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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塞翁失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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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塞翁失馬



吳節超是個八歲的乞兒,他有很高的人生理想。比如總有一天他要高端大氣地點兩碗鹵肉燴面,吃一碗倒一碗;比如總有一天他要低調奢華地買兩條胡服褲子,穿一條扔一條;再比如……他想擁有一只屬於自己的竹馬。

商州城的男孩子幾乎都有一種玩具,竹馬。官宦人家的孩子用金玉做馬頭,窮人家的孩子用藍布做馬頭,連街角撿破爛的癩頭孩子,也有帶著他撿破爛的駝背爺爺給他做的竹馬。那天,癩頭流著鼻涕騎著臟兮兮的竹馬,像一根臟竹竿騎在另一根更臟的竹竿上,得瑟地跑過整條街,笑聲在半裏外都能聽見。

吳節超羨慕地看著,直到癩頭的背影消失不見,也沒有動一動——他沒有竹馬。他不僅是個乞兒,還是個孤兒,多年來就像野貓一樣求生,他機靈、謹慎、懂得看人臉色、必要的時候兇狠,所以一日三餐都能討到吃的,又不會被其他乞丐欺負得太慘。雖然運氣不好的時候要在垃圾堆裏和貓狗搶食,他也沒覺得這樣的生活有什麽不對。

只有每次看到男孩們拿著小竹馬出來玩時,他才會心癢難耐,癢過之後心口某個地方就空空的,風進來,雨進來,無人理睬。

這天黃昏,吳節超到他常去的飯館後面,希望能找到一點殘羹剩飯,突然在垃圾堆裏看到了一樣奇怪的東西。

那是一個黑紫色的棋盤。

街頭常有人對弈,雙方執黑白子坐上兩三個時辰動也不動,所以吳節超認得這東西。棋盤十分精致,不知道是什麽木頭做的,有淡淡的香味,底盤畫著他看不懂的星圖,四周雕刻著仙鶴和駿馬,一眼看去似乎價值不菲,在一堆垃圾裏顯得格格不入。

吳節超把棋盤撿起來,翻來覆去看了半天,也沒發現哪裏破了壞了。奇怪……明明是好東西,怎麽會被人扔到垃圾堆裏?

莫非這東西有什麽其他的古怪?吳節超仔細看去,突然嚇了一跳,棋盤的木紋理間隱約竟有暗紅的血跡。

一種莫名不安的直覺讓吳節超後背發毛。他正猶豫著是扔掉,還是把棋盤揣到懷裏,突然聽到身後有人喝斥:“喲,撿到寶了?”

吳節超一回頭,看到了另外幾個乞丐——確切地說是四個,都比他大一點,但因為長期餓著肚子也只是面黃肌瘦半大孩子的模樣。領頭的那個比其他幾個的壯實,脖子上有道粗短的疤痕。

看到吳節超懷裏的東西,幾個人眼睛都是一亮。疤痕立刻命令吳節超:“把東西留下。”

“這是我撿到的。”吳節超原本正猶豫不定,如今有人來搶,卻讓他打定了主意把棋盤護在胸前收好。但他的動作在幾個大孩子的眼裏,就像護食的小貓一樣柔弱可笑。

“這是我的地盤,看清了嗎?”疤痕怪笑起來,“這裏東西都是我的,你在這裏撿的東西也是我的!”他將手一揮,幾個人擁上來就搶!

八歲的吳節超打過很多場的架,和人,和野狗,甚至和一頭同樣饑餓的豬。世上屬於他的東西本來就很少,他不想連那一點少得可憐的東西也被搶走,所以每次打架都全力以赴。這一次,他很幸運地……被打掉了三顆牙。

吳節超倒在墻根喘著粗氣,臉上都是血,幾個大孩子的腳雨點般落在他身上,讓他痛得蜷起身子,疤痕哈哈大笑:“叫聲爺爺就饒了你!”吳節超臉色鐵青咬緊牙關。

疤痕又踢了他一腳,這次腳踩在了他臉上,吳節超的臉被擠壓在墻上,擠成了一個奇怪而滑稽的表情,疤痕正在脫皮的帶著濃重腳氣的腳板踩著吳節超的臉,用力地碾著:“叫啊!”

“叫啊!”幾個人一起起哄。

一個清脆好聽的聲音突然在幾人身後響起:“叫什麽?”

疤痕轉過頭,所有人都轉過頭,除了頭不能動的吳節超。松松軟軟的夕陽下,他們看到一個漂亮得不像話的女孩子滿臉好奇地走過來。

“叫什麽?”女孩又問了一遍。

“爺爺!”光頭得意洋洋地說。

“叫什麽?”

“爺爺!”

頭不能動的吳節超腦子動得倒挺快,他咧開缺牙的嘴笑起來時,光頭才意識到自己被耍了,狠狠地怪叫著朝小女孩撲過去,高高舉起的拳頭正要落在小女孩臉上,卻突然停住了。

一袋包子伸到了他的拳頭跟前。

小女孩舉起熱騰騰的包子,溫潤如水的大眼睛真誠帶笑:“給你吃。”

口水從疤痕還有他的跟班們嘴角流了出來,他們的表情由憤怒變為驚喜。對饑餓的乞兒們來說,一袋熱包子比一個來歷不明的木盤有用多了。疤痕一把搶過紙袋,帶著他的跟班狼吞虎咽地吃起來。然後,他們心滿意足地打著飽嗝,愕然互相對視……一個個倒在地上。

吳節超目瞪口呆地看著眼前發生的一切,旁邊的小女孩好整以暇地笑呵呵說:“蒙汗藥。”她看上去也只有八歲,穿著整整齊齊的紫色衣裙,因為正在換牙說話有點漏風,聽口音並不是商州本地人。

“我……我叫吳節超。”吳節超看到她睫毛下的大眼睛,不知道為什麽臉紅了,好在他的臉本來就又紅又腫,也看不出來。

“哦。”小女孩似乎很無聊地看了他一眼,“就算你有節操,遲早也會掉光的。”

“……”是“節超”不是“節操”好嗎!

在小女孩轉身準備走開時,吳節超突然發現,她背後輕輕巧巧背了一只竹馬——

女孩子也有玩竹馬的?

吳節超的視線頓時移不開了。那只竹馬真漂亮,馬頭是木頭雕刻的,馬鼻子馬嘴都栩栩如生,竹子光滑如碧玉,尾巴上還系了對馬蹄形的金鈴鐺。

眼角的餘光不經意瞟到吳節超的眼神,小女孩眨了眨眼睛,停住腳步:“沒見過竹馬?”

“見……見過……”

“可你的眼神,比剛才他們看到包子還要饞。”

吳節超不吭聲了,有點羞愧地低下頭去,盯著自己的赤腳。

小女孩瞅著他看了一會兒,似乎明白了什麽,把那對金鈴鐺從竹馬上解下來,裝進口袋,大方地隨手將竹馬扔給他:“接著。”

吳節超愕然接過來,只覺得手掌心都要燙起來了。

他不敢相信美夢突然成真,抓著竹馬又舍不得放手,等他回過神來想要說點什麽的時候,小女孩已經走遠了。

這晚,吳節超回了他過夜的街角,帶著如獲至寶的竹馬和撿來的棋盤,一遍又一遍地確認這不是夢。

半夜下起了冷雨,吳節超蜷成一團還是瑟瑟發抖。後來他把那個撿來的棋盤頂在頭上擋風雨,迷迷糊糊睡著了。雨越下越大,被雨水淋到的棋盤泛出奇異的光澤,斂翅的仙鶴緩緩展開翅膀,駿馬揚起四蹄,盤底的北鬥星圖流動游走——

棋盤仿佛活了過來!

而盤面正中天元的位置,發出明亮而溫潤的光,就像黑暗中驟然睜開的一只眼睛。

第二天早上,吳節超醒來時,頂在頭上遮雨的棋盤不見了,也許是有人趁他睡著偷走了?

他猛地坐起來,下意識低頭去看雙手緊抱的胸前——

還好,竹馬還在!

吳節超頓時松了口氣。棋盤丟了他並不覺得可惜。只要竹馬還在就行了。他愛不釋手地摩挲著竹馬,突然就想到——昨天那個女孩兒不知道還會不會來?

熟悉的街角,吳節超晃悠了許久也沒有等到小女孩,雖然在意料之中,卻仍然難免有點失望。幾個尋釁的乞兒也不知去向,只有幾個老人在下棋。

吳節超平時閑得無聊的時候也會去湊熱鬧看人下棋,但一向看得似懂非懂,今天他只瞟了一眼,就覺得哪裏不對——

執黑方的那一手“長”下得失策,應該用“小尖”才是出路。

果不其然,很快黑棋的左角就被逼至死地,眼看做不活了。吳節超脫口而出:“東六南十二。”

執黑棋的老者原本就無計可施,突然聽人點撥,也就將棋子放在了東六南十二的位置。這一子落下,氣象大開,原本沒有活路的黑棋絕地逢生,而且還朝外擴張對中腹的白棋形成威脅。

執白棋的老人丟了大片失地,卻不急不躁,兩人又下了幾手,這下吳節超看出來了,白棋的棋力明顯高於黑棋,不一會兒黑棋又左右為難。吳節超還是不假思索地脫口而出:“西八南十。”

這下,執白棋的老人不高興了,擡頭慢悠悠地說:“觀棋不語真君子。”

這一眼,卻是讓老者楞了一下,指點黑棋的竟然是個七八歲的小男孩,身上臟兮兮的,懷裏揣著一只竹馬。

商州棋童的名聲漸漸大了起來。

開始只是在街頭市井,愛下棋的人都說最近那個乞兒當真是神童,小小年紀棋力便敵得過下一輩子棋的人;後來官宦富貴人家的門庭裏,便不時有打扮一新的吳節超出入。他雖然是小孩兒,但教人下棋拿人銅錢,已經不用去乞討了。再後來,商州城最大的棋館裏,要與棋童對戰得提前半個月預約。

吳節超住在棋館專門給他準備的舒適的房間裏,吃了很多比鹵肉面更好的東西,當初那碗在他看來高端大氣上檔次的鹵肉面,已經不值一提;他穿冬暖夏涼的蜀錦絲綢褲子,當初那條在他看來低調奢華有內涵的胡服褲子,早已可有可無。

只有竹馬……

吳節超摩挲著當初小女孩送給他的竹馬,木制的馬頭已經有些舊了,但她的笑臉仍然新鮮。

她還在商州嗎?她還會回來嗎?這些期待在吳節超心頭盤旋,久而久之,便朦朧墜入了少年夢裏。

夢中雲霧深處,小女孩的身影只一次回頭,原野上所有的花都開了。

可惜,直到吳節超離開商州城,他都沒有再見過她。

吳節超離開商州時,是他十二歲那年。

那年,城外的春草剛剛及襪,有一個溫雅的少年到棋館來,點名與他對局。棋館的掌櫃一開始不知道對方的身份,但對方在掌櫃耳邊說了幾句話之後,掌櫃的臉色就變了,上了最好的君山銀葉,恭恭敬敬將吳節超帶到對方面前。

吳節超卻有點漫不經心,他和誰下棋都一樣。商州城還沒有人贏過他,甚至連真正稱得上的對手都不曾遇到過,所以他下棋大多數時候都很無聊,特別是遇上那些格外認真、每一手棋都想很久的人,他甚至會百無聊賴睡著。

這個少年風度很好,坐姿優美,他謙和有禮地讓吳節超執白先行。

吳節超開始時還是和往常一樣地下,到中局時,他才發現自己不知何落了下風。對方很強,是他從來沒有遇到過的強;對方的記憶力極好,行棋可以看到九步開外。

這盤棋從清晨下到黃昏,最後對方贏一子半。

就在吳節超失魂落魄卻極不甘心的時候,對方微笑站起來,聲音如同二月的春水:“你可願意隨我到長安?”

吳節超的命運,從這一刻開始真正改變。

從掌櫃的口中知道,這人是翰林院棋待詔,名叫盧洵。當今皇上喜愛圍棋,專門設立了棋待詔。而盧洵是其中極出名的一位,姿容俊秀,行棋飄逸難測少有敗局。

吳節超像做夢般跟著盧洵到了長安。

對手越強,吳節超下得越好,隨著他年齡的增長,名聲也越來越大。到後來,他真正的對手,只剩下盧洵一人。

十五歲那年,吳節超被封為翰林院棋待詔,奉旨進入皇宮。



這是吳節超人生中最風光的日子,雖然偶爾半夜醒來,他也不明白自己為何突然會下棋——

與當初撿到的那個奇怪的棋盤有關系嗎?他不願意多想。乞丐的生活離他遠去了,他不願意再回去。只是偶爾午夜夢回時,他會想起商州街角的小女孩。那只竹馬他一直帶在身邊,馬頭破了幾個小洞,風雨進來,恍如前塵。

一年四季,吳節超都在翰林院與人對弈。

因為皇上對圍棋的喜愛,朝中對弈成風,有很多官員和皇親國戚喜歡下棋。

即使見多了達官貴人,盧洵仍然是吳節超見過的風度最好的男人。他靜默時如同清晨的雪山,談吐時如同山澗的春水,指點別人棋藝總是謙和文雅,不疾不徐。

當他白玉般的十指輕叩棋盤時,總讓人錯覺那是一幅畫。

雖然吳節超的名氣已經超過了盧洵,但只要與盧洵對弈,吳節超總是不由自主坐直身體,將精神狀態調整到最集中專註——

無論對弈多少次,兩人都是各有勝負。與盧洵爭勝的心幾乎成了吳節超繼續下棋的全部動力。

他從沒想過,自己有一天會失去這個對手。

變故發生在這一年春天。

大唐與吐蕃征戰多年,此次由兵部侍郎盧湛負責押送糧草前往隴右,盧湛是盧洵的兄長,武藝高超,風姿清粹,聖上曾大笑讚揚“朕有這把湛盧寶劍,何愁四夷不平!”可是糧草押送途中路遇連日大雨,幾百車糧食被雨水浸泡發黴,延誤了軍情。龍顏震怒,將盧湛革職查辦,盧府上下一並受牽連,被一紙詔書貶到瘴南之地,不日即將出發。

吳節超聽到消息時,同僚們都議論紛紛。

“盧待詔這一去不知何時才能回長安!”

“瘴南之地瘟疫橫生,盧待詔身體又向來不大好……怎麽會遇到這種事情,唉唉。”

“聽說這次糧草運送不力是因為天災,並非人禍啊,盧待詔的兄長是因為得罪了李林甫大人,才會被彈劾獲罪的……”

“噓!小聲些,李林甫大人那可是得罪不起。”

眾人在議論嘆息的時候,吳節超突然扔下手中的棋子,快步走了出去!

盧府就在長安,之前盧湛得勢時門庭若市,但吳節超一次也沒有去過。

春寒料峭,紫藤花苞打著卷兒的回廊顯得有些冷清,吳節超跟著一個小童往裏走,只見庭院裏有兩個少女在蕩秋千,都是二月柳梢般的年紀,不曾沾染世間的風沙。

盯著女眷看是失禮的行為,吳節超正要挪開視線,突然看到其中一個少女腰間的東西,他的目光頓時移不開了。

這一瞬間,吳節超知道自己的心漏跳了半拍。

是那對馬蹄形的金鈴鐺!

他心頭震動,驀然擡起頭,陽光下的紫衣少女臉孔玲瓏精致,與小時候相比已經變化了許多,更加柔美秀雅,若不是那對金鈴鐺,他一定無法認出她來。

吳節超一時看得呆住。

秋千上另一個紅衣的少女卻是發現了他,毫不客氣地跳下秋千:“看什麽看?”隨即把紫衣少女護在身後:“懷瑾姐姐,這個人的眼神跟登徒子似的,都粘在你身上了,一定不是什麽好人!”

吳節超被嗆得臉一陣紅一陣白,而紫衣少女聲音溫和:“小布,別胡說。”好在這時候小童催促說:“吳大人這邊請。”吳節超慌忙奪路而逃。身後還傳來那個紅衣少女中氣十足的聲音:“算他識相,走得快!”

湖水倒映花影繚亂,少年心頭也是。

書房門開著,盧洵聽到訪客的腳步聲擡起頭來,微微一笑:“我就知道,如今的客人,也只有你了。”

盧洵蒼白消瘦了些,但神色從容寧和,溫暖依然:“下棋嗎?”他面前已經擺好了棋坪。

吳節超坐下來:“聽說你要去瘴南之地?什麽時候出發?”

“就在這幾日了。”盧洵找出幾本棋譜遞給他,“以後相隔千裏,恐怕不能再像今日這樣對局。不過我們仍然可以書信往來,若是遇到妙局,一定來信告訴我。”

吳節超突然覺得熱血湧上心頭,卻不僅僅是因為盧洵這番話。那個紫衣少女……是不是盧府中人?他尋了這麽多年才再次遇到她,卻轉眼間又要天各一方——

他如何能割舍?他如何能甘心?

這天吳節超的棋下得魂不守舍,他心中百味陳雜,一直在想紫衣少女的身份,卻不敢直接問盧洵。

“有心事?”盧洵清郁溫和的眸子一擡。

“我……”吳節超正斟酌著應該如何開口,這時,門開了,紫衣少女端著茶與點心走進來,盧洵側過身子:“懷瑾,這就是二哥經常和你提的吳待詔。”

二哥?

——原來她是盧洵的妹妹盧懷瑾!

吳節超慌忙站起來,衣袖帶翻了棋盤上的黑白子,叮叮咚咚一片珠玉之聲。他幾乎不敢看盧懷瑾清雅的臉。

盧懷瑾微笑只字不提庭園裏事,落落大方為他們斟茶。吳節超將茶盞端到嘴邊,正要喝,聽盧洵叫了他一聲:“吳待詔?”

“嗯?”吳節超見盧洵的神色有些古怪,正要問怎麽了,低頭一看——原來自己端到唇邊的不是茶盞,而是棋盒。

這一天,吳節超連輸三局,潰不成軍。原本他這些年浸淫在黑白子中,久而久之,也有幾分冷峻氣質。如今見了盧懷瑾,瞬間被打回原形。

到傍晚告辭時,盧洵送吳節超到門口,吳節超突然遲疑地停住腳步:“七年前,你是否去過商州?”

他猶豫許久,終於將這句話問了出來。

盧洵對他這個突如其來問題有些意外,但還是點點頭:“七年前,我和懷瑾隨爹娘去過商州。那次,我還丟失了一個紫檀木棋盤。家父、祖父與曾祖都愛棋成癡,那個棋盤是我盧家百年祖傳的,弄丟了之後,我在商州大病了一場。”

棋盤?

吳節超臉色突然一變:“你家祖傳的棋盤,有沒有什麽特征?”

“那只紫檀木棋盤很精美,四周雕刻著仙鶴和駿馬,還有,棋盤上有陳年的血跡。”盧洵耐心地講述棋盤的來歷,“我聽父親講,南北朝時,盧家的曾祖年輕時在竹林中與人對弈,一天一夜未分勝負,後來收官時因一處劫爭落了後手,終於以半目之差惜敗,曾祖推枰認輸時突然一口血噴在棋盤上,人也隨即撲倒,是為震驚一時的‘吐血局’。幾年後曾祖英年早逝,去世時只有二十七歲。臨終時還對那局棋耿耿於懷,大喊要與對方再戰一場。

“後來家人也清洗過棋盤,但血跡無論如何也清洗不幹凈,總有一點暗紅殘留在棋盤上。外人說這染血的棋盤不吉利。”

盧洵說到這裏,淡淡微笑了一下,“但是我們自己對棋盤卻很珍惜,據說,那只世世代代相傳的棋盤,有留給盧家子孫最寶貴的東西。”

盧家自南北朝以來盧家代代出棋聖,盧洵的神采清揚從容,風月霽雪不過如此,但修長的身形在夜色裏也顯得單薄。他的嘆息似一縷清風被吹散:“可惜棋盤傳到我這一代,卻丟失了——先輩留給我的東西,我也沒有機會知道那究竟是什麽了。”

吳節超心頭震動,他撿到的棋盤,正是盧洵遺失的!

一種心虛的感覺從頭到腳貫穿了他。他仿佛想通了什麽,又仿佛什麽也沒想明白,終究沒有將撿到棋盤的事情說出來。

此後幾天吳節超都過得渾渾噩噩的。

倒是那個紅衣少女又來過棋院。她是盧懷瑾的表妹羅小布,絲毫沒有女孩子的矜持靦腆,甚至到軍營裏和男人一起騎馬射箭。

羅大小姐不會下棋,倒是很會搗亂。只要她興高采烈地出現,一局好棋多半就會被攪得下不成了。

如此幾次下來,吳節超看見她難免就有些生氣。

吳節超生氣的表現就是沈下面孔,冷淡不語。識趣的人自然會看臉色,可是羅大小姐不吃這一套,有時候甚至讓人覺得,她就是喜歡看吳節超生氣的樣子,才時常來攪局的。

這天,羅小布眨巴著眼睛問他,“你怎麽總是魂不守舍的?是在想洵哥哥嗎?呵呵……”

羅小布就是有這樣的本事,把吳節超氣得臉色鐵青。

但下一刻,少年執棋的手突然停在半空中,因為羅小布清清楚楚地說:“如果你是在想懷瑾姐姐,你沒機會啦,因為懷瑾姐姐有喜歡的人了!”

吳節超愕然看著她,一瞬間無法掩飾自己的震驚和失望。

“你可知道那人是誰?”羅小布似乎很滿意他的反應,得意洋洋地說:“是新科探花郎!”

大唐科考之後,會選取同榜進士中最年輕俊美的一位,在喜宴游園時沿途采摘鮮花,是為探花郎。

新科探花郎的名字,吳節超是聽過的。

那人姓裴名昀,有人說裴探花的風姿是長安城最驚艷的春色;有人說裴探花的風趣是曲江宴上最令人難忘的風景;還有人說,聖上寵愛探花郎,稱讚他“雖有狀元之才,更宜探花之雅”。

棋待詔雖然也在官員之列,卻沒有品級,不過是隨著聖上的心情隨時供差遣的藝人而已。那些通過科舉入朝,有出身的官員們向來不太把翰林棋待詔放在眼裏,但翰林院裏還有一批進士出身的人,即翰林學士。翰林學士也沒有品級,主要由擅長詩文的進士擔任,替皇上起草詔書,卻比尋常的六品官還要炙手可熱。

眾人都說,裴探花很快就要做翰林學士了,仕途錦繡,前程不可限量。

只那許多傳聞本身,就足以讓吳節超在嫉妒的同時生出一點自卑來。

他沒有想到,三日之後,一個突然的機會讓他能親眼見到這位探花郎。也正是這次機會,讓吳節超失去了生命中最重要的東西。



東瀛王子源博文帶使者來唐朝拜,聖上設宴款待。

使者中有一名叫藤原忠信的棋手,奏請想與大唐棋士對局。聖上欣然應允,將翰林院棋待詔們也一同召到禦花園中。

因為盧洵的棋藝和美名,這次他沒有被排除開外。時隔多日,吳節超第一次在眾人中看到盧洵。他神色寧和,素色衣冠如清風立於百花中。

有個念頭在吳節超腦中驟然一閃,他意識到眼下有一個難得的機會——也許能讓盧洵繼續留在長安的機會!

雖然只是一場對局,但事關大唐顏面,從聖上將棋待詔們都召來就可見天子的看重。若是盧洵能贏了東瀛使者,也許聖上龍顏大悅,起了惜才之心,便會收回將盧洵流放到千裏之外的旨意!

這樣一想,吳節超心中便有了波瀾。他的目光在東瀛使臣藤原忠信的臉上掃過,那是個其貌不揚的年輕人,臉上毫無表情,個子也很矮。

這個棋手的棋力究竟如何?

吳節超心緒微微一動時,只聽王子朗聲而笑:“藤原君的棋力,在日本國排第三,如今能蒙聖上垂愛,賜他與大唐國手切磋,實在是藤原君三生有幸。”

這話一出,卻是極耐人尋味。

東瀛與大唐相隔萬裏,藤原忠信是日本國第一還是第三,根本無從考證。但這句話確是讓日本國占盡先機。

——既然只是第三,藤原忠信若是輸了,也不算丟人。

可反觀大唐,翰林院國手出戰,贏了也沒有多光彩,輸了卻是大丟顏面。

好一個玲瓏圓滑的使臣!

大唐天子居高臨下地以手撐頭,似乎在欣賞風景般,將目光掃過座下:“既如此,就讓裴探花來對局吧,朕也想看一看東瀛的棋術如何。”

此言一出,不知多少官員暗暗吃驚!日本雖是小小屬國,禮儀詩書皆習自大唐,但也未必沒有能人異士。皇上竟然放著棋待詔不用,用一名新科探花郎迎戰。就算探花郎琴棋書畫精通,但如何能比得上圍棋國手?可如今的情勢……

眾人的目光都集中在探花郎身上。只見裴探花從容出列,落落大方地說:“臣領旨。”

十五歲的白衣少年身姿修長像雪中的松樹,笑吟吟的面孔讓三月的桃花黯然失色。

如此一來,日本國再無話可說。

這場對局牽動了所有人的心。連平時不愛下圍棋的官員們都打起精神註視著棋盤上的每一步變化。

裴探花的棋藝比許多人想象中要高。

他不若翰林院的棋待詔們拘謹,常有出人意料的妙手。行棋到中局,藤原忠信的後背已被汗水濕透,任誰都能看出來這位東瀛使者的緊張。可裴探花仍然一副悠閑姿態,棋盤上的廝殺驚心動魄,他唇角的笑意不過暖風拂落花。

國士氣魄,不過如此。

其實兩人的實力非常接近,若有差距,也只在寸許之間。

吳節超看到第七十二手時,突然就沒興趣了,百無聊賴將目光投到湖光山色中——他已經看出來,裴探花贏了。

盤面還未到收官,大多數人還在為盤上局勢牽動,但吳節超這樣的棋士已經清點完棋子。他發現裴探花有半目的優勢,只要收官不失誤,藤原忠信便毫無勝算。

東瀛棋士自己顯然也發現了這一點,他臉色繃緊如鐵,手也微微有些不穩。而旁邊的王子臉色也不大好看。

風吹樹動,淡金色的陽光灑落在湖面上。吳節超被陽光微微晃到眼睛,將目光收回到棋盤上,此刻他突然一楞,第一反應是自己看花了眼——

棋盤上的白子少了一顆!

剛才他將局勢看得一清二楚,此刻白子卻少了一顆!莫非是藤原忠信動了什麽手腳……?

吳節超正在驚疑中,只聽人群中有個清晰如水的聲音說:“白棋少了一顆,藤原忠信舞弊。”

眾人的目光頓時集中在盧洵身上!

年輕的棋待詔臉色帶著久不見陽光的蒼白,但神色絲毫不亂,迎著君王投過來的目光,他清清楚楚地說又說了一遍:“藤原忠信舞弊。”

四周一片嘩然!

一局棋下來,黑白子錯綜糅雜,普通人也許看不出棋局上少了什麽。但高手可以,因為他們看得遠比常人遠,計算得遠比常人早。剛才的變故實在發生太快,不過眨眼間就少了一枚棋子,翰林院棋待詔中除了盧洵和吳節超,還有沒有人看出來,吳節超沒法確定。

藤原忠信的臉漲得通紅,不知是被揭穿之後的羞愧,還是被誣蔑羞辱的憤怒!

“我東瀛棋手的尊嚴,絕不可以被侮辱,”王子朝李隆基跪了下來,“請聖上明察!”

盧洵為人清正,絕不是一個信口開河的人,他的話說出口,大唐官員中已有不少人都信了幾分,有心急的官員與王子針鋒相對:“有沒有,一搜便知!”

話雖如此說,當眾搜東瀛使者的身,並不是一件小事。誰知藤原忠信咬牙沈默了片刻,竟主動走到對方面前:“請搜吧!”

棋盤上少了一枚棋子,這枚棋子絕不可能憑空消失,若是藤原忠信將它放在自己的棋壇裏,黑子中間的一枚白子十分顯眼,也不可能。於是只剩下一種方法,他將棋子藏在自己身上。

太陽不知何時鉆進了雲層裏,四周陰了下來。搜身的結果出乎所有人意料,藤原忠信身上什麽也沒有。

天子的眼底布滿烏雲,冷而威嚴地說:“盧待詔,你看錯了。”

“臣沒有看錯。”事到如今,盧洵仍然不肯認錯!

吳節超心中猛地咯噔一下。他雖然明知道是藤原忠信拿走了棋子,但是不知道他是如何做到的!畢竟沒有任何人看見他的手動了。支撐他們下判斷的,只是多年行棋的經驗與眼力。吳節超環顧四周,其他棋待詔們都眼觀鼻、鼻觀心,事不關己地將目光投到別處。

拿不出證據,便是誣陷。

天子臉上露出不悅的神情:“繼續對局吧。”

“聖上,藤原忠信舞弊。”盧洵絲毫不退讓!天子的臉色瞬間烏雲密布,手背上青筋游走:“放肆!”

吳節超本來要脫口而出的話,就硬生生卡在了喉嚨裏。因為李隆基沈聲說:“君前失儀,帶下去杖責四十!”

侍衛們是如何將盧洵押下去的,吳節超仿佛都感覺不到,只覺得恐懼從脊背直沖上頭顱。百官噤若寒蟬,四周鴉雀無聲,只有棍棒打在血肉上的聲音。

一片寂靜中,只聽裴探花優雅微笑:“繼續下棋吧。”

後面的棋,吳節超已經沒有心思去看了。他想起曾經李林甫曾對著朝臣說:“君等獨不見立仗馬乎,終日無聲,而飫三品芻豆;一鳴,則黜之矣。後雖欲不鳴,得乎?”

吳節超一開始聽不懂那晦澀的話,後來有人告訴他,他才明白話裏的意思——李林甫大人說,做臣下的,沒事兒別多嘴多舌,沒見那些儀仗馬嗎?成天一言不發卻享受高檔的馬料,而只要它們敢叫一聲,立刻就被踢除出列,那個時候再想安分守己也來不及了。

烏雲沈沈欲雨,吳節超站在明哲保身的人群中間,在袖子裏握緊了拳,自己的所作所為,不就像一匹乖乖被俸祿飼養的儀仗馬嗎?

不知過了多久,有侍衛來報:“行刑完畢,盧大人暈過去了。”

看到後背鮮血淋漓、失去知覺的盧洵被擡走時,吳節超突然感覺有一陣熱氣從胸口沖上眼眶。

直言錚錚,黑白分明,才是棋。

等那熱血冷卻下來,少年全身的力氣瞬間全被抽光,他仿佛正在經歷一次死亡,卻不是身體上的。

吳節超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

那局棋最後的勝負如何,他沒有聽到,也根本不在意了。少年渾渾噩噩的,滿腦子都是盧洵渾身是血被擡下去的樣子。曾經那優雅如春水的少年朝自己伸出手:“你可願意隨我到長安?”

他確鑿無疑地知道那局棋上少了一枚白子,盧洵也一定知道他看出來了。

身為對手,他們很了解彼此。

但吳節超頭一次發現,自己並不了解自己。在眾人的沈默和自己內心的恐懼面前,他失去了語言的能力,失去了挺身而出的勇氣。

雨不知道從什麽時候開始下起來的,吳節超迷迷糊糊地睡著,仿佛回到了許多年前在商州的那一個晚上,他瑟瑟發抖地抱著懷裏的竹馬,把棋盤頂在頭上——

那時他衣衫襤褸,但心中全是喜悅和期待;而此刻,他錦衣高臥,夢中卻在恐懼。他直覺自己要失去什麽東西了……讓他抱憾終身也無法追回的東西!

一道閃電劃過窗口,吳節超猛地驚醒過來。

淒風苦雨,小窗孤燈,少年比任何時候都想念商州的小女孩,想念那只竹馬——

他猛地從床上爬起來,翻開自己藏著竹馬的箱子……

裏面空空如也。

竹馬是什麽時候被弄丟的?吳節超全身在剎那間冰涼,幾乎是不假思索地,他便推門沖進了雨幕中!

這個風雨如晦的夜晚是吳節超人生中最黑暗的一晚,哪怕曾經行乞街頭,他也沒有過這種絕望。

他弄丟了竹馬。

雨越下越大,電閃雷鳴中,吳節超在雨中瘋狂找尋,任由泥濘濺濕他的衣衫,任由狂風將他的鬢發吹散如鬼。

天地間仿佛只剩下他一個人,在黑暗冰冷中尋找不可能尋回的珍寶。

突然,一頂紙傘撐在他的頭頂。

那只是小小的溫暖的一角,卻將雨幕隔絕開來。

吳節超愕然擡頭,看見了一張熟悉而鮮活的面孔——羅小布站在他身前,惱怒得跳腳:“你瘋啦!這麽大雨在找什麽東西?天晴了再找不行嗎?”

“不用你管!”吳節超一把推開她。紅衣少女被推得一個踉蹌,索性將傘也扔到了地上:“找什麽?我幫你!”

吳節超的身形一頓:“一只舊竹馬。”

“……”羅小布突然楞了一下,不知為何停住了動作,“一只破竹馬有什麽好找的?”

吳節超的臉色沈得可怕,像是暴風雨即將來臨的天幕:“你不懂。”

雨越下越大,吳節超頭也不回地朝前走去。羅小布小跑幾步跟上他,突然拼命拉住他的胳膊,少女的眼睛裏星子全被雨水打濕:“我懂的!是七年前在商州的竹馬?金鈴鐺雖然是懷瑾姐姐的,但那只竹馬是我的!”

“你說什麽?”吳節超動作一停。

“你一直藏著的那只竹馬是我的!”羅小布的紅衣像一朵火焰開在風雨中,“那只竹馬是我的!”

吳節超難以置信地死死盯著眼前的少女,他突然明白,當日聽到盧洵說起祖傳的棋盤時,他覺得不對的地方在哪裏了!

——如果當年的女孩真的是盧懷瑾,那麽她沒有理由不認識盧家祖傳的棋盤!

許多細節在這一刻匯聚成海洋,真相如漩渦般席卷而至,攜著風雨敲擊著吳節超的耳膜,讓他頭腦中嗡嗡作響,他僵立在原地,任由羅小布緊緊拉住他濕透的胳膊。不知過了多久,少年滾燙的淚水滴落在少女胸前的衣襟上。

天放晴的時候,翰林院棋園仍然一派冷冷清清。

盧洵被杖責在府中思過養傷,吳節超也病倒了,不知道是因為淋雨,還是別的什麽原因。

倒是羅小布經常出入吳節超的小樓,給他帶來一些外面的消息。

之前那局棋的結果毫無意外,是裴探花輸了,大唐輸給小小屬國,實在有失顏面,原本順理成章能入翰林做學士的裴探花,被指派到隴右軍營去做散職;盧府風雨飄搖,一片慘淡,很快要舉家前往瘴南之地。

少年在寂靜的小樓看著棋子發呆,聽耳畔風聲荒蕪,指下空虛,他覺得自己的人生似乎就這樣沈寂下去了。

直到一個陽光慘淡的午後,吳節超突然接到一道旨意,讓他即刻入宮面聖。



事發突然,少年不知是禍是福。

皇城的天空中有一只白鶴飛過,蒼藍雲海之上鶴影孤獨,清絕如詩。看到那令人屏息的蒼涼美景時,吳節超突然就想起了盧洵。這些天來,他最擔心的也是盧洵,但盧府閉門謝客,他也被拒之門外。

他想要告訴盧洵的那件事,也就一直沒有機會說出口。

禦花園聚集了一些官員,有幾個吳節超是認識的,其中一個是禦史中丞,似乎準備記錄什麽,當他順著禦史的目光看清旁邊的情形時,不由得大吃一驚!

藤原忠信赤裸脊背,背上捆著荊棘條,手中還握著東瀛國武士的彎刀,頭壓得極低。

聖上的神色似乎有些惋惜,目光似笑非笑:“藤原愛卿今日背著藤條來見朕,說要效仿古人‘負荊請罪’。”

“不錯。”藤原忠信的臉色灰敗卻坦然,“之前與裴君對局,我的確用了不光彩的舞弊手法。這些天來我無一日不在承受舞弊的羞恥心的煎熬,一開始我想帶著這個秘密回日本,讓海浪永遠埋葬我行棋之手上的汙點。但是這些天我發現,如果我不想餘生都活在這痛苦裏,我就必須對自己和對諸位誠實。請諸位接受我切腹謝罪。”

人群一陣嘩然!

後來發生的事情,讓吳節超總有種白日夢般的不真實感。

原來今日他奉旨入宮,是因為盧洵傷重不便行走,他便作為翰林院棋待詔之首,前來見證藤原忠信的請罪。

這個東瀛棋士承認了一切,盧洵沈冤得雪,聖上下令安撫獎勵。

當然,藤原忠信沒有切腹,聖上仍然給予了豐厚的禮物送他和王子一行歸國,只是在詔書上順帶提了一筆訓誡而已。

臨別之時,藤原忠信向裴探花深深鞠躬:“對不起。”

“那是王子的主意吧?”裴探花漫不經心地說,“障眼法,就像螳螂捕蟬時,用來遮住自己的那片樹葉一樣,可以迷惑世人。”

“你發現了……?”

“雖然我沒有發現你的手中動作,但看到頭頂的陽光,鼻端聞到一縷淡淡的卻奇怪的味道,我就明白了——來自扶桑山脈的‘雪石’,遇到陽光即揮發化為無形。在最初猜子的時候,你就用一枚以假亂真的‘雪石’,替換掉了一枚白棋。當陽光照射到棋盤時,那顆白子就消失了。”

藤原忠信一楞,原來對方早已知道了!

他半晌才艱澀地開口:“……你為何沒有當場揭穿我?”

“我只是覺得,大唐的顏面和一局棋沒什麽關系,”裴探花打了個哈欠:“而且我相信,一個行棋那麽磊落的人,很難原諒自己做出不光明的事。”

藤原忠信渾身一震,再次朝他深深鞠了一躬,轉身離開。

世事變化令人始料不及。

沒過多久,有消息傳來,參與押送糧草的下級軍官們為盧湛上書請願,隴右重鎮幾名刺史也證明了當初連日暴雨,天氣極端惡劣,盧湛已經傾盡全力,日夜奮戰,並非玩忽職守。

證據確鑿,盧湛免去流放之罪,官覆原職。

盧府在旁人眼中重新恢弘清貴起來,來探病的人也絡繹不絕。

吳節超向來沒有趕熱鬧的習慣,他選了月明星稀的夜晚前來。

少年邁進門時心中忐忑,不僅因為那一日他的沈默,還因為他有一件重要的事情要告訴盧洵。

盧洵在庭院中,春夜的花香沁入茶香,氤氳得那清雅的側影像暮春的一道剪影,尚未傷愈的略微蒼白的臉孔,就像一瓣單薄得透明的梔子花。但他看到吳節超,就露出了微笑。

“今日要下棋嗎?”

盧洵壓根兒沒有提當日的事,吳節超也就不好意思再提。只是有件事,他是不得不提的。

“你上次告訴我,你在商州丟失過一個棋盤。”吳節超終於將這個秘密說出口了。

少年掌心出汗,但心情竟然比預想中要輕松得多,仿佛溺水多日的人終於將頭探出水面,呼吸到新鮮空氣,他深深吸了一口氣,將八歲的自己如何在街頭行乞,如何撿到棋盤,如何與幾個乞丐打架遇到羅小布,以及那個神秘的雨夜讓自己一夜之間擁有了非凡的棋力的事情……全部告訴了盧洵。

“對不起,我不知道那是盧家祖傳的棋盤,更不知道那棋盤如此珍貴。”吳節超低下頭,“自從知道了這件事,我一直內心不安——我不勞而獲,偷走了原本不屬於我的天賦,擁有了今天的一切。而那原本……是屬於你的。”

盧洵沈吟半晌,似乎在想整件事情的始末,過了一會兒,他突然擡眸微笑:“吳待詔,我記得你我第一次下棋,你輸了。”

吳節超一怔:“不錯,我是輸了。”

“那如今呢?”

如今呢?兩人哪怕對弈有千百局,卻也誰也不能說自己一定能戰勝對方。吳節超比當年,是進步得多了。而盧洵也在進步,從一開始吳節超的拼命追趕,到如今互相追趕,只要看到對方前進了哪怕一小步,另一個人便會奮起直追,以至兩人始終不相伯仲。

“你我棋力相當。”吳節超如實說。

說出這句話時,他突然意識到,改變自己一生的,或許……並不是那個棋盤,而是盧洵!或者說,是這些年來他與盧洵爭勝的心,才讓他一步步成為大唐國手。

盧洵點點頭,目光明亮清如泉水:“盧家先祖留下的棋盤,的確會賜給世代行棋的子孫一樣最珍貴的東西。我自三歲學棋,六歲拿到家傳棋盤,一直在參悟其中的玄機,卻不得要領。”

說到這裏,他原本蒼白的唇色竟顯出些許欣悅紅潤:“之前我不明白那樣東西到底是什麽,如今我卻明白了。”

“那是什麽?”吳節超愕然,不禁脫口而出。

盧家先祖留給子孫的,寄於古老棋盤之中的,讓乞兒吳節超無意中撿拾到從而改變了他一生的,究竟是什麽?

盧洵微笑,眼中清新春意拂落花。

“對手。”

吳節超還楞楞地沒有反應過來,只聽盧洵說:“對棋士而言,最難能可貴的,莫過於一個對手。你,就是盧家祖傳的棋盤賜給我的最珍貴的對手。”

月色中遠近景色都朦朧,少年心中卻一片澄明。

獨上巔峰,不如棋逢對手。這,就是古老棋盤的真正的寓意。



西風吹古道,白馬相辭,送別總是令人有些傷感的。

驛站裏的少年卻一臉“今天酒足飯飽爺很滿意”的表情,興高采烈地朝不遠處策馬前來送行的少女招招手:“大蘿蔔,我在這裏!”

“不是大蘿蔔,是羅小布!”少女下馬奔過來,恨鐵不成鋼地跺腳,“其實皇上已經要收回把你流放到隴右的旨意了,你為什麽拒絕啊?笨蛋!”

“我原本就想去隴右戰場,不能算流放。”裴探花笑瞇瞇地回答,“棋行方寸間,又如何比得上棋行天下,縱橫沙場?”

無論何時何地,他眉宇間都自成一片山水,鶯飛草長,煙雨朦朧中天地廣闊。

這一瞬間,羅小布有點明白盧懷瑾為何喜歡他了。

這是一個讓人看不明白卻能放心依靠的少年。日光下他的豪情如此坦蕩,而黑夜中他的智謀卻近乎可怕——他在盧洵受嘉獎的消息傳開時,在最恰當的時機勸動幾名重鎮刺史聯名上奏折作證,一舉為兵部侍郎盧湛洗脫冤屈。世上錦上添花者多,雪中送炭者少,若是沒有盧洵重獲聖寵,那幾名刺史絕不會冒著得罪李林甫的風險去保盧湛。他不動聲色冷眼旁觀,不僅賭贏了皇上的愧疚,還賭贏了藤原忠信最後的決定!

——盧洵承受的委屈越大,皇上越動容感觸,盧湛才有機會脫罪,盧府的災禍才能消弭於無形。

那時,羅小布哭著說:“洵哥哥是好人,求你救他!”

裴探花只是淡淡回答:“四十杖打不死人的,真的被貶黜到千裏之外,再也遇不到對手,那種孤獨才會要盧洵的命。”

“盧大人的傷好得差不多了吧?我沒時間去看他了。”裴探花有點遺憾地說。

“你是不敢去見懷瑾姐姐吧!”羅小布毫不客氣地揭發他,“懷瑾姐姐秀外慧中、才貌雙全,她有哪一點配不上你?你要這樣躲她?”

裴探花玩世不恭的臉上難得露出苦笑。最難消受美人恩,他如何不懂?

不知道想起了記憶中的哪個倩影,探花郎的耳根竟然微微泛紅,他清了清嗓子,才柔聲說:“咳,我已有意中人了。”

羅小布像不認識似地愕然看了他一眼:“從來沒聽你說過。”

“郎騎竹馬來,繞床弄青梅。同居長幹裏,兩小無嫌猜——”裴探花微笑,“我就沒有青梅竹馬的戀人麽?”

風吹荒草離離,少年微笑美如晴空。

羅小布似懂非懂,半晌才又一跺腳:“你要離開長安去隴右,也和懷瑾姐姐有關吧?”

不原意傷害,便選擇離開;他縱然喜愛天地廣闊,更希望她也一樣。

“你呀你!”羅小布連連嘆氣,聲音突然低了下來,“你……雖然不是什麽好人,但也不是壞人!”

這個少年並非無情。他為盧懷瑾做了一切他能做的事情,卻並不讓她知道。

哪怕不能回應那份珍貴的情感,他仍然心存珍惜與感激。

羅小布竟然不忍心再數落他,只好說點別的:“對啦……洵哥哥好多啦!我去看他時,他說:‘寵辱難料,禍福相倚,唯有保持自己的本心而已’。”說到這裏,羅小布用力點頭:“洵哥哥是真君子。”

“下棋的人都是死腦筋。”裴探花卻不以為然地笑,“其實你心裏在說,不僅洵哥哥是真君子,你的沒節操哥哥也是吧?”

羅小布頓時羞得滿臉通紅:“你胡說什麽?”

“其實沒節操哥哥除了面癱之外,也不是一無是處啊。”

“不準你說他的壞話!”

“哈哈……”

“絕交一個時辰!”

“哈哈!”

追打之間,羅小布抓起一根狗尾巴草敲裴探花的頭:“你這個腹黑的家夥,盡出壞主意……”仿佛想起了什麽,少女的動作突然慢了下來:“我這樣騙他,真的好嗎?”

那晚風雨中的相擁,如今想來仍然驚心動魄,少年的淚水比火焰更燙。但是那屬於永恒記憶的倩影——並不是她。

她騙了吳節超。

“我說了,下棋的人都是死腦筋。”裴探花滿不在乎地雙臂環胸,無聲微笑,“愛情真的能由一只竹馬決定?把一生交付給那一眼的錯覺,才是愚不可及。”

一念之差,真能定人的善惡?一念心動,真能交付餘生?人生如棋,每一步都可能逆轉之前所有的認知,顛覆之前所有的得失。禍福相倚,永遠不要過早下結論,且看下一步狹路相逢或海闊天空。

陽光在少女的眼眸裏泛起溫柔的波光,羅小布笑得篤定溫柔,用力點頭:“嗯!”

“很上道嘛大蘿蔔。”

“那當然!我可是溫婉善良人見人愛花見花開的小布~”

無論如何,都不能眼睜睜地看著心愛的人不幸福。所以他心底的竹馬,以後就歸她了。



六年後。

當年的裴探花,如今的裴將軍一身白衣俯瞰樓下流水般的街道,輕輕敲擊著手邊的木桌,“危樓高百尺,手可摘星辰,還能看到整個商州街上往來的麗人啊……”

戰場的風沙使他清秀的棱角更為深刻,笑吟吟的模樣一如當年。

看上去手無縛雞之力的文士冷冷坐下來,為自己斟茶:“我終身做棋上的飛將軍,你卻做了真將軍,這麽多年了,還是我不如你。”

裴將軍微笑:“過獎。”

“喝完這杯,下棋。”吳節超說話言簡意賅,就像棋盒裏清清楚楚的黑白子,森然寒冷,“贏,你走;輸,你死。”

裴將軍眉頭一挑:“怎麽個下法?”他身邊還有個青衣的年輕人,是隴右軍營陪戎校尉葉鏗然,聞言立刻將手按在了劍柄上!

吳節超將棋盒擺好:“我執黑先行,開始吧。”

高樓對弈原本是風雅的事,但在空無一人的樓閣之上,用性命作賭註來下一局棋,卻讓圓潤的棋子顯得有點森然。

吳節超是大唐國手,他下得很認真。裴將軍卻漫不經心,優雅慵懶得很。

“你在找死?”吳節超冷冷皺眉,看著他剛下的一招臭棋。

“我好好地在喝茶,哪有找死?”裴將軍很不高興又無辜地說,“是別人要殺我。”

“……”吳節超從齒縫裏冷冷擠出八個字,“你不作死,便不會死!”

“那可不一定,如果我的女人被人抓住了,威脅我不乖乖聽話辦事就殺了她,”裴將軍的聲音突然壓低,“我寧可去作死,你說呢?”

吳節超渾身一震。

——時隔多年,他仍能看透人心。

裴將軍微微一笑,淺色唇角優雅舒展:“見到羅小布,代我向她問好。”他落下一子,“叮咚”,輕響聲中卻有種力量直擊人心:“至於我這個人,向來百無禁忌、神鬼不信——死生大事豈能由小小一局游戲決定?”

“局為憲矩,棋法陰陽;道為經緯,方錯列張,你每一步都要看清了。這,可不是游戲!”吳節超凝視著棋盤,仿佛那裏有他全部生命化成的精魂和利刃,他就是棋上的飛將軍!

這局棋下得很快,飛快得……仿佛故人要追回曾經的時光。

半個時辰後,吳節超愕然註視著盤面,緩緩長嘆一口氣。

“是和局?”

“是和局。”

話音剛落,裴將軍突然攬住葉鏗然一躍而起:“走!”方才還靜謐無聲的茶樓突然充滿了難以言喻的殺機,四處都有危險的氣息起伏在空氣中。可這樓中除了他們明明空無一人。

那種刀兵擦著耳鬢而過,在空中擦出火花的感覺,絕不是假的。

布陣如行棋。

商州的殺局,並不是刀劍,而是這要命的陣法。縱然武功高絕,也會葬身在機關與雷火彈的爆炸中!

三國諸葛亮深谙圍棋之道,才能布乾坤八卦陣。而這閣樓中所布的高明的陣法,來自大唐國手吳節超的設計,直教人插翅難飛,迷失其中。

可剛才那一局棋,吳節超卻是在教裴將軍破陣之法!兩人的對戰,一步步將如何從這高樓中逃出生天的路徑,在棋盤上演練過一遍。

裴將軍就地翻滾幾下,躲過幾處驚險的暗器與暗箭,以及細如毫發的陣網,躍出小樓,一聲巨大的轟鳴聲在身後響起!

烈焰騰空而起,吳節超安然坐在棋盤前,神情在火光中有些看不清楚,但他的聲音帶著笑:“當年的竹馬,多謝。”

裴將軍愕然回頭,在瞬間爆發的震耳欲聾的轟鳴聲中,碎片四濺,高高的閣樓猛地坍塌下來,火光吞噬了一切……

包括大唐棋士寧靜的的臉,包括那最後的和局。

裴將軍怔怔站著……當年送竹馬給吳節超的“小女孩”,既不是盧懷瑾,也不是羅小布,而是一個在蹴鞠游戲裏輸了一場的小男孩。他小小年紀已有言出必行的瀟灑,願賭服輸被調皮的羅小布強迫穿上女孩的衣服。好在他只是路過商州,大街上並沒有認識他的人。

八九歲的孩童原本就粉雕玉琢,加上他相貌好,路人都只當他是哪家可愛的小姑娘。

但無論如何,穿著女裝的小男孩不太高興,盧懷瑾的那身紫色衣裙走路都困難得很,而他自己剛親手做的竹馬背在背後也煩得很——竹馬上被悄悄掛了一對金鈴鐺,那鈴鐺也是盧懷瑾的,小姑娘紅著臉,柔聲叮囑讓他不能弄丟。

他百無聊賴地走過大街小巷,遇到吳節超和幾個乞丐時,隨手地給了那幾個恃強淩弱的乞丐一點教訓。

不知過了多久,從火海中濺出一樣東西,滾落在裴將軍的腳邊。

那是一顆黑棋,被火焰燒得滾燙,但顏色絲毫未變。裴將軍將那枚黑棋撿起來,嘴角突然彎起一個弧度。

尾聲

馬車行走在雪地裏,路面留下深深的車轍。

“那個棋士死了嗎?”閉目養神的葉鏗然沈默了許久,突然睜眼問。

“棋局的結果你可看到了?”裴將軍答非所問。

“是和棋。”葉鏗然說出答案時,心頭一動——和棋的意思是?

“雲子棋無法抵擋火藥,那枚黑棋完好無損地落到我面前,只有一種可能。”裴將軍仰靠在座位上,“那是吳節超逃脫之後扔過來的,他告訴我,他已經安然無恙。”

暮色四合,曠野寂靜,幾只鳥兒安詳飛過晚霞欲燃的天空。

那時在高樓之上,隨著棋局推進,吳節超將破陣之法如抽絲剝繭般展現在裴將軍面前,而裴將軍在黑暗中找出了陣法中的破綻,那也許是連設計者吳節超自己也沒有發現的破綻……有一條路徑可以在爆炸的瞬間悄無聲息地逃生。

葉鏗然勾了勾唇角:“他最後說,謝謝你的竹馬?”

“是啊,小男孩玩的竹馬。“

“很幼稚有沒有?”

“……餵餵!那是很久之前啦。”一只丟失許久的舊竹馬,連裴將軍自己都快忘了。沒辦法呢,人每天都會丟失一些東西,不管情不情願。

經歷過世事冷暖的人們會說,失去了某些沒用的東西,會活得更加如魚得水。

但總有些人,失去了沒用的東西還要拼命找回來,在世人看來,他們就像傻瓜。

“下棋的人都是死腦筋啊。”裴將軍雙臂環胸,“一只竹馬,竟然能換一條命。”

“那你還有幾條命可用?”葉鏗然冷冷問。

“你說呢?”裴將軍無聲微笑。黑暗中他的手不著痕跡地按住腰部,那裏有一道傷口正在滲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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