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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伯森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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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伯森特

耳畔充斥著常人聽不見的噪音,密密麻麻的吵鬧聲、痛不欲生的叫喊、無數惡毒的詛咒圍繞在腦海。文伯森特的每一天都和惡意相伴而生。

起先,文伯森特還會因唯有自己一人聽見聲音而痛苦。清醒,噪音不曾斷絕,又如影隨形的浮現在夢中,好似這些負面情緒是他身體的組成部分,和眼睛、鼻子、血肉相融,妄圖擺脫是錯誤的舉措。

那段時日,文伯森特無時無刻不想著死去。可他竟連死亡都無法擁有,神剝奪了他僅有的自由。

他蜷臥在屋中的床板,身上裹著棉質的鋪蓋,避免和外人交流。每當與人接觸,盤曲在腦海中的噪音就會肆意增長,光是維持站立便會耗盡所有的氣力、躲進被子裏逃避陽光的照射。他是石斛蘭,喜愛溫暖卻接受不了太陽的恩賜,蜷縮著身子,透過被褥的縫隙看向外面的世界,把自己視作人人喊打的老鼠才感到些許心安。

村莊的人憂慮他的健康,每天上門勘察文伯森特的情況。他們笑著笑著,永遠笑著,帶來面包、米飯或者面,刺眼的笑容讓文伯森特幾乎踹不過氣。他的心中湧現出現巨量的困惑,疑惑村民之前還不待見他,可為什麽隨著時間的流逝,村民卻開始為他著想、替他擔憂,天壤之別於從前。

倘若不是魔法告訴他村民的靈魂沒有發生改變,他都要忍不住來場驅魔儀式。

文伯森特呆在屋中,月升的時候他提起些精神氣。人入睡後,人的惡意也隨之減少,他的癥狀便會得到稍微的緩解。通過月光投射進屋中的亮度,文伯森特呆楞的註視著鏡中的自己,慘白的臉色,冰川當作面膜覆蓋在臉上,是從墳墓中爬出的屍體,沒有生氣。

裹緊被子,他拖著棉被緩慢、僵硬地走出房門。月光拉長他的身影,他和被褥的影子同大地融合,落在地上變成圓滾滾的生雞蛋。

夜幕中閃爍著零碎的星,它們並非真實之物,是星之海。傳說中夢魘生活的地方,是投射在天空下的倒影。正常人將他們認作客觀存在的星星,從外貌上看兩者也並無區別。魔法感知力強的人則能透過夜幕看到真實的星空,他們更加的艷麗、光彩奪目。

漫天星河倒映在文伯森特的眼中,他喜歡星空下的隱秘寧靜。雙腳放在椅子上,兩只手抱著腿,文伯森特仰頭,呼出的氣變化為層層白霧,文伯森特拉緊些棉被,阻止冷風往衣服內吹。人類恐懼黑暗,畏懼黑暗,文伯森特卻能在黑暗中體會到久違的、獨屬於他一人的安寧,感受到嬰兒孕育在母體羊水中的溫暖。

文伯森特沒有幼時的記憶,他失去了母親、父親,靈魂的棲息之所。

村莊的人說,他是五年前被總愛去山上打獵的大克雷吉撿回來的。回家的途中,大克雷吉註意到昏倒在村莊門口、莫約十三歲的文伯森特。當時是難得一遇的寒冬,有時還能在樹枝下撿到僵硬凍傷的鳥。大克雷吉怕人凍死,也覺得自己遇到不幫忙,後半生都將受到良心的譴責,就連忙進村叫人來搭把手。

“這麽冷的天氣,你呆在外面幹什麽我看你這衣服也不像沒錢的樣子。你從哪來的”

少年的服裝單看款式稱不上華麗,大克雷吉簡單的摸了下就知道布料絕非便宜貨,看似輕柔薄霧,實則保暖效果比普通的棉襖還好。

大克雷吉的家中只住著自己的孩子,人們稱他為小克雷吉。他的妻子則在幾年前因病去世。大克雷吉趕了十幾天的路去城內找醫生,醫生都說按現在的技術救不了,找魔法師說不定有一線生機。他找到的魔法師收取的費用大克雷吉砸鍋賣鐵也達不到,無論他如何跪下苦苦哀求,魔法師僅僅是冷漠的說,沒錢看什麽病。

等大克雷吉帶著不保證能治好的醫生回去的時,他的妻子已經去世三天了,還是村莊其它人幫忙埋葬的,他連妻子最後一面也沒能見著。

小克雷吉哭得啞掉嗓子,連和大克雷吉打招呼也做不到,說出的話破鼓風機似的,難聽死。大克雷吉拿出剩下的錢給醫生,說麻煩你一路趕過來,這些是行車費。醫生拒絕掉,免費的幫小克雷吉配了幾副藥,藥引都能在山中找到。醫生讓大克雷吉拿這筆錢照顧好自己的兒子。

自此以後,大克雷吉憎恨魔法師。

起先大克雷吉不願救人,那意味著家中又要多出個吃飯的嘴。可看到躺在雪地中的文伯森特,大克雷吉恍惚之中想到自己的妻子。他的妻子當初是不是也在床上冰冷的等待死亡,沒有任何人能救她,想活下去卻只能一秒又一秒的等待死亡,哭泣、仇恨最終都化成死亡的嘆息。大克雷吉不由思考,如果第二日看到少年的死去,他真的能做到無動於衷嗎,真的能做到置身於事物,認為他的死亡和自己無關嗎

等他反應過來,喉嚨已經發出聲響呼喊他人,身子比大腦更快的反應出心理真正的想法。

答案顯然是有關。

“你不會是個啞巴吧那難怪會出現在這了。”

大克雷吉不太懂貴族間的事。他常聽村裏的大媽說八卦,久而久之就形成了對貴族的主觀刻板印象。他猜測少年可能是因為身體殘疾才被丟棄的,也有可能是被兄弟姐妹陷害。直到後來大克雷吉才發現少年不是不會說話,只是不喜愛說話,也不願意親近人,嚴重的時候會因為接觸到人而昏迷。

大克雷吉把人留在家中,少年也能和自己的孩子做伴。自從妻子死去後,小克雷吉日益的沈默寡言,想到小克雷吉以前總愛笑著在家中等自己回來,晚上他們一家窩在院子裏講故事。他的心不由緊縮,大克雷吉更恨魔法師了。

“你好像很討厭我,為什麽”

小克雷吉說的第一句話是兩人見面後的第三天,彼時小克雷吉正滿十二歲。他對於自己家中多出個吃飯的嘴沒有意見,文伯森特會幫忙做家務,他學東西很快,過目不忘。村莊的人都誇文伯森特是個聰慧的孩子。順便一提,文伯森特的名字是大克雷吉和村莊中居民的一起想出來的,他們也不知道有什麽美好的含義,不過總歸是個不錯的名字。

“我沒有討厭你。”

站在凳子上洗碗的文伯森特聽到小克雷吉的話停下手上的動作,他跳下凳子靜靜地望著站在廚房門口、眼神中透露出不解的小克雷吉。

“那你為什麽離我這麽遠。”

小克雷吉意有所指。他的語氣十分平穩,不像孩童應有的說話方式。他不討厭文伯森特,但是對文伯森特也沒有好感。感情永遠是雙向的,小克雷吉沒有倒貼冷屁股的愛好,別人不喜歡他,他也沒有喜愛別人的理由。尤其是當他想同文伯森特打好關系的時候,文伯森特發青的臉、顫抖的身子,那種發自內心的害怕讓小克雷吉感到疲憊和厭惡。

“爸總說不能強迫你,因為你肯定是經歷了不好的事才會變成這樣。”

“可我憑什麽要因為你的遭遇委屈自己”

剛見到文伯森特的時候,小克雷吉還有點別別扭扭,他其實算是個有趣的孩子,穿著棕色的亞麻布短袖長褲,會帶著村裏的孩子玩捉迷藏、抓泥鰍,整天都無拘無束的快活著。自從母親去世後,所有的人看向他的目光都是同情和憐憫,而小克雷吉討厭這種視線。

興許是他的自尊心在作祟,他不喜歡自己被當作弱者。每處於這個視線,小克雷吉就會想到當初趴在母親床邊的自己,想起什麽都做不了、無能為力的自己。他不能像父親那樣出門找醫生,他也不會照顧母親,每天憂愁個臉,反倒讓母親安慰自己。如果他當初在有用點,把母親照顧好的話,等父親回來母親是不是就有活的希望

一想到自己也是殺害母親的兇手,小克雷吉就對自己產生了無法控制的厭惡。他不像父親那樣對魔法師只有恨意,他還羨慕著、崇拜著他們,為什麽自己就沒有這樣的天賦他想著想著,又開始了對自己的仇恨。

“我並不討厭你,我....”

文伯森特完全不會說話,他嘴笨的不斷重覆這句沒有意義的言論。他不討厭小克雷吉,也想和小克雷吉打好關系,做朋友。可當他靠近小克雷吉時,那些來自內心的詞語就會鉆進他腦中,小克雷吉對自己的反感、詛咒,對魔法師的憤怒、不甘全部傾洩在他身上。他能感受到小克雷吉內心深處的孤寂,他最真摯的醜陋一五一十的袒露在文伯森特眼前。

文伯森特卻並不反感小克雷吉,反而因這些情緒對小克雷吉有了更多的好感。縱使心中有萬般惡意,也不會將他們發洩出來。可是,他仍然無法克服身體的本能反應,只得近乎狂暴地回避所有人。

小克雷吉打斷文伯森特的解釋,他說:“我知道,你不討厭我,就像我不喜歡你。”

“你當初拒絕了和我握手,所以我不喜歡你。”

過了幾秒,小克雷吉別過頭,補充的說出自己不喜歡文伯森特的原因。小克雷吉對於這個將長期住在家中的新朋友很好奇,他以前從沒見過這麽好看的人,和他完全不同,讓人心生羨慕。所以他當初走過去,伸出手,這是小孩表達善意最簡單的方法。

可那個時候,文伯森特恐懼的望著他,對於小克雷吉伸出手,所表露的善意流露出慌張,選擇了回避。更甚者文伯森特沒有控制住自己的惡心感,當著小克雷吉的面吐出了鮮血,渲染出紅色玫瑰的地板刺痛了小克雷吉,這也是文伯森特對小克雷吉自始至終有愧疚的原因。

沒有對錯的事情,帶來了兩個小孩之間的不可調和的矛盾。

總的來說,文伯森特不是個討人喜歡的家夥,但也絕對不會讓人真心實意的厭惡。如果他不是魔法師的話,或許過個幾年和小克雷吉的矛盾也會在雙方的成長下而化解。可惜他是魔法師,被克雷吉一家所仇恨的魔法師。

文伯森特一直隱藏著這個秘密,他慶幸自己沒有使用過魔法,否則大克雷吉根本不會讓他住在家中。另一方面,文伯森特不覺得擁有魔法是值得驕傲和炫耀的事情,他時常想自己所經歷的一切都是身為魔法師的詛咒,如果是這樣,他寧願當個普通人,簡簡單單的活著,而非生活在永無止境的惡意中。

本來,他都做好隱藏一輩子的打算。

14歲的那個夏天,文伯森特和小克雷吉在河邊抓晚餐需要的魚。小克雷吉不願待在文伯森特的身邊,他冷眼看著文伯森特一言不發的往河裏面走去,那個眼神的含義是既然你這麽害怕我,那我主動遠離你。太陽暴曬著,文伯森特熱的流汗,可他卻感受到股寒風從皮膚進入到血液,蔓延到全身。他幾度想開口叫小克雷吉回來,河流急湍容易出事。嘴唇蠕動,文伯森特沈默的閉上嘴巴。

我應該怎麽做

他一邊在心中質問自己,一邊沿著河岸線撿田螺。剛蘇醒時,不只是人類的惡意,連動物的情緒他也能全部聽到,他們對成為食物的恐慌,吃下去的每一口食物都變成了刺向心臟的刀,你殺了我、我殺他們。除此之外,還有那些未知的生物,文伯森特猜測可能是花精靈、或者說傳說中的龍。

對於非人類的種族,文伯森特還能做到無視。可和他一個種族的人類,不但擁有最多的惡意、還有最豐富的惡意,他們能為細小的事情吵架,為意見不合去殺人,愛和恨,追逐和排斥,人類可以同時擁有兩個相反的極端。他始終不知道如何像個正常人那樣活著,是應該裝作自己什麽都聽不到的樣子嗎

還是說,死亡才是屬於他的救濟

“呼啦!”

外來的聲音擊碎了文伯森特的思考。

小克雷吉不知何時走到河中深處,他踩滑了石頭,自己都還沒反應過來,整個身子就已經完全落進水中,掙紮的動作帶起一陣又一陣的水花,遠處正在釣魚的村民發生尖叫,丟下魚竿奔跑過來。

呼救聲在文伯森特的耳邊響起,害怕、害怕、害怕,大腦不斷重覆這幾個單詞。他體會到了小克雷吉對死亡的恐慌,我不想死,我不想死,爸爸、父親、爸你在哪,救我、快點來救我!

我不想死啊!

水流愈發的急湍,這條河水的盡頭是瀑布。不說小孩,就算成年人掉下去也必死無疑。文伯森特不知道什麽時候跪在了河中央,呼吸聲開始急促、沈重,心臟在錘擊般的跳動,他感受到了小克雷吉如今經受的痛苦,刺痛的水流、淹沒喉嚨的水。

他終於擡起手,文伯森特不需要同普通魔法師那樣吟誦咒語才能施展魔法,不需要借助外物,對他來說只要心中有想法,奇跡就能自然而然的降臨。

他不希望有人死在自己的面前,不希望朋友死去。

一只被風吹起的小鳥,最後又被風穩穩當當的放在地上。小克雷吉趴在泥土上,水滴順著他的發絲落在地上。他大踹著氣,眼睛因為水霧還有點模糊,耳朵像被蒙住了塑料袋,聽不清任何人的話。他的第一反應不是劫後餘生的慶幸,小克雷吉擡起頭,眼睛死死的盯著前方脫力的、坐在河邊緣的文伯森特,指尖死死的嵌在手掌中心。

文伯森特完全沒有註意到小克雷吉刺眼的視線,他發現當他施展魔法的時候,一直在腦中叫騰的聲音竟安靜下來,明明沒有做過,但他隱隱約約有種直覺,如果這份魔法用於破壞,那他獲得的寧靜將會更加的長久。

—去破壞吧,把一切不寧靜的事物全部毀滅。

—去毀滅吧,飽含惡的生物不存在生命價值。

這個新奇的發現讓文伯森特詫異中帶著點興奮,和隱藏在興奮下的膽怯。他不敢去思考這份直覺背後隱藏的含義,害怕自己遲早會被惡所掌控,成為導致自己痛苦根源的一員。

村莊其它人對魔法師的恨意並沒有克雷吉一家大,平時更多的是在附和大克雷吉,幫助他走出妻子去世的折磨。當文伯森特施展魔法後,他們只是吃驚,隨之就是為小克雷吉的劫後餘生而松口氣。最先丟下魚竿的村民想說點什麽,卻想起小克雷吉還在這裏,又訕訕地閉上嘴,水流持續不斷的急促地沖刷石頭。

文伯森特不知道周遭人的覆雜想法,他強迫自己站起來,一步又一步、緩慢而堅定的走向小克雷吉,咋一看比掉入水中的小克雷吉還要落魄。他呼吸著,大力的呼吸緩解自己的腸胃的不適,胃液的倒流,到達小克雷吉身邊時,他感受到從未有過的惡意,讓他快控制不住即刻逃離,但他沒有逃避,而是選擇面對所有的、小克雷吉對他的厭惡。

“你看,我沒有反感和你的接觸,我不討厭你。所以現在,我還可以和你做朋友嗎?”

小克雷吉平靜的註視著文伯森特的舉動,他措不及防的想到了母親死去的樣子。那個晚上,母親顫顫巍巍的握住他的手,她的雙手冰涼,小克雷吉不知道說什麽,只是不斷的對著母親的雙手吹氣,好像那樣寒意就能從母親的身上離去,死亡就能被吹走,母親便能從潮濕的木板上起身,再次溫柔的撫摸他的臉龐,說一句辛苦你啦,我沒事了,去吃飯吧。

他一直等、一直等,等待的卻只是停止跳動的心臟。小克雷吉把文伯森特的臉龐和母親結合到一起,好像對他說話的是自己的母親。母親告訴他不要怨恨自己,我的死亡和你沒關系,不是你的錯。可是如果不是我的錯,那心中的憤怒又該向誰發洩小克雷吉抿著嘴,他冷冷的看著文伯森特,看著文伯森特,就像當初文伯森特拒絕掉他的伸手一樣,他同樣無情的拒絕掉了文伯森特的善意。

他說:“憑什麽”

“憑什麽像我這樣的人都能活下來,我的母親卻必須死!就因為你是魔法師,而我遇到了你嗎”

文伯森特沒辦法給出小克雷吉任何有用的回答,他的雙臂、雙腿還在顫抖著,不管怎樣,他都做出了改變自己的第一步,所以面對任何的磨難他都得去面對它,接受它。文伯森特看到血,那是小克雷吉被水沖刷所留下的痕跡,是小克雷吉經歷過死亡的證明,他遲疑著,躊躇地說:“我們回去處理傷口,可以嗎”

這句話是把小克雷吉從狂風暴雨中往大陸上拉扯的船錨,把即將被風浪吹走的小克雷吉留在了原地。小克雷吉突然感受到那傷口帶來的疼痛,就像是巖漿潑過。他反應過來自己是在無理取鬧,他在對一個救過自己的人脾氣。這個發現讓他他幾乎快要落淚,他再次敗於自己的軟弱。

“求你了....離我遠點、離我遠點.....”

即使這樣,小克雷吉也找不到任何解決的方法。小克雷吉抱著頭逃避文伯森特的存在,這樣對兩人都好,如果從一開始就不見面的話,就不會有如今兩難的境遇。他做不到接受文伯森特的善意,也無法釋放自己的惡意,反反覆覆的說著對不起、離我遠點、求你了幾個詞語。

文伯森特看著小克雷吉的狀態,他想,是我讓他這樣痛苦的嗎?沾著點點血跡的石頭,害怕顫抖的身軀,文伯森特恍惚間發現自己是造成眼前情況的罪魁禍首。小克雷吉之所以溺水是為了遠離他,他有叫住小克雷吉的時間,可他沒有帶小克雷吉遠離災難,放任小克雷吉走向災禍。他是間接殺害小克雷吉的真兇。如今他這個真兇還在乞求受害者的原諒,他不安起來,不自覺的一步兩步的又遠離了小克雷吉。

大克雷吉很快就收到消息趕過來,他從村民的三言兩語中得知了事情的全貌,包括文伯森特身為魔法師的事實。他緊緊的抱著自己的孩子,一直等著,等著小克雷吉可以放心的哭出來,他拍著小克雷吉的肩膀,為他擦拭淚水。

而文伯森特在遠處看著他們,他不敢上前,也不敢離開,只有沈默能讓他保持存在的勇氣。

最後他連存在也消失了,在大克雷吉覆雜的視線中離開河岸。

文伯森特不敢回到家中,說到底那並不是他的家,他不過是屋中遲早會離開的過客。有村民提議去他家借宿,文伯森特沒有遲疑的拒絕掉,如果因為他災難又降臨了怎麽辦他不敢賭這個可能,不敢繼續去散播痛苦。

他無時無刻不經歷著別人的痛苦,知曉痛苦帶給人的影響,便不想再讓人遭受到痛苦。

夜晚降臨的時候,文伯森特在萬籟俱寂的河邊坐著。他呆呆的看著河中的魚,聽著偶爾響起的青蛙叫聲,天地之間他是可有可無的存在。不對,或許對於天地來說,他是不需要存在的事物吧。

“對不起。”

打破天地之間平衡的是大克雷吉。他安頓好小克雷吉,等他睡著後就沿著村莊從門口尋找文伯森特。如今,大克雷吉也處於莫大的困惑中,他感謝文伯森特救了自己的孩子,感謝魔法的存在,不然自己又將失去另一個家人,帶來人生中第二大悲傷。可是,第一大悲傷也是因為魔法師而誕生的。

他做不到恨文伯森特,也做不到用像以前對待文伯森特的態度面對魔法師。他開始認為自己可恥,對待文伯森特,一個什麽都不知道孩子,一個救了自己兒子的孩子,卻只是因為對方魔法師的身份就去仇恨他。說到底,魔法師只是個職業,和醫生沒有區別,是人的過錯加持到魔法師上。

大克雷吉都知道,可知道是一回事,做又是一回事。

末了,大克雷吉能說的也就只有對不起三個字。

“你在悲傷,可這並不是你的錯。”

文伯森特的語氣在這瞬間變得成熟起來,他一下子變得理性。大克雷吉沒有錯,小克雷吉也是正確的,因為錯誤本身是由他引起的,是他擅自闖入兩人的生活,是自己無用的固執讓小克雷吉選擇遠離他差點被溺死。這一切的悲傷,追根溯源是他造就的,錯誤是他,真正該道歉的也是他。

“這不是你的錯。”

文伯森特盯著大克雷吉又說出這句話來。他知道大克雷吉對妻子的死亡至今仍抱有愧疚,會時不時想如果我當初沒有離開會不會又是另外種結局。大克雷吉明白沈湎於悲傷和愧疚於事無補,他還有一個兒子,另外的家人。可對於自己的埋怨始終存在。

這些年,很多人都對大克雷吉說過這不是你的錯,但都不如文伯森特對大克雷吉給予的肯定有用。因為都是魔法師的原因嗎還是此時此刻的文伯森特有種讓人信服的氣質,看著他似乎就能理直氣壯的說出這一切都不是自己的罪孽,而是旁人的錯誤。是的,文伯森特是個可以把所有人的負面情緒吞噬掉的黑洞。望著他,註視著他,便是在對自己的錯誤懺悔。

無時無刻沈浸在妻子死亡痛苦中的大克雷吉,在這一刻全部的情緒終於得到了傾洩,而後放聲的哭了出來。他不斷的重覆著對不起、對不起,從那懸崖邊緣走回到了平整的大地上。

現在沒有人可以責備他了,包括他自己。

文伯森特安靜地聽著大克雷吉的嚎啕大哭,平靜地凝視著他的贖罪。

後來,大克雷吉還是邀請文伯森特一起回家。他說,小克雷吉並不是真的討厭你,他只是不知道如何面對你。文伯森特說,嗯,我知道,所以他不應該繼續受到折磨。大克雷吉知道了文伯森特的選擇,他緘默幾秒後開口:“有需要的話,記得找我來幫忙,我們應該可以稱為家人。”

文伯森特沒有回答,他一言不發的送走了大克雷吉,大克雷吉的影子在月光下越拉越長,直至消失到泥土中,世界又回歸了安靜。

朦朧的夜色開始流動,而文伯森特是流動變化中不變的風景。

他又重新坐到地上,如今他做好了離開的準備,真正的離開不需要和別人打招呼。

河中是倒影,透明的、一閃一閃的倒影,水流聲暗啞而低沈,文伯森特想,如果我是影子多好,如果影子能代替我存在多好。那樣他就失去了所有的煩惱。可是如果影子是我,煩惱還是存在的,文伯森特的腦袋傾斜點弧度,河中的他也隨之傾斜。

籠罩在文伯森特身上的是單純的徒勞,他知道即使自己是影子,□□本身、思維本身還是會產生相同的想法。他什麽也沒改變,都是飄渺的惆悵,山谷中的霧氣哪怕散開,第二天也會再次匯聚起來。文伯森特是如此的無力和莫名其妙的哀傷,以至於他控制不住自己想要離去的想法。

我本就該死去。

天地間不再和諧,他是多出來的那個音符。他呆在這,讓整個世界變得突兀起來。文伯森特想,或許我存在才是意外,假如大克雷吉那個晚上沒有救他,他早就死去了,活著才是他的假象。

他摘下片垂到河邊的葉子,葉子在魔法的加持下邊緣更加的鋒利,連石子也可輕而易舉的切開。拿起葉子的時候,文伯森特的手還在顫抖,可隨著葉子越發的靠近皮膚,顫抖停止了,腦海中不斷的惡意也停止了,屬於他的寧靜在死亡的這刻終於到來,這是多麽幸福的事情啊!

寧靜的世界,我終於找到你啦—!

蜂蜜從蜂巢中掉落出來並融化,周圍的空氣變得稠密。文伯森特逐漸喪失時間和距離感,神情恍惚間發現連天空都變得更加接近,月亮也不在發白,他好像擡起手就能捉住月亮,再拿月亮舀起河中的樹、花、草。星星也終於疲憊於一直掛在空中,一下、兩下,晃動著,想從天空中來到地上,回歸到文伯森特的眼中。

下一秒,天空又重新掛在天上。文伯森特恢覆了清醒,河中一小片漿果的染色劑提醒他剛剛發生過的並非虛幻的夢境。

這不是生命頑強的證明,而是對文伯森特的發問。

手上的葉子失去魔法恢覆到柔軟的狀態,順著河流自上而下的漂浮。這次的恐懼是由文伯森特自己發出的。

我到底是誰

安寧你為何遠離我

“嘩啦!”

文伯森特撲進河中,任由水在他的喉嚨中演奏讚歌,任憑風的嘲笑。人類明明是如此的脆弱,即使骨頭堅韌,在自然的重擊下也不堪一擊,平衡稍微的改變就能置人於死地。

但是為什麽,我不一樣

為什麽還活著!

文伯森特跪在地上,嘴唇、眼角都是濕潤的,他的心臟停止不了跳動。人們逃避現實的方法,他做不到。他的臉色更加煞白,白的是雪在鏡中的反射。他望著湧動的水中自己不安的倒影,想法克制不住的從血液中流到腦袋。

我到底是誰

從未如此不安過,他為自己的一切而不安。

在這個充滿惡意的世界中,連自己身份是誰都不知道的人真的是人,而不是一個儲存惡意的罐頭嗎?

“我活著究竟是因為什麽.....”

沒有人能回答文伯森特的問題,青蛙一如往日的呱呱叫喊,水不斷流逝,風吹著樹葉,樹葉沙沙響,他們按照自己的身份各行其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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