叩首,額頭貼上手心。

她向景書說了謊,人哪能真的無掛也無牽。

但人生於世,總要做些什麽來留下自己的痕跡,要對得起自己,也對得起親人、朋友乃至其他。

在稷州,爺爺把信交給她看的時候,就問過她願不願意。

“多大點事兒,也值得你大伯驚慌失措。”歸雲出岫樓裏,裴老爺子撥了下琴弦,說:“你願意,就去;不願意,就不去。不管你怎麽選,只要你有做選擇的勇氣,就永遠是我裴家的女兒。”

她哭了一宿,最終還是叫人收拾行李,登上了前往宣京的馬車。

北風穿進屋宇,寒氣卷著些酒菜香氣,在裴芷因耳邊呼呼吹過。

這風或許就從牙山之北的塞上高原吹來。

北黎路遙,但她想,長風可以義無反顧地跨越千山萬水,她裴芷因也一定可以。

風聲嘈雜,似乎影響了陸雙樓的判斷。

賀今行拉攏門扉的時候,他才發覺人已經出來了。

火折子已經吹滅,他只能看到一個黑魆魆的人形輪廓,小心地關上值房的門,再轉身向他走來。

不過幾步的距離,陸雙樓把刀挎在腰間,輕巧地跳下地,擡手便搭上對方的肩膀,輕聲說:“別動。”

“嗯?”賀今行以為出了什麽事,當即站住,繃起身體,右手貼上腿側的匕首。

然而只有冰涼的手指觸碰他的額頭,過了兩息,指尖慢慢摸到眉心。

他一下子僵住。

“果然不高興啊。”陸雙樓近乎呢喃的聲音響起。

他稍稍施了點兒力氣,把指腹下皺起的皮膚一點點抹平。然後他收回手,歪著頭靠上身邊人的頭,埋怨道:“同窗,一九天就這麽冷啊。”

賀今行回過神,還沒想明白他剛剛是否聽得真切,就聽他這麽說,想起他在小西山時似乎就很怕冷,北地又遠比南方天寒,便試著介紹自己禦寒的方法:“多穿、多吃、多動?讓身體熱起來就不冷了?”

他說完沒等到回應,疑惑地看過去,就聽見身旁傳來一陣悶笑,挨著自己的肩膀也不停地抖。

陸雙樓把笑意壓在胸腔裏,好一會兒才說:“騙你的啦,我早就習慣了,屋裏多燒幾盆炭,床上多鋪幾層絨毯就好。”

賀今行遂想到這人也在宣京呆了幾年,一時失語,又覺得好笑,愁緒倒也去了幾分。

“說起來,今天是十六。”他心裏一直在意陸雙樓給陸夫人的那顆解藥,愫夢劇毒,解藥缺半顆都不行,此刻有了機會便擔憂地問道:“解藥可有缺漏?”

“放心。”陸雙樓知曉他沒說出口的那部分,然而一想到王氏母子,他神情便不自覺的變得陰郁。

但他很快註意到,哪怕面對面也並不能看清表情,仍然收斂了表情。他淡淡地說出結果:“你給的另一瓶解藥也被我拿走了。”

賀今行一楞。他敏銳地感覺到了對方的情緒變化,但不明原因,只能點頭:“不缺就好。”

“那我走了。”他走下臺階,將要走進雪幕時,忽然回頭道:“還請你替我保密。”

陸雙樓倚著廊柱,本想點頭,但怕賀今行看不清,就控制著音量說:“好。”

後者聽見了,微微一笑,就要踏雪而去。

結果身後又傳來一句“等等”,他無奈轉身,立在風雪裏等他的同窗。

陸雙樓兩步跨到他面前,用這輩子都不曾有過的認真的語調說:“我有句話一直沒找到機會告訴你。”

從他娘過世開始,他覺得只要報了仇,叫他立刻死去也無所謂,反正活著也沒什麽意思。

生與死從來不在他恐懼的範圍裏。但在大雪那天,他確實地感覺到了別的東西,令他眷戀,令他體悟到這人世間還有值得他留下來的意義。

他張開雙臂,把賀今行擁進懷裏,“謝謝你啊,讓我覺得活著真好。”

“你我同窗一場,我總不能丟下你不管啊。”賀今行也擡手回以擁抱,嘆道:“不管怎樣,這個世界總是好的比壞的多,人生很長,你大可以慢慢地看。”

“嗯。”陸雙樓在他耳邊說:“我記住了。”

那聲音太輕太淡,但賀今行總覺得仿佛住進了自己耳蝸,直到他飛出一兩裏,仍在回響,風聲雪聲都蓋不住。

他想了一會兒這種奇妙的感覺,突然想摸摸自己的額頭。但風大雪大,他趕著時間奔往殷侯府,始終沒有騰出手。

崇華殿前的廣場上排開兩排燈籠,身著各色官袍的官員帶著自己的家人往宮門走。

今夜這場宮宴真是驚心動魄,又嚇人又刺激。

出了殿,眾人仿佛才活過來一般,高高低低的交談聲蔓延開來。

裴孟檀扶著自家夫人走在前,裴明憫與裴芷因並排落在後面。

女孩子眼角緋紅,終於憋不住問:“四哥也覺得我做得不對?”

“不。”裴明憫撐著傘,遮著兩個人,目光卻落在虛空,“在你請願之前,我因無力阻止你去和親而感到痛苦。”

他停了片刻,選擇堅持說出心中所想:“在你表明心聲之後,我又在想,為什麽沒能讓你提前告訴我。做哥哥的,卻不能讓妹妹信賴,是不是很失格?”

他終於看向裴芷因,眼裏是昏黃的燈光都掩不下的哀傷。

“四哥。”裴芷因叫了聲,卻沒能說下去。她扭開臉,仰著下巴讓眼淚流回眼眶。

裴明憫遞給她一方手帕,溫和地說:“這是你的選擇,只有你自己有資格說對錯。裴家人從來不後悔,六妹妹,你覺得你做出了對的選擇,那就是對的。哪怕你去往異國,我和爹娘、爺爺,還有所有的族人,都會支持你。”

裴芷因沒有看他,他便停下腳步,轉到妹妹面前,替她擦幹淚痕。

“你別怕。”

燈火通明的殿內,帝後早已離席,長公主卻沒急著走。

先前太後想讓得了新名的小皇子到明德帝跟前湊個趣兒,但明德帝顯然興致都在裴家姑娘身上,沒怎麽理。太後便拉下臉,要回宮歇息。

嬴追當時只做壁上觀,這會兒知道她娘肯定要遣人來叫她去,是以吃著果子坐著等。反正她“沒皮沒臉”,被親娘教訓抱怨幾句就當臨走前的關愛了。

不出半盞茶的功夫,確實有人來叫她,輕聲細語:“殿下,還請隨奴婢走一趟。”

嬴追猛地擡頭,躬身帶笑站在她面前的,卻是順喜。

晏塵水見長公主跟著內廷大總管往殿後去了,沒放在心上。他吃完席案上最後一盤涼菜,才施施然站起身,叫自家老爹可以走了。

晏大人知他這癖好,等他等得快睡著,瞇瞪著眼走出一段路,突然聽自己的兒子問:“爹,孟爺爺今天沒來呢,我們要不要去看看他?”

他那點兒瞌睡立刻醒了:“你想去?”

晏塵水點點頭。

“哦,那你去吧。”晏大人,從袖袋裏掏出一個小荷包,“就說是我借給他的。”

晏塵水遲疑地接過,叫了一聲“爹”,沈聲問:“你不去?”

晏大人自然地搖頭,“你爹明日還要早起應卯,再不回家睡覺,遲到了被扣了俸祿,你沒零花錢買零嘴吃的時候,可別哭著要。”

晏塵水小時候忒會在半夜折磨爹娘,他爹那時還是一介普通禦史,時常因睡過頭而被罰俸。晏大人怒在心頭,就從小東西額外的吃食裏扣,而晏塵水沒得零嘴,就越發揪著他爹撒潑打滾。惡性循環幾載,這仇就這麽記下了。

後來晏塵水長大了,晏大人還翻來覆去地提起這事兒嘲笑他。

以往晏大人提起,晏塵水自覺宰相肚裏能撐船,兒子不計老子過,還會應和他。

今次他卻沒像往常一般,跟著老爹插科打諢,而是擰起眉頭:“孟大人做錯了什麽嗎?”

“孟大人當然沒有錯,於理於法都沒有。”

“那他生病了,你為什麽不去看他?”

“我還沒說完呢。”晏大人笑。

父子倆打一把傘,他伸臂把自家兒子摟過來一些。

“孟大人是恪盡職守,但陛下沒表態,我們禦史臺就不能只有一種聲音。孟大人是右史,他做出了明確的選擇之後,能站在他對面的,只有你爹我。”

晏塵水:“可你從前說過,言官諫直。”

晏大人感慨道:“是這樣沒錯。但我和你孟爺爺身為一部長官,往小了說要對整個禦史臺的官、吏乃至雜役負責,往大了說要對陛下、朝廷乃至天下人負責。但這不是一次兩次諫言就能負起的責任。工於謀國的前提是擅於謀身,我和孟大人不栓在一根繩子上,才能互相為對方兜底。”

他傾身去蹭晏塵水的臉,悄悄地說:“這是生存之道,兒子,你能明白嗎?”

後者由著老爹蹭了一兩下,然後懟開他,大聲說:“我不明白!”

晏塵水沖出去,頭也不回地揮手,“我去看孟爺爺!”

晏大人隨他去。自個兒把傘柄夾在胳膊下,雙手揣在懷裏,慢吞吞地邁步回家。

而晏塵水,早在風雪裏飛快地跑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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