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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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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蟒

常少祖推開琴房, 先是叫眼前淩亂的景象驚呆,走進一看案上,睜大的眼眶都泛起血色, 琴弦竟生生繃斷了兩根,他連榻上塵土都未拂去, 匆匆坐下, 掌心一撫,發出沈悶的聲響。

他動作一頓,右手撥了兩下,又抽回手, 眼中的激動悄然退去, 化作迷茫,望向大玥:“這柄琴, 不是當年招魂那柄罷?”

大玥一拍腦袋:“大公子小時候砸破窗戶後,我就把那柄琴收起來了, 您不提, 我都要忘了。”

他說著,就要去旁邊琴堆裏找先前招魂那柄,叫常少祖擡手攔住了。

“那這一柄,怎麽壞了?”

“說起這個,”大玥拍了拍手上灰塵,搖頭笑道:“大公子不知從哪聽說這屋裏藏著美人, 前兩日偷跑進來了,也是這琴放在這兒太久,年久風化, 叫他隨便撥兩下,給弄壞了, 被宗主逮住一頓好打,我想著也不打緊,就一直放這兒也沒修,師尊要用?”

這話像盆涼水,兜頭澆在常少祖臉上,讓他發熱的腦袋徹底冷靜下來。

原來不是啊。

常少祖扯了扯嘴角,心裏像墜了塊兒石頭,挺直的脊背也緩緩壓彎下去,他靜坐片刻,起身,搖頭道:“不用了,我弄錯了。”

大玥望著他渾渾噩噩離去的背影,心中不安,只慢一刻,緊追出去,卻尋不見蹤影了。

虞渺的厲聲責問尚在耳畔回響,常少祖心中苦悶無處排解,也學人借酒澆愁,喝得酩酊大醉,從人間車水馬龍處走到荒山野嶺,走著走著,不知怎得,繞上通往業火地獄天坑的那條小路。

一百二十年罕有人來往,小路幾乎全被雜草荊棘擋住,磕磕絆絆,看不真切。

自江了墜入業火地獄後,說常少祖心中有愧也罷、膽小怕事也罷,他寧願天天對著張沒有回響的招魂琴念念叨叨,也不敢上來看一遭,今夜是真酒勁上了頭,幾次打了退堂鼓,走走退退的,最後還是爬了上來。

山頂上風大,常少祖叫風一吹,打了個寒噤,清醒幾分,他站在更高處,望著腳下形如瞳眸的猩紅天坑,隱約可見隨日月緩慢轉動的赤色封印陣法。

他望著望著,不知是不是他的錯覺,封印飛快地閃了一下,緊接著,邊沿處浮現細微的裂痕。

他眨了眨眼欲看清,卻見兩三名弟子不知從哪兒冒出來,圍在那裂隙處,不一會兒,裂隙消失不見了。

常少祖站起來,茫然道:“你們……在做什麽?”

弟子聞聲回頭,看到來人,嚇得腿都要軟了:“三,三,三長老?弟子拜見……”

常少祖一擺手,免了他們的禮,急道:“剛才這裏,是不是有裂縫?”

當年三長老溺愛小徒弟整個修仙界人盡皆知,而今靈雲山誰人不知這業火地獄裏,封印的到底是誰,幾名弟子跪在地上,大眼瞪小眼,沒一個敢開口。

“說話!這是是不是有裂縫!!”

眼看著常少祖臉色越來越難看,仇行及時趕來:“回三長老,業火地獄封印完好無缺,沒有裂縫。”

“那你們來做什麽?”

仇行面不改色:“占星師夜觀天象,預測近日將有隕石落於業火地獄附近,宗主恐封印不穩,引起動亂,特派弟子等前來守候。”

“你的意思是,我看錯了?”

“是的,您看錯了。”

常少祖冷冰冰的眼睛錐子似的盯著他,想從這張面癱似的臉上找出絲毫裂隙,卻失敗了,又弄錯了又弄錯了又弄錯了……

“都給我滾出去!”

常少祖忽然大發雷霆,一拂袖,將眼前弟子通通掀飛出業火地獄天坑之外,弟子再想靠近時,卻發現裏面已布下阻隔結界。

弟子急壞了:“仇師兄,這下怎麽辦,要稟報宗主嗎?”

仇行擺手:“無礙,業火地獄封印只能自內破開,外面損毀不了分毫,縱使是三長老也有心無力,三長老身上酒氣很重,許是喝醉了,不必叫宗主煩心。”

結界內。

常少祖明知自己奈何不了了封印分毫,卻還發了瘋的去劈去砍,最終醉酒的腦袋一暈,跌倒在赤色透明的封印上。

這一倒,他幹脆不起來了,臉頰貼在地面,哪怕隔著厚厚的封印,都能感受到來自坑底的熾熱如火烤般,他忍不住想,江了當年那麽毫無防備掉下去,會不會直接燒化成灰。

他又想起虞渺的話,哪怕知道自己是弄錯了,可還是忍不住想。

地面硬邦邦的,硌得常少祖皺眉頭,他翻了個身,改為側躺,手肘曲起,枕在下面,另一手敲了敲封印結界,問:“江不宜,那柄琴是不是你弄斷的?”

回應他的,只有一陣又一陣火烤般的熱浪。

常少祖眼圈泛紅,自顧自道:“絕對是你,了了彈琴是我教的,他彈得特別好,不會把琴弄成那樣。”

“江不宜,你知不知道,我閉關一百年裏,天天彈琴彈得手指全是血,可你們倆沒一個搭理我的,我好容易說服自己,死了就死了罷,日子總還得過,你又開始不樂意。你說你是不是賤?你就看不得我一天好過!非要我因為你變成人不人鬼不鬼的樣子,你才覺得‘哦,原來他是愛我的’!”

眼淚不知道什麽時候爬了滿臉,常少祖跪坐在地,額頭抵在地面,咬著牙,洩憤般,朝封印狠砸一拳,近乎崩潰道:“我知道是我對不起你,算我求求你了行不行,你要是死了就安安生生地去罷,別再來折磨我了,你要是活著……”

常少祖頓了頓,眼底翻湧的恨意又如潮水般褪去,少頃,俯下身去,吻了一下封印,輕柔地似吻在愛人的眼睛:“你要是活著,就快點出來找我罷。”

“今年冬天的凈方閣好冷。”

“陪陪我罷。”

結界內遮風又擋雨,常少祖發洩一通耗沒了力氣,醉意上來,一踡身子沈沈睡過去,他沒聽見,也沒看見,伴著劈啪的碎響,封印邊沿的細小裂痕,正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蜿蜒裂開。

厚重的灌木叢中,一名原被派來修補結界的弟子正在偷懶睡覺,不知睡了多久,被風中飄來的一陣靡靡之音吵醒。

弟子來了興致,循聲悄悄過去,撥開遮擋的葉片,看到眼前畫面,卻像被按下定穴,笑容僵住,臉色以肉眼可見的速度褪去,渾身簌簌發抖。

只見布滿裂痕的業火地獄封印之上,月白衣衫散落滿地。

一頭足足有成人腰粗的雙頭黑蟒,將三長老從腳踝到脖頸層層纏繞、包裹,只有頭臉和一截光潔的小腿垂在外面。

流溢著光彩的黑鱗滑動中,小腿肌肉線條緊繃,發抖,三長老手指緊扣著鱗片,向後仰頭,強烈的窒息感讓他滿面漲紅,直翻白眼,只能張大口,企圖獲取更多的空氣。

黑蟒仿佛全然未覺察他瀕臨窒息的險境,上癮般,越勒越緊,越勒越緊,直到三長老連皮帶肉地扯下它一枚鱗片,黑蟒蛇瞳緊縮,張大嘴巴,沖他呲起獠牙,纏繞的軀體後知後覺放松。

弟子從擰成麻花的黑鱗白肉中,窺見隱秘,嚇得兩股戰戰,轉頭就跑,剛跑出去沒多遠,一頭撞在透明的結界,剛想換條路跑,一轉頭,對上一雙幽綠的蛇瞳,救命二字還未喊出,就被一口咬斷了喉管。

常少祖再睜開眼,已經不在業火地獄,而是在自己房內,他不知道自己睡了多久,也不記得自己是怎麽回來的,只覺頭痛欲裂,身體莫名酸痛難忍,忙叫大玥進來。

房門吱嘎推開,合上,進來的不是大玥,而是邵庭。

常少祖眼皮睜了睜又合上:“邵宗主一直在外面等著?最近這麽閑?”

“大玥說你昏迷不醒,叫我來看看不行嗎?”邵庭倒了杯水,過去扶他起來:“你跑哪去了弄成這樣?”

“我去酒莊喝酒,喝醉了亂走,好像去了業火地獄那邊,記不太清了,”常少祖喝了水,指節壓著眉心,搖頭不願再想:“嘶,快給我揉揉腦袋,頭疼。”

邵庭見他難受得緊,忙叫他枕在自己腿上,為他按揉緩解。

不一會兒,常少祖長長吐出一口氣,眉心舒展開。

邵庭瞧見他脖頸一圈青紫勒痕,皺起眉:“您脖子上怎麽弄的這一圈?”

“什麽?”

邵庭拿了銅鏡來,常少祖照了一圈,青紫的勒痕與強烈的窒息感重疊,流光溢彩的黑鱗,纏繞滑動的軀體……模糊的畫面在他腦海中重演,像做了一場荒誕的夢。

常少祖沈默片刻,搖頭:“想不起來了。”

邵庭一行替他揉著,一行漫不經心提到:“你還不知道罷,太微閣一名弟子死了,就死在業火地獄附近。”

“是嗎?這隕石還挺厲害的,別處什麽情況?”

“什麽隕石?這弟子是被咬死的,”邵庭頓了頓,掃了眼常少祖臉色,又道:“據仵作檢查,是被一頭體長至少三丈的巨蟒咬斷喉管失血而死,奇怪的是,這蟒蛇咬死人卻沒吃,你說你也去了業火地獄,可有看見那條巨蟒?”

從邵庭進門開始,常少祖就覺得哪裏怪怪的,這番話下來,他總算回味過來了,大玥也好,仇行也罷,全合著夥蒙他呢。

常少祖只一想,就氣得太陽穴突突地跳,嗤笑一聲,打落他手:“我說?我看是仇行說的罷?業火地獄封印早就有裂痕了,你一直瞞著我去修補對不對?”

“……你猜到了。”

常少祖當即拍案而起,五指狠抓住他衣領:“邵庭!我出關時你如何答應我的!”

被人一而再再而三地揪著領子罵,邵庭心裏也憋火,掐住他手腕:“是!我是答應你,只要江了能平平安安回來,靈雲山就再給他一次機會!可師叔,你應該明白的,我坐在這個位置上,有很多事是我不得已的,我不能只給你承諾,我還要對靈雲山上上下下兩萬名弟子負責!!”

常少祖手腕被攥得生疼,他恍惚望著邵庭暴怒漲紅的臉,五指漸漸松開,垂落,連眼皮都耷拉下去。

他蹲在床上,手捂住臉,肩膀發顫,嗚咽道:“邵庭,我知道你責任重,你有你的顧慮,但你至少……至少得告訴我啊,我等了那麽久,你知道的,我等這個消息等了那麽久,你該告訴我啊……”

他這位小師叔,高高在上了一輩子,挺拔筆直的腰桿從沒跟誰彎過,邵庭這輩子只見他掉過兩次眼淚,一次是江了墜下業火地獄時,另一次是現在。

邵庭心裏頭不是滋味兒極了,一手按在他的肩膀,拍了拍:“現在問題是,你怎麽能保證出來的是江了,而不是那個魔物?”

“那個魔物……”常少祖擡起哭紅的眼,先是迷茫,似不明白那魔物有何好怕的,反應過來後,匆忙道:“那個魔物就是沖我來的,它聽我的,它不吃人!”

邵庭深吸一口氣,疲倦的眼睛也微微泛紅:“它聽你的,那死掉的那名弟子,你怎麽解釋!”

常少祖傻了眼:“什麽意思?”

那弟子不是被蛇咬死的嗎?與江不宜有何幹系?與江了又有何幹系?就因為他們本體是上古騰蛇?可他們還關在業火地獄裏,一時半會兒也……

“業火地獄封印破裂了,”邵庭盯著他眼睛,一字一頓道:“在你去往業火地獄的那天夜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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