埃爾維斯·坎貝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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埃爾維斯·坎貝爾
夜，陰沈漆黑，天空中閃爍著幾顆若隱若現的星。盛極一時的坎貝爾家族消逝在燃燒的火焰中，母親的屍體倒映在他的眼眸，貫穿胸口的冰柱由血液著色，幾刻鐘前他還被這個身軀擁抱；敲響的第三次鐘聲，擊打他的耳膜，不斷提醒他所見皆為真實，而非虛妄;兇手尚未離去，他捂著嘴巴，無法流出的淚水在眼眶打著轉，用魔法掩飾自己的身形和氣息，他同母親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卻不能上前去救助她的生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死去、和死前註視他那溫柔的眼神。
——別出聲，活下去。
母親死前的心聲穿越時空抵達他的腦海，他想上前擁抱自己的母親，感受最後的溫暖。然而不可行動、不可發聲，只因黑袍人就在不遠處。
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太陽升起、數不盡的人上前查看、歐菲列的巡邏隊趕過來撲火，他才驚醒，如今坎貝爾遺留的血脈唯有他一人，唯有他埃爾維斯·坎貝爾。
沒有立刻出去表明自己的身份，說明發生在坎貝爾家族的慘劇，埃爾維斯憑借自己豐富的魔力繼續隱藏身形離開現場。他不知道黑袍人是否還在遠處，也不敢去賭，他知道現在這個情況讓兇手認為自己成功，坎貝爾家族真的全軍覆沒才是最佳選擇。
寒冷的街道中，無人註意到小孩的奔跑，人們的註意力都放在了仍在燃燒的坎貝爾家族中。數不清的人從屋中出來觀看這難得一遇的鬧劇，有的人在悲傷，有的人在慶幸，而大多數人都抱著和我沒關系的心理，等待最終的處理結果。
埃爾維斯蜷縮在巷子底部的垃圾桶邊，發色和夜晚融為一體。天空不緊不慢的下了場雨，雨水洗凈埃爾維斯身上的血跡，安撫他的靈魂，緊繃的身心逐漸的放松。他在放晴之前，昏迷在漂浮著陰雲的大地之上。
醒來的時候太陽吹走了陰雲，天空中泛著大塊的雲朵，才賣完垃圾的□□走上前來。他長著張褶皺的抹布，微微下陷的眼窩中凸出雙褐色的眼眸，磨出的老繭中劃出條長長的口子，裏面流出的膿爬出來，一條又一條的蜈蚣在爬。
“醒了就喝點水吧。”
埃爾維斯略微驚訝於眼前像是流浪漢的老人沒有對他過問，名字、昏迷的理由，僅僅是淡淡的開口，如果沒有地方就占時住在這裏，我叫□□，稱呼隨你喜歡。埃爾維斯端著杯熱水，在不知情的條件下，進食他人的食品並非是個明智的選擇，大指母沿著杯把細微的摩挲。□□察覺到埃爾維斯的小動作，並未詢問，帶著點稱讚意味的語氣，現在小孩的戒心倒不錯。
“過獎了。”
吵鬧的玩鬧聲若有若無，像是一群小孩在踢石子，石子落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埃爾維斯稍微斜著眼，從敞開的大門中確認到是由群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小孩制造出的聲音，廉價的灰色粗布，似乎穿了一次又一次，令他安心的並非是小孩的年齡，而是他並未在人群中感受到魔力的存在，這是群普通人，而非神眷者。
“理查德，你可以稱呼我為理查德。”
他收回視線，也編好自己新的名字，以理查德的身份茍且偷生。玩鬧的聲音停了，有一個小孩看到理查德蘇醒過來，召集著自己的朋友跑來，狹窄的房間更加擁擠，他的身子就被密密麻麻的影子所遮擋。
紮馬尾的女孩問，你餓不餓，我去給你拿個包子。
半只手不見的男孩很是好奇，你也是不被要的嗎
面對這些質樸的小孩，理查德握著杯子的左手力度更大，他的頭發擦過他的耳朵，因此他攏一縷落下的發絲，順勢低下頭說:“我什麽都記不得了。”
失憶，是一個十分好用的病狀，他的演技在小時偷吃的時候就鍛煉得爐火純青，騙過群單純的小孩倒是輕輕松松。紮馬尾的女孩下意識啊了聲，隨後捂住自己的嘴巴，像是在為自己的莽撞而道歉。缺失半只手的男孩用另外只手撓撓腦袋，他彎著頭似乎有點不理解這句話，什麽都不記得的意思是什麽都不記得，還是只不記得他問的地方。
鬼鬼祟祟想打聽什麽卻又裝得漫不經心的語氣，斷臂的男孩小心翼翼的又問:“你是昨天燒起來那裏的孩子嗎？”
“保羅!”
一直微笑著看著自己收養的小孩的□□瞬間嚴肅的叫喊斷臂男孩的名字，嚴厲的告訴他們以後不能提這件事，否則沒有晚飯吃。沒有晚飯對一群孩子來說可謂是最大的懲罰，保羅慌忙的對著神發誓再也不說這種混帳話。其它小孩察覺空氣變得有些僵硬，左看看，右看看，找了個玩捉迷藏的借口迅速離開。
“我只是在路邊撿到了個昏迷的孩子，僅此而已。”
□□用長著繭的大拇指和食指撫摸理查德的腦袋，緩慢而有力的，理查德認真地看著註視著□□的眼睛。足足過去三分鐘，他這雙漆黑的眼眸中才露出認可的情緒，他轉過頭去，不自覺的斜撇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方才那紮馬尾女孩帶來的饅頭。
“想吃就吃，這本就是詹妮給你的見面禮。”
爽朗的笑聲，□□把它放在理查德的手上。理查德拿著包子的時候所用的力氣連自己都沒發現無比的龐大，緊的青筋都不自覺的顯現出來。理查德在拿到饅頭的這刻，才晃得明白先前出現在記憶中的一切，經歷的全部，都是真實發生的災難。
陽光照射在門外的泥土上，花草的陰影中有豐富的昆蟲在移動，蚯蚓探出頭後又重新鉆進地中，螞蟻忙著搬運得到的遠超於自己身軀的食物，螞蟻細長的腿陷在土地，它們吃力的分工合作，以此快速的在泥土中行動。他們移動的路徑是個橢圓，或者更貼切於水滴，正如理查德落下的淚滴。
一滴又一滴，它們砸進床板的縫隙，墜落在地上。理查德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淚水更加無法停止，到最後他蜷縮著身子，腦袋埋在雙腿上，急促的呼吸，上下浮動的胸膛，無法抑制的哭聲此時此刻盡數的發洩出來。□□沒有用言語安慰，說些死者不能覆蘇，生者應當盡力而活的金湯。他輕輕的拍著男孩的肩旁，無聲的誘導他將埋藏在內心的悲傷全部釋放出來。
“這位是理查德，以後就是大家的新朋友了。”
最先鼓掌表示歡迎的是詹妮，她對理查德抱有天然的好感，被□□撿回來的孩子大多數都是不被要的，要麽是家境貧窮無法支撐下一個孩子的生存，要麽就諸如保羅有身體或心理上的殘疾，可理查德看起來就不像他們這樣邋遢。他長得好漂亮啊，詹妮在心中暗想，就像洋娃娃一樣，以後可以拉著他一起玩換裝游戲!
詹妮的好感十分的單純，其它小孩露出的也都是善意的情緒，唯有保羅看向理查德的視線總是覆雜的，可理查德也能感受到其中並沒有惡意。
理查德並沒有貴族具有的嬌氣，他的教養十分的優秀，也不會瞧不起這些孩子，早在坎貝爾家族的時候，理查德對於無家可歸的孩子也時常施予援手。對於理查德來說，身份所造成的差異向來是他不理解的。
他經常和□□一起在外奔波找錢，也是和□□一起工作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也是神眷者中的魔法師，只不過比自己還厲害，所以他才沒有發現，更重要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有意隱瞞這件事，不想被院中的任何小孩知道。這下，理查德總算明白□□是如何賺錢養這麽多小孩的了。
可選擇隱瞞的理由是什麽理查德思考的時候，保羅覆雜的視線猛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舔了下嘴唇，在一次只有他們二者的時候向□□證明自己的猜測，一個他想獲得否定的猜測。
“他們就那麽討厭神眷者嗎.....矛盾真的就這麽嚴重嗎”
他的左手下意識捏緊衣角，身份的不同真的會帶來這麽大的仇恨嗎，還是說這僅僅是人類的罪孽，人類的陋習。他從未停止尋找當初的罪魁禍首，思考誰會對他們有這麽大的殺意，範圍圈定在坎貝爾家族的競爭對手中，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他的夢中時常浮現出安置在地上的腦袋，其餘的肢幹安靜而呆滯的放在旁邊，可以說是皮把骨頭蓋住，從噩夢中蘇醒的理查德居然忘記了恐懼和悲傷。為什麽會這樣，他不斷的思考反問自我，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究竟是誰的罪孽。他找不到兇手，自然也得不到答案。
“並不是厭惡這種簡單的情緒。”
□□對著理查德看了好久，直到他們走進茂盛的葉子的陰影下，踩進柔軟的泥土中，他方才繼續回答:“嫉妒，不甘，最重要的是自我的否定和厭惡。”
自己認為比不上神眷者，無論怎麽努力也抵達不了，於是把怒火發洩在自己的身上，可人怎麽會真的把過錯攬入自己的軀體中，那些洩漏出的火氣便自然而然的宣洩在神眷者的身份。
“為什麽會自我厭惡。”
理查德不斷的盤問。
“誰知道呢，因為這是人的天性吧。”
□□喃喃自語。
人的天性，理查德在心底重覆這四個字，天性，也就是說從出生就具有的性格，這豈不是說人從出生起就存在罪孽，，理查德有些恐慌，不敢細想自己錯誤的觀點。
“這位是梅爾斯，她也是位神眷者，我三年前在街上撿到她的。”
□□帶理查德來到了一家小有名氣的客棧，棕色卷發的女孩正在那打掃清潔，從外表上看到和理查德是差不多的年紀。理查德感受了下，魔力的運轉方式和他不同，那職業多半是騎士。兩人一直等，等到女孩做完工作，請完假。
“老師。”
女孩先是恭敬的喊了聲□□，這才把視線放到理查德身上，既然是由□□帶來的，證明這家夥也是神眷者，她挑眉:“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怎麽看也不是騎士，魔法師”
同騎士相比，理查德的身體素質的確可以用弱不禁風四個字來形容。他沒有反駁的興趣和欲望，點頭應下自己的身份後便不在說話。
“好吧，不喜歡和人說話，很附和我對魔法師的刻板印象。”
梅爾斯聳聳肩。
“你遇見過其它的魔法師”
理查德發問。
“見過，但不多。哦，你誤會了，我的印象來自兒童讀物。”
梅爾斯伸了個懶腰，理查德聽到骨骼的劈裏啪啦聲，她取下別在衣服上的木質的徽章，理查德用他較好的視力註意到上面刻著梅爾斯三字的首字母縮寫。那旁在同□□交談的梅爾斯註意到理查德的視線，看了眼已經移開眼睛的理查德，什麽也沒過問。
“我三個時辰後再來，理查德你先在梅爾斯這呆著吧。”
停頓了幾秒，□□繼續說:“或許，你可以問問梅爾斯，關於你那些困惑，興許會得到不錯的答案。”
落下這句話□□就消失在兩人面前，去做每日的必修功課——撿垃圾，完成委托。理查德總認為□□是愚蠢的，不動用自己神眷者的身份，賺取不足的錢財，從而使孩童的食物不足。盡管心中略微批判，理查德也從未詢問理由或者提出相關的建議，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是如此。換作是他也會從神眷者的身份中逃離。
這個時代神眷者總體的數量不足，所幸精靈族、龍族、妖族等種族似乎也數量驟減，這才沒出現種族的矛盾，發生戰爭。人類中，神眷者擁有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權利，可理查德卻只想遠離這些權利。
他沒有資格對□□指手畫腳。
思及到此，理查德總算正眼瞧上梅爾斯。□□方才的潛臺詞是梅爾斯也有相關的疑慮，可從表面他完全看不出，是演技高超還是獲得完美的答案。他抿嘴，一時間不知從何開口。
“你現在的表情就像個小老頭，掉進泥土的青蛙。”
梅爾斯打趣著，她抽開椅子毫無風度的坐下，他們眼下在梅爾斯平時休息的房間，自然不會被人打擾。梅爾斯的左腿放在右腿的膝蓋上，右手放在靠手上，撐著下巴，身軀向下傾斜，整體給人豪邁不拘小節的印象。目睹這一幕，理查德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只擺著相同姿勢的刺猬，倒有幾分可愛。
“也許吧，畢竟人們都說心志和年齡沒關系。”
他隨意的開著玩笑，內心倒真認可這句話，他心志確實比以前成熟許多。
“一臉死相也和心志有關嗎”
她的動作又換作了盤腿，梅爾斯的目光沒有長久的停留在理查德身上。她從一個點跳躍到另外一個平面，從理查德的臉上滑到塗抹白粉的墻壁。梅爾斯平靜的開口:“我從你死亡的空洞的眼穴裏，未曾望見生命的訊息，塔納托斯似乎不斷的拜訪你的靈魂。”
追求死亡的人，思考生存意義的人，梅爾斯在第一眼就挖掘出埋藏在理查德表面之下的真實，和她一樣陷入執念的可悲者。她問你要吃蘋果不，可理查德並不放棄自己的話題，倔強的盯著梅爾斯，他明白，梅爾斯不主動說就證明這個方法並不適合他，甚至可以說明這個方法本身就是錯誤的。
即便如此，如果不能得到答案，理查德就快要瘋了。
臉上的表情如同被強制按下暫停鍵，梅爾斯臉上的笑容被橡皮塗抹幹凈，存留下的是最初的情緒——無。她對理查德說，這是個很奇妙的事情，我一直這麽認為。
□□是在四年前，也就是梅爾斯十歲的時候撿到她的。她不記得自己的家人，就算記得如今的情況下也毫無意義。她並不悲傷，很快就振作起來幫□□一起照顧其它孩子，開朗、灑脫的性格讓她快速的和別人打成一塊。梅爾斯倒覺得這樣也不錯，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也許別人會覺得奇怪，但梅爾斯認為此刻大於一切，因為過去無法改變，未來不可知曉，所以遵循當下的命運才是唯一的真理。
她不記得自己家人的情況，但騎士的身份到印刻在腦海中，加上她從未有掩飾的想法，很快其它小孩都知道了她也是神眷者。
在梅爾斯心中那些擁有能力卻選擇壓制他人，自以為是的愚蠢的神眷者才會和普通人擁有矛盾，她不仗著自己的能力高高在上，他人又為何要與自己為敵天真而真實的心理。
事實上，梅爾斯的想法也是正常人會擁有的，其它小孩也並未仇視她，但也在漸漸的疏離她。她自然是不解的，梅爾斯皺著眉幹脆殺上門去，找到落單的保羅，單刀直入的問他原因，頗有種不回答就別想從我手上離開的惡人味。
保羅望著梅爾斯，他看了很久。他們的腳下長著不知名的小草，深綠色的葉子上沾滿不少的灰塵，這些植物抵禦著陽光，拼命的從幹枯的土地中汲取著水分，頑強的生長。
保羅說:“我很羨慕你，真的。”
梅爾斯下意識皺眉，沒料到保羅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保羅不管梅爾斯神態的轉變，說起了自己的故事。保羅本來有愛他的父母，他們一家勉勉強強的活在這個世界上，苦，但也快樂。可是窮人身上總會出現各式各樣的苦難，保羅七歲那年，父母被強盜殺了，他被父母保護著才離開，手上的胳膊也是這個時候被砍掉的，所幸□□正在附近工作，看見跌跌撞撞跑來的保羅，連忙上去幫忙，救下一命。因此，保羅是知道□□魔法師身份的。
後來，□□陪他回去安葬自己的家人，可他找不到安葬的地方，如果把父母放在這，說不定幾天後屍體就消失不見，被人偷走。他無措，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悲哀，救不了父母，連替他們收屍都做不到。
看出保羅的心思，□□說如果你同意，我能火化他們。保羅沒有問怎麽火化這種愚蠢的問題，他呆楞的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過了幾秒對□□開口說，能等我會嗎。
□□答應了，並且離開房間，讓保羅盡最後的孝。
“如果我是神眷者，一切都會不同。”
神眷者會獲得國家的資助，他和父母就能搬出這條住滿死亡的街道，父母不會死去，就算還住在這裏，在強盜來臨之際，他也能有一戰之力，讓家人活下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繼續生活。
梅爾斯第一次聽保羅說這麽多話，她想安慰，卻連安慰的話語也憋不出一個。她知道如果保羅真的是神眷者，那麽這次災難很大概率不會發生，這個條件下，她說出的任何話語都是對保羅的諷刺。
——命運是偏愛神眷者的。
保羅平靜的看著梅爾斯，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靜，掀不起任何波瀾的湖泊。他說，梅爾斯，你是個極好的人，我們都不會仇恨你，只是會嫉妒，會不甘，可這些都不是遠離你的理由。
——你和我們是不同的，你遲早會離開的，也遲早會走上傲慢的道路。
這種斬釘截鐵的言論讓梅爾斯心中略微不爽，她對保羅的同情在這刻減少許多，憑空生出幾分不滿。憑什麽認定他們是不同的，憑什麽說她會變成傲慢，不如說你們這麽想，以後我幹什麽你們心中都會有偏見嗎
是的，偏見，梅爾斯明白了這系列的真正的源泉。無論是保羅還是其它小孩，在他們心中神眷者都是天上的神仙，被無數人敬仰，底層的人唯有擡頭仰望的份。這個想法紮根於他們的腦海，難以改變。
她的視線更加覆雜，卻沒有在阻止保羅的離去。後來，她就和□□說自己想搬出去打工，□□想來也猜到了原因，同意了。她從未掩飾自己龍騎士的身份，很快就找到工作。梅爾斯想，其實保羅的話是正確的，身為神眷者享有的隱形權利太多了，人們的畏懼和羨慕是天生的，對於未知的恐懼，對於強大的羨慕，這些是生物的本能。
“真的很神奇。”
講完這一切，梅爾斯又重覆次。
——明明我們從未怨恨對方，卻越行越遠。
“那麽，你是怎麽做到像現在這樣，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梅爾斯在說過去發生的事情還順便吃著蘋果，故事說完了，蘋果也吃完了，連蘋果核也一同吃進肚中。這些本該痛苦的記憶對她來說就像是旁人的故事，不在意，不以為然。
聽著理查德的詢問，梅爾斯嗤笑半聲，她說:“這個方法不適合你，因為你顯然比我病更重。”
她說:“糾結是沒有意義的，再怎麽思考這個時代的本質就是這樣，它在過去出現，維持在現代，我又不能改變未來。遵循發生的一切，這就是我的理念。”
說的簡單，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這般灑脫。況且，理查德認為梅爾斯的理念不像她口頭說的這般簡單，它理應是一種更加消極的思想。
“你說得對，這個方法不適合我。”
理查德沒有反駁梅爾斯關於病情的原因，他對自己的心理倒是一清二楚。有時候，理查德會忍不住的思考，他們所懷的皆是毒害，他們所生的皆是罪孽。
離開前，梅爾斯意味深長的對理查德說；“心靈消耗的時候，預備的墳墓將帶著滅盡的日子接近你。”
沒有從梅爾斯身上得到自己需求的答案，可知道有人擁有和自己相同的遭遇，理查德心態稍微的正常起來。他無法做到像梅爾斯那樣幹脆的拋下其它小孩，不再和他們見面，只是在遠處註視。梅爾斯嘲笑他們魔法師優柔寡斷，理查德擡眼說騎士一根筋也好不到哪去。
保羅很快的就察覺到他魔法師的身份，理由是□□經常帶他出門，理查德當時回應了句，你以後可以考慮當偵探。保羅楞了幾秒，沒有回答，可理查德知道他是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於是他也享受到了梅爾斯同等的待遇，孤立到孤獨，不過也還好，有更多機會去調查自己父母的事。他和梅爾斯的關系也逐漸熟練起來，在被□□撿到的三個月後理查德找到了兇手，包括雇傭者。
梅爾斯問理查德被孤立的感受如何。
理查德吃著被切成小塊的蘋果，梅爾斯總是說他嬌氣。他偏著頭，語氣平淡，也還好，畢竟我們相處時間也就一個月。
梅爾斯說，這倒是好事，那麽兇手你打算怎麽辦，現在你殺不死他。
理查德回應，那就等以後吧。
聽出理查德的潛臺詞，梅爾斯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種稱得上輕蔑的的視線。隨即，那輕蔑又轉化為更加難以言說、覆雜的情緒，最終梅爾斯輕輕搖頭，她說；“你是個膽小鬼理查德，罪無可恕的膽小鬼。”
十八歲那天，理查德的實力已經可以輕松殺死當初的黑袍人。他覆仇的時候梅爾斯毛遂自薦的跟在他身後。梅爾斯給出的理由是她想知道膽小鬼會不改變。黑袍人的真名叫傑拉米，他和妻子有兩個孩子，目前安安心心的在家養老中，最小的那個孩子剛好十四歲。
理查德在傑拉米開的飯店中吃飯，沒有動手，甚至連語言都失去了組織能力。他應該下手的，不然自己死去的家人該如何安息，他存活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麽，茍活在這個世界上卻不為父母覆仇，為那些死在大火中的無辜者覆仇，他豈不是成了人渣。
可是，理查德就是下不去手。說他聖母心也好，說他有病也罷，他無法讓和自己相同年齡的孩子遭受同樣的遭遇，因為罪就是這麽一代又一代相傳的。
梅爾斯像是早就料到理查德的選擇，那幕後主使，也就是委托傑拉米的貴族被理查德用手段扳下了臺，國王殺了不少人。那天，理查德和梅爾斯一起在臺下看著油頭粉面的貴族被斬首，掉在地上的腦袋，他一直呆在那，直到日落以後，太陽落山，途中他聽到貴族孩子的哭喊，為家人的逝去。他看見人頭像扯爛的珍珠項鏈一個又一個的掉落，發出厚重的聲響，在他的耳畔反覆回響，一個也不曾停息，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燃燒著的晚上。
梅爾斯一直陪在他身邊，她的眼神到十分平靜，她說，這是好事理查德，當然對於你來說也是壞事，你所背負的罪又增加了，而你沒有背負它的覺悟。梅爾斯輕笑半聲，笑理查德的承擔的能力弱，笑他是個十足的蠢貨。
那個時候梅爾斯就知道理查德很難再對傑拉米動手了，天生畏懼死亡的人，無法承擔殺人的罪孽。
“丟硬幣吧，丟硬幣來決定。”
“這是你的事，方法由你決定。”
於是理查德拿出隨身攜帶的硬幣，他咽口唾沫，正面動手，反面不動手，結局是如他所願的放棄。梅爾斯抱著肩，她看著理查德的視線甚是溫柔，仿佛是包容他的選擇，想要安慰他的內心，可說出的話確十分不留情，她冰冷的開口:“懦弱的人理應承擔相應的折磨，在殺人和家人死去的折磨中，你選擇了後者。”
——這是你的罪孽，埃爾維斯。
在理查德結束選擇的時候，他也重新變回了埃爾維斯。
——不過，我喜歡你的選擇，這個結束罪孽的選擇。
梅爾斯說，其他人肯定會痛罵你，認為你的選擇過於的庸俗，可在我看來每個選擇都是庸俗的，你殺了他，還是不殺他都存在相應的錯誤，本就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不必要因此介懷。
“.....很特殊的安慰方法。”
埃爾維斯僵硬的扯出個微笑，梅爾斯聳聳肩。
梅爾斯問埃爾維斯接下來打算做什麽，埃爾維斯搖頭，他說我不知道，或許是回去幫老師照顧小孩，你知道嗎保羅三年前就找我道歉了，說或許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改變。梅爾斯的手上拿著方才決定命運的硬幣，面值是五分錢的，正面刻著太陽，反面雕著月亮，底部都是魔法陣，手撫摸上去還能感受到凹陷、突出的紋理。她回應，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改變，也許吧。
也許這個詞裹挾著希望與絕望。埃爾維斯安頓下來沒多久，就迎來□□死去的噩耗，而他是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因為兇手是傑拉米，那個他放過的傑拉米為了養家糊口，再次接受委托致□□於死地。雇傭者的理由埃爾維斯已經不在意了，這一次他沒有心慈手軟，安葬完□□後他朝著傑拉米的住所前進，梅爾斯也在那。傑拉米的家人都被梅爾斯打暈，用繩子捆住丟棄在墻角。她說，既然你來了，就交給你處理吧。言畢，她便伸著懶腰離開屋子。
站在門外，梅爾斯無聊得拋硬幣玩，一次、兩次，數到第三十七次的時候，埃爾維斯推開門，他身上沒有血跡——這是當然的，魔法師殺人比龍騎士的售後漂亮多了。梅爾斯想多半是用火燒了個幹凈，剛剛她聽見了火魔法的咒語，她也聽見埃爾維斯對傑拉米的質問——你擁有安穩的生活，為什麽還要走向罪惡。
傑拉米的答覆是為了賺取更多的錢，過上更好的生活。或許是知道埃爾維斯不會對自己的家人下手，傑拉米輕松不少，面對這提前到來的死亡，他顯得冷靜，也有等待已久的懲罰終於降臨的釋然。
“得了千錢想萬錢，有了魔法想成神。”
梅爾斯靠在門檐，她說人生來就是要死的，□□本來就活不了多久，所以你不必過分的自責，自責是最無用的情緒。她的安慰總是帶著刻薄，似乎是在罵人，通過把人的全部血肉撕爛，以此把它們重新組裝成新的軀殼，明白自己的所有過錯，直視它們，而後面對它們，坦蕩的。
埃爾維斯沒有回答，梅爾斯想，如今更像個小老頭子，半死不活的血肉棺材。
“這都是我的過錯。”
聽到埃爾維斯如此開口，梅爾斯意味深長的盯著他，直到最後，嘴角上揚，露出個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她說:“確實，這都是你的罪孽，一切都是你的過錯。”
足足頓了幾秒，梅爾斯語氣冰冷的開口；“這樣說，你滿足了嗎”
埃爾維斯自然是不滿足的。他擡起左手，透明的圓緩緩在掌心形成，圓的內部漂浮著一團青色的火焰，憑借優秀的聽力，梅爾斯聽到火焰中傳來陣陣慘叫，她便仔細的去看觀摩，這才註意到火焰中住著個身影，正是那傑拉米的靈魂。
“哇哦，關住靈魂的魔法，聞所未聞。”
“不是關住靈魂。”
埃爾維斯微微擡頭，他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不見底的瘋狂，庸俗的瘋子，牽住他維持正常的那根繩子隨著傑拉米的回答而斷掉，他望著梅爾斯，漆黑的眼眸中存在著困倦，他說:“這是他的罪孽。”
罪孽二字一出，梅爾斯本來淡然看戲的情緒在剎那間被打破。是硬幣落在地上發出的清脆的聲線，狠狠地襲擊梅爾斯的大腦，她的眼眸慢慢放大，嘴唇輕輕的張開，臉上的笑容逐漸詭異，就像是看到心愛玩具的孩童，餓狼瞅見無主的屍體，甚是滲人。
梅爾斯說：“你的懦弱未曾改變，不過我開始對你刮目相看了，稍微的進步倒也不錯。”
她在說話的時候，身子保持不懂，腦袋卻微微向前，目不轉睛的盯著埃爾維斯口中的罪孽——死去的靈魂。罪孽是生下來就有的，死後也會存在，因此靈魂需要被洗滌，埃爾維斯竟淺笑著解釋，說一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漸走向錯誤的開端。
——你已經深陷於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那麽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
——埃爾維斯，我祝福你在血泊之中攀上落下的蜘蛛絲。
自此以後，埃爾維斯的表情終於獲得長久以來的統一，更加貼切於卡克戈裏未來遇到的那個偏執狂、神經病。他和梅爾斯的相處時間也日益縮短，有時當了客棧老板的梅爾斯無趣的撐在窗臺上，從上往下的看著不知道在忙什麽——和各個權貴、魔法師交談的埃爾維斯，她把弄著水果刀，刀尖在她的指尖不斷的跳躍。
她想，埃爾維斯，你活著是多麽的可悲啊。
二十歲的那年，埃爾維斯成了舉世聞名的大魔法師。天才？不對，天才尚且是人，可埃爾維斯的成績是人類所不能想象的，他便自然而然的成了這次的勇者。勇者三十年選拔一次，如今已選拔出過七位勇者，歷經二百多年，沒人知道魔王的真相，不過魔王死去的時候會枯木逢春、舊疾痊愈，為世界帶來巨大的轉變。據說，每個種族都有自己的魔王，據說魔王是神眷者的陰謀，其實不存在，很多猜測。
“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嗯，差不多半年沒見面了吧？”
如今梅爾斯的頭發更短了，剛剛到肩，稱不上多漂亮，但她身上有獨特的氣質，那種游歷在世界邊緣的觀測者，對一切喧囂敬而遠之。
沒有得到埃爾維斯的回應。
“你這家夥真是越來越無聊了，就知道沒什麽好事，你個小老頭子。我猜你不打算找其它人了。”
最後的問題讓一直在撰寫魔法陣的埃爾維斯停下鋼筆的滑動。這只鋼筆通體銀色，頂上別著根紅色的羽毛——傳說中的朱雀之羽，可以不斷吸收空氣中的魔素，以此減少神眷者在刻畫法陣時所消耗的魔力，墨水浸到專門的棕色牛皮紙上迅速幹涸。他蓋上鋼筆帽，手一揮，這半成的的牛皮紙便自動的落入書名為《煉金術》的內頁中，埃爾維斯合上書，開口:“沒有必要的事情。”
“你變得越來越傲慢了，可誰叫你有傲慢的資本。”
梅爾斯輕笑半聲，她天賦也還行，在騎士中也小有名氣，不過和埃爾維斯完全不夠比，興許只有普莉菈，那位十九歲成為龍騎士的女王大人才有和埃爾維斯比肩的資格。她曾經坦蕩的向埃爾維斯承認她的嫉妒，偶爾還在和埃爾維斯吐槽，人比人真的會被氣死。埃爾維斯當初的回答是，該說你是心大，對什麽都不在意，還是覺得在意毫無意義放棄掙紮。
“什麽時候出發”
“現在。”
兩人就這麽朝著魔王的城堡前進。埃爾維斯對梅爾斯解釋，成為勇者那天腦子中突然多出很多記憶，那些記憶就有前往魔王城的路徑。是在夢中出現的怪事，如果不是清醒後枕邊多出個勇者的徽章，埃爾維斯是不會相信的。
路上梅爾斯充當了活躍氣氛的角色，她一蹦一跳，倒像個十幾歲的天真的孩童，她問埃爾維斯是不是在自創魔法，又說你知道嗎，我之前去找保羅發現他在當偵探，混得還不錯，你的建議挺有用的。
正如濺在大地上的血跡會風化，泥土會把血跡吞進肚中再次翻新;從中長出枝丫的狗尾巴草，欣欣向榮。仇恨就像墻皮一樣風化掉，落在地上又成了植物的營養。忽然，她下腳步，靜靜的看著自己身後的埃爾維斯，問：“你想發動政變，成為國王。”
“我無法理解，矛盾、階級是不可能改變的，白費力氣罷了，你連活在當下的勇氣都沒有嗎”
她是出於真心的疑惑，梅爾斯從來不能理解那些渴望改革的人，她想有什麽意義呢，所有的改變都會像小鳥遷移一樣離開，錯誤會再次發生，到時候所面對的將是更大的痛苦，不去改變，遵循命運，當個歇客，短暫的在這個時代的燈牌下駐足才是正確的選擇。
“你的情緒一驚一乍，就像劈裏啪啦爛掉的煙火。”
短暫凝固的氣氛中尚可管中窺豹出兩人此刻已經出現了觀念上的分歧，不過這都能提前料到，在埃爾維斯平淡的玩笑中，先前所有的話語都隱匿在二者的心中。
可以遇見的，未來沒有大事的話，他們註定不會見面了，為了維持記憶中美好的友誼，他們選擇逃避改變的對方。
“你說，一切都停留在當下將多美妙。振翅的飛鳥、嬉戲的流雲、湧動的黑柳，萬籟俱寂的世界，不會存在任何痛苦。”
梅爾斯又恢覆自己蹦蹦跳跳的動作，她從一顆石子上落到另一顆，隔著幾米的石子，提出自己的想法。
“那說明，他們停留在最悲痛的片刻。”
過了幾秒，埃爾維斯半開著玩笑:“客觀事物的存在與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我樂意發揮主觀能動性。”
梅爾斯抱著肩，沒有感情的反駁，而後自己到沒有忍住的笑出個真心實意的笑聲，沒人能比她更了解當下的埃爾維斯，這家夥從小到大都有點毒舌在身上，不過倒都成了無關緊要的玩笑。很久沒和埃爾維斯拌嘴，她的心中出現蒼白語言難以準確形容的情緒，或許是會少離多。
埃爾維斯又繼續自己的悶聲不語，他走的很慢，在前頭的梅爾斯也樂於等著他，等著他上前再跳到十幾米的前方，也許這也是專屬於二人的游戲。
短暫的、有趣的、難以忘懷的。
按照埃爾維斯腦海中的地圖前進，夜幕襲擊太陽前他們抵達了稍顯的破爛的村莊。埃爾維斯說，這是為勇者專門建設的村莊，他們似乎世世代代都只能生活在這裏，時間推移他們也逐漸多出幾分反感。
“哦，理由是什麽？”
“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了。”
“還真是把我不知道說得清新脫俗啊，你這家夥與其當魔法師不如去做個作家。”
他們談話的時候，一個面色詭異的女子走了出來，她說自己叫希利波特，很榮幸歡迎二位的蒞臨。說是歡迎，希利波特的肢體動作和神態中瞧不出半分的喜悅，更像是見到仇家還不得不偽裝出笑臉，或者有求於自己痛恨的人的屈辱。
有了其它人，梅爾斯又回到無所事事的看戲狀態，她有點後悔自己沒帶那把水果刀來。騎士有的擅長武器，有的依靠身體，梅爾斯是後者，而水果刀是她的興趣愛好，她喜歡看著在指尖掠過的刀鋒，光是看著它的移動就能打發一下午的時光。
“我們有要事相求，勇者大人的話肯定會答應的吧。”
希波利特露出僵硬的笑容，她的話可謂是道德綁架。埃爾維斯的記憶中，之前的村民還沒表現得這般明顯，想必是這幾十年來又發生了不好的事情，讓村民已經克制不住厭惡的痛恨。
“既然這樣，不應該給我們準備相應的報酬嗎，不求回報的騎士我上次還是遇到還是看的《堂吉訶德》。”
梅爾斯開口，小的時候她喜歡看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長大後到喜歡上理想主義者的事跡。埃爾維斯透過希波利特看向村莊裏面的場景，亂糟糟的房屋、被人為破壞的田地、眼神兇厲的村民，這種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的反應，讓埃爾維斯無比煩躁——他從未踏入這塊地方，總不至於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能讓你們住進來本身就是報酬!”
希波利特的音量忽地尖銳起來，她咬牙切齒的看著漠不關心，甚至流露出厭煩的埃爾維斯，無名之火在心中燃燒，胸膛上下起伏，所幸一彈指不到，她就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扯著讓人哭笑不得的表情，期待希波利特暴怒的梅爾斯撇撇嘴。
“我們當然會給報酬。”
這幾個字如同禁忌的咒語，燙嘴。希波利特的呼吸聲極其重大，她直勾勾的看著埃爾維斯，眼睛沒有眨過一次，怕是眼睛充血也無法妨礙她的行動，她說:“雞、鴨，牛，還是什麽種子你們想拿就拿，錢這種東西，在這用不到，所以我們也沒有。”
難以想象這句話背後蘊含的事實。
他們進入了村莊，被人以仇恨的視線擁簇。硬幣從上向下墜落，在眼中的占比也逐漸增大，從而占滿整個瞳孔。梅爾斯尤其忠愛這五分錢的硬幣，她樂意去猜測正面的會是太陽還是月亮，可惜眼下不是供她玩樂的時間，手上拋著硬幣，眼睛卻盯著和希波利特交談的埃爾維斯。她覺得可惜，希波利特的神態充斥著不耐煩，肢體卻彬彬有禮，太無趣了。
“魔獸的襲擊”
“嗯，會在晚上來。”
這是為勇者準備的試煉地，專門送圈養的村莊，是村民無法逃離的噩夢。這一切的一切如同散播著濃霧的森林，包裹在泡泡的夢境，閉上眼睛、睜開眼睛都是如出一轍的現實——時刻圍繞在耳邊的嚎叫，如影隨形的摩擦聲在每個夜晚折磨著他們，窩在被子中去躲避窗臺的影子，即使它是自我恐懼所投射促的幻影，雞鳴的時候甚至還沒入睡，閉上眼睛就是天亮。
久而久之，晝夜的作息顛倒過來。
有人提出早些逃離這個鬼地方，隨之一呼百應，他們收拾好行囊，拖家帶口試圖逃離這個困境，踏上沒有終點的道路。灰蒙蒙的天空，在路上若隱若現的行人，僵硬的驅使著軀體，呆滯的前進，眼中唯有那通向自由的救濟。有的人面露喜色，是對未來的騏驥;有的人顫顫巍巍，流露出仿徨的神態，似是在憂慮離開後該如何養活自己——不過總歸會是新的開始——真的是這樣嗎
又回到了起始的道路，撥雲見霧出現的是他們的村莊，和離開前一模一樣的村莊，甚至太陽的高度都毫無變化，蜿蜒的小路俯瞰之下好似一副人的骨骼圖。風極強，激烈的拍打著村民蒼白冰涼的臉。
他們不信邪的又往前走，這次沿途中時時刻刻打下記號，樹幹上、泥土上，丟下撕爛的布料，再次出了霧霾，出現在眼界中的仍是他們的屋子。
伊刻羅斯在他們的耳邊喃喃低語:你們受難的人有福了，因為神的賜予是壞樹的好果子。但你們受難的人有禍了，因為你們將要哀慟哭泣。因為你們的祖宗行過同樣的事。
日覆一日的嘗試，他們得知這個村莊是巨大的牢籠，是不可見之物為勇者打造的勳章，他們不過是被圈養的可悲之物。
“我看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不用擔心錢財的煩惱，壽命比正常人長，永遠不會生病。無論是植物還家畜都比外面的新鮮。梅爾斯嗤笑他們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可是外界的桃花源，出不去老老實實的呆在這不好嗎，自由可是需要代價才能兌換。
“那魔物是真是假”
“都有。”
魔物只會在勇者誕生之際出現，並且勇者到來之前不會進入村莊，他們站在遠處靜靜地望著這片香格裏拉，等待勇者，等待自己的死亡。
坐在圍欄的梅爾斯，望向那片霧般的屍布，整個深林就是朦朧的墓地，她說:“從自由的角度來說，我寧願同情即將被我們謀殺的魔物。”
“我以為你會說不殺它們。”
“怎麽可能，我可不想被這些家夥吵死。瞧瞧他們的臉，他們自然是悲慘的，可我才沒興趣為他們的苦難買單，自己苦惱去吧，庸人!”
晚上到的時候，村民都躲在自己的屋中不願意出來，埃爾維斯也不惱，拖後腿的少了還是好事。他們兩人佇候著，一聲不吭，埃爾維斯坐在硬邦邦的東西上面，是打磨光滑的石頭，梅爾斯坐在軟綿綿的東西裏面，是紮成一團的羊毛。
過了一會，前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竄動聲，越來越挨近，接著就是淒然的嚎叫。深林顛簸了一下，吱嘎作響的氛圍中冒出幾頭以埃爾維斯的知識儲備也未見過的生物，它們像魔物身上有動物的特征，最前頭的外形似狼，可也有著龍類的特征。它們是五爪的，也有三爪的，有的背上長著破爛的翅膀，有的頭上生者獨角獸的角，各式各樣的生物組裝在一起誕生的殘次品。
——多有想象力的存在啊!
魔物出來後，就竄脫出去的梅爾斯，一個劈腿便分屍一只。
——赫菲.奇布灼燒吧蠢動之物
不需要咒語，埃爾維斯也能使用魔法，可難得的機會他開始嘗試自己編寫的魔法書是否成功，方才念的咒語是《元素之書》的火之章第八項[天火]。比起魔法師普遍使用的咒語更加簡潔和方便，他在幼時就認為念出會被打斷的咒語在戰場上百害無一利。
“不愧是你，真厲害。”
跳到樹上的梅爾斯興致沖沖的看著地上被灼燒得痛不欲生的魔物，她並無半分同情。她認為死亡是屬於這些殘次品的救贖，救贖何須為其感到難受，況且作為人更應該去同情人。
他彎下身去看著地上的屍體，甚至連被火焰灼燒的痕跡都不存在，他們的身體內部不存在骨骼，也沒有器官，是純粹由魔素構成的生物，連替這片貧蕨的土地當肥料都做不到。埃爾維斯起身，打消掉用殘次品做實驗的想法。
他們回去村莊，方才的動靜也讓不少村民出了房間，讓埃爾維斯感到不解的是這些村民眼中的敵意瞬間消失，眼底還有著迷茫，早上的厭惡也消逝掉，那希波利特更是多出幾分無措。他們如同脫胎換骨，內心的負面情緒都在一瞬間釋放出來，留下的又都是那熱情好客的好村民形象。埃爾維斯視線再次放到屍體升華的場所，村民的變化或許和魔物有關，或者是魔物帶來這系列的改變。
不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希波利特躊躇著，帶來整個村莊的歉意走了上來，她一咬牙低下頭鞠躬道歉，對不起，聲音很大，驚醒林中入眠的鳥。不知為何，近些日子總是克制不住暴躁，有個聲音在夢中告訴他們一切都是勇者的過錯，催眠著他們的心理，那些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不甘便順著這個外界的通道一股勁的釋放出來。
——是魔鬼蠱惑了我們的心志。
對於希波利特的措辭，梅爾斯淡淡的瞥了他們眼就自顧自的對著深林發呆，縱然他們是被蠱惑的，內心的厭惡也是真實的。不過梅爾斯除了覺得有些可笑外，倒並沒有真的怪罪過他們，當然也不打算赦免他們方才的舉動。
埃爾維斯平靜的回覆，好樹不可能結壞果子。
惡人從他心裏所存的惡，就發出惡來，因為心裏所充滿的，口裏就說出來。
——你是對的。
恢覆正常的希波利特不同於早晨的易燃易怒，她顯得非常的冷靜，她露出個淺淺的笑容，在埃爾維斯看來十分的刺眼，那是一種真摯的，卻總讓他感覺自己是在被嘲諷，那是最本質的情緒，源於希波利特感慨的話語。
那其實是前幾次的故事，到達希波利特這代的時候，他們反而失去了離開的興趣，正如梅爾斯先前說的那樣，他們認為活在這裏並無壞處，到達外面有什麽意義呢，還要思索於如何賺錢，若是生病又將遭受軀體上的痛苦，甚至於各種人際的矛盾。
先代有過和勇者作對的經驗，最後被教訓得很慘，說到這件趣事希波利特輕笑半聲。
她說:“你們神眷者身上有著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傲慢，當然，擅自仇恨的我們也是罪孽本身。”
“這個村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身上的氣息很奇特。”
“不是都說了嗎，我們是你們勇者的徽章，小小的魔法師大人。”
不曉得這個村莊的人是不是都這般能說會道，埃爾維斯沒有繼續扯下去的欲望，把梅爾斯叫上便離開這個古怪的地方，不安的心緒放蕩在每一處脈諾。他們走了不只幾刻鐘，這期間二者沒有說過半句話，直到吹起一陣清風，埃爾維斯開口了。
——其實，以前的勇者都沒有選擇同伴。
——嗯。
——我也不應該這麽做，魔王城只能我進去，這也是夢中所說的。
——嗯。
——我.....。
——不說的話，之後我也沒機會聽到了，你知道的，我們多半不會見面了。
——我在恐懼。
梅爾斯停下步伐，她很難想象埃爾維斯這種人會感到恐懼，下意識認為這又是埃爾維斯無趣的玩笑，可她轉過頭，居然在埃爾維斯的臉上讀出了慌張，那是一種信仰崩潰的神情，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相同。於是梅爾斯難得心軟了，可她又能說些什麽呢
她不過是說出舉重若輕，不痛不癢的安慰:“這沒什麽恐懼的，其它勇者做到你也能做到，一切存在於未來的都不需要恐懼。”
他伴隨著梅爾斯的安慰跨進了魔王城。從外表來看這倒是座極其美麗的建築，周圍種著數不勝數，種類齊全的花朵。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只有在富饒之所才會出現的花精靈，代表祥瑞與美麗的花精靈盡情的花海中嬉戲。於是更顯得被譽為魔王住所城堡的詭異，這一剎那，埃爾維斯恍惚地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才被□□撿到那年。
他有一種自己從未成長的感覺，不，是他確實從未成長過。
他推開門，進去了。
城堡內部到有些魔王的韻味在，幽深的走廊，若隱若現的火把，仿佛下一秒就將熄滅，可擡頭看去，是漫長的星河編織的天空，那每一顆的星星都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在這下面你將失去對空間的感知。
他又往前走了幾分鐘。
來到主廳的地方，而後他看見了疑似魔王的男人。說是疑似因為他太過於憔悴，連被□□撿回來的孩子都比他看著健康，他的疲憊從靈魂延伸到□□的每一寸，他的皮便獨是骨頭外的皮，隨時可能掉下來的感覺，這樣的人出現在歐菲列只會被當作需要救濟的病人，可埃爾維斯又能從他身上感受到那龐大的魔素。
像是溺水者揮動翅膀，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枯木，他的眼眸中似乎散發出一種活力，那是見到等候已久的希望，飽含喜悅又帶著幾分遲疑，遲疑是否是在長久的等待中產生的幻覺。而後，那濃郁的魔素便鋪天蓋地的至上而下的擠壓，埃爾維斯並不困難的停滯了這系列的魔法。
內心雖然有困惑，忐忑的心思無不折磨他，然而手上的魔法一刻也未曾停止，藍色的光芒、黃色的光團、青光點點凝聚、繚繞著紅光的火焰，四種元素迅速的融合在一起，他們彼此排斥又不斷的融合，最終不受控制的在魔王的身上發生爆炸。
埃爾維斯並不打算憑借這次的魔法擊殺掉魔王，不過是為接下來的魔法打掩護，可令他詫異的事情發生了。魔王收回所有的魔法，將自身變成和普通人一樣的體質。他看到了魔王臉上那抑制不住的期待，在這置人於死地的魔法下，魔王選擇擁抱一切的爆炸，親吻死亡。
無法理解。
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
不斷的沖擊著，大腦的理智。
為什麽，放棄掙紮
為何，流露出，期待死亡的神色
不等他去深思這一切，數不清的聲音沖擊著他的大腦，吵鬧的、喧響的爭吵聲、心底的咒罵、嫉妒的怨恨，就像是有人用錘子敲擊他的骨頭，把骨頭碾碎，而他只能看著這一切，劇烈的疼痛，篝火上炙烤著他的靈魂，一只只螞蟻從四肢百骸中爬出來，鉆進他的肌肉、內臟、骨骼，緩緩的蠕動；炙熱與冰冷，有旁人摒棄的視線，似乎想將他挫骨揚灰。
這是最本質的恨意，短短幾秒種就快要讓他的腦袋爆炸，大腦失去思考的能力，被動的承受人類的仇恨。
緊接著，一個外表是人的生物走了出來，他有著頭長而卷的黑發，從神態上看到比方才的魔王健康許多，不過也好不到哪去，他的眼神是淡然的，那種心如死灰的平淡。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知道真相，另一個我會送你離開，這一切的記憶都會消失。”
“真相，我需要真相。”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埃爾維斯就做出了決定。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濕，額頭此刻還掉著汗滴。他迫切的想知道魔王的一切，因為他有種預感，這與他一直以來的困惑有關系——人是否能失去罪孽，獲得自由，哪怕迎接他的是萬丈深淵，他也要得到眼前的真相。
“你們勇者到都一個德行。”
男子閉上眼，說出了魔王的真相。
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特殊的自然現象，它被稱為流溢，如果世界上的罪失去了平衡，具體表現為戰爭、災荒等現象，流溢就會發生。流溢發生後，魔力強的生物會被洗滌，死去，化作世界的養料。或許是神認為這個現象不尊重生物的生命，祂選擇通過另一種方法維持世界的罪，那就是制造魔王。
每一個種族都有自己的魔王，不過稱呼方法不同。魔王會吸收這個種族的罪孽，等罪孽到達頂峰後，就會選擇合適的勇者來討伐魔王，魔王死去後，罪便會回歸初始。
魔王並不真正的死去，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醒來。
魔王必須承擔這些罪，人類的咒罵、仇恨無時無刻不發生在他的身上，做不到無視，也無法死去，只能渾渾噩噩的活著，等待你們人類的罪失去平衡，等待我選擇的勇者來殺他，死亡的那一刻是他最為自由的剎那。
“生物的罪不由生物承擔，反而由被制造之物承受，真是諷刺。”
男子的眼神無不哀傷，他說魔王和夢魘是一起被制造出來的，但是夢魘無法死去，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夢魘不用承受魔王所承受的痛苦。可他看著魔王的痛苦，也在痛苦，他們是唯一能陪伴對方的存在。
“這一切實在是太過荒唐.....”
“更荒唐的還在後面。”
其中，魔王的能力卻是來自於神眷者，尤其是那些飽含痛苦而死去的神眷者，他們臨死前的魔力會成為魔王的主要養料。有一次勇者沒能殺死魔王，因為死了太多厲害的神眷者。
說到這，男子看了眼埃爾維斯，他說:“如果你死去的話，或許魔王會有離開這的能力，不，或許會重新以流溢的姿態凈化這個世界，如果真能這樣我還挺期待的，期待他的解脫。”
這句話，讓埃爾維斯的手腳冰冷，他未曾一刻不痛恨自己的身為魔法師的身份，未曾一刻不厭惡自己的誕生，因為他是魔法師，所以家人被害死，因為他不必要的仁慈，□□被傑拉米殺死。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莫大的災難，他甚至有過自我了斷的想法，可夢魘的這番話豈不是在說，你如果死去，也是莫大的罪孽。
他的出生是罪，死亡也是罪，既然這樣他的個體不就是罪本身。
否定自己價值的判斷，埃爾維斯克制不住自己的發抖，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去和貴族魔法師聯手，為了取代如今歐菲列的國王，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方法去治理這個國家，至少讓一部分人過上更好的日子，讓一部分的矛盾消失。
那樣的話他就能稍微承認自己的價值，承認自己有資格活著。
“一切都是罪本身。”
他捂著腦袋，說到底人類都是罪孽本身，依靠人類自己永遠無法獲得快樂，不然魔王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誕生，整個故事中魔王是最無辜的存在，他們勇者自以為是拯救世界的人，可他們真的有成功拯救了什麽嗎
像是沒有註意到埃爾維斯此刻的不對勁，夢魘平靜的開口；“有的勇者受不了這一切選擇死去，有的勇者選擇盡量改變這個世界，那麽你呢埃爾維斯，你的選擇是什麽？”
——獲得快樂。
這是個從未聽過，也從未想到的回答。
“我要獲得快樂，因為我不能死去。”
不能成為毀滅世界的兇手，不是大愛發作，自己的價值全部堵註在此。他半只左手捂著臉，透過指縫的眼神十分的瘋狂，可語氣卻又萬分的平靜:“人是無法獲得快樂的，因為他們是罪孽的，反反覆覆的，所以我要強迫他們獲得快樂，以我的手段。”
他看向夢魘——你，有興趣和我做筆交易嗎，一筆關於可以獲得自由的、魔王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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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陰沈漆黑，天空中閃爍著幾顆若隱若現的星。盛極一時的坎貝爾家族消逝在燃燒的火焰中，母親的屍體倒映在他的眼眸，貫穿胸口的冰柱由血液著色，幾刻鐘前他還被這個身軀擁抱；敲響的第三次鐘聲，擊打他的耳膜，不斷提醒他所見皆為真實，而非虛妄;兇手尚未離去，他捂著嘴巴，無法流出的淚水在眼眶打著轉，用魔法掩飾自己的身形和氣息，他同母親隔著一個手臂的距離，卻不能上前去救助她的生命，眼睜睜地看著她的死去、和死前註視他那溫柔的眼神。
——別出聲，活下去。
母親死前的心聲穿越時空抵達他的腦海，他想上前擁抱自己的母親，感受最後的溫暖。然而不可行動、不可發聲，只因黑袍人就在不遠處。
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久到太陽升起、數不盡的人上前查看、歐菲列的巡邏隊趕過來撲火，他才驚醒，如今坎貝爾遺留的血脈唯有他一人，唯有他埃爾維斯·坎貝爾。
沒有立刻出去表明自己的身份，說明發生在坎貝爾家族的慘劇，埃爾維斯憑借自己豐富的魔力繼續隱藏身形離開現場。他不知道黑袍人是否還在遠處，也不敢去賭，他知道現在這個情況讓兇手認為自己成功，坎貝爾家族真的全軍覆沒才是最佳選擇。
寒冷的街道中，無人註意到小孩的奔跑，人們的註意力都放在了仍在燃燒的坎貝爾家族中。數不清的人從屋中出來觀看這難得一遇的鬧劇，有的人在悲傷，有的人在慶幸，而大多數人都抱著和我沒關系的心理，等待最終的處理結果。
埃爾維斯蜷縮在巷子底部的垃圾桶邊，發色和夜晚融為一體。天空不緊不慢的下了場雨，雨水洗凈埃爾維斯身上的血跡，安撫他的靈魂，緊繃的身心逐漸的放松。他在放晴之前，昏迷在漂浮著陰雲的大地之上。
醒來的時候太陽吹走了陰雲，天空中泛著大塊的雲朵，才賣完垃圾的□□走上前來。他長著張褶皺的抹布，微微下陷的眼窩中凸出雙褐色的眼眸，磨出的老繭中劃出條長長的口子，裏面流出的膿爬出來，一條又一條的蜈蚣在爬。
“醒了就喝點水吧。”
埃爾維斯略微驚訝於眼前像是流浪漢的老人沒有對他過問，名字、昏迷的理由，僅僅是淡淡的開口，如果沒有地方就占時住在這裏，我叫□□，稱呼隨你喜歡。埃爾維斯端著杯熱水，在不知情的條件下，進食他人的食品並非是個明智的選擇，大指母沿著杯把細微的摩挲。□□察覺到埃爾維斯的小動作，並未詢問，帶著點稱讚意味的語氣，現在小孩的戒心倒不錯。
“過獎了。”
吵鬧的玩鬧聲若有若無，像是一群小孩在踢石子，石子落在地上，一跳一跳的。埃爾維斯稍微斜著眼，從敞開的大門中確認到是由群看上去十一二歲的小孩制造出的聲音，廉價的灰色粗布，似乎穿了一次又一次，令他安心的並非是小孩的年齡，而是他並未在人群中感受到魔力的存在，這是群普通人，而非神眷者。
“理查德，你可以稱呼我為理查德。”
他收回視線，也編好自己新的名字，以理查德的身份茍且偷生。玩鬧的聲音停了，有一個小孩看到理查德蘇醒過來，召集著自己的朋友跑來，狹窄的房間更加擁擠，他的身子就被密密麻麻的影子所遮擋。
紮馬尾的女孩問，你餓不餓，我去給你拿個包子。
半只手不見的男孩很是好奇，你也是不被要的嗎
面對這些質樸的小孩，理查德握著杯子的左手力度更大，他的頭發擦過他的耳朵，因此他攏一縷落下的發絲，順勢低下頭說:“我什麽都記不得了。”
失憶，是一個十分好用的病狀，他的演技在小時偷吃的時候就鍛煉得爐火純青，騙過群單純的小孩倒是輕輕松松。紮馬尾的女孩下意識啊了聲，隨後捂住自己的嘴巴，像是在為自己的莽撞而道歉。缺失半只手的男孩用另外只手撓撓腦袋，他彎著頭似乎有點不理解這句話，什麽都不記得的意思是什麽都不記得，還是只不記得他問的地方。
鬼鬼祟祟想打聽什麽卻又裝得漫不經心的語氣，斷臂的男孩小心翼翼的又問:“你是昨天燒起來那裏的孩子嗎？”
“保羅!”
一直微笑著看著自己收養的小孩的□□瞬間嚴肅的叫喊斷臂男孩的名字，嚴厲的告訴他們以後不能提這件事，否則沒有晚飯吃。沒有晚飯對一群孩子來說可謂是最大的懲罰，保羅慌忙的對著神發誓再也不說這種混帳話。其它小孩察覺空氣變得有些僵硬，左看看，右看看，找了個玩捉迷藏的借口迅速離開。
“我只是在路邊撿到了個昏迷的孩子，僅此而已。”
□□用長著繭的大拇指和食指撫摸理查德的腦袋，緩慢而有力的，理查德認真地看著註視著□□的眼睛。足足過去三分鐘，他這雙漆黑的眼眸中才露出認可的情緒，他轉過頭去，不自覺的斜撇了眼放在桌子上的，方才那紮馬尾女孩帶來的饅頭。
“想吃就吃，這本就是詹妮給你的見面禮。”
爽朗的笑聲，□□把它放在理查德的手上。理查德拿著包子的時候所用的力氣連自己都沒發現無比的龐大，緊的青筋都不自覺的顯現出來。理查德在拿到饅頭的這刻，才晃得明白先前出現在記憶中的一切，經歷的全部，都是真實發生的災難。
陽光照射在門外的泥土上，花草的陰影中有豐富的昆蟲在移動，蚯蚓探出頭後又重新鉆進地中，螞蟻忙著搬運得到的遠超於自己身軀的食物，螞蟻細長的腿陷在土地，它們吃力的分工合作，以此快速的在泥土中行動。他們移動的路徑是個橢圓，或者更貼切於水滴，正如理查德落下的淚滴。
一滴又一滴，它們砸進床板的縫隙，墜落在地上。理查德想控制自己的情緒，可淚水更加無法停止，到最後他蜷縮著身子，腦袋埋在雙腿上，急促的呼吸，上下浮動的胸膛，無法抑制的哭聲此時此刻盡數的發洩出來。□□沒有用言語安慰，說些死者不能覆蘇，生者應當盡力而活的金湯。他輕輕的拍著男孩的肩旁，無聲的誘導他將埋藏在內心的悲傷全部釋放出來。
“這位是理查德，以後就是大家的新朋友了。”
最先鼓掌表示歡迎的是詹妮，她對理查德抱有天然的好感，被□□撿回來的孩子大多數都是不被要的，要麽是家境貧窮無法支撐下一個孩子的生存，要麽就諸如保羅有身體或心理上的殘疾，可理查德看起來就不像他們這樣邋遢。他長得好漂亮啊，詹妮在心中暗想，就像洋娃娃一樣，以後可以拉著他一起玩換裝游戲!
詹妮的好感十分的單純，其它小孩露出的也都是善意的情緒，唯有保羅看向理查德的視線總是覆雜的，可理查德也能感受到其中並沒有惡意。
理查德並沒有貴族具有的嬌氣，他的教養十分的優秀，也不會瞧不起這些孩子，早在坎貝爾家族的時候，理查德對於無家可歸的孩子也時常施予援手。對於理查德來說，身份所造成的差異向來是他不理解的。
他經常和□□一起在外奔波找錢，也是和□□一起工作的時候他才發現原來□□也是神眷者中的魔法師，只不過比自己還厲害，所以他才沒有發現，更重要的是□□在日常生活中有意隱瞞這件事，不想被院中的任何小孩知道。這下，理查德總算明白□□是如何賺錢養這麽多小孩的了。
可選擇隱瞞的理由是什麽理查德思考的時候，保羅覆雜的視線猛地出現在他的腦海中，他舔了下嘴唇，在一次只有他們二者的時候向□□證明自己的猜測，一個他想獲得否定的猜測。
“他們就那麽討厭神眷者嗎.....矛盾真的就這麽嚴重嗎”
他的左手下意識捏緊衣角，身份的不同真的會帶來這麽大的仇恨嗎，還是說這僅僅是人類的罪孽，人類的陋習。他從未停止尋找當初的罪魁禍首，思考誰會對他們有這麽大的殺意，範圍圈定在坎貝爾家族的競爭對手中，或許過不了多久就能找到。他的夢中時常浮現出安置在地上的腦袋，其餘的肢幹安靜而呆滯的放在旁邊，可以說是皮把骨頭蓋住，從噩夢中蘇醒的理查德居然忘記了恐懼和悲傷。為什麽會這樣，他不斷的思考反問自我，事情發展到這一步究竟是誰的罪孽。他找不到兇手，自然也得不到答案。
“並不是厭惡這種簡單的情緒。”
□□對著理查德看了好久，直到他們走進茂盛的葉子的陰影下，踩進柔軟的泥土中，他方才繼續回答:“嫉妒，不甘，最重要的是自我的否定和厭惡。”
自己認為比不上神眷者，無論怎麽努力也抵達不了，於是把怒火發洩在自己的身上，可人怎麽會真的把過錯攬入自己的軀體中，那些洩漏出的火氣便自然而然的宣洩在神眷者的身份。
“為什麽會自我厭惡。”
理查德不斷的盤問。
“誰知道呢，因為這是人的天性吧。”
□□喃喃自語。
人的天性，理查德在心底重覆這四個字，天性，也就是說從出生就具有的性格，這豈不是說人從出生起就存在罪孽，，理查德有些恐慌，不敢細想自己錯誤的觀點。
“這位是梅爾斯，她也是位神眷者，我三年前在街上撿到她的。”
□□帶理查德來到了一家小有名氣的客棧，棕色卷發的女孩正在那打掃清潔，從外表上看到和理查德是差不多的年紀。理查德感受了下，魔力的運轉方式和他不同，那職業多半是騎士。兩人一直等，等到女孩做完工作，請完假。
“老師。”
女孩先是恭敬的喊了聲□□，這才把視線放到理查德身上，既然是由□□帶來的，證明這家夥也是神眷者，她挑眉:“你這弱不禁風的樣子，怎麽看也不是騎士，魔法師”
同騎士相比，理查德的身體素質的確可以用弱不禁風四個字來形容。他沒有反駁的興趣和欲望，點頭應下自己的身份後便不在說話。
“好吧，不喜歡和人說話，很附和我對魔法師的刻板印象。”
梅爾斯聳聳肩。
“你遇見過其它的魔法師”
理查德發問。
“見過，但不多。哦，你誤會了，我的印象來自兒童讀物。”
梅爾斯伸了個懶腰，理查德聽到骨骼的劈裏啪啦聲，她取下別在衣服上的木質的徽章，理查德用他較好的視力註意到上面刻著梅爾斯三字的首字母縮寫。那旁在同□□交談的梅爾斯註意到理查德的視線，看了眼已經移開眼睛的理查德，什麽也沒過問。
“我三個時辰後再來，理查德你先在梅爾斯這呆著吧。”
停頓了幾秒，□□繼續說:“或許，你可以問問梅爾斯，關於你那些困惑，興許會得到不錯的答案。”
落下這句話□□就消失在兩人面前，去做每日的必修功課——撿垃圾，完成委托。理查德總認為□□是愚蠢的，不動用自己神眷者的身份，賺取不足的錢財，從而使孩童的食物不足。盡管心中略微批判，理查德也從未詢問理由或者提出相關的建議，因為他知道自己也是如此。換作是他也會從神眷者的身份中逃離。
這個時代神眷者總體的數量不足，所幸精靈族、龍族、妖族等種族似乎也數量驟減，這才沒出現種族的矛盾，發生戰爭。人類中，神眷者擁有常人所無法想象的權利，可理查德卻只想遠離這些權利。
他沒有資格對□□指手畫腳。
思及到此，理查德總算正眼瞧上梅爾斯。□□方才的潛臺詞是梅爾斯也有相關的疑慮，可從表面他完全看不出，是演技高超還是獲得完美的答案。他抿嘴，一時間不知從何開口。
“你現在的表情就像個小老頭，掉進泥土的青蛙。”
梅爾斯打趣著，她抽開椅子毫無風度的坐下，他們眼下在梅爾斯平時休息的房間，自然不會被人打擾。梅爾斯的左腿放在右腿的膝蓋上，右手放在靠手上，撐著下巴，身軀向下傾斜，整體給人豪邁不拘小節的印象。目睹這一幕，理查德的腦海中浮現出一只擺著相同姿勢的刺猬，倒有幾分可愛。
“也許吧，畢竟人們都說心志和年齡沒關系。”
他隨意的開著玩笑，內心倒真認可這句話，他心志確實比以前成熟許多。
“一臉死相也和心志有關嗎”
她的動作又換作了盤腿，梅爾斯的目光沒有長久的停留在理查德身上。她從一個點跳躍到另外一個平面，從理查德的臉上滑到塗抹白粉的墻壁。梅爾斯平靜的開口:“我從你死亡的空洞的眼穴裏，未曾望見生命的訊息，塔納托斯似乎不斷的拜訪你的靈魂。”
追求死亡的人，思考生存意義的人，梅爾斯在第一眼就挖掘出埋藏在理查德表面之下的真實，和她一樣陷入執念的可悲者。她問你要吃蘋果不，可理查德並不放棄自己的話題，倔強的盯著梅爾斯，他明白，梅爾斯不主動說就證明這個方法並不適合他，甚至可以說明這個方法本身就是錯誤的。
即便如此，如果不能得到答案，理查德就快要瘋了。
臉上的表情如同被強制按下暫停鍵，梅爾斯臉上的笑容被橡皮塗抹幹凈，存留下的是最初的情緒——無。她對理查德說，這是個很奇妙的事情，我一直這麽認為。
□□是在四年前，也就是梅爾斯十歲的時候撿到她的。她不記得自己的家人，就算記得如今的情況下也毫無意義。她並不悲傷，很快就振作起來幫□□一起照顧其它孩子，開朗、灑脫的性格讓她快速的和別人打成一塊。梅爾斯倒覺得這樣也不錯，活在當下才是最重要的。也許別人會覺得奇怪，但梅爾斯認為此刻大於一切，因為過去無法改變，未來不可知曉，所以遵循當下的命運才是唯一的真理。
她不記得自己家人的情況，但騎士的身份到印刻在腦海中，加上她從未有掩飾的想法，很快其它小孩都知道了她也是神眷者。
在梅爾斯心中那些擁有能力卻選擇壓制他人，自以為是的愚蠢的神眷者才會和普通人擁有矛盾，她不仗著自己的能力高高在上，他人又為何要與自己為敵天真而真實的心理。
事實上，梅爾斯的想法也是正常人會擁有的，其它小孩也並未仇視她，但也在漸漸的疏離她。她自然是不解的，梅爾斯皺著眉幹脆殺上門去，找到落單的保羅，單刀直入的問他原因，頗有種不回答就別想從我手上離開的惡人味。
保羅望著梅爾斯，他看了很久。他們的腳下長著不知名的小草，深綠色的葉子上沾滿不少的灰塵，這些植物抵禦著陽光，拼命的從幹枯的土地中汲取著水分，頑強的生長。
保羅說:“我很羨慕你，真的。”
梅爾斯下意識皺眉，沒料到保羅的第一句話會是這個。
保羅不管梅爾斯神態的轉變，說起了自己的故事。保羅本來有愛他的父母，他們一家勉勉強強的活在這個世界上，苦，但也快樂。可是窮人身上總會出現各式各樣的苦難，保羅七歲那年，父母被強盜殺了，他被父母保護著才離開，手上的胳膊也是這個時候被砍掉的，所幸□□正在附近工作，看見跌跌撞撞跑來的保羅，連忙上去幫忙，救下一命。因此，保羅是知道□□魔法師身份的。
後來，□□陪他回去安葬自己的家人，可他找不到安葬的地方，如果把父母放在這，說不定幾天後屍體就消失不見，被人偷走。他無措，為自己的無能為力而悲哀，救不了父母，連替他們收屍都做不到。
看出保羅的心思，□□說如果你同意，我能火化他們。保羅沒有問怎麽火化這種愚蠢的問題，他呆楞的看著躺在地上的屍體，過了幾秒對□□開口說，能等我會嗎。
□□答應了，並且離開房間，讓保羅盡最後的孝。
“如果我是神眷者，一切都會不同。”
神眷者會獲得國家的資助，他和父母就能搬出這條住滿死亡的街道，父母不會死去，就算還住在這裏，在強盜來臨之際，他也能有一戰之力，讓家人活下來，一家人團團圓圓的繼續生活。
梅爾斯第一次聽保羅說這麽多話，她想安慰，卻連安慰的話語也憋不出一個。她知道如果保羅真的是神眷者，那麽這次災難很大概率不會發生，這個條件下，她說出的任何話語都是對保羅的諷刺。
——命運是偏愛神眷者的。
保羅平靜的看著梅爾斯，他的眼神是如此平靜，掀不起任何波瀾的湖泊。他說，梅爾斯，你是個極好的人，我們都不會仇恨你，只是會嫉妒，會不甘，可這些都不是遠離你的理由。
——你和我們是不同的，你遲早會離開的，也遲早會走上傲慢的道路。
這種斬釘截鐵的言論讓梅爾斯心中略微不爽，她對保羅的同情在這刻減少許多，憑空生出幾分不滿。憑什麽認定他們是不同的，憑什麽說她會變成傲慢，不如說你們這麽想，以後我幹什麽你們心中都會有偏見嗎
是的，偏見，梅爾斯明白了這系列的真正的源泉。無論是保羅還是其它小孩，在他們心中神眷者都是天上的神仙，被無數人敬仰，底層的人唯有擡頭仰望的份。這個想法紮根於他們的腦海，難以改變。
她的視線更加覆雜，卻沒有在阻止保羅的離去。後來，她就和□□說自己想搬出去打工，□□想來也猜到了原因，同意了。她從未掩飾自己龍騎士的身份，很快就找到工作。梅爾斯想，其實保羅的話是正確的，身為神眷者享有的隱形權利太多了，人們的畏懼和羨慕是天生的，對於未知的恐懼，對於強大的羨慕，這些是生物的本能。
“真的很神奇。”
講完這一切，梅爾斯又重覆次。
——明明我們從未怨恨對方，卻越行越遠。
“那麽，你是怎麽做到像現在這樣，仿佛一切都從未發生過”
梅爾斯在說過去發生的事情還順便吃著蘋果，故事說完了，蘋果也吃完了，連蘋果核也一同吃進肚中。這些本該痛苦的記憶對她來說就像是旁人的故事，不在意，不以為然。
聽著理查德的詢問，梅爾斯嗤笑半聲，她說:“這個方法不適合你，因為你顯然比我病更重。”
她說:“糾結是沒有意義的，再怎麽思考這個時代的本質就是這樣，它在過去出現，維持在現代，我又不能改變未來。遵循發生的一切，這就是我的理念。”
說的簡單，又有幾人能真正做到這般灑脫。況且，理查德認為梅爾斯的理念不像她口頭說的這般簡單，它理應是一種更加消極的思想。
“你說得對，這個方法不適合我。”
理查德沒有反駁梅爾斯關於病情的原因，他對自己的心理倒是一清二楚。有時候，理查德會忍不住的思考，他們所懷的皆是毒害，他們所生的皆是罪孽。
離開前，梅爾斯意味深長的對理查德說；“心靈消耗的時候，預備的墳墓將帶著滅盡的日子接近你。”
沒有從梅爾斯身上得到自己需求的答案，可知道有人擁有和自己相同的遭遇，理查德心態稍微的正常起來。他無法做到像梅爾斯那樣幹脆的拋下其它小孩，不再和他們見面，只是在遠處註視。梅爾斯嘲笑他們魔法師優柔寡斷，理查德擡眼說騎士一根筋也好不到哪去。
保羅很快的就察覺到他魔法師的身份，理由是□□經常帶他出門，理查德當時回應了句，你以後可以考慮當偵探。保羅楞了幾秒，沒有回答，可理查德知道他是在思考這件事的可能性。
於是他也享受到了梅爾斯同等的待遇，孤立到孤獨，不過也還好，有更多機會去調查自己父母的事。他和梅爾斯的關系也逐漸熟練起來，在被□□撿到的三個月後理查德找到了兇手，包括雇傭者。
梅爾斯問理查德被孤立的感受如何。
理查德吃著被切成小塊的蘋果，梅爾斯總是說他嬌氣。他偏著頭，語氣平淡，也還好，畢竟我們相處時間也就一個月。
梅爾斯說，這倒是好事，那麽兇手你打算怎麽辦，現在你殺不死他。
理查德回應，那就等以後吧。
聽出理查德的潛臺詞，梅爾斯的眼光中流露出一種稱得上輕蔑的的視線。隨即，那輕蔑又轉化為更加難以言說、覆雜的情緒，最終梅爾斯輕輕搖頭，她說；“你是個膽小鬼理查德，罪無可恕的膽小鬼。”
十八歲那天，理查德的實力已經可以輕松殺死當初的黑袍人。他覆仇的時候梅爾斯毛遂自薦的跟在他身後。梅爾斯給出的理由是她想知道膽小鬼會不改變。黑袍人的真名叫傑拉米，他和妻子有兩個孩子，目前安安心心的在家養老中，最小的那個孩子剛好十四歲。
理查德在傑拉米開的飯店中吃飯，沒有動手，甚至連語言都失去了組織能力。他應該下手的，不然自己死去的家人該如何安息，他存活下來的意義又是什麽，茍活在這個世界上卻不為父母覆仇，為那些死在大火中的無辜者覆仇，他豈不是成了人渣。
可是，理查德就是下不去手。說他聖母心也好，說他有病也罷，他無法讓和自己相同年齡的孩子遭受同樣的遭遇，因為罪就是這麽一代又一代相傳的。
梅爾斯像是早就料到理查德的選擇，那幕後主使，也就是委托傑拉米的貴族被理查德用手段扳下了臺，國王殺了不少人。那天，理查德和梅爾斯一起在臺下看著油頭粉面的貴族被斬首，掉在地上的腦袋，他一直呆在那，直到日落以後，太陽落山，途中他聽到貴族孩子的哭喊，為家人的逝去。他看見人頭像扯爛的珍珠項鏈一個又一個的掉落，發出厚重的聲響，在他的耳畔反覆回響，一個也不曾停息，他似乎又回到了那燃燒著的晚上。
梅爾斯一直陪在他身邊，她的眼神到十分平靜，她說，這是好事理查德，當然對於你來說也是壞事，你所背負的罪又增加了，而你沒有背負它的覺悟。梅爾斯輕笑半聲，笑理查德的承擔的能力弱，笑他是個十足的蠢貨。
那個時候梅爾斯就知道理查德很難再對傑拉米動手了，天生畏懼死亡的人，無法承擔殺人的罪孽。
“丟硬幣吧，丟硬幣來決定。”
“這是你的事，方法由你決定。”
於是理查德拿出隨身攜帶的硬幣，他咽口唾沫，正面動手，反面不動手，結局是如他所願的放棄。梅爾斯抱著肩，她看著理查德的視線甚是溫柔，仿佛是包容他的選擇，想要安慰他的內心，可說出的話確十分不留情，她冰冷的開口:“懦弱的人理應承擔相應的折磨，在殺人和家人死去的折磨中，你選擇了後者。”
——這是你的罪孽，埃爾維斯。
在理查德結束選擇的時候，他也重新變回了埃爾維斯。
——不過，我喜歡你的選擇，這個結束罪孽的選擇。
梅爾斯說，其他人肯定會痛罵你，認為你的選擇過於的庸俗，可在我看來每個選擇都是庸俗的，你殺了他，還是不殺他都存在相應的錯誤，本就沒有正確答案的選擇，不必要因此介懷。
“.....很特殊的安慰方法。”
埃爾維斯僵硬的扯出個微笑，梅爾斯聳聳肩。
梅爾斯問埃爾維斯接下來打算做什麽，埃爾維斯搖頭，他說我不知道，或許是回去幫老師照顧小孩，你知道嗎保羅三年前就找我道歉了，說或許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改變。梅爾斯的手上拿著方才決定命運的硬幣，面值是五分錢的，正面刻著太陽，反面雕著月亮，底部都是魔法陣，手撫摸上去還能感受到凹陷、突出的紋理。她回應，一切都會隨著時間改變，也許吧。
也許這個詞裹挾著希望與絕望。埃爾維斯安頓下來沒多久，就迎來□□死去的噩耗，而他是導致這一切發生的罪魁禍首，因為兇手是傑拉米，那個他放過的傑拉米為了養家糊口，再次接受委托致□□於死地。雇傭者的理由埃爾維斯已經不在意了，這一次他沒有心慈手軟，安葬完□□後他朝著傑拉米的住所前進，梅爾斯也在那。傑拉米的家人都被梅爾斯打暈，用繩子捆住丟棄在墻角。她說，既然你來了，就交給你處理吧。言畢，她便伸著懶腰離開屋子。
站在門外，梅爾斯無聊得拋硬幣玩，一次、兩次，數到第三十七次的時候，埃爾維斯推開門，他身上沒有血跡——這是當然的，魔法師殺人比龍騎士的售後漂亮多了。梅爾斯想多半是用火燒了個幹凈，剛剛她聽見了火魔法的咒語，她也聽見埃爾維斯對傑拉米的質問——你擁有安穩的生活，為什麽還要走向罪惡。
傑拉米的答覆是為了賺取更多的錢，過上更好的生活。或許是知道埃爾維斯不會對自己的家人下手，傑拉米輕松不少，面對這提前到來的死亡，他顯得冷靜，也有等待已久的懲罰終於降臨的釋然。
“得了千錢想萬錢，有了魔法想成神。”
梅爾斯靠在門檐，她說人生來就是要死的，□□本來就活不了多久，所以你不必過分的自責，自責是最無用的情緒。她的安慰總是帶著刻薄，似乎是在罵人，通過把人的全部血肉撕爛，以此把它們重新組裝成新的軀殼，明白自己的所有過錯，直視它們，而後面對它們，坦蕩的。
埃爾維斯沒有回答，梅爾斯想，如今更像個小老頭子，半死不活的血肉棺材。
“這都是我的過錯。”
聽到埃爾維斯如此開口，梅爾斯意味深長的盯著他，直到最後，嘴角上揚，露出個似笑非笑的嘲諷表情，她說:“確實，這都是你的罪孽，一切都是你的過錯。”
足足頓了幾秒，梅爾斯語氣冰冷的開口；“這樣說，你滿足了嗎”
埃爾維斯自然是不滿足的。他擡起左手，透明的圓緩緩在掌心形成，圓的內部漂浮著一團青色的火焰，憑借優秀的聽力，梅爾斯聽到火焰中傳來陣陣慘叫，她便仔細的去看觀摩，這才註意到火焰中住著個身影，正是那傑拉米的靈魂。
“哇哦，關住靈魂的魔法，聞所未聞。”
“不是關住靈魂。”
埃爾維斯微微擡頭，他平靜的表情下隱藏著不見底的瘋狂，庸俗的瘋子，牽住他維持正常的那根繩子隨著傑拉米的回答而斷掉，他望著梅爾斯，漆黑的眼眸中存在著困倦，他說:“這是他的罪孽。”
罪孽二字一出，梅爾斯本來淡然看戲的情緒在剎那間被打破。是硬幣落在地上發出的清脆的聲線，狠狠地襲擊梅爾斯的大腦，她的眼眸慢慢放大，嘴唇輕輕的張開，臉上的笑容逐漸詭異，就像是看到心愛玩具的孩童，餓狼瞅見無主的屍體，甚是滲人。
梅爾斯說：“你的懦弱未曾改變，不過我開始對你刮目相看了，稍微的進步倒也不錯。”
她在說話的時候，身子保持不懂，腦袋卻微微向前，目不轉睛的盯著埃爾維斯口中的罪孽——死去的靈魂。罪孽是生下來就有的，死後也會存在，因此靈魂需要被洗滌，埃爾維斯竟淺笑著解釋，說一種微不足道的小事，逐漸走向錯誤的開端。
——你已經深陷於血泊之中，要是不再涉血前進，那麽回頭的路也是同樣使人厭倦的。
——埃爾維斯，我祝福你在血泊之中攀上落下的蜘蛛絲。
自此以後，埃爾維斯的表情終於獲得長久以來的統一，更加貼切於卡克戈裏未來遇到的那個偏執狂、神經病。他和梅爾斯的相處時間也日益縮短，有時當了客棧老板的梅爾斯無趣的撐在窗臺上，從上往下的看著不知道在忙什麽——和各個權貴、魔法師交談的埃爾維斯，她把弄著水果刀，刀尖在她的指尖不斷的跳躍。
她想，埃爾維斯，你活著是多麽的可悲啊。
二十歲的那年，埃爾維斯成了舉世聞名的大魔法師。天才？不對，天才尚且是人，可埃爾維斯的成績是人類所不能想象的，他便自然而然的成了這次的勇者。勇者三十年選拔一次，如今已選拔出過七位勇者，歷經二百多年，沒人知道魔王的真相，不過魔王死去的時候會枯木逢春、舊疾痊愈，為世界帶來巨大的轉變。據說，每個種族都有自己的魔王，據說魔王是神眷者的陰謀，其實不存在，很多猜測。
“我還以為你忘記我了，嗯，差不多半年沒見面了吧？”
如今梅爾斯的頭發更短了，剛剛到肩，稱不上多漂亮，但她身上有獨特的氣質，那種游歷在世界邊緣的觀測者，對一切喧囂敬而遠之。
沒有得到埃爾維斯的回應。
“你這家夥真是越來越無聊了，就知道沒什麽好事，你個小老頭子。我猜你不打算找其它人了。”
最後的問題讓一直在撰寫魔法陣的埃爾維斯停下鋼筆的滑動。這只鋼筆通體銀色，頂上別著根紅色的羽毛——傳說中的朱雀之羽，可以不斷吸收空氣中的魔素，以此減少神眷者在刻畫法陣時所消耗的魔力，墨水浸到專門的棕色牛皮紙上迅速幹涸。他蓋上鋼筆帽，手一揮，這半成的的牛皮紙便自動的落入書名為《煉金術》的內頁中，埃爾維斯合上書，開口:“沒有必要的事情。”
“你變得越來越傲慢了，可誰叫你有傲慢的資本。”
梅爾斯輕笑半聲，她天賦也還行，在騎士中也小有名氣，不過和埃爾維斯完全不夠比，興許只有普莉菈，那位十九歲成為龍騎士的女王大人才有和埃爾維斯比肩的資格。她曾經坦蕩的向埃爾維斯承認她的嫉妒，偶爾還在和埃爾維斯吐槽，人比人真的會被氣死。埃爾維斯當初的回答是，該說你是心大，對什麽都不在意，還是覺得在意毫無意義放棄掙紮。
“什麽時候出發”
“現在。”
兩人就這麽朝著魔王的城堡前進。埃爾維斯對梅爾斯解釋，成為勇者那天腦子中突然多出很多記憶，那些記憶就有前往魔王城的路徑。是在夢中出現的怪事，如果不是清醒後枕邊多出個勇者的徽章，埃爾維斯是不會相信的。
路上梅爾斯充當了活躍氣氛的角色，她一蹦一跳，倒像個十幾歲的天真的孩童，她問埃爾維斯是不是在自創魔法，又說你知道嗎，我之前去找保羅發現他在當偵探，混得還不錯，你的建議挺有用的。
正如濺在大地上的血跡會風化，泥土會把血跡吞進肚中再次翻新;從中長出枝丫的狗尾巴草，欣欣向榮。仇恨就像墻皮一樣風化掉，落在地上又成了植物的營養。忽然，她下腳步，靜靜的看著自己身後的埃爾維斯，問：“你想發動政變，成為國王。”
“我無法理解，矛盾、階級是不可能改變的，白費力氣罷了，你連活在當下的勇氣都沒有嗎”
她是出於真心的疑惑，梅爾斯從來不能理解那些渴望改革的人，她想有什麽意義呢，所有的改變都會像小鳥遷移一樣離開，錯誤會再次發生，到時候所面對的將是更大的痛苦，不去改變，遵循命運，當個歇客，短暫的在這個時代的燈牌下駐足才是正確的選擇。
“你的情緒一驚一乍，就像劈裏啪啦爛掉的煙火。”
短暫凝固的氣氛中尚可管中窺豹出兩人此刻已經出現了觀念上的分歧，不過這都能提前料到，在埃爾維斯平淡的玩笑中，先前所有的話語都隱匿在二者的心中。
可以遇見的，未來沒有大事的話，他們註定不會見面了，為了維持記憶中美好的友誼，他們選擇逃避改變的對方。
“你說，一切都停留在當下將多美妙。振翅的飛鳥、嬉戲的流雲、湧動的黑柳，萬籟俱寂的世界，不會存在任何痛苦。”
梅爾斯又恢覆自己蹦蹦跳跳的動作，她從一顆石子上落到另一顆，隔著幾米的石子，提出自己的想法。
“那說明，他們停留在最悲痛的片刻。”
過了幾秒，埃爾維斯半開著玩笑:“客觀事物的存在與發展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移的。”
“我樂意發揮主觀能動性。”
梅爾斯抱著肩，沒有感情的反駁，而後自己到沒有忍住的笑出個真心實意的笑聲，沒人能比她更了解當下的埃爾維斯，這家夥從小到大都有點毒舌在身上，不過倒都成了無關緊要的玩笑。很久沒和埃爾維斯拌嘴，她的心中出現蒼白語言難以準確形容的情緒，或許是會少離多。
埃爾維斯又繼續自己的悶聲不語，他走的很慢，在前頭的梅爾斯也樂於等著他，等著他上前再跳到十幾米的前方，也許這也是專屬於二人的游戲。
短暫的、有趣的、難以忘懷的。
按照埃爾維斯腦海中的地圖前進，夜幕襲擊太陽前他們抵達了稍顯的破爛的村莊。埃爾維斯說，這是為勇者專門建設的村莊，他們似乎世世代代都只能生活在這裏，時間推移他們也逐漸多出幾分反感。
“哦，理由是什麽？”
“過不了多久就會知道了。”
“還真是把我不知道說得清新脫俗啊，你這家夥與其當魔法師不如去做個作家。”
他們談話的時候，一個面色詭異的女子走了出來，她說自己叫希利波特，很榮幸歡迎二位的蒞臨。說是歡迎，希利波特的肢體動作和神態中瞧不出半分的喜悅，更像是見到仇家還不得不偽裝出笑臉，或者有求於自己痛恨的人的屈辱。
有了其它人，梅爾斯又回到無所事事的看戲狀態，她有點後悔自己沒帶那把水果刀來。騎士有的擅長武器，有的依靠身體，梅爾斯是後者，而水果刀是她的興趣愛好，她喜歡看著在指尖掠過的刀鋒，光是看著它的移動就能打發一下午的時光。
“我們有要事相求，勇者大人的話肯定會答應的吧。”
希波利特露出僵硬的笑容，她的話可謂是道德綁架。埃爾維斯的記憶中，之前的村民還沒表現得這般明顯，想必是這幾十年來又發生了不好的事情，讓村民已經克制不住厭惡的痛恨。
“既然這樣，不應該給我們準備相應的報酬嗎，不求回報的騎士我上次還是遇到還是看的《堂吉訶德》。”
梅爾斯開口，小的時候她喜歡看王子和公主的故事，長大後到喜歡上理想主義者的事跡。埃爾維斯透過希波利特看向村莊裏面的場景，亂糟糟的房屋、被人為破壞的田地、眼神兇厲的村民，這種一切都是他的過錯的反應，讓埃爾維斯無比煩躁——他從未踏入這塊地方，總不至於因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錯誤
“能讓你們住進來本身就是報酬!”
希波利特的音量忽地尖銳起來，她咬牙切齒的看著漠不關心，甚至流露出厭煩的埃爾維斯，無名之火在心中燃燒，胸膛上下起伏，所幸一彈指不到，她就克制住自己的情緒，繼續扯著讓人哭笑不得的表情，期待希波利特暴怒的梅爾斯撇撇嘴。
“我們當然會給報酬。”
這幾個字如同禁忌的咒語，燙嘴。希波利特的呼吸聲極其重大，她直勾勾的看著埃爾維斯，眼睛沒有眨過一次，怕是眼睛充血也無法妨礙她的行動，她說:“雞、鴨，牛，還是什麽種子你們想拿就拿，錢這種東西，在這用不到，所以我們也沒有。”
難以想象這句話背後蘊含的事實。
他們進入了村莊，被人以仇恨的視線擁簇。硬幣從上向下墜落，在眼中的占比也逐漸增大，從而占滿整個瞳孔。梅爾斯尤其忠愛這五分錢的硬幣，她樂意去猜測正面的會是太陽還是月亮，可惜眼下不是供她玩樂的時間，手上拋著硬幣，眼睛卻盯著和希波利特交談的埃爾維斯。她覺得可惜，希波利特的神態充斥著不耐煩，肢體卻彬彬有禮，太無趣了。
“魔獸的襲擊”
“嗯，會在晚上來。”
這是為勇者準備的試煉地，專門送圈養的村莊，是村民無法逃離的噩夢。這一切的一切如同散播著濃霧的森林，包裹在泡泡的夢境，閉上眼睛、睜開眼睛都是如出一轍的現實——時刻圍繞在耳邊的嚎叫，如影隨形的摩擦聲在每個夜晚折磨著他們，窩在被子中去躲避窗臺的影子，即使它是自我恐懼所投射促的幻影，雞鳴的時候甚至還沒入睡，閉上眼睛就是天亮。
久而久之，晝夜的作息顛倒過來。
有人提出早些逃離這個鬼地方，隨之一呼百應，他們收拾好行囊，拖家帶口試圖逃離這個困境，踏上沒有終點的道路。灰蒙蒙的天空，在路上若隱若現的行人，僵硬的驅使著軀體，呆滯的前進，眼中唯有那通向自由的救濟。有的人面露喜色，是對未來的騏驥;有的人顫顫巍巍，流露出仿徨的神態，似是在憂慮離開後該如何養活自己——不過總歸會是新的開始——真的是這樣嗎
又回到了起始的道路，撥雲見霧出現的是他們的村莊，和離開前一模一樣的村莊，甚至太陽的高度都毫無變化，蜿蜒的小路俯瞰之下好似一副人的骨骼圖。風極強，激烈的拍打著村民蒼白冰涼的臉。
他們不信邪的又往前走，這次沿途中時時刻刻打下記號，樹幹上、泥土上，丟下撕爛的布料，再次出了霧霾，出現在眼界中的仍是他們的屋子。
伊刻羅斯在他們的耳邊喃喃低語:你們受難的人有福了，因為神的賜予是壞樹的好果子。但你們受難的人有禍了，因為你們將要哀慟哭泣。因為你們的祖宗行過同樣的事。
日覆一日的嘗試，他們得知這個村莊是巨大的牢籠，是不可見之物為勇者打造的勳章，他們不過是被圈養的可悲之物。
“我看不是活的好好的嗎。”
不用擔心錢財的煩惱，壽命比正常人長，永遠不會生病。無論是植物還家畜都比外面的新鮮。梅爾斯嗤笑他們是得了便宜還賣乖，這可是外界的桃花源，出不去老老實實的呆在這不好嗎，自由可是需要代價才能兌換。
“那魔物是真是假”
“都有。”
魔物只會在勇者誕生之際出現，並且勇者到來之前不會進入村莊，他們站在遠處靜靜地望著這片香格裏拉，等待勇者，等待自己的死亡。
坐在圍欄的梅爾斯，望向那片霧般的屍布，整個深林就是朦朧的墓地，她說:“從自由的角度來說，我寧願同情即將被我們謀殺的魔物。”
“我以為你會說不殺它們。”
“怎麽可能，我可不想被這些家夥吵死。瞧瞧他們的臉，他們自然是悲慘的，可我才沒興趣為他們的苦難買單，自己苦惱去吧，庸人!”
晚上到的時候，村民都躲在自己的屋中不願意出來，埃爾維斯也不惱，拖後腿的少了還是好事。他們兩人佇候著，一聲不吭，埃爾維斯坐在硬邦邦的東西上面，是打磨光滑的石頭，梅爾斯坐在軟綿綿的東西裏面，是紮成一團的羊毛。
過了一會，前方傳來了窸窸窣窣的竄動聲，越來越挨近，接著就是淒然的嚎叫。深林顛簸了一下，吱嘎作響的氛圍中冒出幾頭以埃爾維斯的知識儲備也未見過的生物，它們像魔物身上有動物的特征，最前頭的外形似狼，可也有著龍類的特征。它們是五爪的，也有三爪的，有的背上長著破爛的翅膀，有的頭上生者獨角獸的角，各式各樣的生物組裝在一起誕生的殘次品。
——多有想象力的存在啊!
魔物出來後，就竄脫出去的梅爾斯，一個劈腿便分屍一只。
——赫菲.奇布灼燒吧蠢動之物
不需要咒語，埃爾維斯也能使用魔法，可難得的機會他開始嘗試自己編寫的魔法書是否成功，方才念的咒語是《元素之書》的火之章第八項[天火]。比起魔法師普遍使用的咒語更加簡潔和方便，他在幼時就認為念出會被打斷的咒語在戰場上百害無一利。
“不愧是你，真厲害。”
跳到樹上的梅爾斯興致沖沖的看著地上被灼燒得痛不欲生的魔物，她並無半分同情。她認為死亡是屬於這些殘次品的救贖，救贖何須為其感到難受，況且作為人更應該去同情人。
他彎下身去看著地上的屍體，甚至連被火焰灼燒的痕跡都不存在，他們的身體內部不存在骨骼，也沒有器官，是純粹由魔素構成的生物，連替這片貧蕨的土地當肥料都做不到。埃爾維斯起身，打消掉用殘次品做實驗的想法。
他們回去村莊，方才的動靜也讓不少村民出了房間，讓埃爾維斯感到不解的是這些村民眼中的敵意瞬間消失，眼底還有著迷茫，早上的厭惡也消逝掉，那希波利特更是多出幾分無措。他們如同脫胎換骨，內心的負面情緒都在一瞬間釋放出來，留下的又都是那熱情好客的好村民形象。埃爾維斯視線再次放到屍體升華的場所，村民的變化或許和魔物有關，或者是魔物帶來這系列的改變。
不過這一切都與他無關。
希波利特躊躇著，帶來整個村莊的歉意走了上來，她一咬牙低下頭鞠躬道歉，對不起，聲音很大，驚醒林中入眠的鳥。不知為何，近些日子總是克制不住暴躁，有個聲音在夢中告訴他們一切都是勇者的過錯，催眠著他們的心理，那些埋藏在內心深處的不甘便順著這個外界的通道一股勁的釋放出來。
——是魔鬼蠱惑了我們的心志。
對於希波利特的措辭，梅爾斯淡淡的瞥了他們眼就自顧自的對著深林發呆，縱然他們是被蠱惑的，內心的厭惡也是真實的。不過梅爾斯除了覺得有些可笑外，倒並沒有真的怪罪過他們，當然也不打算赦免他們方才的舉動。
埃爾維斯平靜的回覆，好樹不可能結壞果子。
惡人從他心裏所存的惡，就發出惡來，因為心裏所充滿的，口裏就說出來。
——你是對的。
恢覆正常的希波利特不同於早晨的易燃易怒，她顯得非常的冷靜，她露出個淺淺的笑容，在埃爾維斯看來十分的刺眼，那是一種真摯的，卻總讓他感覺自己是在被嘲諷，那是最本質的情緒，源於希波利特感慨的話語。
那其實是前幾次的故事，到達希波利特這代的時候，他們反而失去了離開的興趣，正如梅爾斯先前說的那樣，他們認為活在這裏並無壞處，到達外面有什麽意義呢，還要思索於如何賺錢，若是生病又將遭受軀體上的痛苦，甚至於各種人際的矛盾。
先代有過和勇者作對的經驗，最後被教訓得很慘，說到這件趣事希波利特輕笑半聲。
她說:“你們神眷者身上有著自己都沒有發現的傲慢，當然，擅自仇恨的我們也是罪孽本身。”
“這個村莊到底是怎麽回事你們身上的氣息很奇特。”
“不是都說了嗎，我們是你們勇者的徽章，小小的魔法師大人。”
不曉得這個村莊的人是不是都這般能說會道，埃爾維斯沒有繼續扯下去的欲望，把梅爾斯叫上便離開這個古怪的地方，不安的心緒放蕩在每一處脈諾。他們走了不只幾刻鐘，這期間二者沒有說過半句話，直到吹起一陣清風，埃爾維斯開口了。
——其實，以前的勇者都沒有選擇同伴。
——嗯。
——我也不應該這麽做，魔王城只能我進去，這也是夢中所說的。
——嗯。
——我.....。
——不說的話，之後我也沒機會聽到了，你知道的，我們多半不會見面了。
——我在恐懼。
梅爾斯停下步伐，她很難想象埃爾維斯這種人會感到恐懼，下意識認為這又是埃爾維斯無趣的玩笑，可她轉過頭，居然在埃爾維斯的臉上讀出了慌張，那是一種信仰崩潰的神情，和他們第一次見面的情況相同。於是梅爾斯難得心軟了，可她又能說些什麽呢
她不過是說出舉重若輕，不痛不癢的安慰:“這沒什麽恐懼的，其它勇者做到你也能做到，一切存在於未來的都不需要恐懼。”
他伴隨著梅爾斯的安慰跨進了魔王城。從外表來看這倒是座極其美麗的建築，周圍種著數不勝數，種類齊全的花朵。他甚至在其中看到了只有在富饒之所才會出現的花精靈，代表祥瑞與美麗的花精靈盡情的花海中嬉戲。於是更顯得被譽為魔王住所城堡的詭異，這一剎那，埃爾維斯恍惚地覺得自己又回到了才被□□撿到那年。
他有一種自己從未成長的感覺，不，是他確實從未成長過。
他推開門，進去了。
城堡內部到有些魔王的韻味在，幽深的走廊，若隱若現的火把，仿佛下一秒就將熄滅，可擡頭看去，是漫長的星河編織的天空，那每一顆的星星都仿佛有自己的生命，在這下面你將失去對空間的感知。
他又往前走了幾分鐘。
來到主廳的地方，而後他看見了疑似魔王的男人。說是疑似因為他太過於憔悴，連被□□撿回來的孩子都比他看著健康，他的疲憊從靈魂延伸到□□的每一寸，他的皮便獨是骨頭外的皮，隨時可能掉下來的感覺，這樣的人出現在歐菲列只會被當作需要救濟的病人，可埃爾維斯又能從他身上感受到那龐大的魔素。
像是溺水者揮動翅膀，見到漂浮在水面上的枯木，他的眼眸中似乎散發出一種活力，那是見到等候已久的希望，飽含喜悅又帶著幾分遲疑，遲疑是否是在長久的等待中產生的幻覺。而後，那濃郁的魔素便鋪天蓋地的至上而下的擠壓，埃爾維斯並不困難的停滯了這系列的魔法。
內心雖然有困惑，忐忑的心思無不折磨他，然而手上的魔法一刻也未曾停止，藍色的光芒、黃色的光團、青光點點凝聚、繚繞著紅光的火焰，四種元素迅速的融合在一起，他們彼此排斥又不斷的融合，最終不受控制的在魔王的身上發生爆炸。
埃爾維斯並不打算憑借這次的魔法擊殺掉魔王，不過是為接下來的魔法打掩護，可令他詫異的事情發生了。魔王收回所有的魔法，將自身變成和普通人一樣的體質。他看到了魔王臉上那抑制不住的期待，在這置人於死地的魔法下，魔王選擇擁抱一切的爆炸，親吻死亡。
無法理解。
無法相信，發生在眼前的事實。
不斷的沖擊著，大腦的理智。
為什麽，放棄掙紮
為何，流露出，期待死亡的神色
不等他去深思這一切，數不清的聲音沖擊著他的大腦，吵鬧的、喧響的爭吵聲、心底的咒罵、嫉妒的怨恨，就像是有人用錘子敲擊他的骨頭，把骨頭碾碎，而他只能看著這一切，劇烈的疼痛，篝火上炙烤著他的靈魂，一只只螞蟻從四肢百骸中爬出來，鉆進他的肌肉、內臟、骨骼，緩緩的蠕動；炙熱與冰冷，有旁人摒棄的視線，似乎想將他挫骨揚灰。
這是最本質的恨意，短短幾秒種就快要讓他的腦袋爆炸，大腦失去思考的能力，被動的承受人類的仇恨。
緊接著，一個外表是人的生物走了出來，他有著頭長而卷的黑發，從神態上看到比方才的魔王健康許多，不過也好不到哪去，他的眼神是淡然的，那種心如死灰的平淡。
“你現在有兩個選擇，一個是知道真相，另一個我會送你離開，這一切的記憶都會消失。”
“真相，我需要真相。”
他甚至不需要思考，埃爾維斯就做出了決定。他的衣服被汗水浸濕，額頭此刻還掉著汗滴。他迫切的想知道魔王的一切，因為他有種預感，這與他一直以來的困惑有關系——人是否能失去罪孽，獲得自由，哪怕迎接他的是萬丈深淵，他也要得到眼前的真相。
“你們勇者到都一個德行。”
男子閉上眼，說出了魔王的真相。
這個世界上存在一種特殊的自然現象，它被稱為流溢，如果世界上的罪失去了平衡，具體表現為戰爭、災荒等現象，流溢就會發生。流溢發生後，魔力強的生物會被洗滌，死去，化作世界的養料。或許是神認為這個現象不尊重生物的生命，祂選擇通過另一種方法維持世界的罪，那就是制造魔王。
每一個種族都有自己的魔王，不過稱呼方法不同。魔王會吸收這個種族的罪孽，等罪孽到達頂峰後，就會選擇合適的勇者來討伐魔王，魔王死去後，罪便會回歸初始。
魔王並不真正的死去，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再次醒來。
魔王必須承擔這些罪，人類的咒罵、仇恨無時無刻不發生在他的身上，做不到無視，也無法死去，只能渾渾噩噩的活著，等待你們人類的罪失去平衡，等待我選擇的勇者來殺他，死亡的那一刻是他最為自由的剎那。
“生物的罪不由生物承擔，反而由被制造之物承受，真是諷刺。”
男子的眼神無不哀傷，他說魔王和夢魘是一起被制造出來的，但是夢魘無法死去，不過值得慶幸的是夢魘不用承受魔王所承受的痛苦。可他看著魔王的痛苦，也在痛苦，他們是唯一能陪伴對方的存在。
“這一切實在是太過荒唐.....”
“更荒唐的還在後面。”
其中，魔王的能力卻是來自於神眷者，尤其是那些飽含痛苦而死去的神眷者，他們臨死前的魔力會成為魔王的主要養料。有一次勇者沒能殺死魔王，因為死了太多厲害的神眷者。
說到這，男子看了眼埃爾維斯，他說:“如果你死去的話，或許魔王會有離開這的能力，不，或許會重新以流溢的姿態凈化這個世界，如果真能這樣我還挺期待的，期待他的解脫。”
這句話，讓埃爾維斯的手腳冰冷，他未曾一刻不痛恨自己的身為魔法師的身份，未曾一刻不厭惡自己的誕生，因為他是魔法師，所以家人被害死，因為他不必要的仁慈，□□被傑拉米殺死。
他的存在本身就是莫大的災難，他甚至有過自我了斷的想法，可夢魘的這番話豈不是在說，你如果死去，也是莫大的罪孽。
他的出生是罪，死亡也是罪，既然這樣他的個體不就是罪本身。
否定自己價值的判斷，埃爾維斯克制不住自己的發抖，為了證明自己的價值，他去和貴族魔法師聯手，為了取代如今歐菲列的國王，他打算按照自己的方法去治理這個國家，至少讓一部分人過上更好的日子，讓一部分的矛盾消失。
那樣的話他就能稍微承認自己的價值，承認自己有資格活著。
“一切都是罪本身。”
他捂著腦袋，說到底人類都是罪孽本身，依靠人類自己永遠無法獲得快樂，不然魔王也不會一而再，再而三的誕生，整個故事中魔王是最無辜的存在，他們勇者自以為是拯救世界的人，可他們真的有成功拯救了什麽嗎
像是沒有註意到埃爾維斯此刻的不對勁，夢魘平靜的開口；“有的勇者受不了這一切選擇死去，有的勇者選擇盡量改變這個世界，那麽你呢埃爾維斯，你的選擇是什麽？”
——獲得快樂。
這是個從未聽過，也從未想到的回答。
“我要獲得快樂，因為我不能死去。”
不能成為毀滅世界的兇手，不是大愛發作，自己的價值全部堵註在此。他半只左手捂著臉，透過指縫的眼神十分的瘋狂，可語氣卻又萬分的平靜:“人是無法獲得快樂的，因為他們是罪孽的，反反覆覆的，所以我要強迫他們獲得快樂，以我的手段。”
他看向夢魘——你，有興趣和我做筆交易嗎，一筆關於可以獲得自由的、魔王的交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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