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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伯森特與伽斯緹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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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伯森特與伽斯緹塔

“讓人詫異的言語......謝謝你的援助。”

她或許是想問卡克戈裏為何驟然轉變想法——同自己親密的家人為敵。假使他們是對立面,她的詢問便是揭別人的傷疤,不可行的事。是故,普莉菈不打算詢問,僅此為卡克戈裏的援助表達謝意。自然猜測得到,她同梅爾斯進行談話時,卡克戈裏也在同其他人進行自我的剖析——可能是另位夢魘——正是這場對話改變了他的思想。

“文伯森特,我是來彌補自己的錯誤、阻止埃爾維斯的,而非替你做出選擇。你的生死由你自己做主。這點到和以前沒什麽變化。當然,不變是個好事。”

自然感受得到文伯森特的氣息,她察覺到文伯森特使用魔法阻隔她與梅爾斯的交流。她感到些許的疑惑,既然不願意傾聽為什麽又要註視她們,像是一種確認。她再次點明自己的觀點,內心隱隱約約有種感覺——文伯森特的心理又回到了遇到伽斯緹塔之前的狀態。

註意到現場三人之間的詭異氛圍,梅爾斯淡淡地瞥了眼普莉菈,拿起放在桌子上的孔明鎖就朝著二樓自己的房間走去。不去參與、拒絕接觸一切麻煩事,和普莉菈聊完後並不能改變梅爾斯從小奉行到大的生存之道。

“我去睡覺了。”

文伯森特答非所問。

“晚安,明天見。”

普莉菈帶笑的說著,直到文伯森特的身形完全消失在閉闔的房門後。推開房門,嘎吱的聲響在耳邊響起,整個人蜷縮在柔軟的被窩中,他本能的逃避著普莉菈與梅爾斯的對話,那是發自靈魂的感覺,可他還是在這裏看著她們。梅爾斯內心的困惑在他心中不斷的成長,文伯森特心中忽地冒出個想法——普莉菈並非是認為他應該活下去,只是她會阻止每一個尋死的人。

他的這番話並不是在批判普莉菈——沒有任何人有資格去批判她。文伯森特不過是對自己生的意義產生了更深一步的疑慮,這世上是否會有一人全身心的認為他必須活下去哪怕痛苦萬分,他也該頑強的維持生命的活力。措不及防的,那只孱弱的伽斯緹塔從他的回憶中顯現。

他們第一次見面是趕集市那天。

文伯森特不太樂意去往集市,人山人海、摩肩接踵,光是想象都會出一身的冷汗,各式各樣的氣息擦過皮膚,烈陽下融化的服飾,發絲纏繞著脖頸,某一刻突然發力,勒住脖子,死死的收攏著,捕食的蛇。一只手掌措不及防的放在他的肩膀上,將他帶離自己的幻想世界,那手的主人說:“你願意和我一起去嗎,文伯森特。或者,你把想吃的食物告訴我,你可以在家裏收拾下後院。你知道的,整理土地也很重要。”

整理土地稱不上難事,鋤頭將未被耕種的土地反覆地翻新,讓泥土更加的酥松,是誇張意外上柔軟的絲綢;每個渴望新生而長出的雜草,殘忍的把他們從院中剝離,它們的生長礙著了被世人所愛植物的成熟,就必須將他們從生的一端送往死的彼岸。

“我陪你一起去。”

停頓幾秒,他接著解釋:“去集市。”

不知道過去多少個日子,他仍記得那個難忘的早晨中所發生的事,就好像發生在昨日、今天、上一個時辰、此刻的奇跡。文伯森特盡可能的降低自己的存在感,嘴巴隱藏在圍巾中——夏天戴圍巾當然是怪事,可遮住嘴更加重要——他在來來往往的人群中隨波逐流,做遇風而行的船只。

存在之物不應該存在的叫喊,他的視線跨越重重的骨肉血泥落在籠中的應視之物上。文伯森特瞧見了位它、他、亦是她,不重要的性別。

一種很神奇的感覺,在那一瞬,唯有瀕死的狗能倒觸碰到他的心靈。

“哎,你怎麽想不開買這條狗。這色相也不好,肉也沒個幾兩,買回去過不了幾天就得給它送終,你這是何苦呢。”

文伯森特能看得出來,狗的壽命將至,正是如此才想將它買下,確卻來說想要將它帶到自己的身邊,想要見證死亡那刻,瘸腿的、失去動力的黑狗會露出怎樣的表情,它內心混雜的情緒是否會平靜。

“成,瞧你這表情就知道我說了也沒用。這樣吧,既然你想要它,那就是緣分,這狗我就免費給你了。國王說了,做人得有善心,心存善意,我這也算貫徹國王的法令。”

錯誤的,只是為了求得心安,心中自然而然的冒出這些念頭來,文伯森特蹲在地上,身子通過前傾保持平衡,一直凝視著同樣望著自己的黑狗。不知為何,同樣具有惡意,在它身邊文伯森特卻感受到了難以獲得的寧靜。

“謝謝。”

他下意識的抿嘴,視線依然沒有離開。黑狗就像是魔術師身邊的助手,沒有主人發布號令,只能一聲不響的守候在身旁,一直等、等待魔術師不再需要他這個助手。他從上任主人手中接過了被遺棄的助手。

“狗你給他取名字了嗎”

普莉菈對這只黑狗喜愛得不得了,將買來的蔬菜、肉隨意的丟在院中,而後就愛不釋手地撫摸著有氣無力的趴在院子中央曬太陽的黑狗。她的動作十分輕柔,眉眼間也是化開的春水,過了那麽十幾秒,普莉菈才想起名字這回事來。

“名字很重要嗎”

普莉菈的正前方,同樣時不時摸幾下狗的文伯森特頓了頓才回問道。

“在我眼中,名字意味著個體完全的出生在這個世界中,不,世界這個詞太寬泛,應該說意味著個體和他物之間開始存在聯系。”

文伯森特皺著眉,搖搖頭,表示自己仍然有些困惑。普莉菈思考了會,右手指著擺放在屋子前的那個木質的躺椅,“我們稱它為椅子又或是凳子這類的名字,作為坐下休息的工具,它就和我們產生了關於需求的聯系,而這個聯系只能是這類詞而不能是西紅柿,同理西紅柿作為蔬果,它的意義是入口的食材,我們不可能把西紅柿當作椅子。”

“也就是說名字背後撐承載的是一份由人定義的價值情感”

“嘛,這麽理解也沒錯。說回給狗取名字這回事又和給無生命的事物取名不同。講真的,無生命的東西你愛叫什麽是什麽,但他們本質不會改變,可給生命取名是不同的。”

普莉菈站起身,平和地望著文伯森特,她開口:“我們人類,父母給孩子取名,亦或師父給徒弟取名,都是一種特殊的關系,前者血濃於血,是一個人出生的根,後者傳道授業,是解惑,兩種都是生命的形式。主人家給寵物取名,把自己的情感嫁接到寵物上,那麽寵物就成了你生命中的一部分,你就必須對它負責。”

“無論是抱著從它上面獲得什麽的想法,你都必須對它負責,這是對生命本身的尊重。文伯森特,你真的有這份決心嗎”

“接下來的話對你來說也許有些過重,我先對你說聲抱歉。”

“在我看來,一個沒有生存想法的人是不適合養一個寵物的,即使這個寵物即將死去,但它仍有著求生的意志。”

如果一個人連自己都不能照顧,有什麽資格去照顧另一個生命那是對雙方的折磨,普莉菈並不希望這樣殘忍的事情發生在文伯森特身上,那只黑狗也是無辜的。可從另一方面來說,普莉菈又在期待著文伯森特承擔起生命的重量,通過養育黑狗來讓自己活下去,尋找到不必死亡的答案。

“你的選擇是什麽呢”

她就那麽凝視著文伯森特,這份目光落在身上讓人有些坐立不安。朦朦朧朧、若隱若現,文伯森特的眼眸是深邃且困惑的,他的手一遍又一遍的撫摸過黑狗的身體,如同觸碰自己的身體。那只黑狗從最開始的毫無動作,在文伯森特的觸碰下似乎漸漸的多出些活力,它擡起自己蒼老的腦袋,伸出舌頭費力的去舔舐文伯森特的手掌心,濕潤的感覺自掌心而起。

“我不知道,但是,我沒有辦法把它丟棄。”

“我擁有了它,如果把它送給你那也是丟棄,我是這麽想的,可我不明白這是不是正確的。”

普莉菈的話對文伯森特產生了影響,他無法舍棄這條黑狗,乃是他獨立做出的選擇,違背這條選擇就是背叛自己的靈。此刻接近正午,太陽光十分強烈,狗類的散熱本就弱,何況還是這樣條老狗,汗水從毛發上落下,盡管如此,這只狗仍然呆在陽光下,不想去到陰冷潮濕的屋內。為什麽呢,文伯森特想去發問,明明即將死去,為什麽如此掛念活著的味道,既然掛念那內心就該是恐懼死亡的,可文伯森特卻感受不到這份惡意。

換言之,這只黑狗並非恐懼死亡,它只是想多活幾天,而就算活不了那幾天也是可以的。文伯森特從未體驗過這種情緒,他所見識的人類要麽是極度害怕死亡,在死前拼命的尋找活著的方法,不甘、憤怒,要麽就是平和的迎接死亡,像黑狗這般特殊的心態,從未遇到過,過於矛盾,讓人不解。

“伽斯緹塔,它叫伽斯緹塔。”

他擡起頭,下意識咽口口水,對著普莉菈開口,是外面找到流浪貓害怕父母不同意養的孩童,語氣中帶著幾分試探和期待、惶恐。母親看穿了孩童的不安,蹲下身子,溫柔的說這是個很好聽的名字,那你以後得用心去照顧它。孩童答應了,屋中便多了個新的家人。

普莉菈向來一周來一次,這個頻率不多不少,剛剛好,一天一次太勤文伯森特會渾身不自在,仿佛被別人闖進了自己的禁區,沒有個人的時間,一月來一次他又怕、恐慌,憂慮是自己讓普莉菈感到厭煩,不想瞧見自己才盡量不來。如此下來,七天正好。

換作以往,普莉菈沒來的日子,文伯森特就整天坐在床上。他不需要進食,呆楞的望著墻上的石灰,窗戶關得嚴嚴實實,屋內燒著炭火取暖。他從石灰想到了煙草的灰燼,想到它們會怎樣的和饅頭的碎屑雜亂的堆在一起,想到了覓食的螞蟻往土中運輸這些碎屑,又是一次生態循環。

自從屋中多出新的生命後,文伯森特的活動範圍就從房屋內擴展到屋外的院子中。他坐在搖椅上一坐就是半天,旁邊趴著伽斯緹塔,偶爾吐吐舌頭,他察覺到了就用魔法去幫它散熱,放點微風吹得毛發亂動,整成個蓬松的蒲公英。他會在晚上伽斯緹塔睡覺的時候,往它身體內運輸魔力,整理它們的運行軌跡,讓伽斯緹塔能在這世上多活上些日子。

它很喜歡你呢,文伯森特。普莉菈再次來到院中說出的第一句話。文伯森特擡起頭來,遞給遠道而來的普莉菈一杯涼開水後,又把註意力收回到伽斯緹塔身上。普莉菈沒忍住笑出了聲,過了這麽久她總算在文伯森特身上讀到了私心二字,令人感慨的偉大進步,值得稱讚、慶幸。

普莉菈幾乎是瞬間讀出伽斯緹塔體內多出的生命力,如果說之前伽斯緹塔是油盡燈枯,半腳在死亡的邊緣,現下它的眼眸中卻多出幾分生的氣息,體內的vanny也豐厚起來,不說活個幾十年,再活上幾年想必是沒問題。伽斯緹塔從生命不到半年,到多出幾年的時間,這一切都源自文伯森特傲慢的慈愛,盡管當事人絕非是出於慈愛做出這件事來。

“你學會做飯了”

比起伽斯緹塔生命的增長,進入屋內發現桌子上殘餘的菜肴——紅燒茄子剩下半盤,從外貌上看竟意外不錯——這件事才讓普莉菈感到真正的荒唐。與之而來,普莉菈的內心生出幾分喜悅,做飯的背後反應出文伯森特變得更加有人味,更有生的氣息,哪怕是為了他人,也是從死到生的有益過程。

“嗯,我發現伽斯緹塔吃飯後會更有活力,所以去稍微的學習了下。”

不同於舊日把自己封閉的狀態,現在的文伯森特所呈現出的軀體放松不少。普莉菈在心中想,多個家人對他果真有好處,這可比之前那要死不活的樣子健康多了。

“說起來,我還是不明白,為什麽選擇伽斯緹塔呢”

集市中的動物多得很,地上走的,天上飛的,海裏游的,兇猛的、可愛的、高貴優雅的,為什麽選擇殘疾的、病入膏肓的,普普通通的黑狗。

文伯森特猶豫了片刻,他不太樂意當著伽斯緹塔的面回答,哪怕它聽不懂,可他也不願拒絕普莉菈,斟酌那麽會才答道:“如果我不得到它,就沒人會買它了。”

“伽斯緹塔是不被人需要的生物,它的存在拖累了賣家,好像是被整個世界拋棄的人......。”

剩下的言語不需要文伯森特開口,普莉菈也能明白。這是一種聯系和反映,文伯森特從伽斯緹塔身上找到了自己的影子,他不想自己成為其它人的累贅,不願意自己是無人需要的。歸根結底,他把自己的想法加持在伽斯緹塔上,自以為是的以為如果伽斯緹塔更好的活下去,他也能找到活著的目標,不必渾渾噩噩。

這話讓普莉菈想到自己在山上認識的位老奶奶,滿臉褶皺的老人手上時常拿著張畫,筆法稱不上優秀,顏色濃厚,喧賓奪主。

“這是我很久以前畫的。”

她說。

後來,老人死後,普莉菈才從她子女的談話中知曉事情的全貌。自幼渴望著走上繪畫的道路,但又因各種現實中的壓力無法順心而動,直到死前那段時間才有了重新支配自己人生的權利。

這個故事和文伯森特並無太大的聯系,普莉菈回想起來也不過是覺得目標這個詞實在有趣。有的人究其一生尋找自己的目標,有的人找到了目標卻又失去了它,想來還有的人是找到了目標,直到死也在達成。人活著莫過於這三條道路。

“話說,你要不帶伽斯緹塔去散會步,早晨,或者剛落山的時候。雖然有條腿沒了,但我能感受出來它還是想走的。”

伽斯緹塔斷的腿是左後腳,還有走路的可能。

“伽斯緹塔.....想”

“沒有生物不想走的。”

文伯森特又皺起眉,每當他遇到想逃避,不願面對的事情都會把眉頭皺起來,他實誠的搖頭:“我不會。”

我不會教狗走路,教他重新拾起前進的勇氣。

“嗯,沒有人生來就會走路。我自然是能幫它的,文伯森特,你希望我來主導這件事嗎”

文伯森特此刻掌心發熱,臉上火辣辣的,似乎是感到很不好意思。他想把主導權放在自己身上,因為是他主動帶回伽斯緹塔的,如果把照顧這件事交給別人,良心就會受到譴責。可他確實不會,要是他來,也許伽斯緹塔到死也無法再次行走,那才是真正的殘忍。

“我希望你能來幫我,教我怎麽讓它走路。”

他無法把這件事全權交給普莉菈負責,文伯森特希望的是普莉菈協助他完成這件事。話剛出,文伯森特就嗟悔無及,他覺得自己是在用普莉菈的善心裹挾她做出這種事來,為自己的行為感到可恥,又一次產生了由於言語不當而獲得的不自在的心境。

“當然可以,哪怕你不要我,我也得強迫你答應。”

普莉菈平和的話,又在兩人中創造出那種無拘無束的談話氛圍。

“我不是說了嗎,我很喜歡伽斯緹塔。應該是我感謝你才對,能幫助這麽條頑強的小狗是多麽幸福的事。”

隨即,普莉菈說要先勾起伽斯緹塔行走、奔跑的欲望,不能整天讓他攤在院子中當鹹魚。文伯森特若有所思的點頭,表示自己把這話記在了心頭。

我會找木匠給它做個假肢,對了,帶他散步的時候你可以拿個木板,牽著木板滑,普莉菈又說。

於是,文伯森特的註意打在了自己院子裏的躺椅上,打算待會就去把它拆掉,做成個小的滑板,用魔法的話不困難。文伯森特忽地升起股寒意,他向來不喜歡魔法,可近些日子來居然心甘情願的接受魔法,並將它反覆的為他物使用。莫名的,文伯森特有些恐懼。他想到了自己最開始使用魔法帶來的後果,如今繼續使用下去,是否會讓悲劇重演。

“發生什麽事了?”

文伯森特轉變的態度引起了普莉菈的一系列遐想,她詢問。

“不,沒什麽。”

文伯森特懼怕著普莉菈的嘲笑,不願意說出自己的想法。

普莉菈也不強求,說了幾個註意點之後就先離開了。以前她還會留下來吃頓晚飯,今天她認為文伯森特眼下更適合自己一個人呆會,無論是關於對伽斯緹塔走路的回答,亦或是方才文伯森特遽然的失態。

她又想起了那個拿著畫的老人,她問老人很久是多久。老人只是笑笑,而笑聲被微風即刻吹散。當她不知所措的時候,老人又已經收斂起了笑容,身上多出曾淡淡的郁郁寡歡。她離開那陳舊的木屋,沿著崎嶇的山路前行,回過頭再去望,老人卻在霧色中若隱若現,頃刻後就會消失似的。

她走著險峻的山路,內心生出些不安的念頭,覺得老人和深淵間隔著僅有半個身子的距離,大地猶如一張發皺的生死譜,鋪向天邊,老舊的房屋被橘紅色的太陽盡數吞噬,風停了。老人沈浸在紛雜、迷亂的回憶中,無法自拔,距離塔納托斯的來臨僅有不到半日的時間,她的臉上掛著孩童的表情,在夢境中活著第二次的過去。

“她說要出去散步,得聽她的話。”

太陽落山時,夕陽在山頭留下一片通紅的婚紗,空氣也變得清冷起來。文伯森特不清楚伽斯緹塔會不會感覺到冷,往常這個時間段他和伽斯緹塔都在屋子內烤著炭火吃晚餐,他會把肉搗鼓成肉泥。吃完飯後,他抱著伽斯緹塔一起窩在被窩中,也不睡覺,那樣發呆,想著明天該做的事情,以前從未這樣想過。

“你如果冷的話就叫兩聲。”

伽斯緹塔撇撇頭,也不知道聽明白沒。它叫了一聲,文伯森特就把它當作了解的含義。伽斯緹塔趴在文伯森特拆掉的搖椅做的滑板上,一搖一晃的甩著自己的尾巴。盛開的田旋花和婆婆納在晚風的吹拂下搖曳,粉的花瓣中掛著白色五角星,一顆顆藍色的星星散落在田野,密密麻麻的連城一片。文伯森特帶著伽斯緹塔坐在路邊的樓梯上,下面還有著正在勞作的農民,金佛草在霞光的映襯下,顯得格外動人。

他喜愛這些野草、野花,卻從不把他們帶回家。一旦被插入花瓶,它們就將變得不是自己,無精打采,掠奪生命存在的價值。伽斯緹塔伸出舌頭,舔了舔他的手。

文伯森特從未如此鮮明的感受過活著的滋味。

——你的名字

你的名字對我有什麽意義

它是我的氣力,像日落西山,

暮色落進疲憊的月光,

洗滌我困乏而倦怠的靈魂。

空白的天際中,

白鴿劃過留下藍色的紋路。

就像昨日的黃昏,敲響了明日的梵鐘。

它有什麽意義

在孤寂、悲傷的日子,

每念一次它,都在表明

在這世上我為他物帶來了意義。

——伽斯緹塔,世界的禮物。

然而,就在這個時候,文伯森特聽到了更加熟悉,記憶深處不可磨滅的腳步聲。小克雷吉正要結束完一日的勞作,從田野間離開向上走來,不出意外的他會和文伯森特正面撞上。

——感受到擁抱自己那人身軀的顫抖,我擡起頭盡量的靠在他身上,想將更多的溫暖帶給他。我不明白他在害怕什麽,為什麽起身驚慌失措的從田野間離開。他抱著我,在田間的小路上奔跑著。風很大,就算在逃跑的途中,他依然記得為我擋風。我蜷縮著身子,稍微的側著身子,正好看見他惶恐的表情,靜靜地看著他。哎,我想說,我的小主人你把板子忘記啦。

文伯森特反應過來後,他已經回到了家中。為什麽要跑這個問題連文伯森特自己也不明白。他實在不明白如何同小克雷吉相處,如何與已經原諒了他過錯的小克雷吉冰釋前嫌。急匆匆的從田野離開,根源解決事情,不,文伯森特心知肚明,他從未去解決過這件事,每次都是躲避。

伽斯緹塔又舔了舔文伯森特,然後叫了兩聲。文伯森特一時間沒反應過來,伽斯緹塔見狀再次叫了兩聲,腦袋用力往屋中的火爐拱。

——你如果冷的話就叫兩聲,這是小主人的原話,我照著做了,盡管我現在不冷,可我覺得小主人他比我更需要在火爐邊好好的呆會,外面冷風都刮得他面色慘白。

“你說得對.....剛剛肯定冷到你了。”

文伯森特醒了醒鼻子,全身上下是如此的冰冷,就連魔法都沒辦法驅逐這股寒意。他走進屋子,放下伽斯緹塔,把搖椅剩下的木頭丟進爐中,用魔法點火。他對躺在他前面,一雙眼睛直咕嚕盯著火爐的伽斯緹塔說,滑板還在的,我在上面放了魔法,它正在自己跑回來。

不清楚為什麽要對伽斯緹塔說這些,可不對別人解釋,文伯森特就會渾身發冷,哪怕對象是伽斯緹塔,可能連自己話都聽不懂的伽斯緹塔。然而,這件事的關鍵不是伽斯緹塔能否聽懂文伯森特的語言,而是文伯森特在尋求一份心安,生怕自己的舉措讓伽斯緹塔對自己感到失望。

“明天、明天我會陪你逛雙倍的時間,把今天的補回來。”

他抱著自己的膝蓋,蓋著個毛毯,只有張臉露在空氣中,繼續說著。冷,依舊是渾身寒冷。

——哎,他又在說些胡話,我怎麽會在意這種小事呢講真的,這幾天發生的事情已經讓我的狗腦糊塗啦。被眼前的小主人帶回家中,就哐當一下聽懂了人話,腦子中也多出點人類的知識。按知識來說,我現在的狀態可以被稱作是妖

這都還是小事,被帶回家的第二天,我睡覺的時候見到個奇怪的男人。他長得到和小主人十分像,兄弟,我想著。小主人的兄弟就那麽望著我,我也不敢亂叫,也看著他。我想到那個著名的場景,你瞅啥,我瞅你咋滴。最後,直到我醒來他都保持著一言不發。

哎呀,話扯遠了,原諒我這個第一次擁有說話權利的狗吧。我發現小主人他總是過度的在意別人的心思,這都算了,怎麽面對一條狗也這麽敏感呢可惜我不會說話,唯一的安慰就是去輕輕的觸碰他。

啊,我好像找到了讓小主人高興的方法。叫普莉菈的主人的朋友,和小主人都在期待著我走路。其實我殘疾是天生的,出生後就被摔斷了腿,然後就被拋棄了,怎麽活這麽大的我倒忘了。我還年輕的時候,也曾練習過走路,還真克服掉腿瘸的毛病,可惜年紀大了,得了風寒又走不動啰,這才被抓住的。

這不最近感覺體內暖洋洋的,像回到年輕的日子,既然如此,那再走路也不是大問題,哈哈,反正最多就是摔個幾十下。

文伯森特看著伽斯緹塔,它的左腿明顯萎縮,比右腿短上許多,這使得它行走的時候必須將重心盡可能的壓低,放在前端,用盡全力去支撐身體的平衡,沈重而緩慢的腳步。碰!一次、兩次、又一次,文伯森特聽見伽斯緹塔狠狠落在地上的聲音,按道理來說他應該去扶起它,安慰它,可他伸不出手,因為能聽到、感受到伽斯緹塔是想完成這件事的、認真的想達成。

文伯森特的手一直在顫抖,他不知道時間過了多交,一秒、兩秒、一分鐘、兩分鐘,他甚至不知道自己在思考些什麽,大腦一片空白,不能理解是什麽在支持伽斯緹塔完成這一系列的行為,如果想要站起來完全不需要在此刻達成,以後有的是時間,還會減少承受的痛苦。今天所遇到的事情一並奪走了他頭腦的清醒。

然後,伽斯緹塔前進的、鉆進了他的懷中,蹭了蹭他。

啊,是為了我啊。

顫抖的身軀終於停了下來。

伽斯緹塔,他念著它的名字。

這一刻,他終於掌握了自己。

普莉菈第二次來的時候,她下意識揉了揉自己的眼睛,似乎在思考眼前這個笑著的少年是誰。

“我差點以為你被奪舍了。”

普莉菈打笑著。

“也許吧。”

嚴格意義上這個表情不能算作笑,只是嘴角的弧度比以前稍微上揚幾分,眼底多出了幾分確實的溫柔。那些惡意仍然能感受到,但並非是不能忍受的磨難,因為有伽斯緹塔陪著它,這就夠了。伽斯緹塔需要它,他會為了這份需要而強迫自己活下去。

那後來伽斯緹塔是如何死去的呢

都是文伯森特的罪孽,一切來自他的異想天開——是他的自以為死害死了伽斯緹塔。

那個早晨,文伯森特起床後——自從遇到伽斯緹塔,他已經習慣擁抱著惡意入睡——卻沒有聽伽斯緹塔的聲音,正常情況,這個時間段伽斯緹塔會提著飛盤在床邊安靜的等著他的蘇醒,等他醒來後,他們就會吃完早飯去田間散步——當然,還是避著小克雷吉。

他抱著好奇心去到伽斯緹塔休息的地方,而後他看見了悄無聲息,失去活力的伽斯緹塔。他的頭腦空空如也,身體本能反應的往伽斯緹塔的身體中輸送魔力,好像只要魔力可以持續,它的生命就還有機會延續似的。魔力的運輸持續了很久,伽斯緹塔好像又有了喘氣聲,輕輕的、痛苦的呼吸在他得到耳邊如影隨形的擴大。他倔強的往它的身體中運輸著魔力,就在這時,時間凝固了,時間停止了,世界靜默了兩秒鐘。

心力衰竭引起的窒息表現罷了,並不是什麽大事——理應是這樣的,文伯森特曾經用自己的魔法覆活過一具躺在墳墓中的屍體,那屍體有了新的活力,從墳墓中爬出來,只是靈魂不見了,沒辦法對文伯森特的命令做出反應,他才取消的魔法。屍體可以覆活,按理說伽斯緹塔自然是可以活過來的,靈魂要七天才會消失。所以他怎麽可能覆活不了伽斯緹塔

為什麽不行?伽斯緹塔每次重新呼吸的喘息聲都使得文伯森特忍不住的渾身抽搐,腦子中什麽也不想,思維能力隨著伽斯緹塔一起死去,猶如一片狂風暴雨中隨波逐流的樹葉。

他停下了手上魔力的運輸,當他的手觸碰到伽斯緹塔的時候,引起了它一系列的顫栗。這可能是生理反應,更大的可能是文伯森特自身由於思念所產生的幻覺。一刻鐘後,文伯森特最後一次和伽斯緹塔在餐桌上吃飯,他已經不用擔心伽斯緹塔會把飯菜亂打翻到地上了,一桌豐富的菜肴,在這以前這些食物剛剛夠他與它吃飽,現在情況正相反,這些食物太多了,多得文伯森特哪怕吃上幾天幾夜也無法解決。

他放下筷子,仍是滿滿的一碗飯。

直到此刻,文伯森特依舊不理解自己為什麽不能治愈伽斯緹塔。這個想法一出來,他就止不住的繼續發抖,他反應過來自己所悲傷的、所難過的不是伽斯緹塔的死去,而是自己無法拯救他,擁有魔法的自己無法拯救他。

它坐在曾經吃午飯的那個位置。文伯森特抿著嘴唇,還是選擇再次用魔力去探尋伽斯緹塔此刻身體的狀態。

也許有的人生下來就是該死的。一直在用屍體練習的文伯森特無法完全掌握自己魔力對生物帶來的效果,自以為和正常人的魔力是相同的,是正確的,為人帶來幸福的。事與願違,當他再度去探查伽斯緹塔的軀殼,察覺到導致它□□技能加速腐敗的正是自己的魔力,哪怕現在它死去也在不斷的侵蝕□□——回光返照,一切都是伽斯緹塔的靈魂在欺騙瀕死的□□。

他以為自己讓伽斯緹塔可以活得更久,實際上卻是在吞噬它的生命,他的魔力會腐蝕它的生命力。

不該存在的。

不可存在的。

不應存在的【人】。

胃部的食物,胃酸在這刻如數的上湧,恰似有人往喉嚨中用力的塞進東西,外物刺激粘膜的迷走神經,敏感的咽喉產生條件性的生理反應,喉部肌的收縮。無數擴大的噪音,密密麻麻,雜亂的吵鬧,貓抓過玻璃,指甲蓋被掀翻,牙齒的疼痛,腳趾撞倒桌角,汗水一滴又一滴的砸在地上,文伯森特的眼前漆黑一片,而充斥著他內心的只有一個想法。

——破壞。

——所見之物,盡數摧毀。

想將面前的物品、生物全部破壞。有個聲音在耳朵邊輕聲地對他開口,不斷的引誘著他的行為,伊甸園中蠱惑的蛇——全部破壞吧,惹人煩的,美好的,把一切發出聲音的生物殺死,讓血肉歸於泥土,歸於自然的道路。如此一來,從出生就開始的噪音就會停止,渴望已久的安寧——你難道不感受那份安寧嗎

腦中的那根維持理性的線此刻斷裂,忠於自己的欲望,成為了只想破壞的怪物。魔王。

——受夠了。

你受夠了什麽

——為什麽只有我要承受這樣的痛苦。

你承受了什麽樣的痛苦,居然讓你備受折磨。

——所有在我身邊的人都會離我而去,小克雷吉厭惡我,普莉菈上周也離開了,她受國王大人的委托而來。而伽斯緹塔,它也應該是憎恨我的,理所應當仇視我。

伽斯緹塔為什麽要厭惡你

——是我害死了它。我把它帶回來,自以為是在拯救它,傲慢的想著自己實在太偉大了,我拯救了一個殘疾的生物,我讓它死而覆生,從年老的生軀回到了壯年的日子。然而,它其實提前遇到了阿努比斯。

——我導致它的死亡。

——我害死了它,還想著自己是受害者。

你所受的折磨只有這些嗎

——......

你確定嗎

——.....我....

——.....厭恨自己,迷茫著,我的存在是一切痛苦的根源。既然如此,為什麽要讓我誕生,是因為自我誕生前的罪孽還沒有被洗清嗎,我的存在是為了贖罪嗎如果是,我要為什麽贖罪,我所感受到的一切的惡嗎。

——一切的惡。

既然你是為了贖罪而生,此刻又為何在散播惡。

理智頃刻之間回歸大腦,暴躁的情緒、發洩的舉動就此靜止。剎那間,映入眼簾的是傾倒的房屋,破爛的木板,四分五裂的骨肉落在轟塌的碎片上,舉起的顫動的手反倒因為過度的困惑、恐懼、憂思歸於平穩,血的觸感是濕熱的。

他擡起手來。粘稠的血跡如此明顯。

為了贖罪而生,卻在不斷的制造新的罪。

在那或者說之後發生的事情,文伯森特就記不清了。此後發生的劇情像被人為的從劇本上抹去,等他再次清晰,被惡支配後所做出的一切罪孽都煙消雲散。是幻想,還是他人的行為,文伯森特不明白,莫名其妙的他松了口氣,為自己犯下的錯誤被如數的糾正而慶幸著——他為自己的想法感到可恥,不想去探查背後真相的想法。

屋中的光線來自窗外的陽光,落日的餘輝。文伯森特從床上起身,盤著腳,雙手放在小腿上。他發現自己遺忘了一個角色,一個他這幾天才知曉的存在——澤卡蘭亞。

如果要為當初的事情尋找合理的解釋,目前文伯森特只能想到是澤卡蘭亞做的,不,內心有一種直覺,只會是澤卡蘭亞。他第一次遇到澤卡蘭亞,那個和卡克戈裏相似長相的夢魘告訴他離開,不要去找埃爾維斯。

他想讓我活下來,這個想法一但生根發芽就再也無法從腦子中離開。

文伯森特從床上來到床下,無法控制的顫抖地走到屋子中擺放著鏡子的櫃子邊,汗水從他身上不斷往下滴,可鏡中的他卻一層不變。

從小到大,文伯森特隱隱約約的感覺有生物在註視著他,出自所謂的直覺。隨著年齡的增大,魔法的增強就多出了不少的證據。然而,他不敢去尋找對方,不敢去思考對方觀測自己的原因。可如今,文伯森特是如此倔強的認為,那個人一定是澤卡蘭亞,他一定是出於自己的深層愛才會註視著自己,毫無疑問是他。

見到澤卡蘭亞的第一眼,他的靈魂就在為之顫抖。

“你在這裏,我知道的......你在看著我。”

他的手放在鏡子上,額頭緊緊的觸碰著冰冷的玻璃,竟然感受到幾分滾燙,而後,他的力度又多上幾分,仿佛要把整個骨肉全部融進鏡中。

“就像傳說中的那樣,夢魘會一直註視著魔王。”

對於自己魔王的身份,文伯森特早就有過猜想,最初是卡克戈裏的話,金發的夢魘說勇者是在尋找自我的救贖,魔王和勇者在共同拯救世界,以此讓他把自己的身份認作勇者。可這句話的實在是太多漏洞了,因為他知道的,從誕生起的那一刻,擁有知識的那一刻,他就明白自己絕對不是勇者。

勇者是埃爾維斯,這個想法直沖沖的出現在他腦海,蠻不講理的摧毀他的騏驥,不是前勇者,而是現在的勇者。如此一來,配合上卡克戈裏的話,他的身份除了魔王還有什麽可能呢

魔王是罪該萬死的,魔王承受罪孽是理所應當的,他是世界的破壞者,沒有活在世上的資格——即使如此,對於已經知道的謊言,文伯森特也要選擇去相信。

“對於我來說,活著不是什麽必須追求的事情。可是,我不想自己的選擇只有死亡,我不想承認自己是為了死亡誕生在世界上的。”

文伯森特並不執著活著,然而,他不願意認可他的人生選擇僅有死亡——無時無刻在腦海中鬧騰的聲響,無不摧殘著他的靈魂。久而久之,似乎死亡他才能尋得活著的真實感,活著的寧靜。他所恐懼的就是這個,他發現死亡才是最好的解脫。

人們活著總是困於煩惱太多,生活中的瑣瑣碎碎,家庭父母的爭執、戀人之間的摩擦,所有從中產生的負面情緒都是讓人找不到動力的養料,但歸根結底,他們總有安寧的時刻,總會有獲得快樂的時間。

他沒有體驗過,他嘗試過,嘗試過去和小克雷吉打好關系,嘗試無視自己腦中的惡意。他都失敗了,小克雷吉帶給他的是遺棄,無視帶給他的是更深層次的空虛。

於是,他選擇通過死亡獲得安寧,不想痛苦的活著,也失敗了。好像他活著就是來體驗世界中的磨難,文伯森特有時候想,如果世界上真的有神,那神究竟是出於什麽想法去創造他,無關緊要的玩笑嗎?

困惑著、仿徨著,文伯森特逐漸封閉了自己的內心,死不了,活得不暢快,沒有活著的動力,不知道為了什麽而活。

對於現在的文伯森特,腦中的惡意已經是不重要的事情,他想追求一份答案,一份自己為了什麽而活的答案——他想去見澤卡蘭亞,他想去見一個認識自己,知道自己來源的夢魘,在他身上獲得答案。

如果澤卡蘭亞想讓他死,那他就去死好了,他能猜到埃爾維斯是來殺他的,死對他來說也不是壞事。可如果澤卡蘭亞告訴他,他想讓自己活著,他文伯森特的存活是有意義的,那他就會再次去嘗試。

“告訴我啊,我到底應不應該活著......”

文伯森特的額頭沁出絲絲血跡,白茫茫的鏡子映照出慘淡無光的溺水者。然後,他聽見鏡子中傳來的一聲無可奈何的嘆息,是燃燒了整個靈魂的火焰。緊接著,熟悉的魔力從中釋放出來,文伯森特放任自己被魔力拉扯進入到鏡中。

一個迷失的靈魂回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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