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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卡蘭亞與魔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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澤卡蘭亞與魔王

說起來這肯定是一種背叛,背棄了虔誠與不朽,也並不光榮。他回到星之海,質問澤卡蘭亞為何要違逆自己的諾言。那些若隱若現的罪孽的靈魂漂浮在每一顆星星的旁邊。待他們的罪孽洗凈,澤卡蘭亞會將他們的靈魂送回□□,讓假死的人再度活過來——以那純白無暇的姿態。

澤卡蘭亞未曾理睬卡克戈裏直白的批判,沈寂的撫摸著手中伽斯緹塔的靈魂。

“為什麽讓他遠離。”

聽見他的出現,澤卡蘭亞的眼神微動,他擡起頭看著卡克戈裏,看著這個來自於自己,又不同於自己的個體,更加的稚嫩,更加的不坦率。

“因為文伯森特是不應該死的,他本應該自由,便必須活著。”

——他的自由,是我活著的前提、目的。

埋藏於心底的,未曾述說的秘密。

“自相矛盾。既然如此,五年前,為什麽答應埃爾維斯的計劃。澤卡蘭亞,你莫非是想彌補自己的錯誤”

戲團拙劣的演出。卡克戈裏上前半步,天地間最為巨大的笑話,忍不住去質問它出現的意義是否就是為了愚弄他人。卡克戈裏無法接受澤卡蘭亞的舉措,為什麽可以如此輕易的否認自己的選擇,這實在不可理喻。

“你是因為他誕生的,所以你替他著想。”

起先,卡克戈裏認為這個他指代的是文伯森特,直到後半句出現他才反應過來指代的是埃爾維斯。他謹慎的註視著澤卡蘭亞,那是一張令人厭惡的臉,自己就誕生於他,這令他註意到自己並非是作為單獨的個體來到世界上,一場無關緊要的意外,無需被關註的,不存在也是可以的。

——-可是,不想承認。

——承認自己是無關緊要的事物。

他不知道自己誕生的意義是什麽,毫無意義、不真實、虛幻的。為了麻痹自己的思維,他選擇成為吟游詩人,迅速的風靡於歐菲列,為人所稱讚的,然而內心的惶恐卻從未被填補。他吞噬的是惡意,未被他們影響的原因是,他不理解這些有什麽值得悲傷亦或是難過,為什麽為真實而痛苦,為他從未獲得過真實。

“這和你的行為沒有關聯。”

卡克戈裏色厲內荏地反駁。

“正如你的理由,卡克戈裏,我只是為了自己。”

澤卡蘭亞輕聲的開口,對鏡子中另外的一個我回答、解惑。

付出伴隨著獲得,獲得可能是好,也可能是壞,但是你一定會得到某種感情。為了在他人身上尋求自我存在的價值,卡克戈裏選擇陪伴在埃爾維斯身邊——讓自己存在的人身邊,依托誕生母體的周圍才能尋找自我的價值。

埃爾維斯自然是無法為卡克戈裏指明道路的。故此,卡克戈裏進行了自救。他願意去支持和扶持埃爾維斯的計劃,似乎這樣就能從埃爾維斯的口中得到確定的價值。想要得到什麽,就必須付出什麽,他付出自我,把埃爾維斯的想法作為一切行動的綱要。

埃爾維斯想讓歐菲列不存在罪孽,他就用魔法去控制他們的思維,阻止不快樂這一情緒的出現;埃爾維斯想讓文伯森特死去,他就會把文伯森特帶到埃爾維斯的面前。

哪怕這一切都是錯誤的,也無所謂。

誰料,卡克戈裏卻露出抹近似於譏諷的笑容,他說,澤卡蘭亞,你在欺騙自己。他看著澤卡蘭亞,像望著塊冰冷的石頭,說:“如果你是為了自己,就會讓他死去。文伯森特活著的每一天,都是對你的折磨。”

魔王的每一次死亡,每一次新生,都讓澤卡蘭亞為之痛苦。

無人知曉他為什麽會誕生在這個世界上,睜開眼的瞬間大腦一片空白,自己的名字和出現的原因都不曾知曉。漸漸地,他的腦海中自然而然地出現了關於這個世界的知識。而後,澤卡蘭亞的眼前出現兩個存在。祂們的外表和人類相似,可澤卡蘭亞能感覺出二者絕非人類。因此,只能用存在二字來形容。不過為了理解,暫且將其認定為人類。

一名是位黑發男子,他的頭發很長,紮成辮子披在頭後,咋一看像人畜無害的美少年,相當漂亮的臉蛋,容貌清晰秀麗,眉宇間有一種安詳精明的神色,可當你註視到他的眼眸,大腦就會開始昏昏沈沈,如同甸園的毒蛇,在心中謀劃著系列的陰謀,流露出稱心如意的隨和感。

相比黑發男子,他身旁的紅發男人更加奪人眼球,倒不是他的外貌更加出塵,兩者在外表上同樣的優秀。紅發男人的身上有種特殊的氣質,那是一種無的感覺,從他的臉上瞧不出任何的情緒,也不是通透,是單純的白紙,什麽也不存在,自然什麽也無法擁有。這種氣質出現在人的身上,很容易讓人激起保護欲和窺私欲。

令人驚奇的是,明明面前站著兩個人,澤卡蘭亞卻感覺只存在一人,他們如同是一體的靈魂。

黑發男子帶著不變的淺笑開口:“我是伊。”

隨即,伊指著紅發男子,輕柔地說:“我是以。”

十分詭異的人稱,正常情況下個體不會把他人稱為我,是你。這句話的正常表達理應是——他是以。可伊說出來是如此的熟練,讓澤卡蘭亞產生伊確實是伊,但同時伊也可以是以,他們二者無關名字的區別——詭異思維。

伊的聲線是上揚的,表情也是開朗的。

澤卡蘭亞卻無法從中聽見任何與喜悅相關的真實的情緒。

伊說:“夢魘,你可以如此稱呼自己,至於名字,我剛才和我替你做出了決定,澤卡蘭亞。”

“你的誕生是我的計劃,確卻的說是一場關於流溢的研究。”

流溢,根據腦海中得到的線索,澤卡蘭亞快速地整理出關於流溢的真相。這個世界的物質都是由vanny構成的,人類將生物體內的vanny稱作魔力,流淌在自然界的稱作魔素。vanny又飽含陰與陽、一切的正面與反面,二者保持平衡,以此維持世界的穩定。生物的惡會破壞這份平衡——種族之間的爭鬥、對自然界的過度開發,平衡一但被破壞,世界的穩定也會受到影響——自然災難的加劇。

為了維持世界的穩定,祂讓流溢誕生。平衡失調且生物視如無睹的情況下,世界就會產生流溢。流溢會吞噬魔力旺盛的生物,將吞噬生物的魔力轉化為魔素,並釋放出來,讓世界的混亂重新歸位秩序。

根據澤卡蘭亞的記憶,世界已經產生過三次流溢,眼前的兩位和流溢有著密不可分的關系。可再具體的,就沒有任何情報。

“我、不、明白。”

第一次學著說話,顯得稚嫩。澤卡蘭亞艱難的表達出自己的想法,他不明白伊口中的計劃。他無措地望著二人,伊一直看著他,可他覺得伊的視線並不在他身上,而是在更空洞、廣泛的事物之中。至於以,以的目光從伊的身上偏移。

“你是一個收集惡的工具。”

伊平淡地開口,絲毫不覺得這番話會對澤卡蘭亞造成心靈上的創傷。他說:“我認為流溢毫無價值,生物反反覆覆的滅絕,他們的錯誤永遠不會改正。既然如此,何不創造出一個替代流溢的方法。因此,有了你和另一位暫時無法出現的魔王。”

“將惡集合在一起,從中誕生出的魔王將代替流溢。殺掉魔王,就能為這個世界提供新的養料。”

高高在上、不近人情的言語。出生是因為他人的祝福,生物的誕生或多或少是由於愛,然則,澤卡蘭亞此刻恍惚間察明,他僅僅是作為維持這個世界正常運行的工具誕生的。不,就算沒有他世界也會正常運行,他是因為伊以二人隨心所欲的決定意外誕生的生命。

“你似乎在難過不用擔心,你將不受死亡的侵擾。你雖然能獲得世界上的惡,但你並不會感受到它,相應的,你還能獲得一切的善的情緒。”

“順便,你們是人類這個種族的惡,因此形態會更貼合於人類,魔王也是按人類的說法所定義的。生命的質量方面,你們二者是創造物中最頂尖的存在。”

伊的語氣依舊是無所謂,帶著幾分輕佻,對於澤卡蘭亞產生的心理活動都不在伊的考慮範圍內。對他來說,澤卡蘭亞獲得了旁人所羨慕的一切,接近於永恒的生命,只此一點就沒有可以抱怨的。

些許是認為應做的事已經做完,伊轉過身溫文地註視著以,語氣柔和,他伸出自己的左手,對自己的半身開口:“走吧,我的事情已經做完。”

一直沈默不語的以聽見這話,身軀才擁有靈魂,他依舊無悲無喜的擡起自己的右手,任由伊緊緊地握住。

他們二者的存在是幻想,一個不可觸碰夢境,絲毫不給旁人思考和反應的機會。澤卡蘭亞還在艱難的思索那句你不會感受到它是何意,伊、以就消失在原地。澤卡蘭亞的眼眸中,倒映出他們同步地踏前一步,又齊齊的消匿在空中的身影。

他手足無措地站在原地,腦海越發的混亂。雙腿死死的紮根在地中,不,這和他腦海記憶中的土地不同。它是清晰的星河的倒影,星星無規則的四處飄蕩,沒有最終的歸息之處。如果用更加哲學的方式來分析星星的軌跡,它們的狀態就如同此刻的澤卡蘭亞,對自己所處的世界的歸處感到迷茫。

似那幼童學習的第一件事是行走,澤卡蘭亞也擡起了自己的腿。要離開這裏,他想著。

一步、兩步的緩慢前行,他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身體無法感受到疲憊,時間無法在他身上烙印下痕跡。星星觸碰到腳的時候,他才反應過來,這般沒有終點的前行是不可取的,沒有終點的前進會將自己迷失在無止境的夜空。

我想去哪

記憶中有很多新奇的地方,可想要去哪的首要行為是離開這,離開這應該稱之為家的地方——他是從這誕生的,所以這是他的家。一個孩童的成長都是從離開家開始的。於是,澤卡蘭亞想者自己要離開,他再踏出一步的時候,就真的離開了家。

銀色的高塔突兀的佇立在這片土地上,澤卡蘭亞看到了他腦海中的植物,如此真實而美麗的事物,令人目接不暇。他蹲下身子,白色的花、紫色的花、紅色的花,全身他叫不出名字的無名之花。它們如此鮮艷,渾身透露出生命的力量。這一刻,澤卡蘭亞忽的發覺,自己因為什麽誕生並不重要,重要的是他誕生這個事實本身,他觸摸到從未見過的美麗。

無名的花不會因為自己的無名而停止生長。

他是活著的,僅此便是存在的意義。

可活著必然伴隨相應的痛苦,而痛苦又和生命長度成正相比。想去更多的地方,見識到更多的風景,皮膚上傳來的溫度,能讓人體會到生命的本質。

他想出去,而想成為了澤卡蘭亞的欲望。

他發現自己出不去,是原地打轉的輪胎。這是單方面封閉的土地,他是被銅蓋住,困在裏面的螻蟻,聖地亞哥的困境和溫斯頓·史密斯的結合體。他只能在星海和銀塔中來回,在花地間行走,在遙遠的天空眺望,無法離去。

這個時候,澤卡蘭亞體會到了第一種自發的情緒——悲傷,甚至都想哭泣。

他想在這片未知的天地尋找到伊、以,去追問他們為什麽要將他制造為有意識的生物,如果意識未曾存在,那麽一切悲傷也不會擁有,那些因為自由而獲得的負面感情也將消逝。

澤卡蘭亞不清楚自己呆了多久,如今回憶起來,那段空虛的時光也不過是眨眼間。他漸漸地學會了睡眠,發現自己在睡夢中可以去往人類的夢境,人類看不見他,他卻能觀測到人類的夢境,這是澤卡蘭亞漫長時間中打發日子的最佳方法。

另一個打發時間的方式便是去體會那些惡和善,這兩種類似於情緒的存在會自動來到星之海——他自己取的,是個貼合外貌的好名字,簡約的美感。他不會主動的感受到他們,而是能有選擇的去體會他們。

他在這樣的選擇游戲中,獲得了數之不盡的情感。

而後,某一天的清晨,澤卡蘭亞感受到了一個新的生命的誕生。他油然而生的明白那是魔王,無需要旁人的告誡。他明白,和自己相似的生物誕生了。這意味著自己將得到漫長生命中,久違的、真正的快樂——魔王會陪伴自己,兩個好於一個。

跟往常相同,他在意念的驅使下離開星之海。高塔裏面的路線很簡單,他沿著直線前進,在那王座之上看見了魔王——和他腦海中認為的魔王沒有半分相似之處。

孱弱的、恐懼的魔王。

他走上前,跨越一步,捂著腦袋低著頭的魔王因之顫抖了下身軀。魔王擡起頭,他看見了魔王眼中的害怕。那份膽怯和忌憚並非是對澤卡蘭亞,換作任何一個生物站在魔王的面前,他也會露出相同的神情。這份惶恐是自我防護的機制,是用於調劑血液循環,壓制自我發怵的方式。

澤卡蘭亞停下前進的動作,他說:“你和我是相同的,最初,我和你也感受到相同的痛苦,為自己存在的意義而仿徨。”

他將魔王的痛苦理解為自己曾經感受過的折磨,認為魔王是為自己存在的價值而膽顫。他顯然是錯誤的,魔王竭力控制著自己的呼吸,他的汗水滴落在地上,然後他嘗試移動,站起來,卻沒有控制好力度重重地摔落在地上,腦袋被階梯砸出絲血跡。魔王並不在意,□□上的傷害對他是最無關緊要、不需在意的。

魔王撐著王座的邊緣站起來,上下起伏的胸膛,他回應:“我們的痛苦並不相同。”

澤卡蘭亞從魔王的視線中讀出羨慕。他直白地詢問魔王為什麽說他們不相同。想來是習慣了,魔王的身軀停下顫栗,語氣也變得更加的平靜,澤卡蘭亞註意到魔王握緊著扶手,血管都似乎從皮膚中凸出來。魔王的痛苦似乎更多的是來自□□,澤卡蘭亞思索。

“你的靈魂是自由的。”

澤卡蘭亞的眉頭緊皺,不滿於魔王口中的自由二字。

直到後來,澤卡蘭亞才明白魔王這番話的含義和伊先前說的,你不會感受到世界上的惡背後所蘊含的苦難。魔王不像他擁有選擇聽取惡的權利,他但凡活著,人類的惡就會持之以恒的圍繞在他身邊。他似乎成了人類贖罪的工具,人類把自己的惡放在魔王身上,於是就不用獲得靈魂上的懲罰,可以放任自己做出錯誤的行為。

把錯誤的代價付諸其它生物,這似乎是人類的本性。

魔王眼中的羨慕也有了合理的解釋。

即使如此,魔王從未嫉妒過澤卡蘭亞,嫉妒他可以獲得靈魂的安息。魔王明白,澤卡蘭亞也是值得同情的,他們都是造物主的玩笑。

他們二者的相處起先是溫馨的,是兩個被遺棄的孩子互相取暖。澤卡蘭會從自己搜集的善和夢中選取的有意思的故事講述給魔王,讓他從詛咒中獲得片刻的,關於世界擁有的善、美。

如今,澤卡蘭亞記憶中最深刻的是狗和狗主人的故事。小狗自幼陪伴在自己主人的身邊,主人是個無依無靠,沒有家人的中年人,他將自己的全部心血和愛投註在幼犬的身上,哪怕自己吃不飽,饑腸轆轆也不會餓著自己的小狗。小狗每天站在門口等著主人的回家,風雨無阻,從未有過變化。直到某日,主人昏倒在地上,再也蘇醒不過來。小狗他依舊是等,等啊等,一天又一天,從下一個收留它的家中逃出,流浪,找尋自己真正家的方向。

“我很喜歡這個故事,澤卡蘭亞,謝謝你。”

魔王扯出一抹牽強的笑容,他太久沒有笑過所以顯得有些四不像,可澤卡蘭亞明白這是他發自真心的喜悅。故此,他也露出抹淺淺的微笑。

“如果某天,你養狗的話,會給他取什麽名字。”

澤卡蘭亞撫摸著魔王的發絲,問。

“伽斯緹塔,伽斯緹塔,你覺得怎麽樣。它的意思是獻給世界的禮物,也是世界的饋贈。”

如果哪天高塔內真的出現了小狗,那麽它確實可以稱得上世界的饋贈。現在是晚上,星星的光亮在花海中不斷閃爍,時而亮堂,時而昏暗,是晃蕩在墳墓中的螢火蟲。夜色如此深沈,花海又如此寂靜,假如真有條小狗,那該是何等令人喜悅的存在。澤卡蘭亞抿著嘴,他說:“沒有任何一個名字能與它相提並論。”

魔王疲憊的臉上露出的笑容又真摯幾分。

看著他的笑容,澤卡蘭亞不免晃神。

他下意識想,就這樣也不錯,他雖然會一直受難於惡,可我會孜孜不倦的告訴他善,如此這般也算平衡。在相處的過程中,我們都能得到救贖。

他是這麽想的,天真的想法。

忍俊不禁。

隨著時間的流逝,魔王的精神狀態越發的糟糕,澤卡蘭亞的故事沒辦法再對他的精神帶來任何有益的影響。澤卡蘭亞看得出來,他去往高塔的時候,魔王試圖從自己的臉上扯出抹笑意,可魔王實在做不到,連演也無法演繹。

魔王說:“不要再來了,澤卡蘭亞。我不想某天把情緒發洩在你的身上。”

澤卡蘭亞幾度欲張口,說不出任何安慰的話來。他自己明白,在持續下去說不定他也會變得煩躁,沒有人可以做到面對一個死氣沈沈的家夥時刻展露笑臉。就像魔王說的那般,離開對他們來說才是最好的選擇。可真的是這樣嗎,這樣離開,留下他真的好嗎,是正確的嗎

他的視線落在魔王的臉上,蒼白的不帶有一絲血色的臉。他心中明白不該拋下他一人待在銀塔。他作為魔王唯一的親人理應陪伴在魔王身邊。

可,那樣會給自己帶來痛苦,澤卡蘭亞又下意思的抿著嘴。

近些日子,澤卡蘭亞發現自己可以擴大星之海的範圍,範圍內他雖然不能出去,卻能透過星之海看到人類的活動,他們真實的活動,而不是來自夢境的想象。像是察覺到澤卡蘭亞內心的糾結,魔王艱難的擡起頭,他用自己僅存的溫柔註視著他,註視著自己內心的騏驥。

“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你的自由便是我的自由。”

“澤卡蘭亞,我祝福你,為你祈禱歡喜。”

澤卡蘭亞聽從這番話,再也不曾來到銀塔。

他一直躲在自己的星之海。他想,這是魔王的願望,自己是聽從魔王的話才做出這番行動的。他不斷的用這個觀點催眠自己,這樣的話就能麻痹自己的真實想法,他是出於自己才從魔王身邊逃離,為了自己不被魔王所牽累,不敢去見魔王,只是不願意承認自己的真實想法,承認自己不堪的一面。

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這麽句情話成了纏繞在澤卡蘭亞心中的毒蛇,無時無刻的在他腦海中吐息,宣告他的罪行。再次相見是魔王死去的日子,澤卡蘭亞不清楚那是多久以後,只知曉全部都按著伊以的計劃行動。討伐魔王的勇者進入高塔,將魔王擊殺,並由他賜予世界的真相。

澤卡蘭亞沒有興趣去探尋那勇者此刻的想法、內心的糾結與不相信。他呆楞的看著死去的魔王,看著終於解脫的魔王,不知所措。他昧著良心,讓魔王苦等。

剎那間,他的腦海呈現出空白。我應該在見他一面,至少死前是應該在見他一面的,他想著。魔王死去得到屬於自己幸福的那瞬間,他理應作為親人去見證。按照伊的話來說,魔王是不會徹底死去的,勇者擊殺後也會再次蘇醒,以一個全新的姿態,沒有過去的記憶,重新開始,這是伊對魔王最大的仁慈。

無需承受雙倍的折磨。

澤卡蘭亞想,我下次見到的他,算是新的個體還是死去的這個魔王。特修斯之船。當魔王重新活過來,澤卡蘭亞早早的就在銀塔中等著他,而這一次,無論最後魔王會以怎樣的態度對待他,他都不會選擇從他身邊離開。

每一次相處都是新的開始,每一次聊天都會有新的發現。魔王靠在澤卡蘭亞的肩膀上,他閉著眼睛,眉頭從未舒展開來,他對澤卡蘭亞說我很喜歡你的名字,澤卡蘭亞,澤卡蘭亞。這番話的潛臺詞是他羨慕著擁有名字的澤卡蘭亞。

“你如果想,我也可以為你取個名字。”

魔王回覆他:“這是沒有必要的事情澤卡蘭亞,你瞧,你稱呼我為魔王,因為這是我唯一不變的本質。”

就像見證了第一任魔王的死去,他也見證了第二任的魔王、第三任.....永無止境的輪回。又是一次魔王死去的日子。魔王尚且還沒活過來,澤卡蘭亞躺在花田中,疲憊、困惑,以及勞累。之前,他時不時的會站在銀塔的窗前,從窗戶看向地上盛開的植物,美的虛假,從未枯萎,似幻似夢,和站在花田中間看花沒有區別,可以說是千百分的相似,甚至還更差,畢竟上面連觸碰都無法做到。

每一次離開的離開澤卡蘭亞內心都帶著幾分煩躁,他從銀塔中聞到死亡的腐朽氣息,它不是從光滑的建築物中發出來的,它來自魔王的軀體,紮根於它的靈魂。

他曾試著殺死魔王,這樣的話就能讓魔王少些痛苦。不知為何,他的魔法無法對魔王造成任何傷害,與之相應的魔王的魔法也無法作用在他的身上。於是他估摸著選取最為原始的方法,也就是所謂的窒息。他的手放在魔王的脖頸上,纖細的,似乎能感受到血液在皮膚之下的流動,不,魔王真的有血液這種東西嗎就算有,那也不過是魔法的幻想。

他緩慢而堅決的收攏手掌,大拇指凹陷進脖頸,不知是血管還是骨頭的阻力。魔王從始至終都閉著眼,身體沒有任何的反抗,如果不是微微起伏的胸膛,他都把魔王當作早已死去的生物。小拇指落在名叫鎖骨的地方,在力的作用下,鎖骨似乎都快被他的力度所壓碎。

十秒、二十秒、三分鐘、四分鐘、九分鐘....

直到力竭,澤卡蘭亞方才松開自己的手,他的雙手在不停地顫抖,手臂是突起的青筋,臉頰全然是充血的紅。就在這時,魔王淡淡的睜開了眼睛,他的語氣不平穩的起伏著,他說,雖然疼痛,但身體機能無法停止。

然後,魔王看著澤卡蘭亞,嘴唇蠕動著,他說。

對不起,澤卡蘭亞。

對不起,讓你動手。

對不起..........。

澤卡蘭亞的心境平覆了下來,他的眼珠子一動不動,很明顯是在幻想。如果魔王死去了,他是應該為此高興還是悲傷,自己的行為是正確的還是錯誤盡管自己讓魔王獲得暫時的解脫,但也不過是片刻的。正是因為是片刻,他才會如此飽受心靈的折磨。然而,一切的糾結都在魔王說出話後,變得毫無意義。

又不知怎麽地,澤卡蘭亞反倒松口氣,他並未葬送魔王。

這是件值得慶幸的好事。

乏味的實驗一次又一次的開展,到最後二者都困倦於這無用的嘗試。漫長的時間中,澤卡蘭亞發現了個不那麽有趣的規則。魔王所承受的惡似乎在不斷的增加,不,不是似乎,是確卻的發展,同時,他的星之海範圍也在自動的擴展,並且他能夠出去了。盡管時間十分的短暫,但他能真正的離開星之海,去往人類生存的地方。

對他來說,一切事物都朝著好的方向前行。

他將這件事告訴了魔王,他覺得自己十分的卑鄙,通過這樣的方式減少罪惡感。假如魔王生氣,他的愧疚感就會減少,因為他本來就付出了很多,而魔王若是同意,自然沒有需要糾結的地方。似乎無論魔王的回答是什麽,他最終的選擇都是離開星之海。

魔王依舊寬柔地、溫雅地凝視著他,說。

“澤卡蘭亞,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

“你的自由,就是我的自由。”

沒有改變的觀點,他又要面臨和當初同樣的困境。只是,在他糾結的時候,魔王又開口了:“我的這番話似乎讓你飽受靈魂上的折磨。既然如此,請讓我為你做出選擇,澤卡蘭亞,離開這裏吧。你一直渴望著自由。從誕生之日起,它那就成了你的歡喜。我向來是無關緊要的,你瞧,我死去後再次出生,出生的我並非現在的我。我是一個不需要你投入情感的工具。”

“我明白你不喜歡我的這番話,因為這意味著我在否認你先前的事情。抱歉,我有點無法控制自己的嘴巴,思維有點混亂。我剛剛說到哪來了”

“哦,對了——自由。澤卡蘭亞,人是應該為自己活的,把觸手可得的東西丟棄這不是明智的選擇。況且,你還會回來的,不是嗎我會等著你回來,講有趣的故事。等待是我心中不可磨滅的愛意。”

魔王他笑了,他確實是全心全意的在為澤卡蘭亞著想。盡管如此,在魔王這般說的時候,澤卡蘭亞心中仍在反覆的遭受良心的譴責。魔王在幽暗的墻角等待他的回話,澤卡蘭亞最終依靠自己做出了選擇,一個有利於雙方的選擇。

他再次選擇了自由。

“他的每一次重生,都在限制你的自由。”

卡克戈裏冷著張臉,尖酸刻薄地評價著澤卡蘭亞與魔王的關系。他擁有澤卡蘭亞的部分記憶,但是對於澤卡蘭亞的情緒,他向來是無法理解的。在他的眼中,魔王這個詞的背後蘊含著痛苦,他圈住了渴望自由的澤卡蘭亞,捆住了埃爾維斯的一生。

“你的觀點太過片面,心甘情願怎麽能說是圈養。”

誠然,卡克戈裏的話不算錯誤,可絕不是正確。對澤卡蘭亞來說,魔王的存在確實成為了他自由的枷鎖,無法徹底地無視他。偶爾澤卡蘭亞會想,假如他真的像世人口中的夢魘那般無情就好,不必自討煩惱,哪會來如此多的痛苦。

“在那段孤寂時光中,他陪伴在了我身邊。即使自己痛苦得要命,也願意把所有的溫柔放在我身上。哪怕是因為對他來說,我是久違的寧靜。”

“可,感受到溫暖的我,無法對他的痛苦視而不見。”

澤卡蘭亞離開銀塔後,游歷了很多地方,他觸碰到了人類,發現他們比自己夢中接觸到的更加有趣。他們的情緒過於的覆雜,光是一份愛就有說不清的分支,不被定義的、難以捉摸的。

愛如果是對一個人難以定義的情感,那他總歸是愛魔王的。

他幾乎不會去思考再次新生的魔王是否還是最初的哪一個,毫無意義。對澤卡蘭亞來說,魔王就是魔王本身,最初魔王的想法也始終傳遞給每一位魔王,這份意義並未改變。

“埃爾維斯當初對我提議,讓魔王誕生在銀塔之外。出去是魔王的願望,所以我願意幫助埃爾維斯。在之後,他發現自己的計劃不足,想要殺死魔王,獲得死亡也是魔王的願望,死亡的前一刻是他獲得寧靜的唯一方法,所以我也答應了。”

——有興趣和我做交易嗎,一筆關於魔王的交易。

埃爾維斯的聲音將澤卡蘭亞落在魔王身上的視線拉扯回來。這次,他見證了魔王的死去,不知為何竟有些失落,真的只有死亡才能讓魔王獲得屬於他的快樂嗎這時,埃爾維斯對他講述自己的想法,身材憔悴的男子皮膚缺乏血色,讓澤卡蘭亞不由想到魔王,想這次的勇者倒很特殊,不像以前的那般意氣風發。

城堡內光線暗淡,埃爾維斯的眼神淡然。埃爾維斯說,如果魔王的誕生來自於人類自身的罪孽,是情緒的行為化。那麽,控制人類的情緒,讓他們只能感受到快樂,如此一來罪孽就將不覆存在。那些殘次品送入星之海,讓他們靈魂得到洗滌後送回身體。

——這樣的話,我就能得到自我的快樂,魔王也不必承受人類的罪孽。

埃爾維斯的建議觸動了澤卡蘭亞。

如果說這世上有什麽值得他牽掛的,那便只有讓魔王從禁錮中獲得自由這件事。

他已然擁有了一切,漫長的生命、自由的選擇,與之相應的魔王卻短暫的活著、被痛苦的囚禁。

你的快樂就是我的快樂,魔王是如此對澤卡蘭亞說的,無論是第幾次活著,他都會將澤卡蘭亞視為一切。現在的澤卡蘭亞看來,魔王的快樂將讓他獲得堪比得到自由的喜悅,這是私心,也不全身出於個人。

有時候愛自己等於愛別人。

“於是,因為你的私心我誕生了。我無法理解,澤卡蘭亞。為什麽一定要誕生我。”

“嚴格意義上,是出於埃爾維斯的私心,卡克戈裏你應該直視他的錯誤。”

緊接著,澤卡蘭亞開始和埃爾維斯做交易。埃爾維斯不愧為世人口中的天才,饒是澤卡蘭亞也未見過如此有天賦的人。他閱讀出銀塔中的魔法波動,星之海內部魔力的運行軌跡,明白了魔王為何誕生在銀塔內無法離開。具體的解析起來太過麻煩,埃爾維斯不過是告訴他魔王可以從銀塔之外的地方誕生,僅此一個發現,澤卡蘭亞就願意全心全意的協助埃爾維斯的計劃。

正常情況下,確實不需要卡克戈裏的誕生,正如澤卡蘭亞的誕生是出於伊、以的計劃,出於他們二者的奇思妙想,卡克戈裏也是如此。澤卡蘭亞認為自己獨自管理整個歐菲列的罪孽過於辛苦,他自己不一定能掌控每個人的情緒,做到毫無紕漏。於是他想到把惡與善分開,由自己掌握善意,卡克戈裏掌控惡意,如此也能更好的輔助埃爾維斯那異想天開的計劃。

“澤卡蘭亞,你就不覺得愧疚嗎。我的痛苦都是皆來自於你。你選擇把善留給自己,於是悲傷就在我的身上。”

“但是,我知道的......。”

不等澤卡蘭亞的回答,卡克戈裏畫風一轉,他的目光停留在星之海中央的月亮之上,懸空的月亮,再往下一步便是流淌的銀河。

“這是人之常情,誰會舍得讓自己痛苦呢如果是我也會做出相同的決定。而這,才是我真正困苦的根源。”

怨恨著澤卡蘭亞,卻明白換作自己也會如此。他做不到聖人的舉措,便沒有怨恨澤卡蘭亞的資格。卡克戈裏的真實想法,錯誤的、可笑的、卑微的。

澤卡蘭亞看著卡克戈裏,他說;“你是有資格怨恨我的,卡克戈裏,我不會否認這點。但我也不會因此後悔,為了讓他自由,我願意承擔這些罪孽。”

“你也如此,如果你在意埃爾維斯,那麽你應當承受他犯下的罪,你我都是罪的傳播者。”

卡克戈裏存在的那一刻,比澤卡蘭亞更加形似孩童,連記憶都不曾擁有。如今回憶,卡克戈裏到覺得有幾分驚奇,既然沒有記憶,他是如何學會說話、了解那些單詞的含義的

澤卡蘭亞和埃爾維斯都在銀塔中,卡克戈裏忽視掉澤卡蘭亞,一眼就註意到埃爾維斯。因為有澤卡蘭亞的魔法,他快速的了解到埃爾維斯本人所面臨的困境——和自己相似的對生的困惑,卻又比任何人都渴望活著。

比起已經有了生的價值和了解自己意義的澤卡蘭亞,卡克戈裏認為只有跟在埃爾維斯身邊他才能獲得存在的意義。

“埃爾維斯,你為什麽要活著”

埃爾維斯看著他,平靜的開口:“我已然活著,便不能死去。”

卡克戈裏不解,他當然不能明白。

遇到卡克戈裏前,埃爾維斯就和人間建立了關系。他的家人賦予他活著的意義,這個意義並非是高大上的活著的價值,而是感情的牽絆。埃爾維斯活下去是不需要理由的,他的誕生出於父母的愛,為愛而生。可是,父母給予他愛意,他卻害死了自己的父母。由此,愛成了纏繞在心臟的荊棘,無時無刻的折磨他。

自己不是錯誤的,成為埃爾維斯的心魔,活下去是人的本能,埃爾維斯的本能成了必須確認自己的正確。誕生是錯誤的觀點一但確立,就是對他活著本身的否認。埃爾維斯沒有膽量否定自己的生命,他想活著,比任何人都渴望活著。

卡克戈裏不同,他無法死去,所以要追尋活著的價值,不願碌碌無為。

“那你死去不就好了,活著對你來說這麽痛苦的話,去死就行了。埃爾維斯,你哪怕死去也不會對這個世界造成什麽巨大的傷害,難不成你相信澤卡蘭亞的話我該說你天真嗎。”

忽然,卡克戈裏停下自己的語言,他笑了,諷刺埃爾維斯的自欺欺人,他說:“你分明就是過度的自傲,明明不願意承認自己神眷者的身份,卻比任何人都相信自己的實力,甚至到了自負的地步。”

“我要千遍禱告你的死,也不祈求一字救你的命。”

卡克戈裏是笑著的,說出的話極其殘忍。

“世上很多事物,追求時候的興致總比享用的時候興高采烈。”埃爾維斯安靜地註視著卡克戈裏的笑容,沒有因為他的話有任何的觸動,“不過是做出來的笑容,只有表面,沒有真心。他賦予了你接觸惡的能力,卻沒有剝奪你選擇善的權利,何苦把自己置於受害者的地位,你並不無辜。卡克戈裏,無法認清自己的人,無法獲得快樂。”

卡克戈裏的表情瞬間冰冷下來,埃爾維斯目前的看法是——追求本身就是自我拯救的方法,因為這是他對自己的贖罪。卡克戈裏明白他的計劃將以失敗告終,便譏笑他的無為。卡克戈裏看著埃爾維斯的眼睛,這個人為了逃避世間的醜陋,把自己的眼睛挖出來,如此懦弱的人有什麽資格說自己的偽裝。

他說:“無法承認自己的人,無法獲得快樂。”

對埃爾維斯的回應。

誠然,沒人會把心思全部放在和他人的爭論中,才誕生的卡克戈裏平日最愛做的事情就是閱讀詩歌,體味文字中所蘊含的感情。

他讀:只要一天有人類,或人有眼睛,這詩將長存,並且賜予你生命;他又讀:別用悲傷的詩句對我低吟,人生不過夢幻一場,因為沈睡的靈魂等於死去。他讀到這停頓下來,想到埃爾維斯如今做的事情,人們被剝奪的靈魂在星之海,靈魂沈睡,□□短暫的無法行動,誰能說他們是死去的呢

“你本是塵土,仍要歸於塵土。”

他輕聲讀著這句話,靜靜地註視著這句話,反覆的摩挲,耳邊是被風吹起的碎發。這句話並不是針對靈魂而講的。他遲疑的把目光停留在撫摸魔法書的埃爾維斯身上,埃爾維斯自然能察覺到卡克戈裏失禮的視線,他熟視無睹,佯裝不知道。

最終,卡克戈裏實在忍不住,發問了:“你遲早是要死的,埃爾維斯,為什麽要去阻止它。難不成你以為自己能反抗規則。”

卡克戈裏記得埃爾維斯曾對澤卡蘭亞說,我要獲得快樂,所以我不能死亡。可死亡是一項必然會降臨在□□的腐敗。他不禁想,難不成埃爾維斯自己都不明白計劃的真正目的。

“我從未如此想過,我只是要獲得快樂,快樂的死。”

——為快樂而悲痛,為幸福而敬仰。

說到這裏,埃爾維斯合攏書籍,打斷了卡克戈裏對這句話的深度挖掘,對他來說,除了快樂以外的一切都不覆存在。他擡起頭,這張沒有淚水,對任何事物都無動於衷的臉被展露出來。他感悟出卡克戈裏閱讀的是關於生命的詩歌。

“這些詩歌無法讓你理解生命的真諦。”

“或許你是對的。可是埃爾維斯,我不認為你能幫助我認識到存在的定義。”

卡克戈裏並不感到冒犯,倒覺得埃爾維斯今天心情還不錯,居然願意和他討論事情。他轉而一想,其實埃爾維斯很樂意與人交談,至少他不反感他人對自己的詢問,是為了通過解答問題獲得自我的肯定嗎卡克戈裏不確定,但他認為有這個因素在其中。

“存在和生命不同。”埃爾維斯意有所指的回答,“你不會把石頭當作生命,它沒有思想和自主。”

埃爾維斯的聲音輕輕地、斷斷續續的,他道:“你把自己當作沒有自主的存在,卡克戈裏,你在否定自己的思維。”

嘴唇說到否定二字時,卡克戈裏的雙手似乎顫抖了下,這可能是生理的反射作用,對自我的保護機制。埃爾維斯對其視而不見,起身朝著卡克戈裏前進,緩慢的、堅定的、不容置疑,即使從死亡空洞的眼神裏,也能感受到生的氣息。連自己都敲不清楚的人卻能直白的挖掘出他人的問題——何嘗不是人的矛盾——視線無法落在自己身上,所以才能對他人的狀況一清二楚。

卡克戈裏惶恐的想從這逃離,他害怕從埃爾維斯口中得到否定的回答,唯獨膽寒來自埃爾維斯的審判——因為耶和華是公義的,他喜愛公義——但是,你必將在生命的道路指示我。

“在我的眼中,你分明是生命。”

“為生的命運困倦的人,正是生命本身。”

埃爾維斯的話攪得卡克戈裏心緒不寧——他承認了我的存在,即使我沒貢獻出任何價值。便是為了回饋埃爾維斯的這番肯定,卡克戈裏要幫助埃爾維斯實現自己的願望。當時,他知道未來會發生什麽事情,失敗已然確定。自從加入埃爾維斯的計劃,他的內心便惶恐不安,憂慮著第二天就會得知埃爾維斯計劃的失敗。

可是,他無法對承認了自己生命的埃爾維斯說,埃爾維斯你的行為是錯誤的。

他無法否認埃爾維斯的行為,因為那是他的生命。

正如澤卡蘭亞知道這是條錯誤的道路,但哪怕只有千分之一的幾率,他也會暫時放棄自己得到的自由,全心全意的讓魔王自在的活著,僅此一次短暫的自在。埃爾維斯興許也明白這個計劃有所欠缺,永遠無法徹底控制人的思維,發展到最後也會變成盲目且不可理喻的慌亂。可過程中,他能心平氣和的承認自己的正確,承認自己魔法師的身份是有利於世界的,並不全然帶來破壞。

他們都知道,所以他們的一舉一動中透露出思想的矛盾。

當計劃失敗,他們之間利益的關系就會結束。

澤卡蘭亞會為了魔王的自由拒絕埃爾維斯的新計劃,為了魔王的無拘無束,魔王絕對不能死去。同樣承受了罪的懲罰,可眼下魔王的狀態比他認識的、相處的任何一屆魔王都還良好,還能堅持不少時間。

“澤卡蘭亞,你可真是殘忍。你同情的根本不是文伯森特,可憐的家夥,對他來說死亡是解脫,你卻非要他活在人間。”

“如果他是魔王,他也會支持我的決定。不了解的是你。”

這話聽起來似乎有些荒唐。澤卡蘭亞是世界上最全心全意為魔王著想的人,但他在意的是魔王這個符號,而非單獨的個體。或許在卡克戈裏的眼中,為自由付出代價理所應當。

“你本來也是殘忍的,卡克戈裏,你分明一直想否認埃爾維斯,只是你不想成為我,才不斷壓抑自己的想法。”

聽到澤卡蘭亞這番話,卡克戈裏似乎又回到了和埃爾維斯相處的時候。

他坐在埃爾維斯身邊。他對埃爾維斯說,在這世上恨惡自己生命的,就要保守生命到永生,愛惜自己生命的,就失喪生命。雲在他的頭頂飄過,為炎熱帶來處涼爽之地,紅嘴藍鵲撲騰著翅膀穿過樹梢,石化電光的掀起陣風。隨後,周圍又恢覆了寂靜,寂靜沈寂在樹林深處的黃昏。

影子逐漸拉長,卡克戈裏繼續說,可你既愛惜自己的生命,也恨惡自己的生命,那麽你應該永生還是失喪。

說來奇怪,埃爾維斯居然因為卡克戈裏的這番話露出抹淺淺的笑容,他回應:“你為什麽總要拐彎抹角的說出這些話來為什麽不直接說想讓我死你想讓我死,也只口頭提下,從不堅持。”

下午茶變得無關輕重,卡克戈裏蒼白的解釋,這一切都不過是心血來潮。埃爾維斯又笑了。

“我很喜歡他的笑。”

卡克戈裏如是開口。這是一件很奇妙的事,世上不會存在比它更有用的靈丹妙藥,長生不老。卡克戈裏短暫的生命中,他都陪伴在埃爾維斯身邊,澤卡蘭亞不會對除魔王以外的人露出笑意,而埃爾維斯是淡然的,不會為任何事件表露情緒,連偽裝也不曾擁有,把所有都埋葬在皮膚之下,血肉之中,骨頭的縫隙。

嬰兒會將第一眼見到的人視作母親、父親、父母、第七根肋骨、血中血、肉中肉、雛鳥情節。埃爾維斯是他誕生之跡第一眼所見之肉,難以忘懷、無法割舍。

哭是人們學會的第一種情緒,當然,嚴格意義上它是一種行為,是呼吸道的使用,肺部擴張的自然反應,肺泡的打開。緊接著是笑,而笑從家人身上獲取。卡克戈裏從埃爾維斯身上習得了哭的替代——悲傷,卻難以從他身上獲得笑。卡克戈裏的笑來自詩歌的反饋——我常常痛苦掙紮,呆滯的目光停留在死寂的大地。而你的歡笑使我神采飛揚,他為我開始生命所有的奧秘。

詩歌是活著的生命,詩人使死者覆生。他讀詩歌,讀詩人的思維,置身於自己的存在,以此獲得生命——假象。

卡克戈裏模仿一切,有人說詩人是浪漫的,他便是熱情奔放的吟游詩人;人們說夢魘無情,他便成為傲慢譏諷的夢魘。他沒有本我,嬰幼時期的享樂原則不曾拜訪他身,人格的執行者——自我的缺失,一切皆是超我的反應,社會加於他身的道德規範。

“我想他笑。”

埃爾維斯把茫然、不知所措的他帶到這個世界,教導他成長,幫助他成為吟游詩人,教他讀字、讀詩,語言的開啟——生死在舌頭的權下,吃它所結的果子。

他終於明白自己是誰,知曉他屬於自己的靈魂。

——你敲開蝴蝶的骨骼,剝離出我的靈魂,

我們對望,你教導我生命的起源,

教導我,歌唱、讚美自己的血與肉,

澆灌我幼稚的靈的,是你滾燙的聲音。

希望直到生命終結,直到你的消失。

“我已經分不清真實的本質,可想讓他快樂絕對是源於本我。所以,你的行為在位我中是如此奇怪。讓人快樂可以不用在意他人的想,在此之前,我從未如此思考過。它和我學過的知識相違背。我們真的有資格替他人做出生死的抉擇嗎,這是正確的嗎”

內心的困惑。

對此不解,為此期待。

——埃爾維斯,你為什麽不笑呢?

他撐著臉,趴在床上,他身邊是攤開的詩集,上面印著:我的愛情啊,在最黑暗的今朝,也會脫穎出你的微笑,如果你突然望見,我的血灑在街頭的石塊上,你笑吧,因為你的微笑在我手中,將變作一把鋒利的寶刀。

——埃爾維斯,你為什麽不對著我笑呢?

更深一度的問題。

情感的感染。人類社交互動的現象。模仿他人的行為、面部表情,有助於自我在社交情景中情緒的表達。卡克戈裏通過模仿的方法學習不同的感情,其實笑他可以從其它人身上學習。然而,這是不行的,因為家人的笑背後所蘊含的自我價值的確定,無法讓家人獲得快樂的人,是沒有資格稱為人的,卡克戈裏扭曲的思緒。

埃爾維斯平淡的神情,讓卡克戈裏產生惶恐不安的情緒,他在心中暗襯,因為我是無關緊要的,所以他沒有對我露出微笑的必要。他就是一個空殼,未出生的胚胎,陰深的氣息從他身上散發緩緩散發。

“拼命的想取悅於人,卻因為笨拙的語言在原地踏步。卡克戈裏,你應該擺脫自己的懦弱和怯弱,笑必須是出於自己的心理,從外部模仿而來的情緒終究是虛假的,不值一提的,無法作為本我。”

一匹局促的綿羊。他不知幾次點出這個事實,埃爾維斯總是占據窗戶左側的一隅,靠在白色的墻上,任憑冰冷的氣息傳播到後腦勺,把手上的巴騰堡蛋糕放在盤子中,口中咀嚼著,杏仁糖的甜味,沾著奶酪的大拇指放進嘴中吸允幹凈。卡克戈裏雙手撐著頭,不時把視線落在放著巴騰堡蛋糕和海綿蛋糕的銀色盤子上。他不喜歡吃甜的東西,太膩了,進入口中就像吃了幾大碗白砂糖,黏糊糊的章魚,他更鐘愛辣。

許是埃爾維斯的吃相過於優雅,卡克戈裏竟想去嘗嘗蛋糕的味道。埃爾維斯正臉對著卡克戈裏,卡克戈裏從他的眼眶中居然讀出請一字。他思考幾秒,還是不去嘗試自己從未品嘗過的食物,這是具有挑戰性的冒險。

“我並非不想對你笑,卡克戈裏。只是在我獲得快樂前,笑不可能出現。嗯,快樂是笑的前提,你不可能不知道。我追尋的快樂是什麽,你明白的,那是一份平等,是一份寧靜。”

“這不對埃爾維斯,你追尋的不是平等這類高尚的事物,寧靜倒是正確的,不過是自我的寧靜。”

“平等是實現寧靜的方法。”

“如果說,你真的快樂,你會對我笑嗎,埃爾維斯,那份特殊的價值你會給予我嗎”

不管過去多少個日子,卡克戈裏仍能記得那個難忘的黃昏所發生的事情,恍如隔日的聲音。卡克戈裏的神情無措且茫然,他聽見埃爾維斯的聲音從遙遠的天上落進自己的耳中,那人說天上永遠不會掉下玫瑰,如果想要更多的玫瑰,必須自己種植。我會送你的玫瑰,在我的玫瑰綻放後,我會送你行動的明天。

“他承諾了、應允了我,會將明天帶給我。所以,我會幫他種植玫瑰,實現他的快樂。無論多麽荒唐,不可理喻我都會陪伴在他身邊,不會去否認他,因為否認無法帶來快樂,否認是在證明我的選擇是錯誤的,我親手把自己的價值置於無法實現的平臺中。”

他的想法一直如此,然而如今澤卡蘭亞卻帶給了他嶄新的、從未沒想過的選擇,純粹的出於自我的決定。蠻不講理的把自己的想法植入埃爾維斯的腦海中,不,更準確的說,是協助埃爾維斯重新的認識自己的身份,接納自我。

遇到文伯森特的時候,卡克戈裏的思緒又死了一遍。

那像是從靈魂深處出現的共鳴,他為不熟知的人格而感受到悲傷——如今看來這是澤卡蘭亞的情緒的折射。它穿越了時空與生命,以另一種全新的姿態在卡克戈裏的身上顯示出來,作用在文伯森特的身軀中。

這便是他遇到文伯森特後語氣溫柔的原因,他不免多出幾分的無力,從未如此確切的感受到過自己不是作為嶄新的生命誕生,而是名為澤卡蘭亞生物體的延續。

“我一直不喜歡文伯森特,從見到他的第一眼就這麽想了。所以才會自作主張的引誘他,驅使他的死亡,可當普莉菈出手時,我反應過來了,那家夥是無辜的,比起我,他的命運更是個玩笑。我的罪孽再次延伸。”

就是眼前的家夥造成了一切悲鳴,他冷著臉,不想說出半句委婉的恨意。隨後普莉菈的到來讓卡克戈裏恍然大悟,憎恨他人者,無法獲得解脫。他明白,盡量的改變。直到下手後,聽到文伯森特的話,普莉菈說選擇是不該存在的。他卻聯想到了另一層含義,沒有選擇的誕生。他和文伯森特如出一轍,竟如此的神似,由是相似,所以厭惡軟弱的對方。

他明白,自己不應該主動對文伯森特出手。

他不能讓一個被迫前進的人承擔自己的怒火。

“我決定做出自己的選擇。”

卡克戈裏開口。他說出這句話來,失去的人格似乎在這一刻獲得的彌補,通過和自己的問答完善了自我的靈魂。

“什麽選擇。”

澤卡蘭亞回應,平淡的語氣,沒有起伏。

“你選擇讓文伯森特痛苦,讓魔王自由,讓自己圓滿。而我決定讓埃爾維斯死去,讓他快樂,以此完善自我。”

“聽此來和我的做法類似,自我的。”

“不,澤卡蘭亞。這個選擇確實出於自我的滿足,我不反對。但是,我也確實是在為埃爾維斯著想,而不是為歐菲列的國王。我是在為自己認識的,那個教導我寫字的他憂慮。我的快樂是埃爾維斯的快樂,哈,從這點來說倒有幾分相似。”

澤卡蘭亞笑出聲,更多是解脫和輕松。

“你會讓魔王一直痛苦,而我不想讓埃爾維斯痛苦下去。文伯森特死去後,新的魔王誕生,周而覆始,埃爾維斯繼續自己的計劃,我就會和你一樣反覆為埃爾維斯的痛苦而痛苦。”

“我不會當個反覆的蠢貨,放任他在錯誤的道路上前進。我早該如此的。我一直說去死吧,卻未曾在行動上嘗試。害怕否認他會讓埃爾維斯對我失望,厭恨,我無法忍受他的仇視。”

“就在剛剛,和你談話的那一剎,我明白了點,如果總因為別人的看法畏手畏腳,那自己又有什麽存在的必要。如果是他,他也會明白我的選擇是正確的,不像你的決定文伯森特不會反抗,文伯森特是被逼著才能前進的人。埃爾維斯不是,他是個聰明人,如果有人認真的和他交流,想必歐菲列也不會變成現在的慘樣。”

“我要彌補自己的罪,不再放任埃爾維斯的罪孽越加深加重。我將踏上明日的行動,種自己的玫瑰。”

“也許我們的區別便是如此。我不會認為痛苦是必需的。看來,我們倒真不同。”

孩童的人格是從母體和父體中剝離出來的,像並不可恥,並非是對自我抹殺,反倒一味的否認自己才是毀掉自我的絕佳方式。試著反抗大人的第一步,就是孩童擁有獨立人格的第一步,而卡克戈裏將去反抗埃爾維斯。

卡克戈裏離開星之海,離開房屋的時候他瞧見文伯森特趴在二樓的桅桿上,沈默地註視著樓下普莉菈和梅爾斯的交流。他順著文伯森特的視線望去,這讓他有些疑惑,普莉菈為何不用魔法隱藏這些談話,這內容大抵是會對文伯森特造成傷害的。隨即,他反應過來,自己的疑問簡直是愚蠢,騎士自然不會使用魔法。

卡克戈裏不確認埃爾維斯是否聽見了二者的談話,那樣實在過分的殘忍。

“普莉菈想讓我活下去,埃爾維斯想讓我死去,那我到底該聽從誰的想法。”

文伯森特開口,他不是質問,甚至不像是在對卡克戈裏發問,不知所措的、無法憑借自己做出選擇。卡克戈裏似乎明白了澤卡蘭亞為什麽說他是在為文伯森特著想,對於文伯森特來說,死亡、活著都是無意義的,有意義的是他人對自己的看法和期望,文伯森特從不需要為自己的想法活著。

可悲者。

和埃爾維斯又是兩個極端。

卡克戈裏渴望擺脫他人的影響,文伯森特則在尋找他人的牽引。他看著樓下說著糾正自己錯誤的普莉菈,對文伯森特說:“多數勝少數,如今想讓你活下去的人更多,那麽選擇活著未嘗不可。”

文伯森特沒有回應卡克戈裏,卡克戈裏也不繼續同他聊天。他向下走去,鞋子和樓梯接觸,卻沒發出任何聲響,樓梯上他說著我幫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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