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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對牛彈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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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對牛彈琴

引子

美人紅酥手,碧茶清如玉。茶水入杯的聲音清新悅耳,窗外的相思樹無聲地翠綠滿枝,默默註視著人間。

“我想起了一個琴譜的故事,你想聽嗎?”將軍笑吟吟地問。他們一路快馬趕到商州,終於能坐下來喝一杯茶。

“琴譜?”葉鏗然顯然對附庸風雅沒興趣,“隨便。”

“所有珍貴的琴譜,都傾註了譜曲人的生命。”將軍悠然說,“有靈魂的琴音向來與凡音不同。故事要從一個冬天說起……”



阮洛是個琴師,恃才狂放且有點脾氣。

他坐在松林裏彈琴時,萬籟俱靜,百鳥朝拜——那些恰好覓食路過的麻雀、斑鳩和雲雀,都被他用口袋裏的彈弓打下來,扯一根舊琴弦烤成串,金黃噴香流油,吃起來酥脆的還有咯嘣咯嘣的聲音。久而久之只要聽到他的琴音,就沒有鳥兒飛過了。

他不僅捕鳥,還打漁。離他的草屋不遠處有條河,每到冬天就會結上厚厚的冰,阮洛帶著他的琴過去,一片冰天雪地中,只有他修長的身影裹在淺綠色的衫子裏,就像皚皚雪原裏的一抹竹新,堪比畫中人。他扯一根舊琴弦作線,開始釣魚。

冬天的魚都餓極了,本是極好釣的,只是因為魚大多在河底沈睡而已。

對阮洛來說,這根本不是問題。他靈活的十指在琴面上春花亂拂,聲如雷震,就像隔壁的屠夫每晚那氣勢磅礴的鼾聲。不明所以的魚們被從睡眠中驚醒,一醒來就發現肚子餓了,爭先恐後地去咬魚餌——

它們不知道,無聊地坐在冰上的琴師肚子也餓了。

於是用不了多久,阮洛就能在岸邊生一堆火,吃上香噴噴的烤魚。烤魚用的柴,就是他帶來的琴。

所謂焚琴煮鶴,不過如此。

很多琴師都很在乎自己的琴,就像劍客珍惜自己的劍,肥豬珍惜自己的膘。但阮洛不。他的琴經常被拆得七零八落用作各種用途,遍體鱗傷慘不忍睹。

這天阮洛又在釣魚。其實他也釣了不少了,鮮魚在魚簍裏亂蹦,只是因為他看天色還早,回去得太早的話,隔壁的屠夫也剛好收攤,又要熱情地說媒想嫁女兒給他,他就決定再釣幾條。

沒想到這一下,竟然讓他釣了個奇怪的東西起來。

冰層底下的東西咬鉤的時候,他就覺得意外地沈,不會是只鱉啊什麽的吧?換了別人也就算了,放走拉倒,但阮洛這個人向來最喜歡把有限的生命浪費在各種沒意義的事情上。他拉不動,沒關系,把琴弦一根根接起來,捆到岸邊,再用樹樁做了個簡易杠桿——

嘩啦!

釣上來的東西重重摔在岸邊,那分明是個人啊!修肩窄腰,濕發覆蓋之下的臉色慘白卻不甘示弱,對他怒目而視。

熱得滿頭大汗的阮洛扔了魚竿湊過來,忍不住“啊”了一聲:“兄弟,大冬天的你穿成這樣不冷嗎?”

他湊得更近點才發現,剛看錯了,原來以為對方穿了褻衣,原來那是長長的頭發覆在身上呢。

“這條河裏冬天我還沒見過有人裸泳,兄弟真令阮某好生佩服,佩服!”阮洛完全不顧對方掙紮要重新回到水裏去的徒勞舉動,繼續說,“難得遇到令我欽佩的人,我來撫琴一曲,在這冰雪美景中與君共賞吧!”

說完他當真興致盎然地就地架起琴,彈了一曲悠揚程度僅次於屠夫殺豬聲的泠泠小調。

對方的臉色越來越難看,身子也掙紮得更為劇烈。

阮洛彈完一曲,自我陶醉地將十指放在琴上,卻聽身邊水花驟然濺起,一條巨大的銀色魚尾忍無可忍地重重拍在他的琴上,琴面頓時四分五裂!

而被釣上來的少年黑發披散的右肩被魚鉤穿透,鮮紅一片,腰部以下竟是一條沈在冰水中的魚尾——

魚尾?

阮洛揉了揉眼睛,懷疑自己看錯了,突然,魚尾像一道銀色的閃電破水而出拍在他的胸口!他被甩出幾尺遠,然後重重砸落在冰上。

失去知覺之前,平生第一次,阮洛有點兒後悔自己對陌生人(魚)的熱情了。



阮洛倒在冰面上做了個夢。

夢中大雪紛飛,有個男人正手持長劍與一頭牛搏鬥,雪花落在對方的肩頭,看不清面孔。阮洛很是困惑不解,英雄都應該去斬殺蛟龍、猛虎和長蛇吧?屠牛,算什麽玩意兒。

按照大唐律令,私自殺牛可是犯法的,阮洛正想對那的男人說,同是天涯無聊人,相逢何必曾相識?幾滴鮮血突然濺到他的臉上,牛怒吼咆哮起來,男人於狂風暴雪中揮劍,一劍砍在牛的犄角上!

這一刻,阮洛心中充滿了奇異的恐懼和渴望,他睜大眼睛,努力地想看清男人的臉。

可是雪太大了,他看不清。風雪中還有些奇怪的聲音,他也聽不清。

“醒醒!醒醒!”

耳邊傳來更多聒噪的聲音,夢中的情景越來越遠,眼前由模糊變得清晰,冬夜的星空低垂倒映在湖面,像無數的寶石鑲嵌在冰上。

不遠處,琴和魚鉤都還在,而阮洛覺得身體似乎有點輕飄飄的,很快他就發現這不是錯覺,他的上半身是懸空的。

——自己被人拎起來了!

面前放大著一張熟悉的胡子拉碴的臉,是隔壁的屠夫。

屠夫碩大的鼻孔激動地翕合著,一手拎著一塊油膩的大肥肉,另一只手拎著他的衣領,大驚失色地說:“你終於醒了!發生了什麽?你的衣服被人扯開了!”

阮洛低頭看到自己被魚尾拍得敞開的前襟,心想,扯你妹……但不等他抗議,屠夫已經不由分說把他和豬肉一起扛在肩上,大步往回趕,一路上不忘憂心忡忡地打聽他衣服敞開的真相並委婉地表示自己的女兒還是喜歡有節操的青年。

這實在是琴師阮洛非常倒黴的一天。

先是釣魚時莫名其妙被大魚給玩壞了,給一尾巴拍暈在冰面上,醒來時腰疼得站不起來;接著是隔壁嫁女心切的屠夫剛好路過,把半殘的他扛回家,並失落地用覆雜的目光註視他扶著腰關門逐客;最後他把破琴扔到院子裏,想給自己找張狗皮膏藥,卻遇到了另一件匪夷所思的事情。

平時阮洛酒足飯飽之後就會趁著星夜撫琴……才怪!每到天黑他風雨無阻地上床睡覺。美夢之於人生,好比露水之於清晨,露點就是亮點,不必較真去成真。

但今天他的美夢還沒來得及做,狗皮膏藥也還沒找到,屋外突然傳來一陣急促的敲門聲。

誰會在這種滴水成冰的冬夜來敲門?

“討債出門右拐隔壁才是屠夫家。”阮洛不耐煩地扶著腰來開門,屠夫殺豬雖然能賺幾個酒錢,但他酒德不好常賒賬,不時有討債的人走錯門的。

門開了。外面站了個少年,果然一臉阮洛欠了他很多錢的表情。

少年身上穿的是一件略嫌寬大的粗布長衫,肌膚晶瑩如冰高貴,襯得那張隱隱含怒的面孔,就像裹在稻草裏的夜明珠。

“啊,是你!”待阮洛看清對方的臉,他一下子清醒了。

是那時在湖裏裸泳的人?

阮洛下意識地朝對方的腰下看去,只見衣擺下面是修長的腿,少年的赤腳踩在濕漉漉的雪地上。魚尾巴什麽的,肯定是那時他看花眼了。

“穆!”對方從喉嚨裏發出一個音節。

雖然只是最簡單的音節,但這聲音實在是太令人震驚,怎麽形容呢,就好像春水流動在寒冰下,淙淙敲擊靈魂。

阮洛被那聲音迷惑,半晌才回過神來:“穆?”

四目相對,阮洛馬上知錯能改善莫大焉,“啊,我忘了問你貴姓!兄臺,原來你免貴姓穆!”

“……”對方突然一把將他掀翻在地!看上去纖細的少年力量竟然大得驚人,阮洛被摔得昏頭漲腦,只聽對方接著發出明顯憤怒且帶威脅的低吼聲:“穆——”哪怕是吼聲,也磁性得比所有的絲竹之聲都要好聽。

經過幾個時辰的溝通,鼻青臉腫的阮洛總算弄明白了一件事,這位美少年不會說話。

他只會發一個音節,就是“穆”。

他的“穆”到底是幾個意思,沒人知道。



阮洛完全預料不到自己接下來的命運,因為陌生的美少年就這麽在家裏住了下來。

被摔得鼻青臉腫的琴師絲毫沒敢反抗,他甚至諂媚地把翻箱倒櫃好不容易找出的一張狗皮膏藥雙手遞給少年,再三表明自己實在沒想到大冬天的有人在河裏游泳,絕不是故意用魚鉤弄傷他的,同時忿忿不平地吐槽湖裏的大魚太過兇殘,關心地告誡少年別再去湖裏游泳。

少年的臉色清冷而警惕,眼底卻閃過一抹奇怪的神色,任由阮洛把膏藥貼在他肩頭的傷口上。

接下來的大半個月,不管阮洛走到哪裏,少年就寸步不離跟到哪裏。對方無親無故,也沒有名字,只會說“穆”,阮洛幹脆就叫他“穆”。

穆似乎一直想告訴阮洛點什麽,可惜阮洛聽不懂。每當這時候,穆精致的臉上就露出一絲暴躁和敵意。

除此之外,一切都還湊合。

冬天的太陽總是有點薄薄的矜持,因為穆的到來,阮洛難得勤勞地搞了一次大掃除,把棉被之類都拿出來曬太陽。

家裏有一口舊箱子,沈甸甸的似乎沒什麽東西,阮洛清掃時蹲著拎走三五只蟑螂的屍體,從滿是灰塵的箱底看到裏面唯一的物件時……不禁怔了一下。

那是一本泛黃的曲譜。

阮洛輕輕翻開這本曲譜,仿佛翻開了一段布滿灰塵的舊時光,許久沒有動彈。

見琴師低垂的睫下有往事,穆玩味般瞇起冷而清澈的眸子。

過了許久,阮洛起身來到門後俯下身來,自從那次釣魚之後,被魚尾拍壞的琴就破破爛爛堆在墻角,一直沒有修補過。

在穆一臉不屑的註視下,琴師拿了簡單的工具,開始補琴。

“我不喜歡彈琴,所以彈不好。”阮洛一邊把琴隨隨便便地補起來,一邊說,“我對彈琴既沒興趣,又沒天賦,我自己知道。可惜我爹不知道,他生前總是逼我練琴。”

不知道因為聽到了哪句話,穆的眸光裏有微微動容。

阮洛撣了撣發黃的曲譜上厚厚的灰塵:“喏,這是我學會的第一首曲子。那時候我只有八九歲吧,手背被竹條抽得全腫了,才把這首曲子學會——但我到現在也不明白,這樣學會的曲子有什麽用?還是難聽。”

再好的琴譜,沒有樂趣也是枉然;再殷切的期盼,沒有默契也會成為負擔。

琴很快修好了,阮洛恢覆了平常的神情,伸了個懶腰。童年時對萬物感到好奇,心中有無數個為什麽,但成長到如今,才發現其實很多事情沒有為什麽。不是每個問題都有答案,不是每次爭執都有對錯。

——多年後物是人非,只剩下一絲惘然、遺憾以及……懷念。

穆不知何時坐在琴前,修長的手指拂過琴弦,一陣清越叮咚之聲。

“你會彈琴?”阮洛意外地問。

穆沒有理他,徑自開始彈奏曲譜上的曲子。這支曲子阮洛聽過無數次,也從小練習過無數次,卻從沒有一次像現在。

從穆指下流淌出的音節十分奇異,它們跳脫而無節奏,就像一萬只飛鳥在空中朝各自的方向翺翔,又像一千朵浪花在沙灘留下的痕跡,淩亂得就像——大自然本身。

阮洛閉上眼睛,他從這毫無章法的樂譜中獲得了前所未有的快樂。

也許,這才是真正的琴。

那把從來沒有被認真對待過的琴,就像他自己。他和爹一樣的固執,固執到父子倆似乎都忘了初衷。那一次他在爹面前摔了琴,換來了火辣辣的一記耳光。後來,這把琴就沒有被他珍惜過,就像這些年的時光一樣,破碎,勉強修補,再破碎。

而如今,卻有人告訴他,這把琴原來如此美妙。

阮洛怔怔閉目落淚,仿佛所有難堪、傷懷和帶著一點點悔恨的過往都被隔擋在音樂之外,這一刻世界只有流水、青松、飛鳥和游魚,只有曠野的風,漫過山澗的淡金色晨曦與薄霧。



從那天起,阮洛再面對穆時,心情便有了微妙的不同。

阮琴師鬼使神差地擔負起了照顧少年的責任。他帶著穆到鎮集上逛街,給他買靴子,帶著穆到森林裏捕鳥,烤野味給他吃,對鄰裏只說自己遠房表弟來了。

可惜穆臉上的表情總是冷冷的,他不會說話,也不知道聽不聽得懂阮洛的話。

快過年時,阮洛帶著穆上街采購年貨,突然聽到有人叫他:“小阮!”

興高采烈和他打招呼的正是鄰居的屠夫。原來,屠宰鋪就在不遠處。

很久之後阮洛還能記得,那天的太陽特別好,就像鍋裏煎過的金黃的豬油,阮洛一回頭,只見屠夫的女兒用力拎著一大桶水,讓屠夫洗殺豬刀,少女雪白的面孔上掛著幾滴汗水,笑容閃閃發光。其實阮琴師的的確確有文藝憂傷的臉盲癥——

他從來沒認真看過屠夫的女兒。

屠夫已經長成那樣兒了,女兒想來也差不多吧……所以鄰居這麽多年,屠夫的女兒長什麽樣兒他從來沒註意過,更沒註意到玩泥巴的黃毛丫頭什麽時候長大的。

十五歲的豆蔻少女朝他甜甜一笑:“阮哥哥。”

那聲阮哥哥叫得清亮柔軟,像是用羽毛在人心頭輕輕撓了一下,阮洛心口跳動,怔了一下才不自然地點點頭。

屠夫姓牛,叫牛腩。他的女兒閨名哄哄。阮洛第一次聽到牛哄哄的芳名時就想……女兒應該叫土豆,或者還有個女兒叫番茄才是吉祥的一家啊。可今天不知道是天氣太好還是他的心情好,屠夫父女看起來格外順眼,而且屠夫還穿了一身不常穿的白衣服。阮洛在鋪子前面停頓了片刻,腳步和目光都有點流連的意思:“今天哄哄也來幫忙?”

“可不是嘛!”牛屠夫一邊剁肉一邊說:“聽說最近城裏有怪牛吃人,好幾戶人家的小女孩都失蹤了,我不放心她一個人在家裏!”

“牛?”阮洛還沒聽說這件怪事。

“是啊,聽說吃人不吐骨頭,可怕極了。”

阮洛的第一感覺是匪夷所思,接著他突然想到自己那天倒在冰上時做的那個夢,夢裏漫天的暴風雪、揮劍屠牛的男人……

屠牛?

心頭火光一閃。他詫異擡頭,看見屠夫面孔上的胡茬,就覺得那青色的胡茬有點似曾相識。

莫名地有個奇怪的念頭在他腦子裏一晃而過——那個男人的臉,他應該是見過的!

沒等他抓住那突如其來的頭緒,只聽“轟”地一聲巨響,屠宰鋪的案板突然四分五裂倒塌,豬肉羊肉掉了一地!

穆不知什麽時候悄無聲息地來到他們身後,張揚的怒氣讓他晶瑩的臉孔更加驚艷,可惜與清澈而尊貴的美貌不相稱的,是他簡單粗暴的發洩怒火的方法——

他一腳踹翻了屠宰鋪子,怒焰點燃的鳳眸仿佛在說“給我當心點”,雪白的下頜微擡,神色高傲而陰沈地盯著屠夫父女。

牛哄哄嚇得瑟瑟發抖,大叫一聲躲到牛屠夫身後。

“穆!”阮洛嚇了一跳,回過神來要阻止已經遲了一步,只能死死拉住穆,賠上比哭還難看的笑臉對屠夫說:“不好意思!不好意思!我表弟脾氣有點暴躁,這些肉我來賠……”

穆卻絲毫不領情,飽含威脅的一道目光落在牛哄哄身上,像是脾氣暴躁的父親在警告毫無反抗之力的幼兒一般。那種巨大的壓迫感終於將可憐的姑娘嚇得哭了出來。

牛屠夫雖然職業豪放,身材五大三粗像小山丘一般,但一向脾氣溫吞如駱駝,幾乎可以算是賢惠居家好大叔。遇到突如其來的暴力美少年,他哪怕不至於奪路而逃,也雙腿打顫嚇得六神無主。

少女一張淚臉梨花帶雨,惶然將委屈求助的目光投向阮洛。

英雄救美的沖動每個男人都會有,阮洛漲紅臉脫口而出:“穆,不準胡鬧!”

變故陡生,許多路人紛紛側目。

穆冷冷看著他們。

屠夫嚅嚅地打圓場:“沒事……沒事,小阮的表弟也不是外人,一家人不說兩家話……”

換做以前,阮洛當然是聽聽而已,但這次他聽到“不是外人”竟然有點耳根發熱。牛哄哄從屠夫身後探出掛著淚珠的小臉,看向阮洛和他身後的美少年,眼裏還有一絲害怕。

其實這個時候阮洛也怕。

他充了英雄之後就開始後怕,萬一穆當眾把他摔得鼻青臉腫,他絕沒有還手之力;如果穆一腳賞在自己腰上,就不是半殘的問題……下半生他也許只能身殘志堅地四十五度仰望天空淚流滿面了。

就在他的腦門兒冷汗直冒時,穆倨傲地從鼻腔裏裏冷冷哼出一聲,轉身便走。

他走了?

阮洛一楞,下意識地去追,卻被牛屠夫一把拉住,往他手裏塞了一大塊肉:“這塊五花肉拿去吃!”



追到穆的時候,已經到了家裏。

其實阮洛也摸不著頭腦,究竟是什麽事突然惹怒了穆?看到少年抿緊的薄唇,疏遠而清冷的側臉,阮洛就有點發怵:“那個,出什麽事了?別對鄰居那麽兇啊,遠親不如近鄰,這大塊五花肉就是證明……”

為了表明自己說得沒錯,他獻寶似地抖了抖手中的肥肉:“今天吃紅燒肉,啊哈!”

穆沒理他,漆黑的鳳眸裏沈浸著琴師看不懂的黑暗與冷漠。這天晚上家裏的氣氛很緊張,阮洛討好地做了一桌菜,穆卻沒有吃幾口就放下筷子,阮洛只得一個人把大盤的五花肉都吃了,飽得走不動。

胃不合則寢不安,這晚阮洛沒能睡好,他又做了那個風雪中的夢,夢中的男人還是面目模糊。不同的是,這一次風雪中傳來悠揚的琴聲,犄角折斷的牛半跪在地上,似乎在側耳聆聽。

牛聽得懂琴聲?

阮洛為自己滑稽的想法而跟夢中的自己賭了一根黃瓜。撫琴的男人端坐如山,一身白衣淩風傲雪,寬闊的肩膀莫名的熟悉,當阮洛想要看清時,那身形突然又變得模糊起來。

阮洛想要撥開霧氣看清對方的臉,突然身子凍得發抖,他一哆嗦,猛然驚醒了,只見被子不知道什麽時候被自己踢到了腳下。

不知道是否因為夜裏著了涼,阮洛病倒了。

這病來勢洶洶,本來如翠竹一樣挺拔的琴師虛弱躺在床上,有氣無力,臉色蒼白像樹梢的殘雪。

牛屠夫拎著肥肉來探病,身後跟著臉頰緋紅的牛哄哄。少女穿了件緋紅的小棉襖,大眼睛裏滿是羞怯又大膽的關切。而屠夫一身白衣,下巴的胡子修剪得比上次更整齊——最近屠夫似乎特別愛穿白衣愛修邊幅。

阮洛頓時覺得自己有必要修正對大鼻孔的偏見。

琴師的屋子雖然生了炭火,仍然比外面春寒料峭的庭院還要冷,讓父女倆打了個哆嗦。

牛屠夫正叮囑阮洛幾句風寒要通風透氣不可捂之類的話,穆聽到聲音,睡眼惺忪地走了出來,一看是他們,頓時瞇起眼睛。

少年的神色仍然充滿敵意,雖然不至於像初次見面那樣大打出手,但冰寒的視線裏就一個字:滾。

牛屠夫好漢不吃眼前虧,大鼻孔緊張地翕動了幾下:“小阮我們該走了……我剛想起來,昨天殺的豬還沒剮!”

牛哄哄似乎還不想走,卻又害怕穆一身寒冷氣息,嬌憨又帶著一絲委屈表示不滿:“爹!”

穆突然將一記陰寒的視線投過來,牛哄哄嚇得立刻拉緊牛屠夫的袖子,閉嘴不語。

“最近城裏吃人的牛,倒是有幾天沒見了。也有人說看到它到村子裏來了,小阮你也要當心。”臨走時牛屠夫像是突然想起了什麽,多說了一句。

“牛吃的都是小姑娘,他怕什麽呀。”牛哄哄心無城府地說,吐了吐舌頭。

“當心些總不是壞事。”

阮洛應了一聲,聽到“牛”的時候他總是有種奇怪的感覺,可能是因為那頭聆聽琴音的牛的緣故吧……最近不知為何夢特別多,雜亂無章,醒來常常大汗淋淋頭疼欲裂。

父女倆出門時,阮洛不知不覺將視線落在屠夫的背影上——

夢中撫琴的男人……也是穿白衣的。

屠夫為什麽突然變得愛修邊幅愛穿白衣呢?

阮洛病得昏昏沈沈,朦朧中聽到琴聲,似乎是穆在撫琴,調子十分悠遠而古老,像是從千年冰封的雪地裏伸出的一枝含苞待放的桃花,灼灼溫熱,不知不覺滾燙了誰的心胸。

他在琴聲中沈睡,就像在寬廣的胸膛裏小憩一樣安穩,流水洗滌了時光的沙土,把那些心碎的冰渣緩緩攪拌融化成一江春水,再流經四肢百骸,漸漸溫暖了僵硬冰冷的手腳。

琴音,竟然可以輕緩美妙至此。

阮洛閉目沈沈睡去,之後再無紛擾惡夢。

不知過了多久,阮洛的病好了起來,原本十分兇險的癥狀褪了下去。他能下床時,穆卻不知道去了哪裏,阮洛找遍了家裏的房間和庭院,都不見蹤跡。

少年消失得就像他從來沒有來過一樣。

阮洛突然想到,他原本就是不速之客,突然就這樣走了……也許就真的不回來了。

看著被遺忘在角落裏的琴,阮洛怔怔地一個人呆了許久。

“阮哥哥!”一個清甜的聲音突然從門外傳來,牛哄哄提著一籃糕點走進來,看見穆不在,頓時長長松了口氣,開心地問:“你今天一個人?”

“嗯。”阮洛的聲音不知為何有點失落。

“你會捕鳥,還會捉魚對不對?”牛哄哄眨巴著大眼睛,“能不能……帶我一起去玩呢?”

呃?四目相對,阮洛的耳根又有點泛紅,他突然意識到,自己人生的第一次約會來了。



這是阮洛和牛哄哄初次約會,兩個人都有點緊張。快走到湖邊時,阮洛更緊張了。自從被大魚欺辱之後,他許久沒有去湖裏釣魚。如今遠遠看去,結冰的湖水就像一面寬闊無邊的鏡子,將遠山近樹倒映得清晰。

阮洛心中莫名不安,突然停住腳步對牛哄哄說:“就到這裏吧。”

“為什麽呀?”牛哄哄不解地歪著頭,“不去釣魚嗎?”

“我彈琴給你聽。”阮洛絕不會承認自己腿軟了,心虛地順勢盤腿坐下來,“你要聽什麽曲子?”

牛哄哄似乎這才註意到他身後背著琴,目光也被吸引了過去:“阮哥哥,你的琴看上去好特別哦!”

“呃?”阮洛低頭看去,琴身有好幾處修補,尾端還有燒焦的痕跡,一看就是被不負責任的主人給玩壞了的悲慘樂器,他硬著頭皮尷尬地一笑,“這把琴有點舊,其實我還是挺愛惜它的……”

話音未落,樹上一團積雪“砰”地砸落下來,正中阮洛頭頂,仿佛是抗議他睜著眼睛說瞎話。

好在牛哄哄絲毫沒有註意阮洛的狼狽模樣,兩手托腮眼睛亮亮地等待聽琴。

阮洛的手指略微遲疑地撫上琴弦,這一刻,他腦中莫名浮現出穆當日彈琴的模樣。

仿佛受了某種感染,琴師的嘴角不由自主地微微上翹,起了一個調子。

錚——

清越清澈,猶如春水淙淙敲擊靈魂。

幾只淡黃嘴的小鳥突然落在樹梢,駐足聆聽。其實阮洛十指修長,有在琴弦上靈活游走的天賦;他甚至並不知道,自己指下琴音已經與往日大不相同。四周分明還是寒冬,但春意仿佛從琴音裏怒放出來,樹梢被暖風點了零星的綠色,山澗從凝滯變得靈活。漫山遍野盡染生機,而一段相識相知的友誼卻被埋葬在濃郁的暮色裏,緩緩地……一江春水漫上離人的眼眶。

曲終時四弦一聲,清如裂帛,又如寂靜雪夜枯坐等待時,突然響起的叩門聲,讓人心口也隨之重重一顫。

戛然而止。

四周安靜許久,才有鳥兒撲棱著翅膀飛走。

牛哄哄半晌才回過神來:“阮哥哥,你彈得真好。”少女想了一會兒,托著腮天真地說:“不過,沒有我爹彈得好。”

阮洛眉心一跳:“你爹會彈琴?”

牛哄哄正要回答,湖面突然傳來巨大的響聲,有什麽巨大的東西猛地破冰而出,空中仿佛驟然下了一場暴雨!阮洛來不及看清眼前發生了什麽,耳邊傳來牛哄哄的一聲驚叫:“救命!”

水流將少女高高卷起,甩向湖面!阮洛來不及思考便下意識地伸手去救牛哄哄,卻也被卷入巨大的漩渦中!

他看見了,卷起牛哄哄的是一條銀光閃閃的魚尾——是那天在冰面上襲擊他的大魚……

眼前的畫面被水波扭曲得詭異,進而模糊,最後歸於黑暗。

不知過了多久,阮洛耳邊傳來一陣哭聲,讓他清醒過來。

吃力地順著哭聲的方向轉過頭,只見一個五六歲的小女孩坐在冰上,委屈地哭個不停。

遲緩地轉動視線,阮洛想知道發生了什麽事?記得他和牛哄哄約會來著,在離湖面不遠的樹林裏彈琴,兩人正在說話時,突然來了一陣暴雨,然後……阮洛腦子裏猛地一個激靈,牛哄哄人呢?不會已經——

他猛地坐起來,小女童擔憂地哭著搖他的胳膊:“阮哥哥,你沒事了嗎?”

“……”阮洛有種奇怪的不好的預感,眼前的小女童似曾相識,“你是?”

“我是牛哄哄呀!”小女童淚汪汪地說。

阮洛風中淩亂了!

“我變小了。”牛哄哄邊哭邊說,柔軟的發梢間傳來羊肉膻味兒,那是常年在屠宰鋪才會有的味道,是牛哄哄沒錯!

“阮哥哥,我不想做小娃娃,我要變回大人的樣子嗚嗚……”

雖說阮洛向來神經大條,但眼前發生的事情還是讓他一時間接受不能。

金色濃稠的夕陽點點灑在冰面,折射出炫目的光澤,提醒他現在是光天化日之下,不是做夢。



屠夫家自然是不能回去了,若是讓屠夫看到自己的寶貝女兒變成了五六歲的小女童,不知道他會不會抄起殺豬刀,砍了他一向心心念念的準女婿人選。

阮洛將變小的牛哄哄安置在自己家裏,怔怔地對著那把破琴,努力回憶當時的情形……

突然落下的暴雨,席卷而至的漩渦,還有……一條銀色的魚尾!阮洛驀然想起了最關鍵的細節——在昏過去之前,他恍惚看到漩渦中的魚尾,上身是人。

有什麽東西在阮洛眼底跳動,仿佛真相近在咫尺,卻又隔了一層看不真切的薄紗。

《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有魚焉,其狀如牛,陵居,其名曰鯥。

山海經中有一種神獸叫“鯥”,水陸兩棲,在水中是魚形,在陸地上則擁有四肢和犄角,酷似牛的模樣!

人身魚尾,鎮上吃人的牛……阮洛下意識揉了揉太陽穴,然後感覺一只溫柔清涼的小手扶向他的額頭。

“真像!”牛哄哄的眼睛裏滿是純真的仰慕,氣息像槐花蜜一樣清甜清香,讓他有片刻失神。

“像什麽?”阮洛不解地反問,卻見牛哄哄一下從他懷裏溜了出去,回頭咯咯笑著不說話。

她的人雖然變小了,剔透如水的眼睛裏卻仍有一絲只屬於少女的羞怯。

阮洛突然想起之前被打斷的對話,他轉身問牛哄哄:“你說牛屠夫會彈琴?”

“不會啊。”

“呃?那時在湖邊聽我彈琴,你說你爹的琴彈得更好。”

“沒錯啊。”

阮洛一下子沒反應過來……這是什麽自相矛盾的話?他正要再問,咚咚咚,一陣敲門聲突兀地響起。

阮洛來不及消化小女童剛才的話,慌忙快步走到門口,深吸一口氣——

他幾乎迫不及待去打開門,也不知道自己在期待什麽,又在猶豫什麽。

門開了,卻不是那個人。

來人是牛屠夫,穿的仍然是沒舍得換洗的白衣服……雖然裝扮有那麽點玉樹臨風和粗獷相結合的味道,但臉上占小便宜的表情就原形畢露了:“我做了餃子,來借醬油。”

阮洛擔心他發現屋裏的牛哄哄,眼神不由自主地有點躲閃,好在牛屠夫似乎沒有註意到他神色的不自然,哼著小調等在門口。

這時,屋裏突然傳來一陣聲響,像是什麽東西被帶翻了聲音。

牛屠夫滿臉疑問地朝裏面看了一眼,阮洛心虛地說:“啊哈,最近家裏鬧蟑螂……”

“蟑螂的聲音還挺大。”

“也許……也許是耗子吧!”阮洛思忖著該怎麽應付過去,對方偏偏就好事地擠進了屋子裏來,大有一探究竟的架勢和熱心:“打耗子我老牛拿手!來來,我幫你。”

阮洛阻擋不及,只能硬著頭皮跟上屠夫朝藏著牛哄哄的房間走去,房門一開,他心驚肉跳地說:“牛——”

裏面卻空空如也,窗戶開著,在寒風中發出咯吱咯吱的響聲。

阮洛一楞,懸起的心終於落地。原來牛哄哄聽到聲音,已經跳窗逃跑了。

牛屠夫拿了醬油心滿意足地走了,沒過多久天漸漸黑下來,夜色像湖水漫過飄雪的黃昏。

阮洛等了許久,仍然不見牛哄哄回來。他滿腹疑問看著窗外的天色,不知道為什麽就有點擔心。

淒冷冬夜裏,她一個五六歲的小女童能去哪裏?

這樣想著,阮洛再也坐不住,急匆匆推開門走入風雪中。寧靜的鄉村裏間或傳來幾聲狗吠,除此之外,只有落雪的聲音。

“牛哄哄——”

阮洛一路走過去,天越來越黑,幾乎看不清前路。阮洛點燃隨身的火折子,也只能照亮身邊的一小片雪地,火光中更顯得四周黑魆魆得可怕。

突然,不遠處傳來一聲驚呼,是牛哄哄的叫音!

阮洛朝聲音的方向奔過去,等他看清眼前的情形,不由得後退兩步,握著火把的手忍不住發抖。

雪地裏佇立著一頭巨牛,強悍的身軀比尋常的牛大好幾倍,一邊的犄角斷了半截,鼻息裏噴出令人悚然的怒吼,前蹄正將牛哄哄按在雪地裏。

巨牛看到他,動作突然一頓。

牛哄哄也看到他了,大聲哭喊:“阮哥哥快救我!”

阮洛不假思索舉著火把沖過去,雖然力量強弱懸殊,但巨牛畏懼火源,阮洛一把拉起牛蹄下的女童,隨即將火把朝巨牛擲去!巨牛的身形龐大,動作卻十分靈活,一側身便避開了灼燙的火把。

這一瞬間阮洛看到了它的肩胛處——貼著一張熟悉的狗皮膏藥。阮洛渾身一顫……

火把掉在雪地裏,發出滋滋的聲音,隨即冒出幾縷白煙,熄滅了。

四周黑得伸手不見五指,阮洛渾身都被冷汗濕透,他拉起牛哄哄,憑著直覺朝來路拼命逃跑。

不知道為什麽,巨牛沒有追來。阮洛腳下不敢停,一直跑到遠遠看見自己草屋裏的亮光。

他從來沒有覺得自己草屋裏微弱的亮光這麽可愛過。琴師重重喘息著,抱著牛哄哄沖進屋裏,正要松一口氣關上門——

門卻被一股大力推開了!

風雪撲面而來,穆赤腳站在門口,雪白的腳踝與未幹的雪水同樣顏色,纖細的眉眼怒火清冷,眉頭緊皺盯著他們。

阮洛用力咽了一口唾沫,喉嚨發幹,勉強想擠出一個句子卻沒能成功:“你……”

“穆——!”穆隨便擡手一揮,便將可憐的琴師重重摔到墻角。

這一瞬間,阮洛突然明白了“穆”這個音節的意思……那不是“穆”,而是“哞”,是牛的叫聲!

穆臉色陰沈地大步走到想要逃跑的牛哄哄的面前,擡手一掌朝她打去——

高高揚起的手掌卻停在了半空中。

牛哄哄的眼裏湧上了委屈的淚水,哭得像花臉貓兒一樣,眼前金星直冒的琴師爬了起來,顧不上多次受傷的腰,攔在牛哄哄面前:“有事沖我來!別傷害牛哄哄!”

事到如今,巨牛肩胛上的狗皮膏藥讓他什麽都明白了。但他不明白的是——

穆為什麽一直找牛哄哄的麻煩?

“阮哥哥!”牛哄哄立刻像泥鰍似地鉆到琴師身後,雙手緊緊牽住他的衣角。

穆朝阮洛投來一個淩厲冰寒的眼神,再次一揮手……可憐的琴師這次被摔到窗下,不過穆出手雖然快,但掌風穩穩托送,落在地上是並不覺得疼,更不用說受傷了。

也正是因為這一摔的留情,讓空中的阮洛有機會看到小女童的表情……她嘴裏喊著“救命”,卻並沒有多少懼怕的樣子,大大的眼睛裏甚至有點得逞的狡黠。

阮洛突然覺得哪裏不對。

牛哄哄不是這樣的。

以前的牛哄哄土裏土氣,幾乎沒有任何能讓人記得住的特征,而眼前的小女童像一枚閃閃發光的貝殼,哪怕只有五六歲,五官精致高貴絕不會淹沒在人海中……

阮洛突然間明白過來——雖然自己有嚴重的臉盲癥,但事實並不是自己以前沒有認真看過牛哄哄,而是不知何時,牛哄哄完全變了個人!

最近的牛哄哄當真是牛哄哄嗎?或者說——當真是人嗎?

阮洛為自己突如其來的想法打了個寒噤。



在阮洛失神時,穆猛地一把將小女娃拎起來,就像老鷹抓小雞一樣狠辣無情!

被反絞住雙手無論如何也逃不掉的牛哄哄邊哭邊求饒:“爹!我不逃了,不吃人了,別打我!”

爹?

阮洛的腦子轉了好幾圈,才明白過來眼前的小娃娃話裏到底有幾個意思。他無論如何也沒法消化這句話的信息量。

她……她是穆的女兒!

不可能。穆看上去比自己還要小。十三四歲的少年,能有女兒?阮洛的腦子成了一團漿糊……

小女孩仿佛看懂了他的糾結,大哭大叫手腳一陣亂蹬:“阮哥哥,我們是神獸鯥,別用人類的年齡來框我們。別看我的人形本體的個子矮,我今年有二百二十二歲了。我爹一千九百九十九歲了仍然脾氣暴躁,動不動就家暴!快救我啊……”

“……”阮洛就地石化。

最近大鬧商州城讓全城人心惶惶的,就是這只小神獸!

第一次在屠宰鋪見面,穆生氣就是因為聽到牛吃人的消息,給小神獸一記警告;

第二次,穆在湖面上準備抓回小神獸,讓她變回了人形的本體;

第三次就是今夜,穆要抓走再次想逃跑的小神獸,又被阮洛攪局……

琴師突然有種迎風流淚的沖動,難怪穆推門而入時投過來一記不耐煩的眼神……敢情人家是老爹在教訓女兒,阮洛終於明白那個眼神的意思了:關你鳥事。

“真正的哄哄去哪裏了?”臉色蒼白的琴師半晌才能說出這一句。

“被我吃掉了。”小神獸抽抽搭搭地說,根本沒有意識到自己說的話有多麽可怖,仿佛只是在說“我吃過晚飯了”一樣的稀松平常。

“吃……掉……?什麽時候?”

“第一次在大街上遇到你的前一晚啊。”

“你怎麽可以吃人?”阮洛駭然。

“為什麽不能吃人?”小神獸含著眼淚不解地反問,話語裏甚至還有點天真無邪的味道,“人不也吃豬牛羊嗎?”

阮洛張了張嘴,想要反駁,卻不知道從何駁斥起。

“牛屠夫也被吃掉了?”阮洛回想起牛屠夫和以前不同的古怪表現,顫聲問。

“沒有啊。”小神獸這次用力搖頭,“我只吃和我年齡相仿的少女。”

“……”什麽叫年齡相仿,無論從哪個角度都差遠了好嗎!

“牛屠夫只是因為離我太近,不自覺地被我的喜好影響了。”小神獸大大方方地說,“因為我崇拜的男人穿白衣服,下巴上留淡青色的胡茬,他無意中受了影響而已。”

人魚的歌聲可以攝人心魄——神獸鯥擁有影響人心的能力,自然不在話下。

“你怕我吃掉你?”小神獸仿佛看懂了阮洛的恐懼,“我說啦,我只吃年齡相仿的少女。”

“是是!而且我太瘦了……不好吃……“阮洛幹笑著後退了幾步。

“瘦不瘦沒有關系呢。”小神獸認真地說,“我們吃的又不是人類的身體。”

“……”阮洛楞了,一下子沒明白她的意思。

“不吃身體吃什麽?”

“你們人類有句話叫‘缺什麽補什麽’,我們吃的是……”小神獸眨巴著眼睛,“話語。”

“我們鯥天生都不會說話。只有吃掉人類的‘話語’,才能開口說話。對人類來說,‘語言’是靈魂裏最淺的那一部分,甚至比‘淚水’還要淺,被吃掉過不久就會重新長出來,你們也沒什麽損失呀。”

阮洛愕然側頭,他突然發現一件事——

穆不會說話,而小神獸是會說話的!

難道……熊孩子所謂的‘吃人’,只是會讓人變成啞巴而已?

“其實我吃的時候都會留一點兒,所以那些被我吃掉語言的人只會一段時間不愛搭理人,變得格外沈默而已。雖然很少的會因為憂郁而生病,但大多數都能自己恢覆的……”小神獸估計是吃了好幾個人,話特別多,“其實小孩子最好吃,他們的語言都是‘直言’,而大人的語言千變萬化,有‘巧言’、‘婉言’、‘謊言’,還有‘威脅恐嚇’、‘塞搪推脫’、‘欲拒還迎’……還有一種臭臭的,叫‘馬屁’,你們人類卻有很多大人喜歡……”

一巴掌忍無可忍地拍過來打斷了小神獸的嘮叨,穆臉色冰寒地看著她。

“爹,又打我頭!”小神獸委屈地縮起身子,從懷裏找了半天,突然摸出一枝皺巴巴的桃花,“這是我昨晚上游了幾千裏到嶺南摘來的……爹,生辰快樂。”

穆楞了一下。

語言千變萬化,比世界本身還要豐富多彩,但,這是他絕對未曾想到的一句。

小神獸眼睛明亮清澈如溪水:“能說話很好玩,但更重要的是——能親口告訴你這句話。生辰快樂。”

今日是穆兩千歲的生辰,他們的生命太長,長到並不會去記住某一個特別的日子,但她最愛的爹爹兩千歲了,她想送點什麽給他——人類會給爹娘送桃子,說桃子是長壽的意思。鯥原本不需要長壽的祝福,但她覺得很好很有愛,所以去天涯海角找桃子——

天地間這麽大,北方都在飄雪,南國的春意雖然先萌芽了,但桃樹才剛剛開花,遠沒有結果呢,連最青最小的桃子也沒有,她只能折了一枝桃花回來……

小神獸有點忐忑地把桃花放在穆的手心。

穆冰寒清澈的臉孔上露出詭異的紅暈。也許這一刻,他不得不承認人類的語言,有時候有種奇怪的魔力,比劈山填海的力量還要大——

讓活了兩千年的神獸,突然就不知所措起來。

“……”穆突然轉過身,推開門頭大步走了出去,像身後有誰在追他一樣。

“爹他怎麽了?”小神獸不解地回頭征詢阮洛的意見,“因為桃花皺巴巴的,他生氣了嗎?”

“不不。”阮洛“咳”了一聲清嗓子,“我想他只是……害羞了。”



雪溫柔地下著,阮洛陪著小神獸坐在爐火旁,突然想到了一個問題:“既然被‘吃掉’並不會怎麽樣,鎮上那些少女的失蹤又是怎麽回事?”

“下雪天玩雪很有意思呀,”小神獸眨巴著眼睛,“我把她們催眠了帶走當狗狗,給我拉雪橇呢……”

“……”原來這才是穆見她一次打一次的原因!誰家冷艷高貴的爹攤上這麽個熊孩子,都會脾氣暴躁吧……

這一瞬間阮洛突然有點同情穆了。

“我爹就是對我兇把我管得嚴嚴的,他自己還不是經常上岸來,和小白見面!”小神獸不滿地皺起鼻子。

“……”誰是小白?

小神獸雙手托腮完全沈浸在了美好的回憶裏:“小白是個穿白衣的帥哥,——我第一次看到他的時候就覺得他是我見過的最好看的人類了!”她的大眼睛裏冒出星星來。

“那個時候我還是只有兩百零三歲的幼崽,看到我爹和小白在暴風雪中決鬥——那一戰真是昏天黑地日月無光,我爹的臉更無光……我們神獸向來看不起人類,族中最強的他竟然被一個人類給打敗了,連犄角都折掉一段。”

“……”津津樂道地說著自己親爹被羞辱的事情真的好嗎?阮洛被八卦吸引了註意力,還沒意識到問題的最關鍵所在,問了一句:“為什麽會打起來?”

“我那時候在岸上玩肚子正好餓了,見一個小嬰兒躺在搖籃裏,看上去圓滾滾很胖的樣子,就把他抓起來在雪地裏當皮球滾著玩……”

“……”你還能再喪心病狂一點嗎?

“那時候我還沒有人形,就是小牛的樣子……愚蠢的人類應該對能夠作為神獸的玩具而覺得榮幸吧?可是小白一上來就把嬰兒搶過去抱在懷裏,臉色陰沈得像要把我大卸八塊一樣——要不是我爹及時趕到救我,我一定被他做成了椒鹽牛扒!

“誰知道後來,他們不打不相識,竟然成了好朋友。我爹喜歡聽小白彈琴,沒事兒的時候就上岸來,小白知道他不是人,也不害怕他。

“有一天我聽小白對我爹說,高山流水,天涯知音。我爹許久沒有動彈,我知道他一定是動心了!”

“……”熊孩子你夠了!那叫惺惺相惜。

“後來時間長了,鎮上就流傳出‘對牛彈琴’的傳說,說湖邊的琴師不是凡人,他的琴音連牛也久久聆聽不肯離去——其實,真正不平凡的是聽琴的‘牛’好嗎?愚蠢的人類!”

湖邊的琴師?阮洛這才覺得有哪裏不太對,貌似他的茅屋就在湖邊啊……

“你和小白長得真的好像,讓我爹都認錯了人,除了彈琴的水平。”小神獸毫不掩飾自己的鄙視,“那天你的琴音是什麽亂七八糟的啊,我躲在水底下都要笑死了!難怪我爹生了氣,認錯人不可怕,可怕的是認錯一個笨蛋……”小神獸咯咯直笑,“你們父子兩除了相貌之外,沒有一點兒相似的。”

“什麽?”阮洛以為自己聽錯了。他好像聽到了……父子?

“你不知道嗎?小白是你爹的外號。”小神獸上下打量他,“你們人類會說話呀,難道小白什麽都沒有告訴你?”

阮洛愕然搖頭,在他所有的記憶裏,爹都是話語不多的男人,很多時候阮洛厭煩他,因為他逼自己練琴。

“小白可是了不起的人呢!”小神獸肯定地說,“你身上有寒毒,是不足月出生時為了保命吃的丹藥留下的遺癥,會忽冷忽熱,普通的藥也不管用。後來小白想了個辦法,才救了你一命……他用我爹斷掉的半截犄角做琴膽造出了一把琴,又寫出了一本曲譜,獨特的琴音可以調理身體氣脈運行。”

說到這裏,她的神色突然黯淡下來:“寫完那本曲譜,他的樣子好像很疲憊,有一次還吐血了。我爹很擔心他,但那時候我爹的冬天快到了,要回湖底去睡覺。我也被迫跟著回去被關在家裏。”

《山海經·南山經》中記載,鯥,冬死而夏生。

“我們鯥冬天睡覺並不是人類的四季中的冬天,是我們自己的冬天,每次睡一覺都要十六年。”

“等我爹一覺醒來,就遇到了你——”說到這裏,小神獸看著阮洛蒼白的臉色,不解地又問了一次:“不要這種表情哇……你真的什麽都不知道?奇怪了,你們人類會說話呀。”

阮洛掩住面孔,許久沒有動彈。有什麽熱的東西從指縫間流出來。

原來,這才是爹逼他彈琴的原因。

人類雖有“語言”,可很多男人都不太會用語言來表達感情,他們寧可流汗,寧可用血——跟神獸鯥其實很像。

尾聲

故事講完了。一直漫不經心聽著的葉鏗然冷冷地呷了一口茶:“結局挺坑爹的,這個小白不會是你吧?”

“小白是我,那頭牛就是你——每次我跟你說話你十句有九不搭理,對牛彈琴我容易嗎我?”將軍笑吟吟地回擊,“這個故事是我在軍營裏聽老兵講的。那時有一大批從軍的二貨少年迷上了穿白衣——我就是其中一個。”

“小白真有其人?”

“有。二十年前威震戎狄的儒將阮流觴。阮將軍上馬擊狂胡,下馬草軍書,更難得他精通音律,軍中流傳‘阮郎顧曲’,是將他比作了三國名將周瑜。曾經遠遠地見過他的老兵說,阮將軍沙場點兵的風姿,竟是當得起的。

“他的妻子是兵部尚書的女兒,新婚不久他辭別家人獨赴戰場,只等隴右戰事一了,他就回長安一家團圓。

“可那年長安瘧疾橫行,半年後妻子不幸染病,那時她已經即將臨盆。她病危的書信送到軍中,他拋下三軍不發,也不等上奏朝廷,八百裏快馬加急趕回去見她最後一面。

“吐蕃人趁機發動襲擊,雖然有副將臨陣受命調兵遣將,但仍然有幾百士兵傷亡,因為這次嚴重瀆職,他被朝廷革職廷杖,兩根肋骨被打斷,因為一幹大臣的求情,君王念在他以前的功勞,才讓他撿回了殘命。他從統領千軍的將領,變得一無所有,帶著僥幸存活下來的嬰兒,來到商州湖邊的小村莊隱居。後來,再沒有人見過他。”

風起簾動,清曠悵然。偌大的茶樓此刻竟顯得空蕩蕩的,喝茶的人不知何時只剩下了他們兩個。

葉鏗然點點頭,端起一杯茶:“你講故事,是為了等人?”

“是啊。”裴將軍笑吟吟地說,“如果我沒猜錯的話,應該還是位故人?”

茶樓裏的人已經走得一個不剩,從逆光的角度可以看到,有個人影慢慢走了過來,手裏拿著一樣東西。

縱然早有迎敵的心理準備,葉鏗然還是在看到對方手中那樣東西時,楞了一下。

那是一副棋盤。

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冷冷坐下來,為自己斟茶:“我終身做棋上的飛將軍,你卻做了真將軍,這麽多年了,還是我不如你。”

裴將軍微笑:“過獎。”

“喝完這杯,下棋。”對方說話言簡意賅,就像棋盒裏清清楚楚的黑白子,森然無情,“贏,你走;輸,你死。”

裴將軍眉頭一挑:“怎麽個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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