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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豕涉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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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三豕涉河



葉鏗然實在搞不懂,別人的親友團人才濟濟,為什麽他的親友團會是三頭豬?這句話絕沒有侮辱的意思,葉校尉為人正直不茍言笑,他面無表情地在心裏吐槽這句話的意思就是,雖然外表和普通人類沒有任何區別,但千裏迢迢跑到隴右戰場來的親友團真的是如假包換的三、頭、豬。

沈緇衣,沈風輕,沈夜舒——覆州竟陵郡的富商沈容堯的三個兒子,他從小就認識的鄰居——知道他們的秘密,是在葉鏗然十二歲那年。

沈家三位公子自小就很聰明,比如和葉家兄弟打完架弄得渾身泥巴,三兄弟異口同聲說是扶街邊摔倒的老爺爺時被當成壞人打了,助人為樂不怕苦不怕累,聲情並茂聲淚俱下,把沈富商感動得賞了他們一人一個清脆響亮的大巴掌。

打架笨拙,演技又不好,沈家三兄弟從小生活的艱難可想而知。古靈精怪的葉家老二仗著智商和體力上的雙重優勢,經常變著法子欺負他們,倒是冷漠的葉家老大從不恃強淩弱。所以三兄弟從小就親近葉鏗然。

於是,住在附近的鄰居們經常能聽到親熱的喊聲:“堅然哥哥!”或者“鐵然哥哥!”以及“槍然哥哥!”——堅然哥哥是沈家老大喊的,他最機靈,知道遇到不認識的字時讀半邊;鐵然哥哥是老二喊的,他平時懶惰,雖然也知道不認識的字讀半邊,但他讀的是左半邊;槍然哥哥是老三喊的,他年紀最小讀的書卻最多,老師教過“鏗鏘”這個詞,但因為筆畫太多太覆雜所以他弄不清那個是鏗,哪個是鏘。

出現這種混亂情況的根源是沒有人做誦讀示範,一直以來,葉家老爺子都是直接叫“老大”,葉家弟弟則直接叫“哥哥”,所以沈家三兄弟並不知道葉鏗然這三個字怎麽讀。

被沈家兄弟亂叫一通之後,脾氣與涵養都不錯的葉鏗然的額頭青筋跳了幾下。

後來不知道是從哪裏終於知道了“鏗然”的正確讀法,沈家三兄弟感嘆許久:原來是“坑然哥哥”,哎呀,葉家哥哥原來是個大坑……坑坑更健康,喜歡聽故事的三兄弟都表示深深的欣慰。

即便被聰明好學讀書多的沈家三兄弟這樣折騰,葉鏗然也對他們還算有耐心。要說葉鏗然這個人孤傲不近人情,其實也算不上,他只是話少——像是鷹天生沒有麻雀那麽嘰嘰喳喳。

和附近其他同齡的小朋友一樣,沈家兄弟喜歡跟在葉鏗然身後玩。直到有一次,三兄弟跟著葉鏗然過河時,小橋年久失修,葉鏗然牽著弟弟已經走到對岸了,他們在橋上嬉笑打鬧,結果“噗通”一聲紛紛掉進了水裏。

春天的河水湍急,頃刻時間就會將人沖到河流下游,葉鏗然臉色一變,立刻跳下河去救人,他的水性很好,救幾個小夥伴原本不成問題,但是當他猛地紮到水下時,突然看到了他終生也不會忘記的景象——

水裏拼命掙紮的小夥伴身體還是人,但頭上長出了豬耳朵,手腳變成了蹄子!等他潛到他們身邊抓住他們時,那已經是完完全全的三頭豬了。

也許是驚愕過度,葉鏗然的腿在這個時候突然抽筋了,從腿上傳來的劇痛讓他無法再朝岸上游,加上被三頭豬壓在身上的重量,他自己也朝水底沈去。春水冰冷刺骨,岸邊的蘆葦在風中搖擺,葉鏗然在嗆水中朦朧聽到岸上有人喊:“哥哥!”

河邊唯一的人是不識水性的葉家弟弟,八歲,平常毒舌傲嬌屬性,而且並不清楚河裏發生的事情,不知道自己的哥哥被三頭豬壓住了。機靈的葉悠然迅速用岸邊的蘆葦綁住自己,想要去救哥哥。這個辦法是相當的厲害……才怪!蘆葦很快就斷了,葉悠然也掉進了水裏來。

後來發生的事情,實在是有點兒混亂,被救的三頭豬在水裏撲騰夠了,才發現它們胖得浮力夠大根本就不會沈,於是反過來開始救人,而這個時候被它們壓著的葉鏗然已經喝了很多水了。感覺到自己被托著往岸邊游,模模糊糊看到弟弟也被一頭豬往岸上拱的時候,精疲力竭的葉鏗然心下一松,在失去意識之前,他的最後一個念頭居然是——

原來……豬是會游泳的啊……

這次的事件在葉家弟弟幼小的心靈裏留下了深刻的陰影,從此小葉子不肯吃豬肉,堅持說有頭豬救過他。八歲的葉悠然纏著哥哥問:“有只粉嘟嘟的豬救了我耶,哥哥!”葉鏗然面無表情地說:“你看錯了。”大人們也都當葉弟弟在說夢話。好在那時葉悠然年齡小,而且被哥哥多次說“你看錯了”之後,久而久之,他也就終於相信那次是路過的大人救了他們。

如果被葉悠然知道,那三個經常被他欺負的小夥伴是豬,難以想象沈家兄弟以後的日子有多悲慘。而且,葉悠然伶牙俐齒,他會將這件事很快傳遍竟陵郡,到時只怕沈家人沒法在城裏住下去了。

由於葉鏗然的沈默與懂事,沈家在這件事上很是感激。

沈老爺子讓夫人親自下廚做了一桌好菜請十二歲的葉鏗然來吃,並深情地坦白了自己也是豬的事實……

那天溫柔如水的沈夫人在旁邊不停給他加菜——沈夫人名叫連藕,人也長得白嫩如藕。沈老爺深情地說當時他第一眼看到夫人就覺得莫名的親切感,毫不猶豫就娶了她。聽到這話時,葉鏗然默默地看了一眼沈夫人,白胖、呆萌、嬌憨……確實和豬有點像,世界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也沒有無緣無故的親切感,這話是沒錯的。

是的,從始至終,葉鏗然都清楚知道整件事的真相。

他在水裏親眼看到了沈家三兄弟變成了三頭豬,親身感受過被豬蹄子摟著腰往岸上推的滋味。好在他沈默自持勝過許多大人,所以這個秘密許多年都沒有其他人知道。

時隔多年,在隴右軍營裏再次見到這三頭豬時,葉鏗然將這些往事都想了起來,然後他額頭上的青筋終於……又跳了幾下。



“一路過來真好玩!”

“打完仗你就要成親了,沒有親友團多寒磣啊!”

“對啊,到時候我們陪你去長安!”

沈家三兄弟歡樂地嚷嚷,寒冷的營帳裏頓時有了生氣。比起從前,三兄弟的體重與學識都見長,說話也比小時候得體多了——只聽老大說:“聽說女方是個很兇的母老虎,坑然哥哥你要挨揍了,我們一定會幫你!”

葉鏗然的未婚妻獨孤琳瑯,曾經女扮男裝從軍,一身黑色戰甲一手箭法百步穿楊,笑得沒心沒肺,是隴右軍中有名的二貨,從來沒有半點兒身為美人和皇親國戚的自覺。由於大將軍親自做媒,她便回了長安家中,只等戰事結束葉鏗然去娶她。

想到獨孤琳瑯,葉鏗然的臉色難得的微微柔和。可是看到眼前的親友團時,他還是有種整個人都不太好的感覺——你們這麽冒冒失失跑來軍營,就算是為了我的人生大事……可是,為什麽爹和弟弟沒來,卻是你們這群鄰居的小夥伴來了?

“葉伯伯說,他最近在廚藝上又有新的體悟,正忙於實踐,沒有時間來管你,葉悠然要餵寵物穿山甲走不開,於是我們三個就助人為樂地來了!”

聽到這裏,葉鏗然不禁眼前一黑!自己的親爹和親弟弟,在對待自己的人生大事上,果然不能更靠譜。

與葉鏗然的冷淡相反,隴右三軍統帥——將軍大人對遠道而來的客人很熱情,他開懷大笑:“我們在楚地見過的!”

“對啊,大媒人,”老大高興地回答:“我們還有一個響亮的名字組合,叫——”說到這裏,兩個弟弟立刻異口同聲地接話:“楚楚動人的傳奇!”

由於三兄弟長了毫無特色的路人臉,每次樂於助人都很難被記住,於是,來自楚地的他們努力地想了一個玉樹臨風的名字,叫“楚楚動人的傳奇”,簡稱“楚動傳奇”。

將軍很快和楚動傳奇組合打成一片。當下隴右正在與吐蕃合談,為了防備此前出現過的刺客事件,軍中四處戒備森嚴。但將軍還是帶著沈家兄弟在軍營裏溜達了一圈,請他們吃香噴噴的羊肉面,喝殷紅如瑪瑙的葡萄酒,然後把他們帶到了自己的營帳裏,擺上牌桌,正好四人一桌牌。

於是,營帳裏不時傳來興高采烈的聲音——

“碰!”

“萬花順。”

“哈哈我胡了!”

三只小豬賓至如歸,打起牌來也毫不含糊。說起來,大唐的紙牌最早是樹葉形狀的“葉子格”,據說是一行禪師在貞觀年間獻給太宗皇帝的。“葉子”的繁體字恰好可以拆成“二十世李”,頗有預言意味。太宗皇帝一世明君,並不相信鬼神,於是新奇有趣“葉子格”紙牌不知不覺在皇宮裏流行起來,後來被宮女太監們取名“娘娘和”。再後來,紙牌傳到民間,被百姓稱作“游祥和”。

玩著“游祥和”的三只小豬將瞌睡都拋到腦後,將軍大人本來就是吃喝玩樂的高手,以一打三,不亦樂乎。

牌局進行正酣,老大吃多了羊肉面拉肚子,要出去找茅廁。十七歲的老大沈緇衣是個路癡,白天走出十步都會迷路,更何況四周黑乎乎的。他走著走著,就發現自己找不著北了。

這時,黑暗中突然傳來一陣腳步聲。

聽上去至少有三五十人,不太像是士兵,沒有那麽訓練有素,但也不像是平民。

好奇的老大佇足聆聽了一會兒,只聽隊伍中有人低聲說了句:“城門在那邊。”尾音微微發顫,顯出了幾分驚惶。

這些人深夜出城去做什麽?老大有點糾結要不要嚷一嗓子,但一來他鬧肚子實在忍不住了,二是找廁所迷路也挺丟人的一件事,他也不好意思聲張,於是就任由那腳步聲漸漸遠去。

老大運氣不錯地終於找到了茅廁,解決了燃眉之急。等他一身輕松地出來,摸回到營帳,只見兩個弟弟無聊地在打瞌睡,桌子上牌亂七八糟地堆了一堆。

“將軍呢?”老大左右環顧,不見將軍的蹤影,心裏突然有點不安的感覺。

“剛才有個將領來稟報了句什麽,他立刻披上衣服就出去了,像是出了大事。”老二也是不明所以。

老三睡眼惺忪:“看他的臉色挺嚇人的。”

三兄弟都有點沒心沒肺,不管出了什麽軍國大事,現在打牌三缺一都是最讓人煩惱的大事。等了許久不見將軍回來,他們便自己滾去睡。



濃墨的春夜,星子不知何時隱去了。

將軍快步走進議事的密室,早已等候多時的將領們都站了起來。

剛才,一份八百裏加急快報從長安傳到了隴右。

朝廷突然下了聖旨,從隴右調兵五萬到關內、山南各地增援。隴右是邊境軍事重地,北連河西,南通劍南,東接關中,歷朝歷代都會駐重兵防守。如今聖旨上卻只說隴右兵精馬強,又與吐蕃議和成功,不需要那麽多兵力。

“這份聖旨,”將軍慵懶而明亮的目光掃過座下,“諸位以為如何?”

“陛下突然下旨抽走五萬兵力,不是讓鄯州成一座孤城嗎?”副將臉色凝重。

“說得好聽是借兵,說得直接點就是奪兵權!”有性急的將領脫口而出,“將軍絕不能答應!”

“而今正是多事之秋,鬿譽之禍已經傳到了關中與河西,隴右的防守只能增強不能削弱啊!”

鬿譽之禍,如同瘟疫一般來勢洶洶,迅速地傳遍大唐九州十五道——鬿譽是一種外表酷似鳳凰的神鳥,能引發人內心的仇恨,讓人迷失心智。之前將軍就被鬿譽控制心神,差點殺了吐蕃使臣一行。而今不斷有密報傳來,河西、關中、巴蜀都有鬿譽現身。幾城手握重兵的將領性情大變,各地軍中人心不穩。天下風雨飄搖,江山危殆如同巨浪中的一葉浮舟。

“我們戍守這隴右邊關這麽多年,不管別處如何,只要守住腳下這片土地,我們誓死追隨將軍!”

“只要將軍一句話,我們水裏水裏來,火裏火裏去,決不皺一下眉頭!”

“但聽將軍調遣!”

將軍在隴右六年,所得的人心,甚至遠超出天子的想像。密室裏這些手握重兵的將領,他們站在一起,就是萬千人馬銅墻鐵壁。

燭光中,將軍的臉孔明暗難辨,只有一抹笑意始終掛在唇角:“這道聖旨,”他把玩著手邊明黃色的卷軸:“我的確不打算接。”

燭火猝然一晃。

將軍漫不經心地將聖旨扔到一邊。他氣色並不大好,但似笑非笑的眼眸,如同水霧中的星辰,讓略顯疲倦的面孔也有了難言的光華與氣勢:“我與吐蕃議和,朝廷只怕是憂大於喜,呵,如今西南邊境穩固,隴右這個地方——確實有了與朝廷分庭抗禮的實力。”

轟隆——!一道驚雷劃過漆黑的夜幕。



天蒙蒙亮時,三只勤勞的小豬早早起了床。

將軍一夜未歸,淅瀝的雨聲讓人莫名煩躁。而現在雨仍然下個不停,沒辦法出門。老二老三不知道從哪裏翻箱倒櫃找出了一副棋,開始玩棋。

屋子裏雖然溫暖,窗外風雨卻給人飄搖不安的錯覺。這時,一陣雨點飄打進來。

“我去關窗戶——”老大急著去關窗戶,不小心碰翻了桌角的棋盒,黑色的棋子頓時撒了一地。老三嚷嚷:“大哥,瞧你笨手笨腳的!”

他咕噥著去撿棋子,動作突然頓了一下:“咦?這棋子上怎麽有字?”

棋子背後刻著兩個不起眼的小字,若非正好對著光線,也看不見。老三好奇地迎著窗口的光讀出來:“……樊驍?”

似乎是個人名?黑色的棋子冰涼,就像小小的無情的骨灰盒,使得那一個名字,莫名的有點沈重壓抑。

這是怎麽回事?棋子上怎麽會有名字?圍過來的三兄弟都怔了。

老二遲疑著將地上另一顆棋子撿起來,對著光看了半天,終於看清上面寫著:陸任嘉。

再看,每顆棋子裏都有一個人的名字……卻沒有一個是他們認識的。

這些都是什麽人?就在他們越來越疑惑時,只聽老大突然大喊了一聲:“你們看這個!”

清晨的微光中,一顆黑色棋子上刻的名字讓他們面面相覷,眼裏都是驚愕——

獨孤琳瑯。

就算他們再遲鈍,也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該看的東西,這深藏在棋子裏的名字……究竟意味著什麽?棋子像石頭一樣硌在他們心上,危險的直覺如冷風纏繞著全身。

營帳外,幾個冒雨趕去晨練的士兵恰好結伴路過,只聽其中一個打著哈欠說:“樊驍的家裏又來家書了。”

“先給他收著吧,過不了多久他就能回來了。”另一個士兵說。

樊驍?

是在棋子裏看到過的名字!老大心頭一悸,立刻豎起耳朵,只聽另一個士兵說:“被俘虜了那麽久了,多虧了將軍這次力主與吐蕃議和,才有希望回來。”

“是啊,希望這最後一批俘虜回來,不要有什麽節外生枝才好!”

趴在窗前的三兄弟面面相覷,他們有限的智商終於可以把事情前後聯系起來了,那些人——是俘虜?

他們的準嫂嫂,鏗然哥哥的未婚妻獨孤琳瑯,也在這批俘虜當中!

雨越下越大,雨幕如同濃稠而巨大的迷霧,籠罩了天地。

“坑然哥哥!”受了驚嚇的沈家兄弟沖進葉鏗然的營帳,老大頭腦一熱,急得眼淚都快出來,“嫂嫂被吐蕃人俘虜了!”

葉鏗然剛將衣服穿好,正要去晨練,一下子沒有聽明白他的話。

“獨孤琳瑯啊!”老大焦急把他拉到一旁,把昨夜見到的奇怪的動靜,以及在將軍營帳裏看到的棋子裏的名字都告訴葉鏗然……對方原本只是聽著,到獨孤琳瑯的名字出現時,他的臉色終於刷地蒼白!

“你說……琳瑯的名字,和樊驍、陸任嘉他們在一起?”葉鏗然顫聲問。

他回到隴右時,軍中沒有了琳瑯的影子。將軍笑瞇瞇說她已經回到長安家中,只待戰事結束他去迎娶她。原來,這一切——

都不過是場欺騙,或者,是那個人手中的一場棋局!



天已亮透,雨下得更大。

葉鏗然趕到營帳時,發現將軍端坐帳中正在和自己下棋——他的左手,在與右手對弈。

棋盤上兩軍廝殺正激烈,只見那人隨意地將幾枚黑子提起,毫不可惜地將死棋扔到棋盒裏。清脆的棋子相撞的聲音聽來卻驚心動魄。

“這些棋子,都是棄子?”葉鏗然感覺得到自己的聲音在微微發抖。

將軍的棋盒被動過了,想必他也早已經發覺。

但將軍只是氣定神閑地坐在棋坪前,連頭也沒有擡:“下棋,自然有棄子。大局一場,棄子爭先,是兵家要領。”

“我不問兵家之道,”葉鏗然握緊拳,努力克制著自己,“只想問你一句,琳瑯到底在哪裏?”

“回長安了。”將軍漫不經心地說,“我記得告訴過你。”

“為什麽不告訴我真相?”葉鏗然一字一字問,“她被吐蕃人俘虜了。你,一直在騙我。”

將軍的手只微微一頓,便毫不猶豫將更多的死棋從盤面上拈去:“告訴你真相又如何?除了讓你方寸大亂、孤身奔赴敵營去救人,或者做出更笨的事之外,還有別的作用嗎?”

他懶洋洋地撐著頭,姿勢顯得傲慢而不耐煩,“如今我們和吐蕃人交換俘虜,馬上就是最後一批,她就在其中。”

“你還在騙我。”葉鏗然的眼裏突然湧起濃濃的失望,像是幹涸的大地上被烈日最後烘幹的水蒸騰起濃濃白氣,“昨夜城中異動,吐蕃使臣一行已經趁夜偷偷出城,合談破裂了!你當真以為我不知道嗎?”

昨夜沈家老大聽到的腳步聲,深夜出城的隊伍,正是吐蕃使臣一行!葉鏗然清晨已經去過驛館了,那裏早已人去樓空。

“你既然知道了,那就接受這個事實。”將軍淡淡地說。

葉鏗然仿佛從來不認識對方一樣,眼中的驚詫與失望盡數化為黯淡閃動的東西。終於,他一字一字清晰地說,“只有她的事情,我無法妥協,無法權衡,無法周旋。

“她,就是我的底線。”

等葉鏗然轉身離開,營帳裏再次恢覆了安靜。

一夜未睡的將軍嘆了口氣,慢慢地放松按著腰間的右手,指縫中幾縷鮮血滲了出來——剛才他以手肘撐住棋坪,不是不耐煩,而是沒力氣。

突然,只聽“叮咚”一聲,幾枚棋子掉落到棋盒裏,與此同時發出的,是一聲鈍響,將軍的人猝然朝前撲倒,頭磕在棋坪邊沿。

黃昏時分,沈家老大過來想找將軍打牌時,才發現那人姿勢奇怪地趴在棋坪上。

“你怎麽了?”老大頓時忘了自己本來的來意,狐疑地問。

將軍遲緩而吃力地擡起頭來,額頭上還沾著磕到棋坪時碰破頭的血絲。老大嚇得退後了幾步,他第一次看到對方這麽狼狽。總覺眼前的修羅戰神是那種天崩地裂也會高高在上負手談笑的人,是那種亂刀砍上一百下也照樣喝酒聊天的人。

將軍的聲音低得很不正常:“……不要驚動其他人。”

“啊?”沈家老大連忙跑過來,這才發現他腰間的血跡濡濕了白衣,“好多血……你,你,你……”他一連說了三個你,終於把話說完:“你不會是來葵水了吧?!”

沈家老大立刻體現出他超凡脫俗的智商了:“你真的是女扮男裝來從軍的花木蘭?和我嫂嫂一樣?你不會是喜歡上坑然哥哥,才會瞞住我嫂嫂做了俘虜的消息吧!”

裴將軍只來得及白他一眼,就再次失去了知覺。

推了推對方,終於發現對方毫無反應之後,沈家老大才意識到哪裏不對,他嚇得拼命大叫,隨即又將喊聲拼命捂在指縫間:“聽說女孩子來葵水會痛得暈過去,原來是真的!唔唔唔救命啊——”



沈家老大用盡全力把將軍拖到床上,雖然嚇得發抖卻不敢驚動其他人,那個人的命令,有種可怕的壓迫感,讓他不敢亂來。

然後,老大就欲哭無淚地意識到自己說了蠢話——那分明不是女人嘛……是他想太多了!剛才對方到底是傷口開裂失血昏過去的,還是被他氣昏過去的?

苦惱的老大撓著頭,下一瞬間又意識到,自己不僅說了蠢話,也許還做了蠢事?

雖然想不明白事情的始末,但是就在剛才看到將軍趴在棋坪上站不起來的瞬間,他遲鈍的內心突然有點鈍痛——總有些情形莫名就讓人覺得難過,就像長亭外古道邊的離別,就像殘陽下的山河與宮闕,就像荒草叢生的古戰場上……長劍染血,英雄末路。

自己無意中撞破了棋子裏的秘密,是不是給將軍很大的困擾?

不一會兒,血跡很快滲透了包紮的布條。老大急得團團轉又無計可施,這時天色漸漸黑了,他突然想起自己從楚地帶了止血的藥,以備路上跌打損傷的不時之需,往身上一摸,不在!

似乎……是丟在葉鏗然那邊了。

老大也顧不得別的了,急忙轉身去找藥。

燭影晃動,老大剛剛離開關上門,一道人影便悄無聲息地落在床邊。

纖細的人影掏出一個小瓶,將什麽東西倒進自己嘴裏,隨後俯身下去,對準將軍冰冷的唇,將那溫熱的東西渡入對方的口中。

“咳咳……”將軍咳嗽著,緩緩睜開眼睛,看到眼前熟悉的面孔,微微皺眉,“你給我喝了什麽?”

“放心,不是鬿譽的血,”對方的眸子冷如冰雪,“是珛毓紫珠草汁,能暫時壓制你的傷勢。”

“乞力姑娘,我和你不熟——可你剛才奪走了我的初吻!”將軍稍微有了點力氣,就虛弱地抗議。

“無論失去什麽,都比失去生命要來得好,不是麽?”少女毫不畏懼地與他對視,挑釁地揚起眉梢。

——站在將軍面前的,正是吐蕃的影子戰神,曾在唐軍中潛伏過三年的乞力北雁。

雙方最早的合談,便是由她促成的。

“那我似乎不說個‘謝’字,就顯得太小氣了?”將軍一副被惡霸欺淩了的模樣。

“不必客氣,我今日還有一份更大的禮送給你。”北雁俯下身來,她的聲音輕柔,如同鄰家惹人憐愛的小女孩,“將軍高義,於我有不殺之恩。不僅我銘感於心,吐蕃舉國上下都願意與將軍締結百年盟約。國主時常俯胸感嘆,有將軍在一日,邊境自然能寧定一日,我吐蕃上下也可心安。可惜大唐像將軍這樣的人太少了。”

“你們暗中撤走使臣,單方中止和談,恭維我幾句,就準備過關了?”將軍臉上戲謔的神情褪去了,只餘淡淡的笑容。

“我們之所以撤走使臣,暫停合談,便是因為我們得到消息,陛下要奪將軍的兵權。我們的盟約與信義不對大唐,只對將軍一人。”

一朵燭花爆開,弦外之音撥動在人心上,寂靜中驚心動魄。

“王氣無定數,有德者居之。大唐如今不比開元初年,自從張宰相過世,朝中多奸臣小人;大唐陛下沈迷聲色,朝堂雖未改,天下風雲早已變了……將軍手握重兵,如今也多受掣肘朝不保夕——如今大唐陛下再起猜疑殺戮,你該如何自處?”

說到這裏,北雁的聲音突然一頓,莫名帶了些說不明的東西,眼裏閃動著獨屬於少女的星,“況且,你身上有傷,只有鳳血能救你的性命。我決不願看著你死。

“對有些人來說,你是利劍,是武器,是守護邊關城池的最強之盾,是無堅不摧的戰神;但對另一些人來說,你能活著,便是最重要的事。”

燭火映照著少女的臉,如同冰雪雕成一樣,精致剔透而決絕,又仿佛隨時會融化成水——只要某一個人的目光能停駐在那裏,她的眸子就可以溪流潺潺清澈,開出最美的灼灼桃花。

“唉……”裴將軍嘆了口氣,伸了個懶腰,仿佛又回到了尋常那個玩世不恭的模樣,“我也想早點打完仗,回故鄉去見我青梅竹馬的姑娘。”

北雁似乎為他的最後幾個字而微微一顫,但她脊背始終挺直如槍,就像所有真正的軍人那樣。半晌,她艱澀地吐出幾個字:“我明白。”

“你不明白。”裴將軍粲然一笑,“我不做任何人手中的劍,我只為自己揮劍。”

他的神情與尋常大不相同,眉宇間張揚著睥睨天下的傲氣,令人不由自主心生陌生的畏懼。

北雁深深地凝視著他,輕而肯定地說:“我今夜來送的大禮,便是這一句話——將軍來日若起兵,我吐蕃必然舉國襄助!”

風雪吹亂了燭火,“咯吱——”一聲,門被推開了。

葉鏗然臉色蒼白地出現在門口。

剛才的對話,他都聽到了。

“葉校尉。”北雁看到他,只淡然招呼,也不見得有多吃驚,她曾經潛伏在唐軍中三年,與葉鏗然也算是舊識,“你可知道,將軍被大唐陛下的隕鐵劍所傷,只有鳳血能救他的性命?呵呵,而今,鳳凰在我吐蕃王手中。”

葉鏗然渾身一震。

“為何露出這種表情?”北雁細長清秀的眉頭一挑,“那只鳳凰,你該認識的——她就是獨孤琳瑯。”

“你說……什麽?”葉鏗然的目光裏風起雲湧。

“看來葉校尉不知道的事情真不少呢,將軍把你保護得很好。”北雁似笑非笑的目光掠過將軍的臉,再停留在葉鏗然身上,身為真龍而不自覺,擁有強大的力量而不自知,或許也是一種幸運。因為所有的力量都有局限,而身為普通人的快樂一旦失去,就永遠無法尋回。

葉鏗然是如此。

獨孤琳瑯也是如此。

“獨孤世家是大唐皇親,幾百年來煊赫非常,出過周、隋、唐三朝三位皇後,這可不是偶然的。鳳凰是五德之鳥,見則天下安寧。歷代帝王都以擁有光華璀璨的鳳凰為榮。

“當年獨孤琳瑯來從軍,就是因為你們皇帝陛下有心要納她入宮,她才在家人的默許下女扮男裝,來到軍營的。也只有裴將軍這麽率性而為的人,才會對這樣的事睜一只眼閉一只眼吧。”

獨孤琳瑯原本應該像家族的前三位皇後一樣,成為天子的女人,盛世的圖騰,但她不願意。

“愛情由不得她願不願意,鳳凰所選擇的人,也是天下所選擇的人。”北雁的聲音輕柔含笑,卻如同無聲處的一道驚雷炸開在葉鏗然的耳邊!

“在某種意義上說——並不是天子選擇了她們,而是她們選擇了天子。”

“你說的話……我憑什麽相信?”葉鏗然僵立在原地,聲音微微顫抖。

“信不信當然由你。哦,還有件事,我想也應該告訴你,”北雁輕笑,“你聽說過‘葉子格’嗎?貞觀年間的一行禪師創造這副牌,並不是用作游戲,而是用作占蔔的——‘葉子’的繁體字恰好可以拆成‘二十世李’,太宗皇帝李世民雖然表面上一笑了之,卻對此事暗中探訪,臨終時,他留下密詔——楚地有真龍,竟陵郡的葉家若是安分守己,就任其子孫繁衍;若是有異動,滿門抄斬,株連九族!

“當時,你要和獨孤琳瑯成親的消息傳到家中,你爹嚇壞了吧?你要娶象征天下的鳳凰,你說,這是安分守己的姿態麽?

“就算我們把獨孤琳瑯還給你,她也絕不可能屬於你。你要想和獨孤琳瑯在一起,只怕——”

“不要欺負葉校尉。”將軍淡淡打斷她的話,“這件事,我會考慮。”

北雁意味深長地看著他:“我知道,你一向會做出最好的選擇。”說完這句話,她便躍到窗外的黑暗裏,消失在風雨中。

葉鏗然怔怔站在將軍面前,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許多事。

——將軍比任何人都更需要早點找到獨孤琳瑯。只有鳳血,才能救他的命。

——將軍會被天子暗殺,不僅因為他是張九齡的學生,更是因為他在幫自己!他身後是三軍兵馬,是銅墻鐵壁的人心,是任何人都無法忽視的威懾。

葉鏗然沈默許久,開口時聲音嘶啞哽咽:“你為什麽要幫我?”

“我是媒人。媒人當然要負責啦。”

“……”

“我這個人做事從來不靠譜,只順著自己的心意而已。”將軍無所謂地打了個哈欠,聲音中多了幾分暖意,“況且,我記得有一次你沖進我的營帳來,說‘男兒熱血,不能保護家園,就在將軍面前流幹而已’,嘖嘖,那時你一槍紮到自己肩頭,有一滴血濺到我臉上了。”

裴將軍摸了摸自己的右臉頰:“那滴血,很熱。”

風急雨驟,將軍慵懶而明亮的目光落在葉鏗然的臉上:“我似乎難以容忍,世間男兒熱血慢慢冷掉啊。”

燭光滾燙,葉鏗然閉上眼睛,像是要阻止什麽東西流出。

“我既然敢去楚地,就會幫你們到最後。如今情形雖然兇險,卻還有一絲希望。”將軍的聲音再隨意不過,卻比所有的承諾更有力。

絕望的雨夜聽到這樣篤定的話,確實如同溺水的人看到岸一般。

無論什麽時候,將軍都有這種力量,讓人在絕境裏看到光,讓人在風雪中看到火,讓人舍生忘死地追隨,將一切托付。

“你當真……”葉鏗然艱澀地說出後面幾個字,“要謀反?”

“有何不可?”將軍在黑暗中輕笑了一下。

那所有瘋狂如海浪潮水的殺意,那所有濃稠如無底沼澤的黑暗,那所有顛覆如沙漏的血色念頭——他為何不能放縱自己隨心而為,用自己手中的劍,保護那些他想要保護的人?



長安的加急文書再次傳來,催隴右調兵前往各地。將軍卻巋然不動如山,朝廷催得越急,他似乎越氣定神閑。有人看見,他在軍營裏自制一種由腳架和木板組成的玩意兒,木板中有槽,三橫一豎呈“王”字形,橫槽裏有浮木,看上去十分精巧,卻不知道是做什麽用處的。

又過了幾日,隴右的兵馬絲毫未動,關南道、河東道、江南東道的兵馬卻開始調動!來自襄州、商州、河州的精兵無聲無息地向隴右靠攏——

那些守城的刺史和將領,原本就有不少是將軍的故交,而今非常時期,旁人才看得出來,將軍手中掌握的兵力與凝聚的人心!

各地暗潮洶湧,如群星紛亂,而隴右天空的一輪月色,顯得格外皎潔。

將軍一身白衣的身影,如同明月本身,帶著清冽的威儀。

“將軍!”沈家老大高興地在不遠處揮手,“在這裏,在這裏!最近都找不到你,我們打牌總是三缺一。”

“是啊,坑然哥哥好像不開心,我們也不敢找他玩。”

三只小豬團團圍住將軍,他們在軍營裏待了一陣,英俊的包子臉比以前更圓了。可是最近軍營裏的氣氛莫名的凝重,沒人跟他們玩,他們無聊得很,終於今天聽到將軍找他們,他們立刻跑過來了。

“要打仗了,”將軍笑起來,眉間冷月立刻融化在黑暗裏,褪成薄霧消失無蹤,“我交個任務給你們。”

“什麽任務?”三兄弟異口同聲地問。

“帶著一樣東西,到城外去,”將軍略一揚眉,眼底便是朝陽顏色:“順便替葉校尉去迎娶新娘,如何?你們敢不敢接?”

他將兇險之極的軍國大事說得如此輕描淡寫,楚動傳奇組合歡樂地拍手,一蹦三尺高:“沒問題!”

“你們先不要高興。”將軍將話說完,“有件事,你們一定要記住……”

雲層遮住了月光,也遮住了越來越低的對話聲。

這晚,鄯州城外傳來奇怪的聲音——像是有幾個二貨大半夜在護城河裏游泳。雖然說隴右連日大雨,難得這晚有月亮,但鍛煉身體也不帶這麽無聊的吧?

夜色掩映中,鄯州城門悄然大開,將軍率領兵馬出城,大軍朝東南方向進發。

月下山川河流靜謐,馬蹄聲急。

如果有人在這晚跟蹤打探軍情,必然會大吃一驚——

當清晨的第一縷陽光照到城墻上時,鄯州城內兵馬已空,幾乎成了一座空城!

而這個時候,經過一夜急行的八萬大軍,兩萬先鋒已經抵達渭州。

渭州是渭水的發源地,渭水向東流經過關中直抵長安,連日大雨,春潮湍急,黃色濁浪翻滾如怒。從這裏登高遠望,可以俯瞰關內千裏良田與百座城池。隴右之所以能成為歷代軍事要地,除了因為它是西南屏障、河西咽喉之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隴右地勢高,從隴右下攻關內與川蜀容易,下游想要仰攻隴右很難。

——若是起兵進軍長安,渭州就是棋眼,得渭州者得活棋,可以四面通達將隴右的地利發揮到極致!

將軍在晨光中勒馬而立,他的身前,是大河巨浪氣勢如虹;他的身後,是三軍人心銅墻鐵壁。

“將軍,我們還要再向南行進嗎?”身邊的副將問。

“先等一等。”將軍笑了笑,“還有兵馬未到。”

煙塵揚起,只聽一陣雄渾的馬蹄聲由遠而近,唐軍將士們朝遠方望去,竟是吐蕃人來了!

領頭的將領是王子傯哈讚,他爽朗大笑,身邊的軍師用漢語喊話:“將軍,我們信守諾言,帶大軍前來與將軍會師!”

裴將軍也縱聲大笑:“王子帶來了多少兵馬?”

“兵馬四十萬,任憑調遣。”傯哈讚恭敬行禮。

“我隴右有精兵六萬,加上如今從各州郡前來的兵力,八萬有餘。”將軍高居馬背之上,睥睨河山,“八萬對四十萬,雖然還有些懸殊,但,也可以一戰了。”

懂得漢話的軍師把這句話傳給傯哈讚聽,傯哈讚愕然:“我們舉國來襄助將軍起事,攻取長安,是盟友不是敵人!”

“連日陰雨不絕,渭水水位不斷上漲,王子暗中派人查探堤壩狀況,對我渭州如此關心,也是盟友所為?”將軍似笑非笑,“若是此時能與我一面聯手南下,一面破壞渭水堤壩,任由洪水泛濫,下游百座城池被毀,數萬百姓在洪水中喪生,我大唐千裏沃土成為一片人間煉獄,王子也樂見其成吧?”

說到最後一句話,他深黑如潭的眼底掠過一絲可怕的殺機。

“要成大事,總有些犧牲,”傯哈讚臉色大變,仍然努力保持鎮定,“將軍在與我往來的文書中,不也正是這麽說的?”

“你既有虛情,我自然有假意,我的文書不這麽說,如何能穩住你?”將軍近乎無賴地俯視對方,“自魏晉數百年以來,隴右久經戰亂民生雕敝。從大唐高宗皇帝開始屯田休養生息,興修水利,百姓才開始有安穩的生活,如今每到秋收時,稻谷滿倉,百姓豐衣足食。”目光掃過黑壓壓的大軍,“我戍守邊關六年,隴右一城一池,一草一木一人命,從未輕易讓與人。”

他的聲音並不高,甚至可以說是漫不經心的語調與笑意。可吐蕃王子渾身一震,竟不敢擡頭與之對視。

百戰功成,威震戎狄。

——煊赫戰功與深不見底的謀略,這絕不是那個人的全部!連傯哈讚也不得不承認,每當面對這個對手時,他的心湖就會不由自主地掀起漣漪,那是一種很奇怪的力量,讓人沸騰,讓人畏懼,讓人不由自主地戰栗。

晨光之中,將軍一把抽出腰畔長劍,傲然提高聲音:“將士們,今日強敵入侵,我們當如何?”

“共赴國難,百死無悔!”三軍爆發出山呼海嘯般的聲音。

仿佛有無堅不摧的戰意呼嘯而至,又仿佛離離原上的野火燎原在每個人的胸口。舉劍盟誓的士兵中有隴右的河源軍、白水軍、振威軍,還有與隴右裝束明顯不同的劍南寧遠軍、河西建康軍。

此刻,他們都簇擁在一個人麾下,聽從一個人的號令,仰視一個人的光華。

直到這時,傯哈讚的臉色才終於變了。

原來,這才是將軍調動各地兵馬的用意!集結各地將領謀反只是迷惑敵軍的假象……而今他真正的目的,為了集結兵力,對付趁鬿譽之禍進攻中原的吐蕃大軍!

——鬿譽生長於偏僻山野,之前離奇地大規模出現,正是因為傯哈讚處心積慮的布局:他在秘密營地孵養馴化鬿譽,以鬿譽撩撥人心的仇恨,企圖傾覆中原!



渭水怒卷起滔天巨浪。

唐軍八萬對敵四十萬,並不是一場輕松的戰役。裴將軍身先士卒,策馬揚劍親率先鋒攻擊敵軍左翼。唐軍士氣大振,一時間戰鼓震天,狼煙四起。

“將軍,敵軍陣形有變!”副將指著不遠處。

“不出所料!”將軍眼底笑意寒光一閃,“速命輕騎朝西南進攻敵軍腹地!”

唐軍以主力攻擊吐蕃左側,又以輕騎直沖腹地,這樣的沖散戰術,在兵力與敵人相當或者遠多餘敵人時,是很好的戰術。但問題是,唐軍的人數遠遠少於吐蕃。在原本不利的情況下將兵力再次分散,很容易被敵方利用,若是敵方迅速改變陣型以優勢兵力形成圍擊,各個擊破,很容易變成一盤散沙。

傯哈讚顯然也捕捉到了對手的戰術中這一點致命的破綻!

久經沙場的鐵血戰將,對戰場上所有轉瞬即逝的機會都像狼對獵物一樣敏銳。幾乎在唐軍進攻腹地的同時,吐蕃軍從互為犄角的品字陣形變為分割對手的井字陣形!

這是傯哈讚一生中最後悔的一次決策。因為他很快發現,自己犯了一個致命的錯誤。

吐蕃軍人數雖多,但是有個很大的弱點——對地形不熟悉。渭州地處西秦嶺向北部高原過度的交接處,地貌十分覆雜,山川河流錯綜。中部地勢低,南北地勢高,且多山丘樹林,可供奇兵隱蔽設伏。

就在唐軍輕騎直沖腹地,雙方激戰之時,突然間吐蕃軍隊看到了驚悚的一幕——南面高地林木之間如同風雷齊動,黑壓壓的伏兵如潮水般從山上俯沖而至!

那有多少人?沒人數得清!但包括傯哈讚在內,所有吐蕃兵將都終於意識到……裴將軍所說的兵力八萬,根本是使詐,只為令他們掉以輕心!

唐軍只怕有二十萬,或者——更多!

軍心一亂,吐蕃軍頓時氣勢大減,傯哈讚揮舞帥旗沖殺在前,高聲喝叱也拉不住一些兵士後退的腳步。塵土混著鮮血揚起,士兵們的臉孔因為廝殺而猙獰……大唐與吐蕃爭戰這麽多年,收覆失去的人心,比收覆失去的土地更加艱難,多年鮮血累積的仇恨,並不是一朝一夕可以化解的,但,將軍曾讓很多人看到了希望。

如今,吐蕃國中並非所有人都讚成開戰,除了以乞力北雁為首的主和派,還有中立派——這些人此刻也在四十萬大軍中,他們是迫於傯哈讚的威壓不得不隨軍,或者……是表面追隨實則觀望,並不好說。

至少,當唐軍氣勢如虹攻來時,西面的六萬軍隊與東南的四萬軍隊選擇了逃跑。

“將軍,我們到底有多少兵力!”副將看著潮水般的伏兵,也愕然回頭,仰視將軍。

“八萬啊。”將軍笑瞇瞇地說,“我說實話卻沒有人信,真苦惱呵呵。”

唐軍的確只有八萬,但伏兵從隱蔽處沖出來,出其不意,混亂中難以估計數量。

加上將軍之前大方坦蕩說出自己的人數,實在有違常理——在兵力絕對劣勢的情況下,這樣暴露自己的底牌不合兵家之道。所以在看到伏兵時,傯哈讚下意識地便會以為自己被騙了!

虛則實之,實則虛之。將軍要的便是這樣的效果——

上兵伐謀,攻心為上。疑心生出的恐懼,比刀劍更可怕!

“我說了實話,傯哈讚卻沒說實話。”將軍打了個哈欠,“他號稱的四十萬兵力,其實湊滿了也就三十六萬左右。陣形西面與東南的將領呼合哩和僮悉蓋力是出名的墻頭草,剛才腳底抹油跑了,又少了十萬人。現在傯哈讚麾下也就十六萬人。”

“十六萬?”副將不解,“那還有十萬人——?”

“還有十萬人,此刻應該已經到了鄯州城下。”將軍勒馬遠眺,聲音倏地一沈。



十萬大軍兵臨鄯州城下。

傯哈讚並不是有勇無謀之輩,他將三十六萬大軍兵分兩路,一路開往渭州與將軍會盟,另一路同時攻打鄯州。

若是渭州情況有變,渭水久攻不下,這一路進攻鄯州的意義便極為重要。

隴右兵馬數量遠遠不如吐蕃,渭州與鄯州兩地兵力分散,鄯州城沒有將軍親自坐鎮,戰鬥力必然薄弱。只要能出其不意攻破鄯州城,大軍必然會折返救援,到時吐蕃便可以兩面夾擊。

傯哈讚的部署,可謂萬無一失。

不過,令吐蕃軍絕對想不到的是,將軍帶走了全部大軍,此刻的鄯州幾乎已經是一座空城,城中只有兵力不過三千。

守城的統帥,是葉鏗然。

葉鏗然和這三千士兵能夠依傍的,唯有鄯州城外的一條護城河。連日陰雨綿綿讓河水上漲許多,但在十萬大軍面前,這不過兩丈深的護城河實在不足為懼。

攻城的號角吹響,吐蕃大軍來勢洶洶開始渡河。

可是,勝券在握的吐蕃士兵很快發現,他們低估了這條護城河——本來風平浪靜的護城河不知不覺波濤洶湧,就像暴風雨中的漩渦,讓試圖渡河攻城的敵軍都落入了水中——可是天空分明晴朗萬裏無雲!

“到底是怎麽回事?”主將勒馬無法前進,氣急敗壞,“護城河能有多深?三丈已經是極限了,怎麽會渡不過去?”

“我也不明白……”身邊的將領臉色也很難看。所有渡河的木筏、沙石投進護城河中,就像水杯裏的水倒進了深不見底的海,轉眼間消失不見。

副將盯著護城河許久,突然發現了什麽,悚然顫聲說:“將軍你看!那護城河裏的水——像是熱水!”

所有的吐蕃兵將都悚然楞住。

兵法中記載過,上古神農氏曾說“金城十仞,湯池百步”,傳說將一種熱水灌註進護城河中,就能阻擋所有的攻城——這便是“固若金湯”的由來。但神農氏所說的這種熱水到底是什麽水?從沒有人見過。

此刻,護城河裏有幾個腦袋正浮浮沈沈。

“哇哇!你這頭笨豬,快把箭擋開!”

“哥哥你好啰嗦!”

“將軍幹嘛讓我們做這麽驚險的任務啊?簡直是喪心病狂,”沈家老大把整句話說完,“——的確刺激過癮啊!”

幾只小豬邊游泳邊還有閑情逸致聊天:“你記不記得小時候隔壁有兩個漂亮的小女孩,一個叫蘇清歌,一個叫薛筱晚?”

“我只記得長得胖乎乎的小包子。”

“哈哈,還有隔壁家的葉悠然,長得就像女孩子似的!”

“將軍弄的這玩意兒還挺管用的哈,好啦好啦,水位夠了,再游水就漫出來要淹城了!將軍叮囑過一定要註意水位不能過啊。”老大手裏拿著之前將軍制作的水平儀,一邊游一邊認真地測量水位。

這三只呆萌的小豬,並不是豬,這句話並沒有表揚他們的意思。

《山海經·東山經》中記載了一種神獸,名叫合窳,人面豬身,見則天下大水。窳音同“雨”。

合窳外表像豬,其實是一種能引來大水的猛獸,曾在黃帝與蚩尤大戰時用“金湯”負責守城。因為龍是世間至高無上的雨神,所以合窳的家族從上古時代開始,包括在史書中被世人稱為“葉公”的沈子高,千萬年來一直追尋著龍的蹤跡。

沈緇衣,沈風輕,沈夜舒,三兄弟千裏迢迢來到隴右戰場,便是為了保護葉鏗然而來。

昨晚,將軍把守城的計劃和盤托出之後,三只小豬苦惱地說:“可我們很笨。”

將軍笑瞇瞇地用力地拍了拍他們的肩膀:“既然上天給了你翅膀,就一定要飛翔;即使上天給你的是一堆脂肪,也要帶著脂肪去歡樂地闖蕩啊少年!”

將軍不愧是將軍,無論何時都能鼓動人。

於是,三個少年就帶著一身豐滿的脂肪,燃燒出了戰場上最可怕的奇跡,將鄯州變成了一座金湯城池。

在烽火連天的戰場上,他們也是第一次知道自己的力量。

他們第一次發現,自己能做到一件多麽重要的事。

即使是被嘲笑的家夥,也有獨特的天賦。笨又如何?世上有些事,不需要聰明,只需要勇氣;不需要別人,只需要獨一無二的你。

日光刺眼,轉眼已經到了正午。

城下三軍徘徊不前,連馬蹄聲也顯得煩躁。鄯州城久攻不下,吐蕃非但不能以破城引回渭州的唐軍,十萬大軍反而被一座空城牽制。

如此一來,吐蕃兵力雖多,卻如同陷入沼澤地中。

吐蕃將領臉色陰沈地看著波浪洶湧的護城河,像是下了最後的決心:“不能再拖延了,傯哈讚王子下過軍令,日落之前必須攻破鄯州城!左右聽令,死士出列!”

——這是他最後和最可怕的籌碼。

身邊的副將立刻應聲,隨即一揮手,數十個黑衣人從軍隊裏迅速出列,形如鬼魅。

表面看上去,這似乎並不是什麽有威懾力的殺手鐧——身手快,在馬背上拼殺時是很有用的;但攻城這件事,護城河如同天塹,身手再快也沒用——除非死士能快成一縷清風,飄到城墻頭!

沈家三兄弟沒在意對方換了一撥人,還在悠哉游哉地游泳,可是守城的主將葉鏗然放目遠眺,臉色突然變了。

這一刻,葉鏗然看到了熟悉的臉——與他在軍中相處過三年的兄弟樊驍。對方眼神木然,揚臂將一道飛梭打入城墻石縫中,隨即以繩為橋朝城墻躍過來,以致根本不需要碰觸到護城河的水,便借力飛向城頭!

唐軍守城的將士們也愕然發現,這批攻城的死士,就是唐軍最後來不及交換的那一批俘虜!

“弓箭手準備!”葉鏗然驟然提高聲音,守城的士兵迅速拉滿了弓。日光如雪,葉鏗然按在城墻上的手背青筋突起,這些人不再是兄弟,他們都被鬿譽控制了心神,成為了沒有自我意識的工具……可那句“放箭”的命令無論如何也無法說出——

……許多熟悉的面孔,不熟悉的是眼神。這其中,他終於看到了一張臉,在他的夢裏出現過千百次的臉——

獨孤琳瑯!

被鬿譽控制的獨孤琳瑯在人群中,她面無表情拿著最擅長的弓,突然擡眸看了葉鏗然一眼。

就是這一眼,讓葉鏗然心口痛楚如傷,心神恍惚間……三支箭矢破空而來,直襲他的要害!葉鏗然橫槍去擋,兩支利箭應聲而落,最後一支紮入了他的肩頭,鮮血頓時汩汩流出。

“葉校尉!”左右士兵大驚失色。

“不礙事。弓箭手退下,改用石擊——將死士打下城頭,不到萬不得已,避開要害攻擊!”葉鏗然咬緊牙關一把按住箭矢,指間用力,箭羽應聲而斷!此刻若是拔箭,傷口鮮血來不及止住,只怕他很快就會因為失血過多而倒下,所以,只能將露出的箭矢拔掉,任由帶著倒刺的鋒鏑留在血肉中。

與此同時,獨孤琳瑯已經率先輕如鬼魅落在城墻上,同時將手中鎖鏈朝身後拋去——

只要鎖鏈被接住,便有更多的死士可以迅速登城。危急時刻,葉鏗然一槍淩空刺去,將鎖鏈牢牢纏住!

獨孤琳瑯毫無猶豫地用力一拉——她的力氣極大,曾經可以拉開葉鏗然無法拉開的弓。氣力相撞,葉鏗然的嘴角頓時湧出鮮血,腳步也被拖得朝前滑動幾步,腳下青磚幾乎劃出溝壑!

“琳瑯!”葉鏗然大喝一聲,突然做了一個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舉動,千鈞一發的時刻,他毫不遲疑地舍棄自己手中的長槍,順勢躍上前將獨孤琳瑯緊緊抱住!

烽火硝煙彌漫,日光刺目如雪。

葉鏗然緊緊抱住獨孤琳瑯,吻住了她的唇。在這個輕而滾燙的吻中,獨孤琳瑯木然的眼神漸漸變得清晰,一層水光漸漸浮現在她清透的眸子裏:“葉……葉哥哥?”

兩人甚至來不及說一句話。

只聽葉鏗然突然沈聲說:“當心!”他猛地一個旋轉,與獨孤琳瑯交換了位置,而身後的死士一刀刺入他的後心,刀鋒猝然透胸而出!

身體失去力氣,葉鏗然重心不穩,兩人一同跌下城墻!



水花濺起,葉鏗然和獨孤琳瑯一起落盡滔滔濁浪中……

與此同時,更多的死士從城頭掉了下來——唐軍用弓箭守城改為以大石擊打。

冰涼的河水嗆入胸膛,葉鏗然甚至感覺不到別的,只是冷……鮮血正順著胸前致命的傷口和他的生命一起流失,四周的河水很快變成了紅色。越來越黑的視線中,他看到獨孤琳瑯在水中拼命做著一個什麽動作——

她用盡全力咬破了自己的手腕,將手腕塞到自己唇邊。

龍是水神,力量是“凈化”;鳳凰是火神,力量是“治愈”。

不要……葉鏗然想要說話,卻說不出來;想要掙紮,卻無力動彈。終於,一大顆淚落入水中,像一縷清風無聲消失在寧靜的午後。

這一刻,他想起了將軍說的那句話……所有的力量都有它的局限。

龍可以凈化黑暗,卻不能消弭悲傷;鳳可以治愈創傷,卻不能治愈匆匆分離的時光。

他預感到了什麽,卻不能阻止她,不能守護她。

葉鏗然醒來的時候,已經是六天之後。

三個圍在床邊的親友團的眼睛紅紅的,老大驚喜地喊:“坑然哥哥,你終於醒了!”

“琳瑯呢?”葉鏗然猛地坐起來,身子不由得晃了晃。

“……”三只小豬對視了一眼,誰也不肯說話。

“她——到底怎麽?”葉鏗然提高聲音,死死盯著三兄弟的臉,握緊的拳蒼白如死。

耳邊轟鳴作響,葉鏗然幾乎聽不清自己的聲音:“她……死了?”

“不不,不是!”三兄弟連忙否定,“坑然哥哥你別著急,她沒有死!”

“你看這個!”

沈家老大小心翼翼地捧出一個盒子,盒子裏鋪著稻草,裏面有一只圓圓的蛋。看上去比雞蛋稍微大一點兒,顏色就像黃金鑄成的,純粹而明亮。蛋殼上有兩道牙印般細淺的紅色痕跡,就像當日獨孤琳瑯將手腕咬破的傷痕。

“這是——”葉鏗然愕然擡眸。

“我們三個那時就在河裏,等我們游過去救你們的時候,親眼看到……”三兄弟面面相覷,好像直到現在也沒法相信他們在水裏看到的情形,“我們看到她蜷縮起來越變越小,最後變成了這個蛋!”

鳳凰怕水,遇水會保護自己。

但這種奇怪的變身,用堅硬的殼將自己包裹起來,算什麽?葉鏗然的手指撫過蛋殼上那牙印般的紅痕,一時不知道是該哭還是該笑。

據說,孵鳳凰蛋要一千年。他要再見她,莫非要等到一千年之後?

“葉校尉!”一個熟悉的大嗓門從門口傳來,只見一個皮膚黝黑的少年大步走了進來。葉鏗然脫口而出:“樊驍!”

是被吐蕃軍俘虜的樊驍!既然他回來了,那其他的俘虜呢?

樊驍仿佛看懂了他的心思,立刻說:“我們最後這批俘虜二十五人,都活著。當天我們攻打城墻時被守城的士兵打落墻頭,掉進護城河裏,清醒過來。”

雨淅淅瀝瀝地下著,一如曾經。

葉鏗然突然想起,那日也是雨聲淅瀝,將軍的左手與右手對弈的情形——那一枚枚棋子在那人掌中,不是棄子,那一個個名字在那人心裏,不曾忘記。

葉鏗然的喉頭突然有些發緊,將軍將鄯州城交給自己時,原來已經料到吐蕃攻城的最後殺手鐧,就是那批死士……

所以,他才在護城河中投入了龍涎。

——能讓人擺脫鬿譽控制的,不是龍血,是龍涎。

當初,將軍帶著葉鏗然從隴右到楚地所行經的線路,從河州到商州,再至覆州……一路上,他把鬿譽之禍可能爆發的消息,與龍涎一起,送給了十二城刺史。

那段旅程,初初看上去不過是將軍大人心血來潮,就像棋局上可有可無的閑子。一開始,葉鏗然以為他無聊;後來,發覺他以退為進避開李林甫的鋒芒,落子精妙;最後才驟然驚覺,他行棋之險,縱橫天下的謀略與擔當。

風雨如晦的夜,正是在得知真相的那一刻過去的,葉鏗然心底的風雨,也是那時放晴的。

“說自己從來沒有恨過,就太虛偽了。但是,在恨意最盛的時候去做的事情,事後十之八九要後悔。”

那日,一縷晨光落在將軍臉上,顯得漫不經心卻光明坦蕩,“即使不能原諒,至少也要做到再等一等。”

那人伸了個懶腰,笑瞇瞇地說:“而且我太懶了,記性又不好,噩夢應該忘掉吧?忘掉了,才能相信人生還有美夢。”

他只說浮生一夢,不說寵辱沈浮,也不曾提及自己扛在肩上的責任——

只因真正的誓言,無需宣諸於口。

一人一肩一天下。

一城一池一盛世。

無論在隴右,還是在整個中原大地,亂象若起,史書不過一筆帶過,於百姓來說,卻是無數個真實的日夜。

也正是為了這無數個真實的日夜,他甘願粉身碎骨,九死一生前往楚地。

葉鏗然眼中溫熱,緩緩問:“將軍呢?”

一時間,屋子裏安靜得有些奇怪,葉鏗然皺眉環顧四周,突然發現哪裏不對……屋子裏掛著白幡,樊驍與三兄弟也都穿著白色。

“將軍人呢?軍中出了什麽事?”葉鏗然心中莫名一悸。

這次,幾人沒有說話。樊驍眼底布滿血絲,似乎拼命壓抑著什麽,三兄弟嘴一癟,終於忍不住放聲大哭起來!葉鏗然臉色慘白推開他們,跌跌撞撞沖到門口——

三軍俱縞素,哭聲洶湧如海。

尾聲

《開元稗史》記載:

唐開元二十九年,吐蕃大軍四十萬犯隴右,大將軍裴昀率軍八萬迎敵,用兵奇詭,身先士卒,不幸身中流矢而亡。六軍慟哭,縞素綿延數裏。

此後十年,吐蕃騎兵歲犯然不敢深入。傯哈讚兵敗遂失人心,後娑悉籠臘讚繼位。隴右成大唐糧倉,胡漢相融,繁榮空前,司馬光纂《資治通鑒》,曰:“天下稱富庶者無如隴右”。

後世史官嘆曰,裴昀年僅弱冠,美姿儀,擅謀略,勇騎射,天縱英才,以少勝多,彼一戰光華可暗日月,大唐亂世由此後延十年。

又,同年現鬿譽之禍,其勢來如瘟疫,去如神跡,皆因龍涎除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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