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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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誘餌

常少祖昏睡了三天, 萬幸的是,這三天裏,江了始終未對靈雲山發動攻擊。

百君會推測, 是強行沖破封印讓他元氣大傷,對此, 有仙君提議趁虛而入, 主動出擊,也有較保守的,認為硬碰硬無異於殺敵一千自損八百,應先按兵不動, 還有極小部分仙君認為, 江了本為天衍劍宗弟子,若神智尚存, 可談判協商,簽訂契約為最佳。

常少祖一一聽完, 提出願主動作餌, 與江了進行協商,若協商不成,再行通報,與暗中埋伏者將其一網打盡。

這話一說出來,叫眾仙君唏噓不已,當年江了被封入業火地獄, 屬誰哭得最厲害,現在江了出來,又屬誰最高興?叫他作餌, 不叛變投敵都算好的。

玄武宗大長老剛欲一票否決,卻不料邵庭站出來, 提出願以整個靈雲山作擔保。

邵庭雖護短,卻心思縝密,思慮周全,不是正邪不分之人,這話一拋出來,整個百君會都坐不住了,常少祖也趁機站起,面對種種責難,一直心平氣和,答得滴水不漏。

許是常少祖出關後,一直廉潔奉公,作風低調,叫不少仙君對他改觀,也許是其他仙君不想來摻這趟渾水,最後大部分竟都同意了常少祖的提議。

玄武宗長老點頭,一手接過弟子手中的百君令,手杖撐地,站起來:“束塵仙君,本尊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倘若江了與靈雲山真動起手來,你的劍,對準的是他,還是靈雲山?”

常少祖答道:“他是我的弟子,欺師滅祖,大逆不道,是我管教失職,他要屠靈雲山,必須先打敗我,”聽玄武宗長老嗯了一聲,他頓了頓,眼睫微垂下些許,又道:“可他也是我的道侶,拼盡性命保護他是我的義務,靈雲山要動他,除非踩在我的屍體上。”

說完這句,常少祖微一叩首,掀起眼皮,毫不畏懼同座上人對視,分明是他跪在階下,薄冰般的淺眸中,卻透著與生俱來的上位氣息,話中濃濃的威脅意味,仿佛刀架在脖子上,叫人不寒而栗。

藏鋒太久,讓人幾乎忘了,一百二十年前,直到束塵仙君宣布閉關之前,百君會都是他的一言堂。

拿到百君令後,常少祖行事幾乎是百無禁忌。他只負責談判,埋伏一事全交給邵庭,一切安排妥當後,邵庭來找常少祖商量計策。

常少祖自百君會回來後,就一頭紮進江了房內,這會兒搬著板凳坐在屏風後,身前是高高的衣架,衣架上撐起一件大紅描金喜袍,他手中拿著金線,正在裙褶處縫縫補補。

“以前也沒見你有這手藝。”邵庭坐下來,擺弄了下紅線。

“式樣是江了畫的,我不過比著圖紙做出來而已,不錯罷?”常少祖眉梢一挑,給他展示剛縫好的那處。

這圖紙是他前些年,收拾江了房間時找出來的,那之後,他得空便縫一會兒,時間一長,兩件喜袍竟也做得大差不差。

邵庭哪關心他忙什麽,向他說明來意後,常少祖咬斷手裏的線,笑了聲:“就傳我要成親了。”

“成親?這話傳出去你看有人信嗎?”

常少祖瞥見手腕未消去的勒痕,想起那荒誕的夜,下腹處似乎還在隱隱作痛,他笑得意味深長:“他信會來,不信也會來。”

“好罷。”

邵庭起身欲走,常少祖又叫住他:“演戲就演全套,再去給我找個女人來。”

“你來真的?”邵庭輕嘖一聲,抓了抓頭發:“就這兩天,我上哪兒給你找又能打又抗揍的女人來?”

常少祖白了他一眼:“你不是會捏紙人嗎?”

紙人哪經得起江了一掌?邵庭全不明白他腦子裏在想什麽,卻也應下來,臨走前看常少祖又一邊縫一邊笑,納悶道:“你笑什麽?”

“我要成親了我不高興?”

“又不是真成親。”

常少祖擺了擺手,顯然不欲再理他。

束塵仙君要成親的消息,當日下午便從修仙界傳遍人間,百姓問起是哪位仙姑有這等福氣,說書人飲一口熱茶,搖一搖折扇,“這君妃啊,既不是仙門望族的千金,也不是皇親國戚的公主,而是西郊外一賣炭翁的小女兒。”

“兩人身份懸殊,相遇都難,是如何相知相愛的啊??”

“話說,在十年前的寒冬,大雪漫天,束塵仙君追獵一只妖獸至西郊郊外後,如何也尋不到妖獸蹤影,愁苦之際,一名穿著粗制厚襖的小女兒背著炭走來,她憑借著靈敏的嗅覺幫束塵仙君找到了妖獸巢穴,卻發現巢穴中,有三只妖獸幼崽,小女兒不忍,願用肩上辛苦撿來的炭火,換三只幼崽的性命。

小女兒過人的膽識與純善的心靈打動了束塵仙君,可妖獸畢竟兇險,不能隨意飼養,於是,束塵仙君同她約定,每月十五,她將炭火放在家門口,到了十六,他就會來探望妖獸情況。

十年過去,小女兒已從孩童出落為亭亭玉立的少女,及笄禮那天,未到十五,小女兒卻在門口擺了一盆炭火,盼望著見到束塵仙君,郎有情,妾有意,束塵仙君果真來了,他在門外,正撞見小女兒跳舞。

那夜,紅梅飄落,飛雪做媒,一舞驚鴻,叫不食人間煙火的仙君,也動了凡心……”

講臺下眾人正聽得如癡如醉,突然,“啪”一聲碎響,打斷了臺上的講演。

眾人齊齊回頭,只見一身著勁瘦黑袍,頭戴黑紗鬥笠的男人不聲不響坐在最後,手中的茶杯被生生捏碎,鮮血順著他指肚滴下來。

旁人關心了幾句,他也不說話,起身,徑直走出茶樓。

在他腳步踏出茶樓那一剎,樓內接連響起無數劈啪碎響,伴著婦人的尖叫,孩童的哭喊,整座茶樓裏,茶杯、酒盞、水壺、窗戶……所有瓷質的物什,劈裏啪啦全碎了個幹凈。

束塵仙君大喜的日子很快就到了,靈雲山上上下下張燈結彩,凈方閣更是角角落落貼滿了紅紙雙喜,大紅的地毯從閣內一直鋪到月洞門門外,亭臺樓閣上飄著長長的綢條,連後院的樹上都掛著珠玉做的裝飾,隆重之至,前所未有。

本著兩人身份懸殊,路途又顛簸,加之醉翁之意不在酒,欲省去迎親這步,常少祖卻執意親自去,道:“正因如此,更應禮數周全。”

邵庭拽他到一邊,瞪他:“你還演上癮了?忘了叫你來作甚的了?”

常少祖拍拍他手背,笑道:“放心,我有分寸。”

迎親歸來路上,常少祖身穿大紅喜服,騎著棕色駿馬,身後領著八擡大轎,滿面春風得意。

京都與靈雲山相距甚遠,出了京都,到了人跡罕至的山路,為避免錯過吉時,必須用術法加快腳程,卻不知怎的,新郎官馬匹受了驚,如何也不願往前。

常少祖叫眾人在此等候片刻,去周遭轉了圈。

原是附近有位屠戶獵了只野馬,死腥的味道散開後,驚擾了他的馬。常少祖給了屠戶些喜錢,讓他收拾幹凈,又掐訣讓味道散去,再回來後,馬兒果然恢覆正常。

剛走沒一會兒,常少祖又聽轎攆兩側隨行的丫鬟與嬤嬤在後面爭執起來,聲音越來越大。

常少祖插嘴道:“何事?”

丫鬟一臉委屈道:“大人,娘子說她顛簸地頭痛。”

嬤嬤嘴一撇:“轎子裏哪有不顛簸的,大人走的都是最平穩的大路,選的也是最強壯的轎夫,大人騎馬尚不覺累,她倒先嬌貴起來,這要走走,那要停停,哪有起轎後半路再停下的道理?誤了吉時怎麽辦?”

常少祖望向身後轎攆,眼睛發亮,嘴角微微揚起,韁繩一拉:“女兒家怎能同我一介武夫相比,路途遙遠,確實該歇一歇。”

“可,可這不合規矩啊大人。”

“規矩都是人定的。”

仙君都答應了,這轎子自然也停了下來,轎夫在一旁歇息,丫鬟隔著轎簾,同新娘子說著悄悄話,笑唇一抿,朝常少祖走來,行了個禮:“大人,娘子喚您。”

常少祖下馬過去,矮下身來,輕敲了一下轎簾旁邊的轎壁,嗓音如春水般溫和:“怎麽了?”

轎內人頓了會兒才回應,聲音嬌得要掐出水來:“大人,這喜轎貌似做小了,我腿腳伸不開,背後的靠墊也不夠長不夠軟,一路走下來,坐得我腰痛背痛腿也痛,大人進來,為我揉一揉可好?”

常少祖微楞,眼中充滿歉意,蹲下來,極認真道:“喜轎是我按照上次見你的尺寸,找工匠打做的,是我太心急,忘了你還在長個子,這路上苦了你了,待一切結束,我定好好向你賠罪,只是此刻進喜轎,於禮不合,恐叫人笑話。”

轎內人卻不依不饒,委屈道:“大人這話叫我好苦,您知曉我生性好動,而今我蓋著蓋頭什麽都看不見,只一味坐著,連個解悶兒的都沒有,一想到還有不知多少路要走,我就心口悶痛難忍。”

轎內人右手伸出,指背挑起艷紅轎簾,修長的五指輕飄飄搭在轎窗上,指甲染著豆蔻,一舉一動都勾魂攝魄地漂亮。

常少祖卻一眼看到她虎口常年握劍磨出的薄繭,心口一疼。

他幾乎克制不住地將掌心覆上,將那半露的五指緊緊攥入掌心:“你需要我做什麽?”

轎內人先向後縮了一下,不料常少祖抓得更緊,他在心底冷笑一聲,任由他牽著,又引著他手向轎內伸。

他嬌滴滴道:“大人給我揉揉。”

他一行柔弱無骨地拉著他,一行看他離自己胸口越來越近,臉色也越來越冷。常少祖竟真沒有沒有絲毫抗拒。

溫熱的掌心隔著厚重的喜服,貼在他的心口,不用他說,便兀自按揉起來。

“是這兒嗎?”

“……”

“力度可還合適?”

“……”

“可好些了?”

江了胸口起伏越來越大,啪一下揮落他的手,冷漠道:“大人揉的位置不對,力道也不對,越揉我心口越憋悶,您還是別揉了。”

常少祖被甩了臉色,竟也毫不生氣,又牽起他的手,安撫地捏了捏他掌心:“或許是悶的,你許久不出門,我陪你說說話,聊聊天如何?”

“……”

江了盯著他手,曾經叫他無比心安的小動作,如今怎麽看怎麽刺眼。

“你想聊什麽?”常少祖問。

江了又甩開他手,厭煩道:“沒有誰聊天時會問人想聊什麽。”

常少祖覺察到他的厭惡,這回被甩開後,識趣地抽回手。

他知曉兩人如今相處的問題所在,他想,江了此番肯定是試探他,他表現地越冷漠越無情,江了就越高興。

他也想冷漠,想無情,可他只要一想到此刻喜轎內坐著的不是別人,而是叫他魂牽夢縈了一百二十年的人兒,他就如何也狠不下心。

可他又不敢貿然挑破,畢竟是他引誘他來,或許,江了還不想見他,或許,他挑破之後,江了就又跑了。他要等江了挑破。

沈默良久,常少祖嘴唇一抿,笑道:“許久未見,我是不是愈發呆板無趣了。”

江了抱胸的手臂松開,一只手又搭在窗框上:“……我不是這個意思。”

常少祖搖頭,又忍不住抓起他的手指,一根根輕捏:“你不在的時候,我的日子確實呆板無趣,像白水一樣,前些年閉關的時候,閣內一絲人影都見不到,三萬六千多個日日夜夜,每天都是彈琴,修煉,打掃房間,這樣的日子仿佛沒有盡頭。”

“……”

江了緊皺的眉頭緩緩舒展。

常少祖頓了頓,語氣輕快些許,道:“出關後倒是好些了,宗主有了兩個兒子,他們夫妻倆忙起來,兩個孩子就交由我帶,修煉背書吃飯睡覺全要管著,雖然麻煩,但總歸是熱鬧一點,他們倆都怕我,但又喜歡同我親密,每每握著他手教他寫字時,我總想起來你小時候……”

“我們一個月只見一面!您能不能不要說得好似,您是看著我長大的一樣?!”

江了突然甩開他的手,又發起火來,無端冒出的話,叫常少祖手足無措:“我……”

江了似乎氣壞了,常少祖隔著轎簾,都能聽到他極大的出氣聲,連手指都捏得咯吱作響,正不知所措時,江了又道:“您把我想象成誰的替代品嗎?還是說,您覺得她是能被別人替代的?!”

常少祖瞬間明白癥結所在,答得毫不猶豫:“誰都替代不了他,他是不能被替代的。”

江了這才氣緩一些,問:“他是誰?”

常少祖斟酌著措辭:“他是我……已故的弟子與道侶。”

“他是怎麽死的?”

“……是我的不信任害死了他,我不該帶他去業火地獄,他們都說那不是他,可我覺得那就是他,也是我的自負害死了他,我知道他只是想聽句好話,可我卻……那種時候,我不該同他吵的。”

“您還想念著他嗎?”

“想念。”

“或許您有辦法能救他回來呢?”

“我已經努力了一百年了,他的魂魄沒有絲毫回應,我也沒有辦法了,我想,他或許是灰飛煙滅了,又或許是……至今不願意理我,不願意原諒我。”

江了聽到這兒,冷笑一聲:“我覺得,他至今沒有原諒您,您該找找自己的原因。”

常少祖一頭霧水,分明已覺出他態度的軟化,不知哪裏又答的不好。

他望著大紅的轎簾,倏地眼眸一亮:“如若你是他,你如何才會原諒我?”

江了覺察到什麽,微微瞇起眼睛,道:“如若我是他,只要您不用仙法,背著轎子從這裏走到靈雲山,我就原諒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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