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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章臺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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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章臺柳

章臺柳,章臺柳!昔日青青今在否?

——唐·韓翃《章臺柳》



葉鏗然從沒想過自己有朝一日會來這個叫章臺的地方。

更想不到,自己是以女裝的打扮混進來的。

葉鏗然是長安城的一名金吾衛校尉,為人正直冷峻、不茍言笑,這天上司突然扔了個棘手,哦不,堪稱變態的任務給他,說章臺潛伏著一個女殺手,前幾日刺殺宰相張九齡,雖然沒有得手,卻身法輕捷、出手狠辣極為危險,讓他務必在十日內抓捕疑犯歸案。

章臺這個地方從漢代起就開始出名,是美女雲集的煙花之地,到大唐建都長安,這裏更成了青樓賭場聚集、尋歡作樂的銷金窟。

作為一個將門世家出生的軍人,葉校尉很有原則,讓他到章臺明裏尋花問柳,暗中查案抓人,這種事他打死也做不出來,幾次他硬著頭皮剛邁進們,被幾個姑娘團團圍住,就額頭青筋直跳、臉色鐵青地退了出來,於是案情一連幾天毫無進展,陷進了死胡同裏。

不過,好在葉校尉雖然有原則,但他有一個很沒原則的朋友,叫裴昀。

裴昀是今年的新科探花郎,平時最擅長吃喝玩樂,立刻就給他出了個絕妙的主意:雖然他臉皮薄沒法強迫自己去章臺喝花酒找姑娘,但扮個姑娘倒是沒問題的。

章臺的姑娘也有很多賣藝不賣身,只要長得貌美,會一兩樣才藝,不開口說話也沒人強迫你。於是,吹得一手好笛子的葉校尉被裴探花打扮一番,直接扔進了章臺最大的青樓綺雲樓裏。

十二三歲的清俊少年,眉眼清朗如畫,不仔細看倒也是個如冰似雪的美人兒。

只是這個美人兒架子大,任誰來都是一副冷冰冰的樣子,滿臉冷峻怒氣,像是受了很大的委屈。

這種高冷的姑娘,同行們也見得多了,能在章臺立足,誰沒有幾分美色才氣?擺這種譜兒的人,自然會被大家集體鄙視。

整個綺雲樓裏,沒人理睬新來的葉姑娘。

——除了一個人。

這個姑娘一見到他就驚為天人:“天哪,你怎麽長得這麽醜?”

“……”

葉鏗然額頭青筋跳動,他從來沒覺得自己有多好看,但被人這麽嘆為觀止地說醜,也是平生第一次。自從被強行穿了女裝,他就當這張臉不存在——反正臉也丟光了。

那姑娘滿臉憐憫地看著他,眼神就像瞧著一坨插了一朵鮮花的牛糞,繼續說:“哎呀,找你陪酒的那個裴郎君風度翩翩,出手又闊綽,他怎麽會瞧上你的?”

葉鏗然鐵青著臉轉過身去。

他想說,我和姓裴的沒任何關系!還有——他出手闊綽?那些金葉子都是我的你知道嗎?

“長得醜還是個啞巴,也難為你了,”那姑娘一把將他拉回來,“以後就跟著姐姐混吧。”



這個說葉校尉醜的姑娘,叫柳心心。

別人用“柳眉倒豎”來形容姑娘家生氣的樣子,多少有點含怒帶嗔、嬌橫明媚的意思,但柳心心不是,她的眉毛即便不生氣,甚至高興的時候,也是兇巴巴倒豎著的——天生的。

因為有了這條眉毛,雖然她長得不算難看,但整張臉上仿佛就寫著“生人勿近”、“今天心情不好剁碎了你餵狗”……諸如此類令人不寒而栗的臺詞。這麽霸氣的臉,去攔路打劫根本不用帶刀。

來樓裏的光顧的客人都對她避之惟恐不及,給她取了個外號叫“柳鬼”。因為《齊民要術》中記載:“正月巳,取柳枝著門戶上,百鬼不入家。”古人相信插柳可以驅邪,柳姑娘當真是兇神惡煞一絕,鬼神見愁。

也有相好的姑娘勸她,把眉毛修一修,塗點胭脂,打扮打扮,大唐開元時的眉妝也流行闊眉,貴族女孩兒眉形濃重明麗,小戶人家的姑娘眉形婀娜清秀,畢竟女孩兒要嫁人的,這副樣子男人看了怎麽可能動心?

“要男人動心幹嗎?”柳心心不以為然,“我有手有腳,可以自己過得很好,去取悅別人?沒那個閑工夫。”

嬌滴滴的美人們怕她,卻也有些敬她。她們在章臺討生活,都愛惜容貌、強顏歡笑的事從來不曾少。只見柳心心兩手一攤,惆悵地說:“況且,要是有點姿色的男人也就算了,那些來樓裏的男人太醜,看不上。”

“……”眾人面面相覷。

柳心心絲毫不覺自己的話有什麽不對,繼續說:“還有,上次那個張丞相騎馬過東城,你們大清早地拉著我躲在路邊的墻角圍觀……白白地早起了,真是大失所望,還不如我小時候看到的山野村夫。”

葉鏗然也在人群裏,額頭的青筋又跳動了幾下。

張丞相是長安出名的美男子,風華氣度卓絕如仙。可柳姑娘那真誠的吐槽,一臉發自肺腑的嫌棄。

她的眼界到底是有多高?被這麽個眼高於頂的姑娘“罩著”,葉鏗然有種前途不妙的直覺。

不幸的是,這直覺很快就得到了驗證。

美貌的姑娘遇到的麻煩總比尋常人多,“葉姑娘”也不例外。

這天,綺雲樓裏來了個客人,叫游睿。他是皇城裏的東宮執戟,雖然參加科舉考試沒考上,但憑著家中權勢拿到了從九品武官官職,自詡風流瀟灑,也是章臺的常客。他剛一邁進門,就被清揚的笛音吸引,循聲望去。

只見角落裏吹笛子的少女一身素衣,坐姿筆直。

笛聲孤高悠遠,天地仿佛在這笛音中被無限拉大,日光磊落,浮雲溫柔曠達,觸手可及。

少女的發梢仿佛有微風,指尖有夢流轉,微風縈繞心間,而夢遙不可及。

游睿看得呆了,半晌才癡癡地回過神來:“叫那邊吹笛子的美人兒……今天陪我喝酒!”

葉鏗然被叫了過來。見高冷的美人不給自己斟酒,甚至連看都不看自己一眼,游睿不高興了,臉一沈:“怎麽回事?懂不懂規矩?快斟酒!”

惜字如金的葉校尉自然不會搭理。

被再度無視的游睿勃然大怒,一拍桌子:“別敬酒不吃吃罰酒!”

葉校尉終於冷淡地掃了他一眼:“敬酒怎麽吃,罰酒怎麽吃?”

“敬酒就是你給我認錯、斟酒,罰酒就是——”游睿氣勢洶洶地環顧四周,指著角落裏十壇未開封的酒,“你把那邊的十壇酒全喝了!”

動靜太大,許多客人都朝這邊看了過來。

“喲,”只聽一個中氣十足的清脆聲音從旁傳來,“誰在仗勢欺人?當本姑娘是死的?”

柳心心放下手中的杯盞,好整以暇地走了過來,輕飄飄地睨了游睿一眼:“葉姑娘是我罩著的人,怎麽了?”

柳姑娘在章臺是出了名的兇神惡煞和潑辣,平時那些個郎君們也不會惹她。但這個時候眾人的視線都集中到這裏來了,游睿面子掛不住,便惱怒地呵斥她:“怎麽了?你還問我?綺雲樓打開門做生意,我可是花了金子的,喝酒天經地義!你們這些姑娘,不都是陪人喝酒的嗎?”

“我們是陪人喝酒的。”柳心心施施然指著他的額頭,“但是得要人家願意,心情好,才陪你喝——這才是公平買賣。

“別人不願意賣東西給你,你非要付錢,就是強買強賣。賣笑也一樣,規矩大過天。你土豪錢多,哪個姑娘願意陪你,你找哪個姑娘去,還愁你的錢花不出去?”

游睿竟然被她堵得說不出話來。

聽著柳心心連珠炮似的發話,顯然是和人吵架熟練得很,葉鏗然從來沒見過這種市井間的場面,一時間竟有幾分佩服。她說得好有道理我竟無言以對……

“找你們管事的!”游睿眼看吵不過柳姑娘,又不甘心落下風,便大聲叫嚷著找管事。

不知道是誰上樓去稟報,幫著管事的大叔下來了,先是教訓了柳心心一頓,讓她不要惹是生非,又給游睿斟茶倒水,賠罪認錯。

不知道為什麽,柳心心雖然霸氣,對大叔卻並不頂嘴。

好像那簾幕後的人一發話,她的氣勢便折了大半。

葉鏗然微微皺眉,那幕後之人是何方神聖?他來綺雲樓也好幾天了,從來沒見過主事,對方是什麽人,是男是女他都不知道。

“誰要你啰嗦,讓她們來賠罪!”游睿被當成大爺伺候慣了,此刻占了上風,更加不依不饒,“讓那個新來的姑娘斟酒認錯,否則就把這十壇酒喝了!”

“是是是……”管事連忙哈著腰來到葉鏗然身邊,壓低聲音說,“哎喲我的小祖宗,你就快去給他斟杯酒陪個罪,息事寧人,啊?女孩兒家出來拋頭露面,哪有不受委屈的?”

葉鏗然沒有動。看來,不動手解決不了眼下的麻煩,但一動手,就算他的身份不暴露,在章臺也呆不下去了。

看客們不由得有點唏噓起來,這冰雪美人看上去正在經歷內心的掙紮——是忍辱屈服,還是為了所剩不多的尊嚴,從此被逐出樓去從此無依無靠?

柳心心看不下去了,不耐煩地撥開管事,逕自走到游睿面前。

游睿滿臉得意地等著她賠禮認錯,卻見柳心心挽起袖子:“那就喝罰酒吧。”

“什麽?”游睿似乎一下子沒反應過來。

“喝罰酒啊,十壇就十壇。”柳心心拎起一壇酒,俯視他,“我陪你喝十壇,你敢不敢喝?”

游睿騎虎難下,立刻氣勢洶洶地頂了回去:“笑話!你……你要是敢喝,我還會怕你不成!”

柳姑娘說喝罰酒的時候,並沒人當真。章臺的烈酒是北方運來的高粱酒,酒量好的漢子也是用碗喝,沒有人整壇喝的,更不用說連喝十壇。

卻見她拎起酒壇,打開封蓋,咕嚕咕嚕灌了下去,一壇酒很快見了底。

眾人議論紛紛,神態各異,葉鏗然走上前來,皺眉攔住她的手,卻見柳心心醉眼朦朧地一把將他的手甩開:“走走走……不幹你的事,哪兒涼快哪兒呆著去!誰今天敢阻撓本姑娘喝酒,本姑娘就廢了他。”

她雖有醉意,卻並不是在開玩笑。

不由分說又開一壇,喝得豪氣幹雲,烈酒順著脖子流到衣襟上,等她喝到第六壇時,游睿也有點臉色發白,悄悄地想溜走。

“咦,別走啊。”柳心心醉醺醺地攔住他,“莫非你是怕了我?”

少女喝過酒的眼睛通紅,配著那倒豎的兇惡的眉毛,的確是讓人身上打寒噤。游睿微微發抖:“誰……誰怕你?”

“那就坐下!”柳心心一把將他按下來,一壇一壇地喝,直到十壇酒喝完,她面無表情地將手中的酒壇倒過來,裏面空空如也,滴酒不剩。

她說:“該你了。”

游睿的臉色難看得很,一連變了好幾種顏色,似乎是在掙紮要不要真的喝下去以挽回面子,他努力想要維持臉上不可一世的表情,但抽搐的臉部肌肉洩漏了他的心虛,終於,他一拍桌子:“開……開什麽玩笑!我怎麽會和你一個章臺女一起發瘋?”說話間,他在眾人的嘲笑聲中慌慌忙忙地起身,落荒而逃。

“滾。”柳心心朝他的背影大笑,隨即直挺挺地轟然倒了下去。



從那之後,柳心心的外號除了“柳鬼”,還多了一個“柳瘋子”。

別人都對這個瘋子敬而遠之,只有葉鏗然不知是出於感激,還是出於欣賞,與她反倒親近起來。

少年也曾經皺著眉頭問她:“為什麽這麽拼?”

“不想服輸而已啊。”柳心心滿不在乎地說,“認輸是有癮的,輸了一次,就會認第二次,第三次……終有一天,你就會覺得認輸也沒有什麽。”

你會心安理得地向別人妥協,也向自己妥協。你一步步後退,不自覺習慣了讓步,妥協到最後,你甚至不知道自己還有什麽可以堅持的。

“不想讓多年後的自己老得面目全非,連自己也認不出來。”柳心心聳聳肩。

看葉鏗然仍然坐得筆直,柳心心突然湊過來問他,“你會武功啊?”

葉鏗然眼神一頓,並不欺瞞她,點了點頭。

“那天,要是我不喝罰酒,你就該出手了吧?”柳心心並沒有多吃驚,用袖子給自己扇著風,滿不在乎地說,“我在樓裏也見過些江湖人,要出手時,整個人都不一樣了。”

葉鏗然沒有否認。他的武功不敢說萬夫莫敵,至少在金吾衛中,也是數一數二的。

“果然。”柳心心滿意地挑挑眉毛,卻沒有接著八卦下去,比如,你這麽厲害為什麽要來章臺這種地方?你有什麽往事?是不是有什麽苦衷?她只是嫵媚地偏過頭來問:“喲,你會武功,也會輕功吧?能不能帶我去屋頂上喝酒?”

葉鏗然額頭的青筋頓時又跳動了幾下。還喝?

“我小時候聽故事,哈,說那些江湖大俠們都坐在屋頂上喝酒,帥呆了呢,可惜我爬不上去。俠女,幫個忙唄!”

“……”

月亮又大又圓,葉鏗然和柳心心坐在屋頂上喝酒。

酒壇相碰了幾次之後,兩個人都有點醉意。

柳心心拎著剩下的半壺酒,醉眼朦朧地晃蕩著腳丫子,打了個酒嗝:“我本來不姓柳,也不叫柳心心,這個名字,是看著院子裏那棵柳樹隨便取的。”

葉鏗然看了她一眼。

“我四年前到長安城來尋親人,錢花光了,親人沒找到,那時候正是冬天,我凍得瑟瑟發抖蜷縮在路邊,遇到了一個男人。他滿身酒氣,醉醺醺地抱著琴,隨手扔了件衣服給我,什麽也沒說就走了。我用衣服裹住自己,把凍僵的手伸到裏面捂著,才發現衣服裏還有一袋錢。

“就是靠那件衣服和那一袋錢,我活了下來。

“他只怕早就不記得了,但我總記得那天飄下的雪花,和他比雪更蒼白冷漠的臉。後來我又見過他許多次,就在這座樓裏,可是都與我最初見到的那一次不同。”

少女有點茫然地望著星空,發梢有星:“我也不知道,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他。”

這天到最後,柳心心爛醉如泥,葉鏗然把她從屋頂上抱下來,扶她回去的時候,少女手裏還緊緊抓著空酒壇。

葉鏗然苦笑,把酒壇從她手裏拿開,掰開她的大拇指時,目光突然頓住——

少女的手掌虎口處有幾道細小的傷口,絕不是被碗瓷之類的東西劃傷的。葉鏗然自小學武,對刀傷箭創都很熟悉,他一眼看出來,那些傷口是與人打鬥時,為劍所傷。

微涼的夜風中,葉鏗然心中也一涼,額間酒意頓時被冷風驅散。

一個青樓裏的姑娘,手上怎麽會有劍傷的?

夜裏的章臺寂靜得很,只有偶爾的蟲鳴,像是某種密語。

第二天,葉鏗然向其他姑娘打聽柳心心的行蹤,得知大約八天前,也就是張相遇刺的前一天,柳心心確實一整天都不在樓裏,到傍晚時才慌慌張張地回來。

姑娘們還說,平時柳心心偶爾也會有一整天不見蹤影,她出去做什麽,沒有人知道。

慌慌張張……?

能一口氣喝下十壇酒的女子,有什麽事情能令她慌張?葉鏗然想不出來。



清晨的陽光薄薄的,樓外突然傳來興高采烈的聲音。

“葉姑娘,我來啦!”

一個搖著折扇的白衣少年瀟灑地邁步而入。原來,是探花郎裴昀興致盎然地帶著人來捧場了。被他拉著的同伴一看就是被硬拽來的,面孔板得一絲笑容也沒有,矜持的臉上滿是不屑,明顯寫著被帶進這樣的地方很丟人——他是新科狀元郎杜清晝,與裴昀師出同門,從小一起長大。

裴昀好像生怕別人不知道似的,大老遠的就風流瀟灑地搖著扇子招呼:“葉姑娘!葉姑娘……”讓葉鏗然額頭的青筋再次跳動。

不知情的管事連忙把葉鏗然叫過來:“這個葉姑娘是新來的,不懂事,您多擔待……”

“沒關系,”裴昀用扇子輕佻地挑起葉鏗然的下巴,不要臉地說,“我就喜歡有個性的姑娘。”

葉鏗然氣得眼前一黑。

就在葉鏗然即將暴走時,突然只聽一陣鼓樂聲響起,客人們都放下了手中的杯盞,順著一個方向望去,人群裏傳來驚呼。

“八郎!”

“八郎,八郎!”

……

竟是天下第一樂師李八郎!樂師從簾後走出來,衣襟半敞著,一身酒氣落魄,下巴長著淡青色的胡茬,更襯得臉色蒼白宛如常年不見陽光。

以李八郎的身份,宮廷禦前演奏都是尋常事,為何會自貶身份,來章臺的煙花柳巷中?

只見那名滿天下的琴師隨意地盤膝坐在琴臺前,將手放在琴上。他手指一動,像湖水漫過所有人的頭頂,喧嘩的人群便安靜了下來。

別人彈琴彈得再好,也是人在馭琴,而對李八郎來說,琴好像根本就是他身體的一部分,會隨著他的心意起伏哭笑。仿佛每一根琴弦都有眉眼、有手足、有喜悲、有生命。

琴師蒼白的面孔宛如毫無熱情的雪原,沈郁的眼睛是雪地上旅人的腳印,漆黑、呆板而孤獨。但他的十指,就像冰雪中怒放的春花,奔湧的大江,沖破一切阻礙與禁錮的生命力,花朵如同鞭子抽打在山脊,原野上所有的草木都長出了手來,白鳥似一道道閃電掠過生命的洪荒。那些聲音太大太洶湧,美好得讓人忍不住要捂住耳朵;那聲音又太小太精致,令人害怕一不留神就會錯過什麽。

一曲彈完,臺下先是鴉雀無聲,然後歡呼聲雷動。姑娘們朝臺上拋鮮花和禮物,粉絲們大聲喊著:“八郎!八郎!”

賓客們狂熱地追捧李八郎,酒滿杯幹,一擲千金。

世間最美不過故園月、相思酒、洛陽花、章臺柳,以及,李八郎的七弦琴。

“我們掌櫃的真是萬人迷呀。”一個章臺姑娘搖著團扇巧笑,側頭問身邊的葉鏗然,“葉姑娘你說是不是?”

葉鏗然一怔。

原來,眼前的琴師就是那日的幕後之人——綺雲樓的主人!

歡呼聲中,李八郎的神色不為所動,只是推琴而起,半醉地走向簾幕後,管事的大叔恭敬地捧著賬簿給他,他只冷漠地隨手翻了翻,便還給對方。

柳心心站在人群裏,遠遠地看著李八郎離去的背影,被擠得東倒西歪,不知道是誰撞了她一下,讓她撞在旁邊的人身上。

“當心。”被她撞到的少年站穩,很有風度地扶了她一下。

“咦,姑娘,我是不是在哪裏見過你?”少年正是裴昀,搖著扇子問。

“這種搭訕太老套了。”柳心心並不給他好顏色看,“裴郎君,你的葉姑娘在那邊,你和我搭訕,不怕她吃醋嗎?”

“葉姑娘蕙質蘭心,溫柔賢淑,不會吃這種飛醋的!”裴昀嚴肅地說。

好在四周吵鬧得很,蕙質蘭心溫柔賢淑的葉校尉並沒有聽到這句話。

樓裏的大叔站在臺上,大聲說:“各位,各位!接下來我們還有‘射柳’比賽,請大家到庭院裏去!”

章臺每到春夏有一種“射柳”的比賽,站在柳樹百步開外,拈弓搭箭射擊柳葉,這種游戲從漢代就開始流行,在民間深受歡迎。綺雲樓為了招攬客人,也在天氣晴朗的時候舉辦比賽,供客人玩樂。

鼓樂聲響起,人群裏傳來陣陣歡呼聲。

每當有人射中,便會有姑娘笑盈盈地捧著禮品奉上。也有些箭法好的,不時贏來喝彩。正在眾人玩得高興時,只見一群身穿胡服的少年撥開人群,走了過來,領頭的就是游睿,今天他帶了一大幫朋友,看上去都是東宮裏的武官,一群人恣意談笑,旁若無人。

“拿箭來。”游睿得意地讓童子把弓箭給他,環顧四周,搜尋人群裏的柳姑娘。

很奇怪,今天的柳心心似乎與平常有點不同,那種兇神惡煞的氣勢仿佛被太陽曬蔫了一樣,只是沈默地站在角落裏,像是在想心事。

游睿也不管這些,冷笑了一下,大聲說:“柳姑娘,你過來。”

柳心心擡起頭,施施然走了過來:“怎麽了?”

“這游戲名為‘射柳’,你不是也恰好姓柳嗎?你,就做我的箭靶,看看我能不能射中?”游睿惡劣地挑挑眉毛。

此話一出,人群裏頓時安靜,原本歡快的笑聲蕩然無存。

“游郎君,這……這不太合適吧?要不我給您準備更好的柳葉……”管事的大叔被嚇到了,上前想要轉圜,被游睿一把推開,“走開,我就要她當箭靶!”

沒人想惹東宮執戟,眾人沈默地面面相覷。

寂靜中,只聽一個笑吟吟的聲音飄過來:“你們這樣欺負一個姑娘真的好嗎?”

——說話的是裴探花,他的神態隨意,仿佛只是好奇。科舉考試場上遇到過,他與游睿原本也是認識的。

“她算什麽姑娘啊?”游睿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哈哈,就是個漢子也沒她神經那麽粗,脾氣那麽糙!”

“她不是姑娘,難道你是?”裴昀嘴角勾起淡淡弧度。

“你——!”游睿這才反應過來對方在罵他,臉頓時漲得通紅,“我說裴探花,你與我井水不犯河水,你找你的姑娘,我找我的樂子,何必找茬讓大家都不痛快?”

“玩當然要玩得盡興。”裴昀似笑非笑,伸手從旁邊取過一把弓箭,“讓柳姑娘走,我們來比箭。”

“哈?”

“我要是贏了你,此事就此揭過。如何?”裴昀目視前方,將弓拉滿。

“你要是輸了呢?”游睿冷笑。

“輸了的話,”裴昀微笑,“那就沒辦法了,我來做你的箭靶子吧。”

“這可是你說的!到時候可別後——”游睿話音未落,只聽“嗖”的一聲,一支箭悍然射了出去!百步開外的柳葉散開成花,空中飄灑如雨。

這一箭的力道,準心,任何人都看得出來。百步穿楊,不過如此。

滿場寂靜無聲。

裴昀收回手,側頭對游睿說:“該你了。”

游睿臉色微微發白,握弓箭的手也有點發抖。正在他下不來臺時,只見一直沈默不起眼的杜清晝手握酒杯,突然走上前來,神色古怪地站在他面前:“我敬你一杯。”

杜清晝慢慢將杯中的酒喝幹,把另一杯斟上,遞給游睿。

游睿大喜過望,這是怕了他們的陣勢,來求和的?

“總算有個識相的人!”游睿得意洋洋地接過酒杯,神態之間掩飾不住優越感,“哈,杜狀元,你還沒有官職吧?”

在游睿看來,書讀得好,還是不如出身好。他與杜清晝一起參加科舉考試,杜清晝考中了狀元,他名落孫山,而如今他已經是九品武官,出身寒微的杜清晝仍然在等待任命。

就在游睿舉杯就唇時,身邊的裴昀突然臉色一變,出手如電,打落了他的酒杯!

“你幹什麽?”游睿勃然大怒,“姓裴的!今天你是專門來找我茬的是不是?!”他話音未落,臉色也是大變,掉在地上的酒水滋滋冒出氣泡,周圍的草都變成了黑色。

游睿像活見鬼般瞪著面無表情的杜清晝,這才意識到,剛才對方是要毒死他。

在章臺尋歡作樂,爭風吃醋是常有的事,但置人於死地的事情,倒是很少有人敢做。

“你……你想殺我?”游睿勃然大怒,又驚又懼。

平時沈默寡言的杜清晝臉色漲紅,一字一字地說:“章臺女也是人,不是箭靶子。”

緊張的氣氛中,只有清幽的琴音還在悠然彈奏。李八郎的身形隱沒在大樹的陰影中,悠然撫琴,旁人看不清他的神色。

只見游睿突然掉轉箭頭,將箭尖對準裴昀的頭顱,殺氣騰騰地冷笑:“我說你們這些風流瀟灑的探花郎、狀元郎,不會一個個口味那麽奇怪,都喜歡上那個章臺醜女了?”

裴昀眨了眨眼睛,認真地糾正他:“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他一手笑瞇瞇地指了指不遠處的葉鏗然:“我家葉姑娘會不高興的。”

“什麽你家葉姑娘?那是老子先看中的葉姑娘!”游睿眼裏妒意怒氣大盛,一箭嗖地射了過來!

長箭險險地擦著裴昀的耳畔飛過,只聽游睿扯著嗓子一聲呼喝:“兄弟們,給我上!”他們以多欺少,不會武功的杜清晝頓時被掀翻在地,裴昀也被好幾個人纏住,雙拳難敵四手,游睿趁亂從衣袖裏抽出兵器,猛地朝裴昀的後背偷襲刺去。

就在鋒利的刃口落到裴昀的身上時,一股袖風拂過,將裴昀往後一帶。葉鏗然身著女裝,身手卻半分也不受滯礙。他出手如行雲流水,衣袂飄飛,光影之間,看得旁人又是驚心又是驚艷。

將裴昀護在身後的同時,他一掌穩而精準地打在游睿的手腕上,游睿手中的兵器頓時“哐當”掉落在地!

“你……!”游睿想不到他眼裏的柔弱美人竟然有這樣的身手,一時間甚至忘了手腕痛,楞在原地。他為之爭風吃醋的葉姑娘……剛才雷霆般的身手,此刻名劍銀槍般銳利的目光,竟令他有些害怕。

葉鏗然神色仍然冰冷,並未理睬游睿,也不理周圍的打鬥,目光只落在地上那件兵器上。

躺在地上的兵器孤零零的,寒光幽微。

那不知道是什麽武器,像匕首又不是匕首,更像是一根鋒利的錐子。

葉校尉俯身將地上的兵器撿了起來,從自己懷中摸出一把刀鞘,形狀也與尋常的刀鞘不同,而是尖錐形的。白銀打造的刀鞘熠熠生輝,冷酷華麗。

他右手握著匕首,左手握著刀鞘,對著陽光細細查看。然後,將那錐形的匕首插入刀鞘。

嚴絲合縫,分毫不差。

“我乃金吾衛校尉葉鏗然,奉旨查案。”少年筆直站在陽光中,舉起一塊令牌。剎那間,周圍的打鬥都停了下來,眾人的目光都錯愕地落在他身上。

“金……金吾衛?”游睿如遭雷擊,他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僅吃錯了醋,恐怕還認錯了雄兔雌兔。

看到葉鏗然手中舉起的令牌,游睿的跟班們全都不敢動彈。

的確是金吾衛令牌!

同為皇城的武官,金吾衛的身手要遠勝於他們,幾乎每個人都經過嚴格的訓練,可以以一敵百。

“這把刀鞘,是在張相遇刺的現場找到的。現場至少有五個人可以證明,從刺客身上掉出了這刀鞘。”葉鏗然面無表情地說,“這些天,金吾衛一直在查訪,誰身上有這種奇特的兵器。我一直以為,潛藏在章臺的兇手是女人,看來我錯了——章臺除了女人,還有客人。”

游睿惶然四顧,臉色慘白,他終於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物證在此,請跟我到官署走一趟。”



行刺宰相,並不是一件小事。

若是沒有縝密的計劃,一個小小的從九品武將,不可能策劃出這樣的刺殺。所以,游睿的背後一定還有股勢力。

他的官職是東宮執戟,也就是說,他是太子近身的人。太子李瑛已經做了十九年的儲君,其生母趙麗妃失寵已久,太子自身雖然沒有大錯,卻也沒有出眾的才德穩固自己的位置。

如今武惠妃正獲聖寵,她的親生兒子壽王李瑁的地位直逼太子。太子勢單力孤,對擅長邀寵的母子不滿,有次曾在酒醉後非議武惠妃和壽王,被武惠妃捏住了證據,哭哭啼啼地去天子那裏告狀。

李隆基不置可否,讓人猜不透他心中在想些什麽。

多年來,太子與皇帝之間的關系很微妙。無論誰離權力的巔峰只有一步之遙,內心都難免會有微妙的變化。

李隆基對太子似乎還算寬容,至少,在這次的刺殺事件出來之前。

物證被送到李隆基面前,天子的臉色陰沈得可怕。張九齡是他最倚重與信任的朝臣,是萬金之軀的宰相,行事清正,不畏權貴,前些日子剛批評過太子花重金飼養孔雀,玩物喪志。

仿佛有暴風雨在天子的眉宇間聚集,李隆基一擡手,將案臺上的奏折全部掀翻在地!

太監宮女們嚇得全部伏地跪下,不敢擡頭。

“將太子禁足在東宮,案情查清之前,不得出東宮一步!”

世事變化無常,就在幾天前,游睿根本看不起杜清晝,現在游睿成了階下囚,杜清晝卻即將到禦史臺赴任。

據說,游睿在獄中一直喊冤,不承認自己刺殺宰相,大喊自己的刀鞘半月前就丟失了,是有人偷了他的刀鞘想嫁禍給他,陷害太子。

各種小道消息漫天飛,有人說太子已經被廢黜了,還有人說壽王會成為新的儲君。

這些,原本與杜清晝無關。

他即將成為朝廷命官,終於可以揚眉吐氣,施展心中抱負。

但不知為何,杜清晝並不覺得開心。那天從章臺回來之後,天氣一直陰雨綿綿,他的心情也一樣。

少年抱臂看著窗外的雨簾,微微失神,仿佛有什麽東西迷失在雨霧中。有個仆人敲門來報:“杜郎君,有人送了封信給你。”

杜清晝接過信,素雅的白箋,展開來只有一行小字。

請前往一敘。

落款是三個字——

李八郎。

杜清晝握著信的手突然微微發抖,臉上露出覆雜的神色,有驚詫,有厭惡,還有……恐懼。

屋子裏擺著半舊的幾案,案上沏好了三杯清茶。

少年到來時,李八郎正在悠然撫琴。仿佛早已料到對方會來赴約,他頭也不擡悠然地說:“我等你很久了,請坐。”

杜清晝憤怒地雙手撐在他的琴上,按住他的琴弦,錚然一聲巨響:“那天,是你讓我差點兒殺了人!”

琴弦潔白,像是冰凍的月牙,鋒利寒涼,少年的指間沁出了血珠。

“琴歌可以影響人的心神,從某種意義上說,高明的琴歌甚至能改變人的行為和決定。”杜清晝死死盯著對方,“你在控制我!”

那時在章臺,在幽然的琴音中,他整個人都被憤怒與恨意主宰,才會將那杯毒酒遞給游睿。

李八郎的臉色蒼白憂郁,眼睛深黑神秘:“我沒辦法改變你的行為,更沒法控制你,除非那件事是你‘本來就想做的’,否則我的琴音無法對你產生影響。

“你原本就想殺了游睿,他令你覺得難堪和羞恥,不是嗎?”

杜清晝猛地擡起頭,脊背微微發抖,像是冷,像是怕,又像是憤怒。

“你害怕被人看不起,害怕被人嘲笑。”李八郎看著少年的眼睛,一字一字地說,“你想殺游睿,並不是因為他行刺張丞相,而是因為……另一個原因。”

杜清晝的臉色慘白,仿佛對方的話,就像拳頭重重地打在身上——

正中要害的地方。

他是嶺南小戶人家的兒子,爹爹曾經是當鋪的掌櫃,後來好不容易才去了商人籍,換了個農人的身份,但實在沒讀過多少書。他跟著老師張九齡來到長安之後,才知道世間竟有這樣繁華的城市,萬國客商往來,胡姬捧著美酒,街道平整如棋,而王孫公子們早已習慣這樣的生活,他們在酒肆豪飲,他們挑選名馬,他們呼朋引伴,他們看著他的眼神多少帶了一點不以為然。

杜清晝是個自尊心很強的少年,他不喜歡那種眼神。他努力讓自己看起來和他們一樣,努力挺直脊背,昂起頭顱,做最好的自己。

然而……終究是有那麽一絲遺憾的,在無人的深夜,在不可告人的心底。

“你有沒有想過,自己的身世,也許並沒有那麽簡單?”李八郎的聲音低沈驚心,“我知道,你有一枚桃花鯉魚的木雕墜子。你的老師張九齡,也有一枚極為相似的墜子!”

杜清晝渾身一震,手顫抖地觸摸向自己的脖子。

他從不曾把木雕給外人看,對方怎麽會知道這個秘密的?

李八郎深黑的眸子逼近:“世間的草木原本沒有重樣的,為何會有如此巧合?你想過嗎?”

為何會有如此巧合?

杜清晝猝然打翻了手邊的茶盞,茶水灑了一地,手背灼熱滾燙,那個念頭在他心頭翻湧,也如沸水滾燙。

他想過……他當然想過!

杜清晝仍然記得,當年,老師被朝廷貶官到嶺南,見到他的第一面,視線便久久落在他身上,帶著一縷震驚的專註,仿佛他是那麽與眾不同。小小的男孩整張臉都紅了,又有點驕傲地挺起了胸膛。以前他在小鎮上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人,身形就像春風裁剪而成,溫和的目光就像落入塵世的月亮。

那麽多的孩子,老師只收了他和裴昀做學生,帶著他們從嶺南到冀州,到長安,待他如己出。

是有多幸運,才能被命運選中?那在無數個苦讀的日夜裏,他用盡全力不辜負那個人,不辜負命運的厚待,不辜負自己的壯志。

不過,總有那麽一絲遺憾,就像關得再緊的窗戶擋不住的那一縷悄無聲息的涼風。

——他總覺得,比起他來,老師似乎對裴昀更好,好得就仿佛……他們之間有某種與生俱來的情感與牽絆。

杜清晝努力做個懂事的孩子,老師幾乎從來沒有罵過他一句,但裴昀很頑皮,小時候就常挨竹條。有時候竹條沒打幾下,裴昀就鬼哭狼嚎,其實根本半滴眼淚也沒有,老師卻下手越來越輕。挨過打之後,裴昀一會兒叫著屁股疼,一會兒說不能坐,老師的註意力就全在他身上了……

看著裴昀理所當然地撒嬌時,杜清晝好羨慕,無論裴昀怎麽胡鬧,做了多麽出格的事情,老師總是能原諒他。

老師對裴昀那麽好,裴昀又沒有爹娘,會不會……裴昀就是老師的孩子?

有一天,這個念頭莫名地出現時,杜清晝被自己嚇了一跳,他用力甩了甩頭,仿佛要將頭腦中令人討厭和害怕的奇怪的念頭甩出去……

不可能。不會是裴昀!

“張丞相對裴探花,似乎更為不同呢。”李八郎在杜清晝耳邊低聲說,聲音沈如鬼魅。他已經完全掌控了少年的心緒,甚至掌控了對方呼吸的節奏,不需要琴音,他也可以牢牢地控制一個人。

就像庖丁解牛,只要找到人內心最脆弱最隱秘的那個部分,並不需要蠻力,再堅固的堡壘,都可以被輕易攻破。

“你胡說!”杜清晝失態地爆發出一聲怒喝,踉蹌後退。

不可能是裴昀……

憑什麽是裴昀?

如果他們中間有一個人是獨一無二的,那麽,也應該是他!

一直被牢牢壓抑,連自己也不願承認的情緒在杜清晝心湖的堤壩上裂開,如潮水洶湧而至。

自卑、嫉妒、驕傲、不甘……

少年太想知道答案,想聽到那個令他恐懼而渴望的答案。

關於他的身世的答案!

李八郎撩起衣擺站了起來,頭也不回地說:“跟我到書房來。”他的聲音幽冷而篤定,似乎確信少年會跟上來。

鬼使神差的,杜清晝握緊發抖的雙拳,站起身,跟著李八郎走向書房。



細雨霏霏,滿城柳色如謎如霧。

柳姑娘坐在臺階上,雙臂環抱著自己,像是在母親懷中乞求溫暖的姿勢,像是……很寂寞。

很少有人見到這樣的柳心心,就像你以為石頭永遠不會寂寞,不會脆弱;傷春悲秋的都是花兒。

花朵般的姑娘們此刻擠在溫暖的閣樓,笑鬧對詩,搖著團扇聽雨聲。柳心心一人獨自坐在冷雨的屋檐下,頭發和衣角上都是雨水,滴滴答答的都像是回憶,細細流過頸脖的,都是入骨入髓的、冰涼而滾燙的思量。

一把傘撐在她的頭頂,紛亂的雨簾被隔絕在外。

柳心心怔怔擡起頭來,來人是葉鏗然,少年撐著傘站在檐下,手中握著竹笛。

“我是來道別的,這些天多謝你的關照。”葉鏗然換上了一身青衫,站得筆直如劍。

“你給我吹支曲子吧。”柳心心說。

葉鏗然坐下來,開始吹笛子,風雨聲相和,笛音很溫柔,溫柔得像撫過心臟的手,一下一下都是酸楚。

吹完一曲,葉鏗然將笛子從唇邊取下,糾結的眉心卻沒有展開。他突然側頭問:“你這樣的女子,為什麽要替李八郎辦事?”

柳心心的身形一僵,沒有說話。

“你的確不叫柳心心,你的本名叫杜若微,狀元郎杜清晝是你弟弟。你四年前來長安找尋的親人,就是他吧?”

柳心心的臉色刷地蒼白。這一刻,雨點都成了刀尖,落在少女比哭更難看的擡起的臉上,她沒有說話,但答案已心知肚明。

“那天,他認出你了。”葉鏗然看著她。

別人或許認不出她來,但親人不會。世上最親近你的那個人,根本不需要用眼睛來分辨,哪怕你有再大的變化,只要你站在他面前,甚至只需要熟悉的氣息,他也知道那就是你。

杜清晝認出她了,但他不敢相認。

他害怕被人看不起。他出身貧寒,沒有背景依傍,不想再落人笑柄,不願讓嘲笑的聲音像耳光一樣打在自己臉上,不願讓人知道——

他的姐姐是個章臺女子。

“刷”的一聲,柳心心突然站起來,背挺直得像鐵,頭頂的紙傘被她一把推開,翻落在泥濘中:“不管他有沒有認出我,他都是最在乎我的人,我也以他為傲。”

少女昂起頭,眼眸中水光閃動。能一口氣喝十壇酒的姑娘,裙角都是泥漿,一片泥濘狼藉,臉上也是。

“反正在下雨,也沒人看得到你哭。”葉鏗然的眼睛有點悲傷。

眼淚突然從杜若微臉上滾落下來,和雨水一起,將那胭脂紅妝洇濕得狼狽。她可以有一千個理由來維護杜清晝,可以找到一千把劍來捍衛自己的尊嚴,卻找不到劍柄——

因為那劍柄,叫做傷心。

人心真是太過懦弱……

雨點打在孤獨倔強的少女身上,就像打落在鐵上。良久,她淡淡抹去眼角的淚滴:“沒錯,游睿的刀鞘是我偷的。我相信八郎,是因為他夠強。心軟的人,留不住那些對自己重要的東西,就像你,就像張先生——你們總是會無奈地告別,會遺憾地失去,會因為溫柔而悔恨。

“我只追隨強者,強到……永遠不必訣別。”

雨水掉落在少女烏黑的瞳孔裏,一片光碎,那眼底曾經有那麽多美好的期待,都被春風絞成了離別的碎片。

“柳”就是“留”,離別之人執手站在柳樹下,萬千枝條飄灑如雨,心中有再多不舍與挽留,卻終究是留不住的。

葉鏗然看著淅淅瀝瀝的雨簾,良久:“那種強大,也許並不存在。並沒有終年一直燃燒的烈日,並沒有可以摧毀一切的情感,並沒有可以守住一切的理智,人心就是有很多弱點的奇怪的存在。

“會做蠢事,會忍不住對沒有用處的人與事傷心,會莫名地對人心動,有時,還會糊塗地傷害自己最重要的人。

“會害怕離別,會有某個軟弱的地方,不能碰觸,不敢思念,哪怕只是最輕的回憶也會擊痛。”

柳姑娘怔怔地看著他。

“不用那麽害怕離別啊。”葉鏗然將傘撿起來,輕輕遞到她手中,“無論多遠的離別,即便是生與死的距離,也終有一日會再重逢。上窮碧落下黃泉,所有你忘不了的東西,都不會消失。那種存在,也許在天涯,也許在身旁。

“無論如何,它都一直在你心上。那是你的弱點,也是你的全部——你所有強大的盔甲,都是為了守護那柔軟和脆弱才存在的。”



十二歲的杜若微是個怯生生的小姑娘,眉毛秀氣彎如新月。她的弟弟杜清晝個子小,總有同齡的男孩欺負他。

有一次,眼看著杜清晝被打,杜若微一疊聲地哭喊“住手”都沒有用,情急之下,她發抖地抓起一塊板磚:“誰再打我就砸誰!”那天,她拿著板磚狂追了那幾個男孩半裏路,把他們嚇得哭爹喊娘,也是從那一次起,她知道,很多欺負別人的人,其實只是膽小鬼而已。

你越害怕,他們就越猖狂。

小小的少女像是護雛的母雞,帶著斯斯文文的弟弟,她的口袋裏永遠裝著石塊,要想不被欺負,就得要有堅硬的東西。

兜兜裏的石頭也好,無所畏懼的心也好。

可惜還是有一次,他們遇到了難纏的人。幾個鄰鎮的小混混看中了男孩頸脖上的墜子,他們把姐弟倆逼到巷子裏,瘦小的杜清晝拼命反抗,系著玉的紅線還是被扯斷了……

“桃花鯉魚木雕?還挺漂亮的,這東西就孝敬我們了。”混混們嬉笑著,拿了木雕墜子就要走。

“東西還給我弟弟!”杜若微憤怒地抓起一塊板磚就沖了上去!

混混們常年混跡街頭,連刀子都見過,何況一塊小小的板磚?領頭的少年擡臂攔住她,另一只手輕松奪過她手裏的板磚,“砰”的一聲,反手拍在她的頭上。

杜若微本能地側頭去躲,板磚滑過她的眼皮,有那麽一瞬間,她覺得眼前一片紅色,眼皮上方傳來劇烈的刺痛,像是有人生生將眼睛割開。

“姐姐!”杜清晝帶著哭腔大喊。

幾個混混似乎都楞了一下,杜若微自己並不完全明白發生了什麽事,她心裏只有一個念頭,不能讓這些人欺負弟弟。

於是,她一口咬在對方的胳膊上,領頭的人痛得大叫一聲,手裏的墜子也掉了下來。

杜若微撲上前去,把那塊木雕抓在手裏,惡狠狠地盯著他們。

少女的眼皮上一道猙獰的傷口,鮮血順著右眼流下來,就像鮮紅的眼淚,那種厲鬼般的表情,讓人心裏發毛。恰好在這時,不遠處傳來腳步聲,似乎有大人路過,頭領慌慌張張地一揮手:“走!”混混們便作鳥獸散。

杜清晝哭喊著撲過來:“姐姐,姐姐!”

“沒事啊。”杜若微眼皮很痛很痛,但還是朝弟弟露出一個大大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捧起手裏的木雕墜子,重新戴在杜清晝的脖子上,像是慎重地為夜空戴上一輪月亮。

“以後把墜子藏在衣襟裏,不要讓人看見了。記住,要藏好。”

杜若微替弟弟理好衣襟,這枚桃花鯉魚墜子,是弟弟從三歲起就戴在脖子上的護身墜子,也是爹送給弟弟唯一的禮物。

自從娘死後,爹娶了新的妻子,漸漸就不那麽在意他們了,只有他們姐弟相依為命。

從那之後,杜若微的眼皮上留下了一道醜陋的傷疤,從眉梢一直延伸到鼻梁。她本來是個清秀的小姑娘,從這之後,就破相了。

到了及笄出閣的年齡,最開始還有幾個來提親的人家,但看過她的容貌之後,個個都搖頭嘆氣地離開,再後來,就沒有人登門了。後娘原本就一直看他們姐弟不順眼,看到她久久嫁不出去,更是對她冷嘲熱諷,指桑罵槐說她女大不嫁,留在家裏吃閑飯。

好在那時爹已經準備讓弟弟跟著從京城來的張先生走,這樣,弟弟也就不用留在家裏聽後娘的數落了。張先生那是風月霽雪般的人物,連後娘那麽刻薄粗魯的女人,在他面前也紅著臉半句無禮的話語都不敢說。想來,張先生也會將弟弟教養成令人尊敬的人吧?

可她心裏還是很難過。離別的那天,她做了香包送給弟弟,姐弟倆在柳樹下道別,兩個人都哭了。

“姐姐,等我跟著老師讀了詩書,考了狀元,我就來接你!”小小的少年突然昂起頭顱,抓住杜若微的手。

“好。”杜若微含著眼淚笑,“我等你。”

我等你。

有無數次,她來到當日分別的柳樹下,朝遠方眺望,盼望著弟弟回來。

也有無數次,她在夢裏夢到,弟弟真的考上了狀元,再也沒有人可以欺負他,他長得那麽大了,朝她伸出的手那麽有力,就像炭火一樣溫暖。

若不是後娘瞞著她應下了親事,收下了聘禮,強行要將她嫁給鄰鎮鰥居多年的老頭子,她應該還在嶺南等著弟弟吧?

她哭喊、求助、反抗,割斷捆在自己身上的繩索,連夜跳窗逃走,千辛萬苦從嶺南到長安。

可是長安正在飄雪,她舉目無親,張先生還沒有來長安,她自然也找不到弟弟。

她快要餓死了。

這時,那個男人出現了,他給了她一件冬衣和一袋錢。她望著他被風雪吞沒的背影,突然有一點兒難過。明明深陷絕境的是她自己,但那個人的身影卻仿佛比茫茫的冬日更絕望。他……究竟是什麽人?

冬天過去時,她用光了那一袋錢,而她還想活下去。於是,她用最後的幾個銅版買了廉價的脂粉和銅黛。

她試圖遮擋住眼皮上猙獰可怕的疤痕,因為粉抹得太厚,反而讓整張臉變得像石灰塗過的墻壁一樣怪異。她去找活兒幹,在偌大的長安城,無數次碰壁,無數次被拒絕、被嘲笑、被驅趕。

她是另類,是不被人群所接納的怪人。

又一場薄薄的春雪飄落時,杜若微突然想起了當初那個給她大衣與錢的男人——突然間明白了,為何那時看著他的背影會令她心痛,人群中沒有理解他的人,他也是孤獨的另類。

最後,她來到章臺。

她在章臺和壯漢一樣做最苦最累的活,比男人出更多的力氣,日子過得很苦。

靠自己的力量活下去,等到再重逢的那天,這就是她的信念。

身如弱柳,心心相系,執念不滅。

再一次見到那個男人的時候,她才得知,他並不平凡,甚至原本也不該孤單,他是很出名的琴師。

他在章臺撫琴,琴音就像兒時山澗的溪水,那麽清涼地流過人的心底,把所有粗糙如石礫的時光都滌蕩而去,只剩下純凈得讓人想要落淚的回憶。

她莫名羞愧地想要躲起來,像是辜負了什麽,又像是懼怕他誤解了什麽。

堅強的姑娘也有卑微的時候。不是愛一個人讓人卑微,而是愛讓人有更完整的自尊,她不能雙手奉上最好的自己,就只能站直脊背轉過身去。

李八郎一曲彈完,她匆匆轉身狼狽地離開,他卻叫住了她:“姑娘,你的東西掉了。”

她身上掉出了一枝皺巴巴的蘭花,沾著抹布與剩菜桶的餿味兒,顯得有點滑稽的蘭花。

她窘迫到幾乎扭頭就要逃,可是從很多年前開始,她就知道,逃避沒有用。於是,她擡起臉來,從他手裏接過那枝蘭花。

李八郎看著她的臉,似乎認出了她來,又似乎沒有,只是說:“蘭花很香。”

蘭花很香。

這一刻,她突然哭了。眼淚把脂粉沖刷出溝壑,那麽滑稽,那麽難看。

李八郎漠然看著她哭,沒有替她拭眼淚,最後,他遞上了一方手帕:“把粉擦掉。”

她擦掉了臉上厚厚的粉之後,也擦去了自己此前二十年的人生。

李八郎請來了郎中,為她修補臉上的疤痕。因為那道疤痕太深了,修整的時候整個臉龐都變了形,特別是眉骨,高高地挺了起來。郎中說,只有如此了,雖然眉毛看上去兇一點,但整個臉龐只有這樣才是最正常、最協調的。

反正大唐也流行闊眉,長安城很繁華,也有很多奇跡,與嶺南小鎮完全不一樣。

拆掉紗布之後,杜若微睜開眼睛,看到鏡子裏的自己,那一瞬間,她幾乎認不出自己了——

鏡子中仿佛是另一個姑娘,兇巴巴的,卻面孔好看的姑娘。

只要用銅黛與脂粉將眉骨稍加遮掩修飾,她就可以變成多數人眼裏的美女,但她並沒有。

她將兇巴巴的眉毛展示給人看,不知因為何種原因。也許……是為了紀念,也許,是因為幼時破相的那一次,她就知道,不要輕易把美好的東西示人。

不管是桃花鯉魚木雕,還是溫柔的內心。

要想保護自己,就要把美好的東西藏匿起來。

只有一個人是例外的。她對他從不設防,而他教了她幾招劍法防身,告訴她:“要保護自己,有時候需要武力。”

命運如此強悍,並不因為你善良,就賜你免於傷害。

劍是武器,劍是暴力,劍更是力量。有了力量,她才不會受人欺淩。

那晚,庭院裏無聲鋪滿金色的落花,那個人在花間飲酒,衣袖浸透了白霜與月華,下頜胡茬淡青,嘴唇濕潤,舉杯邀月的側臉說不出的孤單,他對她說:“為我做一件事。”

她幾乎想也不想,就緩緩而堅定地點頭。

“我還沒有想好是什麽事,等我想好了,會告訴你。”那人將殘酒一飲而盡,隨手一擡衣袖,空空的酒壺被扔到水中,“咕咚”一聲輕響,隨即緩緩沈沒。

仿佛有某種回憶,也這樣冰冷地沈眠進他心底。

往事,竟是有觸感、有重量的東西,在微醺的月夜,在微波淩淩的湖面,被默然收殮為黑暗無望的心事。

不久之後,李八郎買下了綺雲樓。他名聲在外,許多達官貴人請他撫琴,他很有錢,只是不會節省,一擲千金之後又常常落魄。

在章臺買下了這座綺雲樓之後,他專門命人去北方運來好酒,他酒癮犯了就來喝酒,心情好了就出來給客人彈琴。

柳心心過得比以前好了許多,偶爾還能見到他。

他對她……是否有些不同?這個念頭偶爾在夜深人靜時突然冒出來,她心頭微微一驚,接著便嘲笑自己的自作多情,他就是個無所顧忌的男人,比風更難以捉摸。只是他想做的事情,沒有人可以阻擋。

他很強,她知道的。

狀元和進士們乘著高頭大馬走過長安東街時,她去了,她站在人群中,弟弟真的長得好大了,少年的面孔沈靜得像個男人了。

但是他沒有朝她伸出手,他看著前方的道路,壓根兒沒有註意到她。

她心中快樂又酸澀,像是最美的夢境變成了真的,只是有那麽一點點遺憾,她會伸手輕輕抹去。

後來,樓裏的姑娘們嘻嘻哈哈拉著她一起去躲在丞相上朝必經的路上,圍觀長安第一美男子。在那裏,她遠遠看到了很多年未見的張先生,對方身穿著紫衣官袍,策馬的腰身筆直如舊,但臉色蒼白,眼瞳蒙著傷懷的霧,像最好的玉石蒙著灰。

她想起在嶺南小鎮上見到的張先生,只是尋常打扮,就像所有的山野村夫,眼睛那麽清澈,微笑的樣子像是月亮在溪水裏擺蕩。

這些年,也許所有人……都不容易。

相聚時歡笑把盞,離別時各自艱難。

也許有一天,弟弟也會在朝堂中沈浮,會無奈地抉擇,會走到很遠很遠的地方,遠到她無法觸及。

並不是不渴望相見的。

血脈相連,只能在夢中出現。她也曾經在相府外徘徊,想看到弟弟出來,又懼怕弟弟真的出來。

終於有一天,悄悄去相府門口守候之後回來,她徹夜未眠,下定決心第二天去找弟弟。

可是第二天,消息傳來,張先生遇刺。

有幾個刺客被殺,還有一個刺客逃走了。

消息是李八郎帶回來的,他告訴她這些的時候,輕描淡寫地多加了一句:“杜清晝安然無恙。”

原來,她的來歷,她的身世,在他眼中早就是透明。

也是在這一天,李八郎對她說:“那個逃走的刺客很快會來章臺,你替我好好招待他。”



雨霧中整座城仿佛是一個局,街道整齊如同縱橫的棋盤,每個人,都是局中的棋子。

葉鏗然走在風雨中。他與柳心心告別之後,便走回官署去。

長安城在雨中模糊成一幅水墨畫,行人們紛紛躲在檐下,他一人獨行,腳下濺起孤獨的水花。

突然,只見迎面走來另一個人,竟是一身白衣的裴探花,對方打著傘,笑瞇瞇湊過來,將傘舉到他的頭頂:“啊哈,葉校尉,怎麽這個時候遇到你,太巧了太巧了!你去哪裏?”

“回官署。”

“回官署幹什麽?”

“游睿的案子,上司還會詢問我細節。”

“你真的覺得游睿是刺客?”裴昀突然側頭問。

葉鏗然的腳步停住了。

“你沒有說實話。”裴昀看著他的眼睛,仍然在笑,只是眼底疏離,“當天的刺客不是游睿,而是另有其人。”

葉鏗然淡淡地看了他一眼:“誰?”

“你。”

四周突然很安靜,只有雨水順著傘沿滴落下來,兩個少年的肩膀都濕了,目光交錯,有什麽東西在無聲地交鋒。不斷滴落的雨水像一柄柄小刀,砸在身上,幾乎要犀利地刺透肌膚,生疼。

良久,葉鏗然的喉頭動了動,終於開口:“你什麽時候發現的?”

“當日刺客闖入府中挾持老師時,我和他們交過手,逃走的那一個武功身手是最差的。我一直覺得哪裏不對,直到那次看到你與游睿動手,我才明白了奇怪的地方在哪裏。

“那就是,他握劍的姿勢。

“那天行刺老師,他為了不暴露身份,也為了隱藏實力,刻意使用並不熟悉的劍——兵器法可以變,使用兵器的習慣卻不會變。他習慣了槍與戟這類長兵器,所以握劍的時候不自覺會握在劍柄的尾端。

“那一刻,你和游睿交手的時候,我就認出是你了。”裴探花衣袖一振,一柄長劍驟然橫在葉鏗然的脖子上,劃出淡淡的血痕!

“無論是誰,都不能傷害我的老師。現在,我問,你答。否則我無法保證自己會不會殺了你。”探花郎的眼瞳中落進了冷如刀刃的雨絲:“你為什麽要這麽做?”

葉鏗然擡起眼眸,沒有躲避,也沒有回答對方的問題,只擡了擡手。

長劍寒光微動,“哐當!”一聲,裴昀整個人便摔在泥地裏!劍也掉落在地上,發出一聲悶響。

“你說得沒錯,我隱藏了自己的實力。”葉鏗然筆直站在雨裏,凝視著對方,“你這樣的身手,還不是我的對手,你劍術雖高,對敵的經驗還太少,去格鬥立刻就會被虐成渣,再練練吧。”

雨越下越大,他似乎嘆了口氣,然後頭也不回地轉身離去:“至於你的問題,也許有一個人可以回答——

“李八郎。”



雨絲如霧,桌案上擺著三杯茶。

李八郎似乎已經等待許久,見到少年一身雨水地走進來,他將茶盞推了過去。

“我知道你有很多疑問,”不等裴昀開口,琴師倒先開了口,繚繚茶霧中的眼睛看上去有點憂郁,“沒錯,那日刺殺張丞相,是我讓小葉去的。”

少年手中一頓,目光驟然出現了破碎的裂痕,有憤怒,有難以置信,還有……傷心失望,眼前的琴師究竟是什麽人?他教會了他劍法,一度成為了他最信任和尊敬的人之一。這一切,都只是局中的陷阱而已?

“我教你劍法,的確是另有目的。壁立千仞,無欲則剛,張丞相這個人的欲望很少,所以能夠傷到他的東西也很少,這也是我很佩服他的一點。在虛偽的君子裏面,他算是演得很真的一個了。而你,的確可以傷到他的要害。”

一聲輕微的“哢嚓”聲傳來,杯盞應聲而碎。

少年沒有答話,握緊的拳心和通紅的眼睛裏盡是殺氣。

“我知道你此刻憤怒得想殺了我,你如此維護張丞相,可知道他對你做過什麽?”李八郎微笑,眼睛卻很悲傷,“你可知道自己的身世?”

少年渾身一震,擡起眸子:“你說什麽?”

他這才發現,桌子上有三杯茶,還有一杯已經涼了。在他之前,已經有人來了這裏。

——是誰?

“過來吧。”李八郎起身,示意少年跟著他到另一個房間。這座屋宅看上去破陋,庭院破敗,墻角歪歪斜斜堆著酒壇,唯有書房很整潔,甚至有種溫柔莊嚴的氣息,每一處布置都顯得鄭重和用心,像是有什麽重要的東西收藏在這個房間。

裴昀推門而入,映入眼簾的竟是一個瑟瑟發抖抱膝蹲在地上的人——是杜清晝!

“杜欠揍!”裴昀沖上前去,杜清晝地擡起頭來,整個臉都灰白得可怕,額頭上布滿冷汗,像是從一場噩夢中醒來。

裴昀的手還沒碰觸到他,杜清晝就像觸電般縮回手,“別碰我!”

少年滿臉除了冷汗,還有眼淚,看著裴昀的目光充滿了戒備。

“讓他一個人安靜一下。”李八郎漠然地說,“成長,有時候並不是令人愉快的事情。

“你對自己了解得越多,有時候就越不喜歡自己。”

他取出一個絲綢包裹的匣子,緩慢地從裏面拿出一把銀色的鑰匙,眼神漸漸變得溫柔,仿佛是要與闊別許久的故人相見。

李八郎很少會發呆,但是,將鑰匙插入抽屜古樸的鎖孔的那一瞬間,似乎有往事彌漫在他的指尖,些微悲傷、些微欣悅、些微期待,讓他整個人都有點失神。

就在這時,胸前驀然一涼,一把匕首猝然從身後透胸而出!

李八郎呆立片刻,難以置信地愕然回頭。

杜清晝冷汗涔涔地握著匕首,死死盯著他:“你說的話,我一個字也不信。”

“你瘋了?”事發突然,裴昀臉色大變沖上前推開杜清晝,李八郎頓時跌倒在地上,後背還插著匕首,鮮血汩汩驚心地不斷流出。

“慕下先生,慕下先生!”裴昀沖上前按住李八郎的傷口,想要止血,但是匕首刺得太深,幾乎沒入了胸膛。

“咳咳……”李八郎劇烈地咳嗽,嘴角頓時嗆出血沫,他用盡全力將鑰匙插入鎖孔,“把……”他劇烈地喘息著,“把抽屜……打開……”

裴昀愕然擡頭,手微微發抖。

冥冥中有扇門要開啟了,是天堂之門,還是地獄之門?沒有人知道。

秘密,可以腐爛如泥,也可以隱匿如星。

腦海裏仿佛有個聲音在不停地催促“打開它,打開它!”,而另一個聲音卻在拼命阻止“不要開,不要開……”

少年的手顫抖地伸向抽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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