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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不晦不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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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8章 不晦不隱

七月流火,八月萑葦,九月授衣。

已入八月,江畔蘆花如雪,長安也傳來今年秋稅開始的消息,然而在江東丹陽郡的宛陵,炎夏的餘熱尤未褪去,濕熱暑氣依舊蒸人。

袁術退逃宛陵,又被死死圍住,將有一月。

四支隊伍依水建寨,每日出一支城下叫陣,卻四面封鎖,將宛陵一座小城圍得水洩不通。

圍點打援雖是舊策,但計不在新,有用則行。

就在前日,袁術長子袁耀,親領會稽兵馬前來,卻還未與城中相接,就被孫氏殺得大敗,士卒逃得逃,降得降,袁耀本人更是直接被孫堅挑下馬,然後拖行數裏,氣息奄奄的送進中軍大營關押。

袁術女婿黃猗早在戰船南下豫章,就直接開城投降,吳郡太守張勳,則帶著殘部逃往海上,如今是否還能什麽人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此時來營救袁公路?

而這座小城又能獨自堅持多久?

一切的結束只是時間問題,而這個時間,在袁耀戰敗之後,幾乎已經看得見了。

所以,荀柔寧願采用戰損更小的辦法,因為在這個悶熱的秋季,整個軍隊中占超過七層比例的北方士卒,大量出現水土不服,以及患上腹水、軟腳病、痢疾等本地常發病癥。

非戰鬥減員不可避免,人心動搖也是本地深受南方巫覡文化影響,對許多醫學病癥冠以奇怪名目。

而北方士卒中本來就有許多人,對南方心懷恐懼。

再加上不少巫師術士,又看到商機,跑到軍營來兜售。

就是一些低級將領,也不免被其所惑。

荀柔頂著壓力驅趕了那些術士巫師,親自挨個寨子慰撫,同時,將軍醫師張仲景緊急招來。

他也還記得一些後世衛生預防觀念,與張機合計商討出一些辦法。

不得赤腳行走、禁食魚生、飲水煮沸,三條軍令頒布下去,荀柔每日巡視,督促各部推行,查驗效果,撫慰士卒,雖然疲憊,精神卻振奮。

誠然,一場場戰鬥勝利,才是他奠定權力的基石,而他也不是不享受戰勝帶來的歡欣,但比起戰爭,他還是更願看見自己所知,用在救人性命。

當然,光覆天下也是救世了,但沙場讓人厭倦……其實也算一種葉公好龍吧……

荀柔在曹操營前下馬,望著前來迎接的曹真等人,齊刷刷抱拳埋頭行禮,心裏卻全是些亂七八糟的東西。

而由此也可見,近來他的確有點興奮,思維活躍異常。

曹操不在。

倒不是無禮,荀柔最初兩次,曹孟德都親自陪同,接下來便讓本家小輩陪同,任荀太尉在他的營盤隨意游覽。

曹真先陪他前往患病士兵單獨放置的營寨,招來軍中醫工問詢病況死傷。

完全斷絕病亡是不可能的,甚至這幾天一問,能有多少效果也難說。

不過後世西方醫學有一句銘言

有時是治愈,常常是幫助,總是在安慰。

對於重病士卒,他能做的也只剩安慰了。

離開病區,再來就是普通士兵營寨。

比起南方氣候帶來的水土不服,毒蟲蛇蟻叮咬會引起註意,一些衛生習慣上無知,反倒是造成嚴重疾患的關鍵。

天氣炎熱又慣於節儉的士兵,在土地濕軟的南方便願意打赤腳,常被細碎的螺釘貝殼劃傷,又從南方兵卒那裏學來,將從水裏摸出的螺類、蚌類,用石頭砸碎就往嘴裏塞。

至於飲水,便更無所謂。

在北方時,限於條件,有時候甚至不得不掘地得水,但到了南方,隨處都是河澤窪地,看著清澈就湊上去喝了。

三條軍令,固然如山,但畢竟要添許多不便,士卒私下偷懶,這也是人之常情,荀柔十分能理解,然後嚴令加強軍中官吏的監管力度,再親自巡視以觀察成效。

冀州和本部兵馬,由他一手調教起來,官吏也還勤勉,孫氏曲部十分松懈,頗不以為然,但人家是南方人,長到如今已然百毒不侵,就屬曹孟德,軍紀也算嚴正,但中下層兵卒,不免有兵痞習性。

荀柔行至一寨,遠遠就見士卒慌忙把草鞋從脖頸上扯下來穿上,至於燒水都不必問,一個寨圍內,都看不見炊煙。

“五天前來尚還不至如此,今日怎麽如此懈怠?”

“昨日恰有水匪來襲,雖只是小戰,今日照例當許士卒休整的。”一個姓夏侯的小將匆匆趕上前來。

他個頭中等,臉型瘦長,留著胡子,聲音卻很年輕。

“休整固是應當,但軍令豈能違抗!”荀柔還未開口,曹真已嚴厲道,“將那邊幾個士卒壓下去,脊杖十!夏侯校尉,爾為主帥,不能節制,亦當杖十!”

“……喏。”

眼看夏侯傑咧了咧嘴,一臉自認倒黴相,又轉身帶人將倒黴士兵一抓,將人按到在地,啪啪一通打完,又自己往帳篷架子上一搭,讓執刑吏啪啪一頓打,打完唏噓著氣,一瘸一拐上前來覆命。

荀柔覺得自己這形象,簡直不是反派都說不過去。

“南方卑濕,地多生蟲蛇,令士卒不得赤腳,都是為免受傷染病。”他只得溫聲勸說。

一說完,覺得自己人設兇惡之外,又增加了綠茶屬性。

“卑下明白,雖然受刑,並無怨言。”夏侯傑“嘶嘶”抽著氣,更顯年紀小。

“不止你要明白,你更需讓士卒明白,才能更願意遵從軍令。”在曹操營中,荀柔自覺克制,盡量不與士卒交接太多。

“他們哪聽得懂?”夏侯傑連連搖頭,“照著軍規行事不就行了?打一打皮就緊了子丹,今日小事,你不要告訴曹伯父可行?”他蹭到曹真身邊,討好笑道。

曹真板著一張清秀的面孔,向旁邊努努嘴。

“太尉,卑將會盡力敦促監察,以後無論何時,都不許懈怠就是,請太尉放心!”夏侯傑連忙道。

放心?怎麽放心?

荀柔認為問題很大,必須找家長溝通。

家長正在教導親兒子。

現年十歲的曹丕小朋友,就被雞娃的親爹帶入軍營親自教訓。

荀柔到達營帳時,小少年正站帳前瞄準草靶,張弓搭箭。

炎熱的天氣,曹丕滿頭大汗,衣裳濕得貼身。

曹操笑著從帳篷下迎出,“含光辛苦,今日在營中盤桓許久,可是有什麽不善之處?”

“拜見荀叔父。”曹丕放下手中弓箭,姿態端正的躬身行禮。

荀柔向曹丕點點頭,向曹操走過去,“孟德兄治軍嚴謹哪有不好,只是防治疫病策令,如今已初見成效,不如向士卒詳細解釋些,使之明了,自覺自願才好,也免得將校總要耗費精力,容易顧此失彼。”

“是有哪一部軍紀不嚴,守將懈怠?”曹操一聽就明白。

荀柔無奈一笑,隨他進入帳內。

曹丕望著衣袂翩翩瘦削的背影發呆。

對於這位年輕太尉,他聽說過許多,可過去所有想象,與真人竟沒有一點相似。

良久,他才回過神,繼續張弓射箭。

“可若能使之明白,豈不省事,”荀柔勸說不休,“開始也許辛苦些,但士卒清楚,為何如此,如何於他們更有利,自然會順從,誰不願順利凱旋歸鄉,見家中父老妻子?”

侍從奉來淡酒。

他也渴了,落座後,端起盞盡飲。

飲水不潔問題,早就總所周知,他不好酒,帳中備的是涼白開即所謂溫湯,曹軍這邊,只有淡酒,也只好將就。

一盞飲盡,唇上略無水漬。

“荀子入秦,稱其民樸,畏有司而順,然你我掌兵,皆知人雖畏法,卻未必得順。秦之時,但有旨令,遣使郡縣,甚至鄉裏,宣講清楚,如此百姓方知循規矩是也,如今軍中亦當如是。”

荀柔知道曹操一向尊崇申、韓,故用秦法勸說。

曹操連連點頭,卻不接話。

旁邊傳來一陣大笑。

轉頭一看,卻是軍師郭嘉。

郭嘉比先前黑瘦些,精神卻不差,跪坐葦席上,面前擺著棋枰,對面是軍主簿王必,見他看來,王必連忙起身行禮。

“荀太尉教訓得對。”郭奉孝一面拿衣襟扇風,一面拈著白棋子,嘿然一笑,“這也不難,只需太尉贏我一局主公,此事交與我安排,如何?”

“這本就是你份內事。”荀柔輕哼一聲。

郭嘉掌管軍中文吏,傳達軍令本就落在他頭上。

不過,他也看出,郭嘉是有意調和他與曹孟德之間氣氛,既能達成想要結果,他也就順著來了。

“便依奉孝。”曹操笑道。

王必擡袖抹了一把汗,悄悄避退一旁。

“怎樣,荀太尉、含光兄,可敢與我對弈一場?”郭奉孝仰臉一笑。

“有何不敢。”荀柔一揚頜,在王必讓出席位坐下,隨手拂開之前棋局,“我來猜子?”

輸贏是一回事,姿態得做足。

“好。”郭嘉隨手抓起一把。

荀柔答應得幹脆,敗得也幹脆。

半個時辰後,一枚黑子落下他投子認輸了。

“不算了?”郭嘉挑眉問。

“不必算,我必輸無疑。”荀柔伸手將棋局一抹。

郭奉孝大概是以此消遣,頗有研究,棋力眼看漲了不少,他平日拿睡覺消遣,差點都還給堂兄了,當然下不過他。

這點一開始他就有心理準備。

郭嘉也果然不提他輸棋要如何,只邊收子邊問,“宛陵眼看支持不過幾日,荀太尉果然是要等城內獻城投降?”

“軍法有雲,攻心為上,攻城為下,不必兵戎相見,自然最好,不是麽?”荀柔撐著下頜,神情倦怠的看著。

一場對弈,不止輸了,畢竟還耗費精力,他不想動彈。

“那此役之後,太尉有何安排?”郭嘉前傾身體,輕聲問道。

荀柔一擡眸,神光清明,“有話直說。”

“此戰過後,太尉可是要留我主守揚州?孫文臺又如何安排?是孫豫州……還是孫鎮東?”

孫豫州,孫堅就是隔壁州掌管,孫鎮東,那自然就是江東將軍,與曹操相互制衡的同僚。

“都不是。”荀柔坐直起來,神情肅然,“天下百廢待興,正需才智之士,同心並力,孫將軍自有適處,奉孝放心就是。”

雖說文武分制是有制衡之意,但把兩個能力強,野心大的諸侯湊一堆,讓他們彼此消耗……他有那麽無聊嘛?

他向一旁曹操。

“我既將江東托付與孟德兄,自是望兄在此立一番功業,其中深意,昔日已陳說清楚,想來孟德兄心中也明了我以為,自冀州別後,我與兄已心心相印。

“不過,如此問清亦好,望日後,你我永無諱言。”

曹操輕輕吸了一口氣,端正長揖,俯身到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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