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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丹青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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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章 丹青引

丹青不知老將至,富貴於我如浮雲。

——唐·杜甫《丹青引贈曹霸將軍》



李八郎是個琴師,他有很多粉絲。

有的粉絲是土豪,在他專註撫琴的時候熱情地往臺上扔玉石珠寶,砸得他滿頭包,下一次他彈琴時頭上就不得不綁著紗布;有的粉絲很癡情,而且是男粉絲,熱淚盈眶說“此生非八郎不嫁”,他於是只好懇切地回答:“我從今天開始改名叫七郎,公子請回吧”;還有很多粉絲送給他各色禮物,從坐塌到枕頭,從絹布到夜壺……讓他感動得有日常生活不能自理的錯覺。

這天,有人托仆童送來了一件禮物,是一張紙。

唐時已經可以用竹子造紙,紙坊裏把桑皮、藤條、竹子、檀皮、稻桿蒸煮打漿,撈漿曬幹,一張好紙就新鮮出爐了。雖然貧寒人家用不起紙張書寫,但富貴人家的書房裏,紙張多得很,實在算不上多珍貴。

送一張紙,而且是一張什麽也沒寫的白紙做禮物,是不是太奇怪了?

被派遣來送禮的童子倒是一身裝扮不俗,面孔幹幹凈凈,說話也落落大方有條不紊:“我家主人說,送上這份禮物,祝八郎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這句被說濫了的客套話,逢年過節的時候任憑你碰到誰,都可以說上一句,就和這白紙一樣,普通得不能再普通。

李八郎覺得好生無趣,禮貌地道了謝就把白紙扔在一邊,很快忘了這件事。

半個月後,李八郎正在長安西市逛街,迎面走來一個少年,模樣怎麽形容呢?就像溪邊一樹會笑的桃花,眉眼如畫,灼灼其華,一看就不是什麽好人。

那人停下腳步,饒有興味地打量李八郎,臉上笑意更濃:“八郎也在逛街?”

這種招呼,我們很熟嗎?

李八郎被對方笑得彎彎好看的眼睛看得心頭發毛,生怕這美公子也說出“此生非八郎不嫁”的話來,嘴角抽搐了一下:“我們不認識吧?”

“雖說是不認識,”對方笑瞇瞇地湊過來,“但我可是送過禮物的。”

兩人的距離太近,連呼出的氣息都撩在鼻端,李八郎本能地後退了半步。

“……”收到的禮物太多了,他也不是每個人都記得,出於禮貌,他搜腸刮肚地想,是哪件禮物?

“還記得那張白紙?”對方好心提醒。

紙?

李八郎終於想起了……老實說,白紙早就不知道被他扔到哪兒去了。

“我這卷紙,叫做‘春卷’,可是很珍貴的禮物呢。”對方瀟灑含笑的神態,應該是很受女孩子歡迎的。

春卷?李八郎總覺得哪裏不對,怎麽聽起來有點像食物的名字?這人怎麽越看越不靠譜……

不等他回過神來,對方十分熟稔地攬過他的肩膀:“相請不如偶遇,禮尚往來,你既然收了我的禮,總該請我喝杯酒吧?走,我知道東街新開的一家酒館有新釀的綠蟻好酒!”

“等等……”苦著臉被拖到酒館的李八郎終於明白了,不是他們很熟,而是對方自帶強大的自來熟技能。

酒館裏。

幾杯酒下肚,對方開始傾訴衷腸了:“每次你一彈琴啊,我簡直坐臥不安、茶飯不思。”這人絲毫不覺李八郎的嫌棄,繼續說:“你彈的琴真是驚天地、泣鬼神、引人紛紛入家門。”

慢著——

李八郎眉頭微皺,引人紛紛入家門是什麽鬼?

“每次你在高樓彈琴,樓下滿滿的都是人,還有很多人為了離你近一點,就爬墻去看,爬的正是區區不才在下的家宅院的墻啊——我的府宅,就在你彈琴的樓閣旁邊。這些人不是小偷盜賊,打也打不得,趕也趕不得,有的還是姑娘家喬扮的,我實在是無可奈何,八郎賢弟,能不能拜托你一件事,替我寫個告示,讓他們別再爬我的墻了?”

“……”李八郎面對對方真誠的眼睛,突然覺得對方說得好有道理,他竟無言以對。



告示寫好了,也貼上去了。

不過,作用實在不怎麽樣,因為告示在第二天就被人偷了。那紙上是李八郎的筆跡,熱情的粉絲把那張紙揭下來,裝裱一新,高價拍賣。

從此之後,即使在李八郎不彈奏的時候,粉絲們也會圍著這座宅子守株待兔,看有沒有新的告示貼出來。

府宅的主人自然不勝其擾,李八郎覺得有點過意不去,等對方再一次來找自己喝酒的時候,就沒好意思推辭。

酒過三巡,對方醉眼朦朧、興致盎然地說:“八郎,要不我給你唱個歌吧!”

李八郎說:“隨你。”

接下來很長一段時間,李八郎為他這句隨便的回答後悔得腸子都青了。

你能想象鳳凰拍著翅膀,發出豪豬一樣的叫聲嗎?

李八郎以前想象不出,但聽過了那人唱歌之後,他終於知道了。

——風度翩翩衣著華貴的美少年,唱歌走調得簡直讓人想去死一死。

要命的是,那人唱歌唱起了興致,從那之後,每次見面都要都先興致盎然引吭高歌一曲,就如同拿著破鍋蓋在李八郎耳邊歡快用力地敲打。

作為一個樂師,李八郎的聽覺比普通人更敏銳,他能聽到很輕的聲音,很小的錯音,對別人來說那些完全可以忽略不計的走調,在他耳邊也會十倍百倍清晰地放大,也就是說,他對聲音是有潔癖的。而當無數蠢得令人發指的走調音洶湧過來時,李八郎覺得自己快暈過去了。

“八郎你怎麽快哭了,是不是聽我的歌太感動了?”

“八郎你的臉色不好,是不是忘記吃藥了啊?”

“八郎啊啊你怎麽了八郎!”

……

被這個鄰居折騰得生不如死,李八郎連琴也不彈了,收拾包裹準備滾蛋。長安這麽大,找個別的住處總能找得到吧?長安找不到,他去江南,去塞北,去聽不到這噪音的地方總可以吧?

抱著這樣悲壯的決心,李八郎把自己的衣物打包好,琴也包了起來,最後掃視一遍屋子裏還有什麽遺漏時,才發現空蕩蕩的房間裏,還剩下一樣東西——

被扔在角落裏的那張白紙。

紙卷上沾了灰塵,看上去更不起眼了。

那時,童子來送紙時,落落大方地說:“我家主人說,送上這份禮物,祝八郎心想事成。”

心想事成?

一萬匹草泥馬從李八郎心頭狂奔而過……那人笑瞇瞇的欠扁的面孔在眼前浮現,李八郎實在氣不過,恨恨地把對方送的紙攤開,在上面寫了一行字:

讓你唱不出來。

本來他一怒之下想把紙貼到隔壁府邸朱紅色的大門上,但轉念一想,估計對方根本還沒看到,告示就被粉絲們搶走了……於是,他惱怒地幹脆將紙揉成一團扔到了墻角。

反正,明天對方再來找他喝酒,就只能看到這團廢紙了。

做完這件事,李八郎心裏竟舒服了許多,心無牽掛地安然入睡。第二天早上,醒來時竟已經日上三竿,枕頭上鋪滿金色酥軟的陽光,一夜無夢,實在睡得太好。

李八郎神清氣爽伸著懶腰起床,便聽到門口傳來熟悉的敲門聲。

門一打開,外面站著的正是那個令他不得不搬家的罪魁禍首,教人看不順眼的桃花面頰哭喪著,像是遇到了什麽倒黴事,李八郎正在困惑,只見對方指了指自己的喉嚨——

他說不出話來了。

李八郎一楞。

這個鄰居也有夠倒黴的,不知為何突然感染風寒,喉嚨腫痛,嗓子啞得說不出話,要半個月才會好。

看來一時半會不用搬家了……這本來是件好事,但李八郎隱隱覺得哪裏不對。前一天看到桃花臉時,對方還生龍活虎的,怎麽風寒說來就來?

鬼使神差地,李八郎把扔在墻角的那團白紙撿了起來,展開一看,他楞了一下。紙上的字跡變得比當初淡了許多,他確信自己使用的徽墨是不會掉色的,更不會在短短一夜褪色至此。

這張紙,是不是有什麽古怪?

半月後,鄰居的風寒痊愈時,白紙上的字跡也完全消失了。當初被李八郎揉搓得皺皺巴巴的紙,也恢覆了光滑平整。

琴師把白紙拿起來,對著陽光正正反反地想看出個究竟,卻怎麽看怎麽都是一張普通的紙而已……紙張潔白光滑,帶著木質的澀香,適宜書寫和繪畫。

“我家主人說,送上這份禮物,祝八郎心想事成。”

祝八郎心想事成。

耳邊再次響起這句話。這張紙真的能讓人心想事成?李八郎不信。他拿起筆,在紙上寫了一行字:

讓庭院的梅花開。

這個時候正是炎熱的夏天,暑熱蟬鳴,傲雪淩霜的梅花根本不可能會開。

寫完之後李八郎以為自己會輾轉反側睡不著的,誰知頭一挨到枕頭,就安穩入睡。直到清晨,他幽幽醒來,鼻端便聞到一陣沁人心脾的冷香。

李八郎像見鬼一樣,穿著睡衣就跑到窗前,猛地推開窗——

墻角紅梅怒放,在薄薄的晨霧中,仿佛季節逆轉,鬼斧神工。白霧中的花朵宛若仙境墜入凡間。

這真的是一張能替人實現願望的白紙!

再一次見到鄰居時,李八郎的心情便有點覆雜。對方似乎看出了他心事重重,端著酒杯微笑:“怎麽了?八郎有心事?”

李八郎悶悶地應了一聲。

“有心事的話,”對方笑吟吟的眸子亮若星辰,唇紅齒白很是好看,“還記得那張白紙嗎?”

李八郎愕然擡起頭,正好碰上對方狡黠的目光:“那張紙可以讓八郎美夢成真,無論什麽願望,寫在紙上,都會實現。”

“你……怎麽會有那種東西?你不會是妖怪吧?”李八郎楞了楞,突兀地開口。

對方一楞,隨即大笑起來。

他的笑聲恣意瀟灑,如果真的是妖怪,也是一只我行我素任性的妖怪吧……

“八郎看我像什麽妖怪?”對方湊了過來,身上帶著危險的酒香,眸子灼灼其華。

“是……”李八郎被他的氣息所懾,後退了一點,“狐……狐貍?”

“太沒想象力了,做妖怪也不要那麽俗套,總是離不開狐妖什麽的……”對方繼續大笑將酒壺拎起來,仰頭往嘴裏倒酒,任由酒順著下巴流到白皙的頸脖上,“哈哈,說不定我是一棵樹呢?”

什麽?

李八郎楞了。這樣花枝招展的美公子是樹?

這晚,李八郎許久無法入睡。

黑暗中,他想起第一次見面時,對方笑瞇瞇地說:“我這卷紙,叫做‘春卷’,可是很珍貴的禮物呢。”

春卷……

春卷……椿木……?!

李八郎突然一個鯉魚打挺坐起來。《莊子·逍遙游》中記載,上古有一種奇木,名叫椿木,以八千年為春,八千年為秋,吸日月之精華,可讓人心願成真。

寂靜的夜裏,只有流星悄然劃過天空。

陣陣清涼的蛙鳴在庭院響起,李八郎卻覺得很熱,不舒服的感覺包裹著全身,讓呼吸也有點困難。他從一開始解開衣領,到後來汗濕重衣、喘息不止,只能掙紮著爬起來,望著窗外的弦月,突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大錯誤——

他忘了一件事。



“捉妖怪!快捉妖怪!”

“快打!”

……

喧鬧聲此起彼伏,月光下的池水波光粼粼,人們舉著火把,火焰映亮了一張張貪婪的臉。

他們並沒有抓到那龐然大物,那妖怪爬行時原本他們還有機會,甚至有人用石塊打到了它的頭,火把幾乎燒到了它的尾巴,但它的行動速度極快,隨著“嘩啦”一聲巨響,它在水花中隱入池塘,然後,便只剩下黑暗的寂靜。

人群等了許久仍一無所獲,便罵罵咧咧,不甘心地各自散開了。

浮雲游走,孤月照著水邊,李八郎獨自行走在岸上。

“嗨。”

一個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李八郎停住腳步,循聲望去,只見那張桃花夭夭的面孔在黑暗中露了出來,像是月亮下燃燒的火。

“八郎。”那人笑吟吟地和他打招呼。

李八郎的鞋子濕了,衣襟正在往下滴著水,頭發也濕漉漉的,額頭上有幾痕血絲,看上去像是疲憊地趕了很久的路。

那人湊近他,壓低聲音說:“我聽說曲江池裏有龍,你信不信?”

渾身濕透的李八郎神色一凜,突然一躍而起,用手中的匕首抵住對方的脖子!匕首上頓時滑過一溜鮮艷的血珠。

那家夥卻動也不動,只是有點悲傷地看著他:“很多人都想取龍身上的寶物,說龍珠可以令人長生不老,可我卻聽說龍珠是龍的眼睛,要挖去眼睛,不管是人是神,都太殘忍了——沒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淚,傷心的時候怎麽辦呢?”

眼淚突然就從李八郎的眼裏湧了出來。

被人砸在頭上的石頭,被那些異樣驚恐的眼光包圍的火光,被“抓住它,抓住它”的喊叫聲充盈的耳膜,所有累積的疲憊都在這一刻湧上來,他的體力早已經透支,此刻心中悲慟情緒起伏,匕首倏然從手中滑落,眼前一黑便倒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天已經亮了,那家夥笑瞇瞇地湊過來,摸著自己脖子上的傷痕:“不帶這樣的啊,一見面莫名其妙動刀動槍的,荒郊野外的,我把你扛回來可是累得腰酸背痛。”

“你不怕我?”李八郎冷冰冰地看著他,聲音還有些沙啞虛弱。

“你是龍又怎麽樣?龍神會吃人嗎?”

“……不會。”

“你不會吃人,我為什麽要怕你?”對方打著哈欠滿不在乎地說,“你會到人間來,一定是因為水底很無聊吧;你能到人間來,一定付出了代價。”

李八郎沈默了。

世間的事情都是有代價的。身而為龍,卻不甘為龍,想要化為人形,就需要將龍尾上的鱗片剔除。剔鱗之苦,痛徹心扉,雖然能在陸地上行走,仍不時需要回到水中,否則就會全身發熱如被烈火炙烤。而且,除了在每年冬至之日,晝短夜長之時,其他時間都會失去駕馭世間雨水的力量。沒有力量的龍,甚至連卑微的人類也可以任意欺淩。

“你就這麽喜歡人間,喜歡彈琴?”

李八郎沒有回答。他喜歡琴音,無論是流水的聲音,山川的奏鳴,日月的交替,都有奇妙的美,他寧可失去龍鱗,也想留住這些瞬間。

“真是個笨蛋啊,哦不,一條笨龍啊。”對方笑瞇瞇地看著他。

李八郎又沈默了一會兒,才問:“那張白紙,是用大椿木的紙漿造出來的?”

對方挑挑眉:“剛說你笨,你就變聰明了。”

“你真的是一棵椿樹?”李八郎凝視著他,樣子有點呆氣,“可……我看不見你的本體。”

失去了龍神的力量,李八郎對自己的眼力沒有那麽自信了。

“你真的看不到我的本體嗎?”對方放聲大笑,“人有時候寧願相信內心的執念,也不願意相信眼睛看到的事實啊。”

他那麽瀟灑地大笑,笑得人的心情都好了起來。

李八郎沐浴在他的笑容中,腦子裏像是有什麽影像一閃而過,他想去捕捉,卻捕捉不到,仿佛時光回溯,瞬間千年。

那笑容,似乎很熟悉……

“世界其實很單純,花就是香的,草就是綠的,高山就是巍峨坦蕩的,流水就是清潔的。”對方俯身到他跟前,“真的看不到嗎?”

真的看不到嗎?

對方的眼睛明亮含笑,眼眸裏那麽清晰映出了李八郎的影子。

“看到了。”李八郎突然說。

“看到了什麽?”

“你的眼睛裏有一顆眼屎。”

“……”

春去秋來,轉眼過了幾年。這天,李八郎在河邊彈琴,那家夥在旁邊聽,聽著聽著突然一臉傻笑走神了。

“在想什麽?”李八郎不解地回頭。

那家夥笑嘻嘻地說:“前幾天中秋,我見到了一個女孩,遠遠地看了一眼,真是個美麗的姑娘。”

“哦。”李八郎不懂得男女之事,但也在人類的書中讀到過悲歡離合的故事,“你喜歡上她了?”

“嗯。”那家夥一臉出神,“真希望能再遇見她!”

“這有何難?你有能夠實現心願的紙,哪怕在紙上寫下擁有她的願望,也會成真。”

“你這條笨龍!”那人毫不客氣地笑吟吟在李八郎額頭上敲了一下,“不是所有的事情都可以都可以借助神力實現的。有的東西,連神也無法控制啊。”

“什麽東西?”

“心動。”

那人微笑看著遠山:“為一個人心動,在你的世界裏,所有的溪流與山川都會為她而撼動。心動是可遇不可求的美夢,你不能做別人的夢,神也不能做凡人的夢。”

相遇之後還有相守,真實的每一個時刻,哪怕夢裏縈回千百遍,還是要用自己的雙手牢牢握住才行。

李八郎聽得似懂非懂,有點茫然地問:“你不信神?”

“我只是喜歡自己一點點品嘗人生,”那人將雙臂枕在腦後,滿不在乎地露出大大的笑容,“生如朝露,白駒過隙不過幾十年光景,我希望每一刻都是真實的,既不違背自己的本心,也不假借他人之手,才不枉我活過一遭,世間走過一趟。”

人生不過幾十年光景……

聽到這句話,突然有一點痛楚在李八郎心口蔓延開來,伴隨著呼吸也微微一窒。他不知道自己在難過什麽,轉過頭凝視身邊的人。

誰知道,那人竟然四仰八叉、毫無氣質地躺在樹下睡著了。

樹影婆娑,桃花面龐在睡夢中也帶幾分驚艷顏色,似乎在哪裏見過,卻又想不起來。

他撫上指尖的琴弦,這一次,天地之間,不止他一人一琴,琴弦之間,不再是無人理解的孤寂。

山水之間有瑤琴,知己陪伴身側,穿過指尖與肩膀的風和雲都清涼如詩。

李八郎突然落下淚來,不知緣由。



春天到來的時候,那家夥如願以償娶到了喜歡的女孩兒。

一只好看的椿樹妖,娶人類的女孩兒,真的好嗎?李八郎想了想,又覺得並沒有什麽問題。他的姐姐曦和,也嫁給了人類,聽說還準備生兩只龍崽子。

“八郎,你在家裏真的排行第八嗎?”

“是啊。”李八郎身為龍的名字叫做曦謠,是洪湖白龍世家這一代的第八條龍。

“有七個哥哥?”

“一個姐姐,六個哥哥。”

“真是一大家子呢!”那家夥興致盎然地說,“什麽時候帶我去龍宮裏溜達溜達?”

“……”

這個欠扁的家夥簡直不知敬畏,龍宮豈是凡人或妖可以擅入的?不等李八郎拒絕,那家夥繼續高興地說:“我娘子喜歡動物,你要是變成白龍的原形,假裝一只大水怪,她看到一定會高興的!”

李八郎終於勃然大怒——你才是大水怪,你全家大水怪!

為了達到目的,那家夥竟然無恥地拉著李八郎打牌。李八郎實在搞不懂,明明自己每一把都拿到了好牌,為什麽打到最後還是輸得一塌糊塗?一開始他只是好玩,後來是不甘心,再後來就輸得沒了脾氣。

連輸了不知道多少局的李八郎終於連節操一起輸掉了……

他所有的財產,連房子地契和內衣褲都輸給了對方。為了不赤身裸體流落街頭,他只有答應變成白龍的原形,給那家夥的娘子看。

在曲江池邊,他見到了那個人類的女孩兒。長安水邊多麗人,他見過很多女孩,有的清若幽蘭,有的艷若桃李,但都沒有笑得這麽好看的——龍眼可以讀心,他看到,那笑容一直美到靈魂。

純凈燦爛如陽光,皎白清澈如月亮。像是不曾被風雨侵襲過的春日婷婷的小樹,像是不染塵世的冬日山澗的雪水。

那家夥的眼光不錯啊……

白龍在水裏露出微笑,他還看出了一個小秘密,決定先不告訴那家夥。

那家夥,快要做爹爹了呢。

冬天快到來的時候,那家夥歡天喜地拿著兩個撥浪鼓,讓李八郎替他看哪個好。

要做爹是這麽幸福的一件事嗎?李八郎覺得對方眼裏的幸福漫溢如同漲潮的春水,啰嗦得簡直令人發指,念念叨叨的都是些瑣碎的事,什麽搖床、隔尿的布片……

作為多年的鄰居,李八郎想,是不是也要準備一件禮物給孩子才好?於是,他問那家夥:“等孩子出生,我也送他一件禮物吧,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什麽不重要啊。”那家夥隨口說,“你自己問他。”

“……”問你妹啊!李八郎只有將這件事暫且記下,準備等孩子出生之後再說。



除了為還未出世的娃娃作準備,那家夥還在忙一件事。他一向不務正業,大把的時間花在沒用的閑事上,所以各種奇怪的技能都會一點兒。聽說,有人委托他煉一把劍。

煉劍?

李八郎皺眉,他不喜歡火,所以也不喜歡煉劍這件事。

“那是一把絕世好劍,可惜太久不用,銹蝕在鞘中拔不出來。”那家夥有點遺憾地說,“我答應了對方,試著將劍再次淬煉,令鋒刃重出。不過遇到了點麻煩……”說著話的時候,那家夥賓至如歸地趴到李八郎的榻上,竟然耷拉著眼皮快要睡著了,看上去是真的累壞了,睡意朦朧地自言自語:“到底要怎麽做,才能讓火在水中燃燒呢……”

火在水中燃燒?

李八郎沈吟片刻:“唔,這個倒不是沒有辦法。”

“什麽?”那人的睡意一下子消散了,“什麽辦法?”

“你聽說過‘不盡木’嗎?可以在水裏燃燒的木頭。”

“我讀書少你可別騙我。”那人摸了摸鼻子,表示不信,“哪有木頭可以在水裏燃燒的?”

“漢朝東方朔所撰的《神異經·南荒經》中有記載,南荒中的不盡之木,取來做柴火,晝夜燃燒熊熊烈火,狂風暴雨也無法澆滅,更何況是清淺池水。”

對方眼睛一亮,一躍而起:“在哪裏能找到這木頭?”

“本來有粉絲送了我一塊,被我扔了。”李八郎如實說。

“……”

如果說龍有怕的東西,那麽就是火,對人類來說溫暖的火對龍來說是有毒的,即使只是冬天放在屋子裏的炭火盆,也可以將他熏暈過去。“不盡木”這樣的東西燃燒起來,連暴雨都澆不息,送這種禮物簡直就像是送砒霜啊。所以,收到那塊罕見的“不盡木”時,李八郎毫不可惜地順手從窗子裏扔了出去。

“扔了?”那人難以置信地瞪大眼睛。

“嗯。”

那人發出一聲慘嚎,悲痛欲絕地扶額:“嗚嗚……你高興就好。”

看著他一臉受欺負的樣子,李八郎不知為何心情很不錯。他淡淡地對蹲在墻角畫圈圈的家夥說:“那塊‘不盡木’,是一個西域胡商送的,既然能送我一塊,他手裏應該還有其他的吧?”

接下來,那家夥一連好幾天不來找李八郎喝酒了,想來是四處去找胡商們打聽“不盡木”的消息了吧?

直到冬至那日,天快黑時,有一個童子來送了封信給李八郎。

晚上在曲江池邊見,有要事。

信紙上沒有落款,不過是那家夥的筆跡沒錯。李八郎原本有點擔心對方,看到信終於放下心來,嘴角不由得勾起一抹笑意,那人能有什麽要事?喝酒賞月就是他的人生要事吧。

但無論如何,他還是前往曲江去赴約。

等了許久不見對方,他將自己浸沒在水中,化為白龍的原形。

今夜是它的力量最強大的時候。此刻燈火璀璨如星,遙遙望向岸邊,卻不見那人的身影。曲江池心有一只華麗的游船,船上一片笙歌絲竹聲,洋溢著吟詩對賦的談笑,原來,這晚是新科進士游曲江的日子。

那人去哪兒了呢?白龍悄然游曳在湖水中,盡量不驚擾泛舟的人。

夜幕中的月亮微微發紅,有點詭異,白龍的眼皮跳了幾下,不知道為何,它有點不安的感覺。

找到了那個人就離開……白龍正這麽想著,突然眼前一花。

一張銀光閃閃的大網突然鋪天蓋地罩了下來!它警惕地躲避,瞬間往水中沈去。

可惜晚了一步。

銀網已經從四面八方收攏,白龍頓時被困在了大網中!龍神發出威嚴驚心的低吼聲,聽起來如同遠山滾過的雷霆。

湖面小舟劇烈地左右搖晃起來,乘船的進士們不知道發生了什麽,紛紛出艙來看個究竟。

湖水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發出紅光的——

那微紅的月亮,正是映著湖底的紅光!

這是很多人一生都看不到的奇景,可怕而絕美,湖裏有月亮,但湖水在黑暗中泛著金色與紅色交織糾纏的光。

湖底有什麽東西在燃燒,令水光翻滾如沸。

那是“不盡木”的烈焰!

白龍懼火,它在銀網中拼命掙紮,無數月亮般閃閃發光的鱗片從它身上掉下來,滲著血絲淒艷。終於,它用盡全力一掙,那力氣如此之大,銀色的網竟被撞穿了一個大洞。

負傷的白龍從網中一躍而出,就在這時,一道鐵鏈甩過來,透尾而過,將他牢牢釘住!

只聽岸邊有人放聲大笑:“已經找到了‘不盡木’,只要再加上龍血,今夜這曲江池就是煉劍池!以龍血入烈火,那把劍一定能修覆!”

煉劍……不盡木……

水面喧嘩,這幾個字像釘子一樣釘進白龍劇痛的頭顱中。

原來,今夜這湖底有精心設計,環環相扣的陷阱,只為了誘捕它!

那封親筆書寫的信,此刻勒住它全身的殺機淩厲的銀絲網,仿佛都在提醒他一個事實。

不可能……

不可能是他!

“人是一種很奇怪的動物,有時候,他們心裏想的,和他們表現出來的不一樣。”

曾經,他的姐姐曦和對他這樣說過。

“不要去靠近人。有時候,他們雖然弱小,卻很卑鄙。”

家族中的族長也如此警告過他。

絕望的白龍渾身因為劇痛和憤怒而發抖,當初沒有聽進去的話在耳邊響起,耳膜轟鳴劇痛,比身體所承受的痛苦更勝百倍。在燃燒的池水中,在絕望的迷霧中,有一種比死更可怕的東西籠罩住了它。

那種東西,叫背叛。

池水中的不盡木熊熊燃燒,致命的火焰將雪白的龍鱗灼燒成了可怕的黑色。白龍發出痛苦的吼聲,曲江池突然劇烈搖晃起來。

不止是池水,連整個大地,都開始搖晃。長安城的萬家燈火像是浮在湖水上,千重宮闕在微微震蕩,夜幕上細碎的星子也開始搖晃。

這是來自天地間所有“水”的憤怒,雲層與雨水,湖泊、清溪與海洋,地底奔湧的暗流,最深的水源,大地的血管開始爆裂,要掀翻這座狂妄困龍的古老城池!

血色巨浪瞬間吞沒了湖面上的小舟,在一片哭嚎呼喊聲中,新科進士們紛紛掉盡了湖中。

血肉之軀一個個頓時化為灰燼。

被鎖住的白龍渾身是傷,鐵鏈嵌入了血肉之中,龍神狂怒地搖擺著浮出水面的頭顱。

一切都是假的,一切都是欺騙,一切都是為了今日的誘捕……

絕不能讓你們這些卑微的人類如願——

人負我,我必百倍千倍地所要償還!哪怕玉石俱焚,也要與你們一起毀滅。

左眼已經被烈焰燒傷,血紅色的視野中,終於,它看到那個熟悉的人影了。

那人朝它狂奔而來,雙手緊緊握著鋒利的刀刃。

——那把刀,是來貫穿它的頭顱的吧?

哈哈哈哈……白龍悲涼地放聲大笑,笑聲震徹雲霄,含著血銹,令山川為之悲愴震動:“為何負我?”

那人高高地將刀舉起,悍然砍了下去!

鐵鏈發出一聲巨響,卻並未斷裂,那人喘著粗氣,一刀刀拼命砍那束縛著龍的鐵鏈。他的動作很可笑,但是每一下都拼盡了全力,而且……那人滿臉都是眼淚。

龍可以讀心,四目相對,他可以從眼睛裏讀出人心底的欲望。那人心底的驚愕絕望、焦急,就像鏡子般清清晰晰地呈現。

“不是你要我的血煉劍嗎?”

“不是!”對方的臉被淚與汗水模糊,但這兩個字如此清晰。

烈火中,白龍不曾被鮮血糊住的右眼裏光芒終於一軟,漸漸渙散開來。所有的力氣仿佛都在一刻被抽離。

不是他……

不是他呢。

重傷的白龍突然覺得好累好累,被剝掉的鱗片在湖水上如同無數殘碎的月亮,熠熠淒涼發光,鐵器嵌入骨肉的地方鮮血汩汩滲出,意識漸漸離他遠去。

不是你……那就好。

反正我也不是第一次被追趕、被驅逐、被異樣的目光包圍、被鐵鏈招呼。他們怎麽對我,我並不在乎。

大地的搖晃平靜下來,像是起伏的胸膛歸於沈寂。失去戾氣的白龍整個朝水池裏沈下去,如同雪山融化在湖水中。

火焰越來越大,不盡木燃燒到了極致,湖面通紅如一塊巨大的烙鐵。

一把劍插在湖面正中,沈甸甸的黑色劍身開始發出暗紅的光,像是一只被喚醒的血紅的眼睛。

那是屬於天子的隕鐵劍。

轟——!只聽一聲巨響,水花濺起,那人渾身濕噠噠的,頭發衣襟都被燒得焦黑,終於悍然揮刀砍斷了鐵鏈!

“快跑!”他的臉孔映著火光,“快跑啊!”

鐵鏈被砍斷了。

他並不會武功,但他手中那一把,是削鐵如泥的寶刀。

他懂得打鐵煉刀,並非虛言。

龍尾自血泊中掙脫出來,湖面被龍血與烈焰染成詭異的紅色,負傷的巨龍騰空而起,在空中踉蹌了一下,消失在夜空中。



白龍逃進了山谷清溪中,因為傷勢太重,它無法變成人形,也不知道那個人怎麽樣了。

山中不知歲月,等它休養好元神,再次回來時,已經是又一個冬天。

街上零星地飄著雪,幾根枯枝突兀地伸向天空,只見那座府宅的門上銹跡斑斑,顯然很久沒有人住了。

曲江池中傷伐甚重,他的腳步還有些虛浮,愕然拉住一個路過的老伯問:“這戶人家呢?”

“老早就沒人啦。聽說去年冬天,這宅子的主人犯了重罪,被聖上貶去了嶺南。”

嶺南?

那裏多瘴病,多貶官的遷客,離長安有千裏之遙。白龍出生於湖光山色美妙的楚地,自巫峽來到長安,還從來沒有去過嶺南。

他決定去一趟嶺南。

若是昔日的它,騰雲駕霧日行千裏又有何難?可是,龍尾被鐵鏈傷及筋骨,等不及休養恢覆,他直接買了一匹快馬,上路去尋人。

一路風雪被甩在身後,越往南走,天氣越暖。

嶺南地界內幾乎溫暖如春,茫茫人海找一個並不容易,這時,他想到了那張紙——最初那個人送給他的白紙。

收拾自己閣樓的舊物時,他找到了這張紙,也許是太不起眼,被人像廢物一樣扔在墻角。

他將紙小心翼翼地收藏起來,帶在身邊,並不舍得用。

此刻,他鄭重地寫下:讓我找到他。

平生第一次,紙上寫的字跡在他落筆時便緩緩變淡,就像在陽光下蒸發的水滴,轉瞬消失不見。

……就像是短暫如朝露的,一個人生命的痕跡。

李八郎楞了一下,心中湧起難言的恐懼。

發生了什麽?

頭頂的太陽明晃晃地蒼白著,七角梅花的冷香在身側,仿佛某種宿命的悲傷。

一直走,一直尋找,一個月又一個月過去了,李八郎仍然不肯放棄,他按照記憶中的模樣,在椿木紙上畫出了那個人的樣子。

妙筆丹青,栩栩如生,畫中人把盞豪飲,白衣翩若驚鴻,笑容慵懶如春日海棠。

“見過這個人嗎?”

“沒見過。”

“請問一下,有沒有見過這個人?”

“沒有。”

……

李八郎拿著畫像問了許許多多的人,都說沒有見過。終於有一天,他遇到一個下山打水的和尚,對方看過畫像,深色覆雜地看了他一眼:“這畫上的施主……我倒是見過。”

李八郎又驚又喜:“師傅,他人在哪裏?請帶我去找他!”

和尚帶著他穿過林間小道,趟過清溪,停在一處人跡罕至的荒僻雜草地,指著一座青青的墳冢,遺憾地搖搖頭。

他來晚了。

他跋涉千裏,馬不停蹄,終究還是來晚了。

當日皓月當空、攜手同游,滿池都是月華;當日意氣風發、年少對酒,滿樹都是繁花。仿佛永遠不用擔心酒會盡、弦會斷、人會分離。

可如今卻只有青青的墳冢,孤鴻的哀鳴。

李八郎在墳前枯坐了整整三天。他帶了琴過來,也帶了酒,可是再沒有人陪他對坐聽琴,再沒有人與他共飲。

第四天,山野之間不知哪裏傳來幽怨的琵琶聲,嶺南多遷客,只怕是哪個官宦之家的姑娘在彈著琵琶輕唱,字字斷腸。

李八郎茫然地轉動視線,循著聲音的方向,模糊的視線中山川重疊成畫,耳邊突然響起當日的琵琶聲。

那時杯中酒滿,燈火璀璨。

“我新買來的琵琶。”那人得意洋洋地說,“來來,我來彈給你聽。”

“……”原以為他的琵琶和他唱歌一樣難聽,李八郎已經做好了捂住耳朵的準備,卻突然聽到歡快如珠玉的音階。

琵琶音那樣瀟灑,像是春意鬧騰的枝頭,花開霧散,像是秋天坦露的溪水,魚躍雁飛。

“彈得好聽嗎?”那人興高采烈地問。

“湊合。”李八郎言不由衷地說。其實,彈得真心不錯啊……

“這把琵琶很漂亮有沒有?”

“嗯。”李八郎將琵琶拿過來看了看,發現這竟是一把紫檀木琵琶。人說,龍死後,精魂會棲居在紫檀木上。

“但願我能死在這把琵琶上。”李八郎隨口說,龍與人不同,並不將死生視為大事。也許,這把紫檀木琵琶,是他最好的葬身之地。

當時,那人說了句什麽話,李八郎沒有聽清。

時過境遷,如今陰陽相隔,李八郎卻想了起來——

當時,那人說的話是:“這次,換我先走。”

這次,換我先走。

眼淚驟然從李八郎眼中湧了出來。龍神可以控制世間所有的雨水,卻無法控制自己的眼淚。

淚落在弦上,塵封許久的琴弦終於發出一聲久違的輕響。他的手指放在琴上,仿佛知己還在身旁。這一次,他彈的是漢樂府中的《西北有高樓》。

西北有高樓,上與浮雲齊。

交疏結綺窗,阿閣三重階。

上有弦歌聲,音響一何悲!

誰能為此曲,無乃杞梁妻。

清商隨風發,中曲正徘徊。

一彈再三嘆,慷慨有餘哀。

不惜歌者苦,但傷知音稀。

願為雙鴻鵠,奮翅起高飛。

一曲還未彈完,弦無聲斷裂,李八郎怔了怔,看著指尖鮮紅的血珠……斷掉的,究竟是指間的琴弦,還是他的心弦?

琴師踉踉蹌蹌站起身,那幅丹青從懷裏倏然滑落下來。他俯身去撿,畫的邊角露出一角熟悉的笑容。

這一刻,李八郎突然意識到一件事,這幅丹青,並沒有像他以前寫過的字一樣消失。

手中這一張,當真是神木大椿所造之紙,能讀懂主人心底的願望。

——故人已去,他再沒有別的願望,只願銘記不忘。

所有的前塵舊事,悲歡過往。

都銘記不忘。

還有一件事,李八郎並不知道,也永遠不會知道。

這張紙,並不是那人送給他的,而是他送給那人的。

白龍曦謠在世間孤獨地存在了幾萬年,在水邊撫琴數千年,卻沒有人來聽,也沒有人懂。

不甘心龍神來到萬裏之遙的東海之濱,砍伐大椿樹,精心造成紙漿,寫下一個願望。

別讓我這麽孤獨,請讓我遇到一個懂得我琴音的人。

那一天,七歲的孩童來到渭水之濱,對著溪水說:“你彈的這一曲,是巍巍高山,剛才你彈的那一曲,是潺潺的流水。”

所有的星星都在這一刻睜開了眼睛。

眼淚猝然從白龍的眼中湧出來,他終於遇到了。椿木紙實現了他的願望,讓他美夢成真。

那是長安貴族家的小孩,似乎比別的小孩還要頑皮一點,不好好讀書,卻很聰穎。白龍曦謠已經活了好幾萬年,與這個七歲的男孩成了忘年交。孩童常常給它帶來各種好玩的東西,有一次,小孩給它拿來一顆糖,那麽小的奇怪的東西,融化到舌尖,竟然……是甜的。

被同伴們知道,白龍曦謠因為一顆很甜的糖而露出了幾千年來的第一次笑容,會被嘲笑到死吧?可是,能帶給人幸福的,好像就是這些微不足道的小東西,那些無足輕重的時光。

這些年,人間如此繁華,人能造出的東西,似乎也不遜於神。

還有些連神也不能創造的東西……白龍能感受到,但描述不出來。收禮物的次數多了,白龍決定也送給男孩一件禮物。龍宮裏有數不盡的火紅的珊瑚,雪白的珍珠與金色的玳瑁……但它最好的東西,還是那張用椿木造成的紙。

“給你。”白龍把紙放進孩童的懷中,摸了摸他的頭:“美夢成真。”

這並不是一句祝福,而是一句承諾。用這張紙寫下的心願,都會成真。

希望你能按照自己的心意生活,過快樂的一生。

這是最後一次見面,它已經活了太久,前往東海之濱伐木,更是耗盡了它所剩不多的力量。白龍曦謠即將面臨死亡和重生。

死亡其實並不可怕,它的心願都已經實現,了無遺憾。

“我要去遠方一趟,你以後也別來水邊了,當心被水裏的大魚吃掉。”

“大魚才不會吃人。”男孩不屑地“嗤”了一聲,突然意識到自己的大朋友要遠行,眼裏頓時流露出不舍,“有多遠?你什麽時候回來?”

有多遠?白龍怔了一下,連他也無法回答這個問題,生死的距離有多遠?

“很遠。”會遠到遺忘。

“我等你。”男孩肯定地說。

白龍笑著搖搖頭,只當那是孩子氣的話。

鳳有涅槃,龍有重生,前塵俱滅。

大雪覆蓋住溪水時,白龍死去了。等他再重生時,人間已過十幾個春秋,一切都與當年不同。

它不再記得自己的小朋友,也不再記得曾經跋涉萬裏所找尋的椿樹,當年寫在白紙上的願望,早已被時光風幹無痕。

唯一不變的是,他仍然喜歡撫琴。

這一次,來人間的願望如此強烈,它任性地忍受剔鱗之苦,化為人形來到街市。

長安城中,白龍化成的琴師在高樓撫琴。

一個面若桃花的少年瀟灑地騎馬經過樓下,聽到那琴音,少年愕然擡起頭,勒住馬韁,久久駐足。



“八郎也在逛街?”

“八郎你怎麽快哭了,是不是聽我的歌太感動了?”

“龍珠是龍的眼睛,挖掉眼睛太殘忍了,沒了眼睛就不能流眼淚,傷心的時候怎麽辦呢?”

“這一次,換我先走。”

……

陽光一點點滲透進黑暗的意識,李八郎緩緩睜開眼睛,才發現自己躺在床上,而葉鏗然皺眉擔憂地看著他。

“舅舅,”葉鏗然說,“你昏迷了好幾天了。”

李八郎側過頭,幾枚紅葉飄零在初秋的傍晚,生命如朝露,如大夢一場。

他在夢中所見,悲喜交織,如願以償。

所有的夢都有代價,代價就是夢醒之後的孤獨。

——夢總會醒來,而人生還要繼續。

“你竟然會被人類用匕首重傷,真是意外。”葉鏗然皺眉。當時他到來時,匕首完全沒入了李八郎的脊背,鮮血浸透了衣襟。如果是人類受這麽重的傷,恐怕沒有可能活下來了。即便是生而為龍,在化身為人形時,身體的承受能力也是有限的。

“小葉,在我還在洪湖水底的時候,曦和曾經跟我說,人,和他們表面上看起來的樣子並不一樣。”李八郎問葉鏗然,“她跟你說過這句話嗎?”

“沒有。”

“她已經被人類馴養了呢。”李八郎發出一聲輕笑,說不清是嘲笑還是悲傷,“裴昀人呢?”

“確認你脫離危險之後,他才離開的。”葉鏗然沈默了一會,“他很關心你,你教他的劍術,每一招他都用盡全力;你說的話,每一個字他都認真聽。你不該這樣對他。”

李八郎也沈默了一會兒,他看著窗外蒼白的晨曦,側臉沈浸在陰影中:“別人的生死悲喜,我並不在意。”

緩緩地,他的目光落在那個打開的抽屜上。

——少年,終究取走了那個秘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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