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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畫虎不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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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畫虎不成

唐貞元初年,韓滉在簡陋的書房裏作畫。他雖然被封晉國公,身份尊貴,但半生寄情於書畫,尤其擅長畫畜物,一幅《五牛圖》名傳天下。

“爺爺!”六歲的小孫子從滿箱畫作裏抽出一軸泛黃的舊畫,展開來,笑嘻嘻地說,“這幅畫兒好看!”

韓滉一怔,飽蘸墨汁的筆,頓時停在了半空。

那的確是一幅神形兼美的白虎圖,虎頭後轉,似乎在回顧什麽。

小孫子雙手把畫舉到眼前又看了看,突然發現不對,奇怪地問:“這副畫……怎麽還有幾筆沒完成呢?”



裴大少很不樂意和老爹一起出門。

他爹娘成親得早,老爹十五歲就生下了他,隨後扔下他們娘倆赴京趕考,考砸了,仍是探花。裴探花氣質出眾,天生相貌底子好又瀟灑愛笑,常穿一身白衣,帶著十五歲的兒子上街,仍然雅逸翩然少年模樣。父子倆在客棧裏喝酒,常有不識趣的酒客來湊熱鬧。看兩人相貌相似,一出口就是“兩位兄弟氣度不凡……”這種開場白也就罷了,問題是——

裴大少在心裏問候了對方祖宗千兒八百遍,被當成兄弟也就算了,為什麽我是兄長啊?

內牛滿面的裴大少低頭默默地吃面前一碗牛肉面,他話少、人悶,雖然相貌上乘,但很快就會因為言辭木訥不擅應對而被人遺忘。相比之下,少女們那些個羞怯怯的媚眼兒,江湖客們那些個久仰久仰的熱辣抱拳,書生公子們那些相見恨晚的深情酸話,都會蜂飛蝶舞般簇擁在談笑風生的裴探花身邊。

裴探花實在也是個人物,有時極品得連裴大少都很不好意思。裴探花買一件白棉袍子,自己動手縫縫補補,四個銅錢的廉價布竟被縫出幾分蜀錦的味道。最近的一次過年,家裏實在揭不開鍋了,裴探花借來半袋紅薯、幾根小蔥,竟然也做了一頓香噴噴的年夜飯。

忘了說,裴探花姓裴,名探花,他爹給他取了這麽個花花紅紅的名字,他覺得不太滿意,主要是筆畫太多。於是經過認真思考,他給兒子取了個簡單好寫的名字,叫裴大少。

裴大少從兩歲會說話起,就纏著裴探花問同一個問題。確切地說,這是兩個問題。它們結結實實困擾著小屁孩裴大少,並伴隨他度過青春期。

每當看到形形色色的女子和裴探花彈琴、喝茶、吃火鍋、賭骰子,裴大少都老實地站在一邊,肅然起敬。打小他就知道,這些女人一個也不能得罪,指不定哪天自己就得張口熱淚盈眶喊一聲“娘”!

——裴大少的問題是:我娘是誰?她到哪裏去了?

據裴探花自己說,當年他考試考砸,又在回來路上為了吃一碗長安酸辣豆腐排了三天兩夜的隊,耽擱了歸家的時日,小妻子負氣出走,從此他就沒見過她。

你沒有想過去找她?裴大少問。

“想過啊。”裴探花認真地回答,“但是我路癡,會迷路。”

裴大少為人實在,但還沒實在到相信老爹這一套說辭。那平康坊的才女段娘子捉著他的小手教他寫大字,隔壁梳著墮馬髻的豆腐西施常給他留一碗熱豆腐,帶一把軟劍跑江湖的烏小妹帶各種有趣的玩意兒給他……她們都對他很好,她們中間有沒有他的娘呢?

一直到十五歲,對裴大少來說,這個問題仍然是人生最大的謎題。人說腹有詩書氣自華,經常思考“她是誰,我從哪裏來,她到哪裏去”這種終極哲學問題,使裴大少頭大如鬥,臉容沈郁,少年老成——

這也許就是他看起來像他爹他哥的原因了。

一直到最近,各種蛛絲馬跡讓裴大少赫然察覺,那個困擾他十幾年的答案就要水落石出了!



事情的起因是一盒胭脂。

說起來,裴探花雖然進京趕考名落孫山,但他彈琴賦詩作畫、縫衣洗菜下廚都很拿手。不過,他最擅長的還不是這些,而是另外一樣。

畫眉。

在平康坊——城裏有名的青樓為姑娘們畫眉上妝,就是裴探花換取一日三餐的工作。他沒事時在家裏把橘皮、白瓜瓤和桃花碾碎曬成粉末,制成胭脂,品相效果都不錯。

半月前有一晚,裴探花夜裏打著燈籠鬼鬼祟祟地出門,裴大少忍不住好奇心跟上他,發現他跑到一個巖洞裏捉蝙蝠。秋夜寒涼,裴探花只穿了條薄褲子,膝蓋小腿上都是濕漉漉的,手裏卻拎了個厚厚的黑布袋,左撲右跳,直到裝了一大滿袋蝙蝠,他才小心地把布袋紮好,從凍得青白的嘴唇朝掌心呵了口氣。

“你幹嗎?”洞外,裴大少在已經等了他很久。

“呃?!”裴探花楞了一下,臉上的表情說明他很心虛。

裴大少沒說什麽,心裏默默地:你不會是撿到本武功秘籍,心血來潮想要修煉什麽絕世神功了吧……

“褲腿濕了,走光了!”裴探花一聲哀嘆,把滿頭黑線的裴大少拉著往回走,手裏緊緊抓著那袋蝙蝠,一邊走一邊得意而神秘地說,“我新研制出一種胭脂!除了增加氣色,還可以讓肌膚潔白細膩,潤膚駐顏,其中有種材料很關鍵……”

“什麽材料?”裴大少問出這句話,就立刻意識到自己問錯了。

果然,裴探花眼睛亮晶晶地回答:“蝙蝠的腦漿。”

“……”

裴家的破瓦屋漏雨,入秋以來氣溫驟降,床上被子就沒幹過,那件白袍也被父子倆拿來當被子蓋。

睡在濕乎乎的床上,裴大少輾轉難眠,腳邊的裴探花安慰他:“沒關系,小時候你尿床比這個還濕,我習慣了呵呵。”

聽完對方的安慰,裴大少的失眠更嚴重了……

話雖這樣說,不過,自從裴探花去抓蝙蝠,裴家終於添置了兩床被子,屋頂的漏水處也蓋上了新瓦片,雖然偶爾還會漏水,有時也能睡個安穩覺了。

這天晚上,裴探花回來得格外晚,手裏的黑布袋也癟癟的,一身狼狽沾滿泥漿,臉色也有幾分異樣蒼白。

裴大少嚇了一跳:“你怎麽了?”

“路滑摔了一跤,袋子被石頭磕破了,蝙蝠都跑了。”裴探花舉起袋子,上面果然破了一個洞。

借著屋內燭光,裴大少才看見他濕漉漉的額發上沾著半幹的血絲。

“你頭破了。”裴大少默默地打來一盆熱水讓他清洗傷口。裴探花對著水盆許久沒有說話,仿佛盯著自己的倒影出神。半晌突然擡起頭,聲音凝重而欣喜地說:“啊,太好了,沒有傷到臉!”

裴大少鼻酸醞釀的感情頓時煙消雲散……

其實小時候,裴大少也默默問過裴探花:你琴棋書畫吃喝嫖賭樣樣精通,我們怎麽還這麽窮?裴探花摸著下巴想了很久,認真地回答:“也許是因為我們的姓不好?裴,賠麽……”

從那之後,裴大少徹底放棄了和老爹溝通這個問題。

裴探花新研制的胭脂很受歡迎,但因為原料有限,產量也很少。裴探花不知道為什麽,特地慎重地留下了一盒,藏在家裏那個跛腳的破木櫃裏。

東西被裴大少無意中撞見,原本也沒有什麽,但裴大少好奇想打開來瞅瞅,立刻被裴探花一把奪過來,緊張兮兮地把蓋子蓋上。這事兒就有點蹊蹺了。

“送給哪個紅顏知己的?”裴大少自然而然地問。

“不是女人,是男人。”裴探花嚴肅地回答。

“……”老爹不是吧?你口味越來越重了!

“這個男人玉樹臨風,才高八鬥,貌似潘安,”裴探花深情地說,“他就是你老爹我。”

“……”好吧事已至此,裴大少再多說一句都是犯賤,他默默地收拾自己碎了一地的好奇心準備走開,最後還是回過頭來,犯賤地問了一句:“你有約會?”

原本少年也壓根兒沒指望老狐貍會回答,沒想到裴探花……確實沒回答。可是他詭異的表情,讓裴大少頓時掉了一地雞皮疙瘩!

裴探花的臉紅了。

裴探花是什麽人?為了一碗酸辣豆腐丟了老婆,臉也不會紅一下的人。



接下來發生的事,著實超出了裴大少的想像。

裴探花身邊出現了一個從來沒見過的女人。說身邊也不太對,確切地說,是身後。

因為據平康坊的段娘子說,每次裴探花見了她就活像見了鬼,提前溜得無影無蹤。

“裴公子今天沒來。”

“裴公子剛走了。”

“裴公子來過嗎?不好意思我沒看到……”

這種推搪借口編多了,段娘子也厭煩,幹脆閉門謝客。那女子倒是鍥而不舍,從平康坊追到酒肆茶坊,裴探花躲她,她緊追不舍。終於有一次,她讓裴大少給碰上了。

裴大少幾乎第一眼就親近她。

那是個很特別的女子,腰間掛著一把刀。跑江湖的女子裴大少也見得多了,但沒有一個這麽風情的。那種風情是秋水挽劍的利落,是天涯走遍回眸如初的驚艷。她的舉手投足都讓人內心熨帖,像是一盞茶到了最適宜的溫度,帶著暖,浸透了久違的家的味道。

裴大少遲疑著上前,還沒想好要不要作自我介紹,蹩腳地問了句:“你……貴姓?”

“我不姓桂,姓祝。”女子衣袖一挽,露出雪白豐腴的臂膀,將砧板上的豬頭一劈為二,“叫祝靜思。”

祝靜思擅長打鐵,閑暇時也幫人殺豬、宰羊。在自幼缺少母愛的裴大少心裏,娘親就應該是這樣的。

“我爹是不是對不起你?”裴大少很慫地問——這樣的女子,年齡也不算小了,還單身一人,這個問題幾乎毋庸置疑……

“他當然對不起我,你就是證據。”祝靜思聞言冷笑。

裴大少心頭一跳——這句話什麽意思?但祝靜思轉頭去拎一大桶水,卻不理他了。

裴大少碰了個軟釘子,他不會喝酒,於是去喝杯茶遣懷。

傍晚,腳下青石冰冷,西天殘陽欲燃,毓秀茶莊裏只有零零星星幾個人,其中有一個是裴大少不太想見到的。

那人叫馮基,一見裴大少就熱情地迎上來:“哎喲,這不是裴大少嗎?”

這位馮公子曾經因為追求平康坊的花魁被風流倜儻的裴探花折過面子,他知道裴大少窮,只喝得起粗茶,卻一把攬過裴大少的肩膀:“走走,兄弟點了個包廂,叫了君山銀葉,賞個臉?”

裴大少一向不太擅長拒絕別人,被他拉著進了包廂,裏面倒是沒有其他人,馮基一反常態,親自給裴大少斟茶:“喝茶,喝茶!”寒暄幾句之後,他神秘兮兮地進入正題:“兄弟我有個秘密告訴你。”

“喔。”裴大少敷衍地應了一聲,他對別人的秘密沒什麽興趣。

“前幾天我府上來了個道士,”馮基臉色陰沈地湊到他耳邊,壓低聲音說,“他說,裴探花根本不是你爹!”

裴大少將一口茶水噴在衣襟上,抹著嘴呵呵笑兩聲,心想兄臺你因為女人和我爹鬧了別扭,這我也知道,可你這挑撥離間也太假了吧。我們父子倆一個模子刻出來的長相,你說他不是我爹,難道是你爹?

“這十五年來,裴探花的模樣可有過變化?”馮基知道他不信,冷笑撚動著手裏的瓷杯,“你想一想,你小時候他是什麽樣子,現在他是什麽樣子?”

裴大少楞楞看著他,有點茫然。

是啊。人人都說裴探花生得年輕,但仔細想來,似乎又不對——十年前,他白衣年少;十年後,他仍然白衣年少,棱角眉梢一如當年,從小到大,裴探花的模樣似乎根本就沒有變化過……

“人都會老。他不會老,只有一種可能,”馮基看裴大少的表情,知道上一句話已奏效,眼底滲出一絲幸災樂禍,“他不是人。”

裴大少渾身一個激靈。

“那個道長法力高深,捉過許多妖物。”馮基憐憫地看著裴大少,仿佛知道他心中的翻湧,“妖孽多擅長變化,他要當你的‘父親’,變得和你容貌相似,又有何難?”

窗外天色已暗,一輪雪白圓月掛在冷冷的柳梢。裴大少突然想到,裴探花每次去抓蝙蝠,似乎都在月圓的時候。

“這妖孽收養你,一定有不可告人的目的,我不妨告訴你,他會吃人的,就像山林裏的其他禽獸一樣。”

馮基滔滔不絕,裴大少沈默寡言,處事也向來實實在在。

他一拳揮在馮基臉上。

正循循善誘的馮基“哇”地捂嘴吐出滿口血水,牙齒不知掉了幾顆。這下,口才再好的人也沒興趣繼續說話了。君子動口,小人動手。馮基覺得自己是君子,可遇到裴大少這樣的小人,他只能畏懼地後退幾步,笑容僵硬地抹了把臉上的血,有幾分可憐相:“我……我是好心提醒你,你不信就算了……”

裴大少臉色鐵青,一言不發轉身就走。

在他正要推開包廂門時,腰間猛然一陣劇痛,他頓時一個踉蹌,幾乎朝前跪倒。

偷襲的君子馮基,一腳結結實實踢在他的腰間!

接下來,裴大少不知道自己被揍了多少下,又揮出了多少胡亂的拳腳。只知道兩人扭打在一起,眼睛被揍腫了,嘴角嘗到了腥鹹的滋味,馮基的拳頭雨點一樣捶下來,裴大少咬牙不肯認輸,直到對方舉起手邊的一塊硯臺——

茶館風雅,包廂裏有筆墨紙硯,硯臺是好幾斤重的墨石。

“哐!”一聲悶響,硯臺砸在他頭上,裴大少覺得混亂的世界仿佛突然安靜了……

包廂的門猛地被推開了,好像什麽人沖了進來。裴大少想側頭去看,但耳邊一片虛空轟鳴,他只能聽得到自己沈重的喘息聲,看得到自己眼簾被血糊住的顏色,渾身綿軟如在雲端。

在他最後的意識裏,仿佛看到一蓬炫目如雪的尾巴掃過,以及……裴探花的臉掠過眼前。

最後是馮基一聲慘叫,一切歸於黑暗寂靜。

裴大少醒來時,已經在自己家中。

晨光橘紅,家徒四壁破破爛爛。裴探花站在爐子前面,火光映在他的側臉上,竟然顯得冷。裴大少心頭莫名一悸,之前似乎發生過什麽,一覺醒來卻想不起來。

聽到床上的動靜,裴探花回過頭來,見他醒來,眼中溫柔融化開來,仍是熟悉的笑瞇瞇模樣。

“今天吃大蘿蔔湯,”裴探花獻寶似地從鍋裏舀了一勺湯,湊到他眼前,果然香得很,“打架打完了,喝湯補補。”

裴大少這才想起來,自己在毓秀茶莊和馮基打架的事。只記得自己被砸暈了,後來發生了什麽?兩人是怎麽動起手來的,他也想不起細節了。

裴探花得意洋洋地豎起大拇指,“知道護短了,好兒子!馮基到處說你老爹我的壞話,說我拈花惹草,敗壞我的清譽,嗯哼,你一怒之下終於揍了他?”

裴大少摸著悶痛的後腦,依稀想了起來,於是更加郁悶……只聽裴探花滿不在乎地說:“那個馮基啊,我把他大卸八塊扔到護城河裏去了。”

“……”老爹拜托你靠譜點行嗎?

“好啦,我只是揍了他一頓,警告他滾得越遠越好。”裴探花揚起自己白皙的手。手背沾著蔥花、蘿蔔皮和面粉,但裴大少知道這只手的厲害。

小時候,裴大少經過一個桂花糕餅鋪,經不住饞,用手指默默地在一塊桂花糕上蘸了一下,然後把手指伸進嘴裏……糕餅鋪老板氣得一個竹條朝他的手抽過來。回家後,那道醒目的紅印被裴探花看到,老爹只隨口問了一句:“誰打的?”

那天後來,他跟在裴探花身後,又去了糕餅鋪。裴探花一個人打五個,竟然……打輸了。那次,發揮失常的裴探花吐出滿口的血水,笑瞇瞇地把桂花糕塞進他的小嘴——他花三個銅板買下了那塊被他舔過的桂花糕。

其實裴大少一直覺得自己老爹很神,比如父子倆曾經夜裏經過山林,狼見了他們都躲得遠遠的。裴大少問他是怎麽回事,他說自己手勁大,一巴掌能劈開石頭,後來他真的一巴掌劈開了……石頭旁邊的一只大西瓜。

過了幾天,養好傷的裴大少又去毓秀茶莊喝茶,他有點天然呆,當時和馮基連命都快拼上了,屁股一拍轉過頭,雖然沒到忘得一幹二凈的地步,卻也沒覺得再看到馮基有什麽不妥。

倒是茶莊掌櫃的說,好一陣子沒看到馮基了。

莫非真的是被裴探花揍了一頓,嚇得再也不敢來了?以馮基那種個性,好像又不太可能。

裴大少自己找了個位子坐下,沒多一會兒,只見一個青衣道士走過來,在他對面坐下。那道士很年輕,長得也不算難看,但棱角充滿鋒利戾氣,顴骨突出的有些突兀;一雙手修長潔凈,唯獨右手中指與大拇指有兩只厚繭。

“你是裴大少?”道士說話聲音冰冷傲慢。

裴大少心想你都認識我,也不用回答了,所以沒有做聲。

“是馮基請我來的,我半月前剛到城裏。”道士盯著他的眼睛。裴大少被他看得不自在,心想你是幫馮基出頭的,可他失蹤和我有什麽關系,就算我爹威脅過他,要躲著不見人那也是他自己的事。

道士從懷裏拿出一個桃木錦盒,打開來,只見裏面一撮東西,白得毫無雜質,似乎是什麽動物的毛。道士將其中的一根投進茶杯中,那白毛竟然輕輕搖動,似有生命!

“這是我當天在毓秀茶莊撿到的。”

“是什麽東西?”裴大少的眼皮沒來由地猛跳,那幾根白毛像針一樣輕輕紮在他的太陽穴上,要挑動某些記憶。

道士品了一口茶,“世間有白虎成精,食人為生。這便是白虎精的毛了。”

“……”裴大少一臉茫然,他只聽說過白骨精,沒聽說過白虎精。

“這只白虎精,就是你‘爹’——裴探花。”

裴大少身心俱震:“別開玩笑了!”可這一瞬間,仿佛被涼水兜頭一澆,之前的一幕幕在裴大少腦子裏模糊晃過,想不真切,卻令人恐懼。

“我查探過你的來歷,你是月圓之溪附近的玉桐村裏一對夫婦的兒子,在十五年前的月圓之夜,被一只雪白的大虎叼走。每隔十五年,月圓之溪有一次天劫,方圓百裏的妖孽絕無幸免。那只白虎生性風流,冒著被雷劈的風險去和女人幽會,他知曉上天有好生之德,便把還是嬰兒的你叼在懷裏,作為護身符。”道士聲音冷硬,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裴大少握著茶盞的手微微發抖。

青衣道士見他神色,知道他和白虎相處出了感情,目露憐憫:“你若是不信,只需親口問一問裴探花,十五年前他是否去過月圓之溪?”



裴大少回到家時,裴探花正在做千層餅。

“加蔥嗎?”裴探花一邊切菜一邊頭也不回地問,“還有香菜,要多放少放?”

“爹,十五年前,你有沒有去過月圓之溪?”

裴探花的背影一僵,他回過頭來,眼神竟是裴大少陌生的:“你遇到什麽人了?”

裴大少不會說謊,可他答應了那個道士不透露對方的行蹤。

屋子裏一時間沈默得令人覺得壓抑。

鍋裏的飯菜嗞嗞冒著熱氣,裴大少突然有點後悔自己的草率,但有股莫名的勇氣和隱秘的渴盼讓他期待……許久,只聽裴探花說:“去洗手,擺好碗筷。”

幾乎是落荒而逃地,裴大少就點了頭。

也許是屋裏光線的緣故,裴大少偷偷擡眼看去,只覺得裴探花的臉色蒼白,像是生過一場大病的樣子。

這天夜裏,裴大少做了個夢,夢到一只雪白的大老虎朝他說人話,渾身是血地喊“救命”……他從夢裏驚醒,一摸身邊的床,空空如也。

裴探花不在。

他披衣推開門,寒風冷雨撲面而來,他突然想起童年時看裴探花揮汗如雨,高大修長的身影幾乎能遮住烈日。這些年來,裴探花的容貌沒有變,卻像被雨打風吹的竹子,渾身濕透了點滴歲月。

接下來的幾天,裴探花沒有回來。

裴大少開始的一兩天熱飯菜的時候還給裴探花留一點,後來就不留了。到第七天的時候,裴大少對著空空的桌子,突然發覺自己已經不太關心他為什麽失蹤,去了哪裏。因為他呆呆地想著另一件事——

他還會不會回來?

這個念頭一旦浮到腦海,就被裴大少迅速而驚恐地驅逐出去,他不願意想。這種回避,甚至遠遠超出了聽道士說裴探花是白虎時的害怕。十五年,並不是一瞬間。

家裏的屋頂還在漏水,角落裏堆著裴探花平時搗鼓的瓶瓶罐罐,冰冷的鍋竈裏還有裴探花最拿手的千層餅的原料。裴大少估計是幾天冷菜冷飯沒吃好,夜裏難以入睡,到天快亮才迷迷糊糊有些睡意。

清晨,門外傳來熟悉的敲門聲。裴大少睡意全消,只覺得滿室都亮堂起來,他一躍而起,沖過去打開門:“爹——”

門外的人並不是裴探花。

祝靜思穿著一件碧綠的衫子,婷婷裊裊站在門口:“欠了我的債,又像十五年前一樣,想逃?”



如果裴探花欠的是情債,裴大少一點也不奇怪。但眼前的美女信誓旦旦地說,裴探花偷了她的東西。

裴大少的第一反應是,不可能。第二反應是,是偷心嗎?話到了嘴邊,裴大少還是沒好意思問出口,他對女人一向恪守禮儀,學不來裴探花的油腔滑調。

“我們玉桐村祝家打的鐵器,堅固耐用,更有許多精妙用途。他偷了我的一副捕鳥器。”祝靜思並沒有半點開玩笑的意思。

裴大少想起裴探花去捉蝙蝠的事情,將信將疑,只好將她領進屋裏。而祝靜思發現裴探花真的不在家之後,也沒有追問他去哪裏了,只是在臨走之前隨意提了一句:“這屋子裏有治療外傷的藥膏味,他受傷了?”

裴大少一楞。家裏只制作過胭脂,如果有香氣,也是胭脂香。

他突然想起那盒被裴探花單獨收藏在破櫃子裏的胭脂——也許,那根本不是胭脂!

客人走了,屋裏清靜下來,裴大少卻坐不住了。

一定有些什麽是他不知道的。他慢慢回想起,剛才祝靜思說到了“玉桐村”,而道士口中,十五年前的月圓之夜被雪白的大虎叼走嬰兒的地方……也正是玉桐村。

玉桐村裏有幾十戶人家,家家戶戶開爐打鐵,其中有一戶,十五年前失蹤了嬰兒,恰好也是姓祝的。

沒有費太大勁兒,裴大少就打聽到了這戶人家。

“那天我老婆剛剛臨盆,有一只雪白的大老虎來把嬰兒叼走啦!”農夫模樣的男人脊背佝僂,“說了也沒人相信。我老婆逢人就說老虎叼走了她的孩子,村裏人都說她傷心得腦子壞了。她一天到晚哭,沒半年就病死了。”

裴大少想要說什麽,卻見一個農婦從屋子裏舀水走出來,怯懦的眼神朝他瞟了一眼,又麻木地看別處去了。

農夫搖搖頭說:“開始時也傷心啊,但有什麽辦法?總是要活下去的。後來討了現在的老婆——喏,就是她了。又生了三個女娃一個兒子。”

這些年……你還想念妻兒嗎?

裴大少沒有問出口。對方有了新的妻子,也就把舊人忘了。

農夫的面孔木訥蒼老,但年輕時應該是個面容幹凈的男人,裴大少可以在他臉上尋找依稀相似的輪廓,卻沒辦法將他與“父親”兩個字重合在一起。

村前的溪水一彎淺碧清澈,竟是春日模樣。

裴大少走到溪邊,說不出的疲倦惘然。裴探花竊走了他十五年的光陰,他回到了原來的家,卻徹底迷路了。

他的母親已死了十五年,他的父親已不認得他。

唯一會對他微笑的,為他敞開家門的人——裴探花,根本不是人。

“妖孽,受死吧!”前方突然響起一聲厲喝,只見那個青衣道士舉著桃木劍,一道白色身影快得像風,輕飄飄便行於水上,落到對岸蘆葦之間。

裴大少頓時楞住——

是裴探花!

他臉上仍然帶著欠扁的笑容,穿行風中如履平地,和道士交手很快占了上風,道士的驅妖劍法了得,但在裴探花面前就顯得局促小氣。裴探花白衣翻飛,信手拈來一枚葦葉為劍,正要輕松刺向道士胸膛……動作突然一滯。

他看見了小溪邊怔怔站立的裴大少。

只聽道士慘叫一聲,卻是被裴探花拎住手臂,卸下半條胳膊,狠狠甩去三丈開外。“我今天不想殺人。”裴探花唇角的笑影變淡,神色縹緲而神秘:“你走吧。”青衣道士踉踉蹌蹌站起來,吐出一大口血,卻沒有走——他也看見了裴大少。

“看清楚這溪水裏的東西,你還能騙自己嗎?!”道士扔下最後一句話,才不甘心地踉蹌敗走。

裴大少驟然低頭,只一眼,就忍不住彎腰嘔吐,直到將胃裏的黃水都吐了出來。

水裏沈著一具屍體。手足殘缺,面目已經發白腫脹,顯然是浸泡多日了,那張臉是裴大少認識的。

馮基。

雖然裴大少不喜歡他,但從沒有想過讓他死,更沒有想過他會被人咬斷手腳掏空內臟而死——馮基的四肢傷口上留著猙獰的牙印,耳邊殘留著被利爪抓傷的縱橫溝壑。

裴大少的血液一點點變冷,他記起裴探花漫不經心地說:“我把他大卸八塊扔到河裏去了。”又想起當日道士的話:“沒多久你娘就因日夜思念你而病死,現在被你叫‘爹’的白虎害你和家人離散,他根本是你的仇人。”“白虎會吃人的,聽說每到月圓之夜,他都要吃一個活人。”

……

四周安靜下來。

裴探花眼眸裏殺機消失,泛起溫柔的微風,他正要對裴大少說什麽,卻被對方一把將手揮開!

“你殺人了!”裴大少的聲音發顫,“你吃了馮基。”

裴探花一怔,深深地看著他,神色古怪而淒涼。他的臉上仍有笑容,可是氣色蒼白,仿佛許多年的疲憊都在這一刻湧出。

那樣的眼神竟然讓裴大少膽怯,可他不能後退。這只白虎不是他的父親,無論這些年有多深重的情,他手上有馮基的血,有自己母親的淚,有無數的人命。

“你既然知道十五年大劫將至,就應該行善積德,或許還能躲過上天的懲罰……”少年歇斯底裏地爆發出來,滾燙的眼淚流過他的臉頰,“你為什麽要去吃人?別扯上我——不用你為我出頭!就像十五年前……你憑什麽——憑什麽抱走我?!我想要我自己的爹娘!”

裴探花一向瀟灑的身影竟凝滯僵硬。

他身後,殘陽已被遠山吞噬,一輪圓月從雲層裏出鉆出來,冰冷月光織成天羅地網,準備好收拾一切往事。

裴大少不知道自己是怎麽回家的,他躲在硬冷的床上,用被子緊緊捂住頭,顫抖得厲害。

今天,是他的生日。

如果道士說得沒錯,這一夜就是天雷劫火臨世的時間……十五年前的今夜,裴探花利用繈褓中的他躲過一劫,那這一次呢?

“你看清楚這具屍體上的牙印,你還能騙自己嗎?”

“他是白虎,會吃人的。”

“當年他為了自己不喪命於雷電之下,把你從爹娘懷裏叼出來,你家人悲痛不已,你娘也因此而病故。他原是你的仇人!”

……

不,不。裴大少雙眼布滿血絲,他頭疼欲裂,真想就這樣倒頭睡去,不管那月圓之夜,不再想那只白虎。

昏昏沈沈之際,窗外一陣驚雷滾過,裴大少驟然驚醒。只見屋內明明暗暗,被子上一片濡濕,原來,屋頂又開始漏雨。

“轟隆——轟隆——!”

雷霆聲沈悶敲擊著裴大少的耳膜,現在,那只白虎怎麽樣了?他已經多活了十五年,這是他應得的……他不死,就會吃更多的人……

裴大少拼命說服自己,可眼淚從他緊閉的眼睫間沁了出來。那些眼淚仿佛自己有生命,爭先恐後地湧上眼眶,成了不舍,痛徹心扉。

他想起他一個大男人在燈下縫縫補補的樣子,想起年幼的自己騎在他背上滿屋瘋跑的情形,想起他吐出滿口的血水,笑瞇瞇地把桂花糕塞進他的小嘴裏。想起自己說最後一句話時,他眼中一閃而過的水光——

裴大少突然爬起來,推開門沖進黑夜的雨幕中。



“誰讓你來的?”裴探花罕見的聲色俱厲。這一聲厲喝,竟有金石之威。

“當年因為你懷中有嬰孩,雷電沒有劈死你……今夜,也一樣。”裴大少抹了一把臉上的雨水,“我心甘情願。”

裴探花眼中不知道什麽閃動,他收了怒容,將手中紙傘遞給裴大少:“打著。”

十五年來的習慣,裴大少從不忤逆他。少年接過傘,可這一次,他默默將紙傘撐向對方的頭頂,為他遮雨。

兩人並肩而立,裴探花一雙眼睛星子似的冷而亮,淩厲中又有一絲溫柔,撣了撣少年肩頭的雨絲:“我教過你的話,你一定要記住。”

裴大少鼻頭發酸,怔怔看著他。

“頭可斷,身可斬,發型不能亂。”

“……”裴大少就知道,自己不該來的!

“還有一句。”

“嗯?”裴大少正要去破廟裏躲雨,聞言只好站住。只聽裴探花問:“家裏的衣服收了沒?打雷下雨收好衣服,勤儉持家。”

裴大少默默地點頭:“我錯了,趕著來救你,衣服沒收。”

“第三句。”

“……”您老人家還是一次性吩咐完吧。裴大少已經準備不理他了,只聽裴探花在他身後說:“父子一場,生死無憾。”

暴雨狂怒喧嘩,可這句話裴大少聽得很清楚。他向來木訥,此刻竟然……一樣的木訥:“到廟裏躲躲,那裏有屋檐——”剩下的話他沒說完:有屋檐,雷打下來死得慢點,我不想那麽早投胎。

做你兒子,這輩子我還沒做夠。

他們只來得及走到屋檐下,還沒躲進破廟,耳邊突然炸開沈悶一聲巨響!

閃電劃過,四周宛若天明,像正午的一輪烈日跌落進漆黑的子夜,滾燙的火海就在眼前!

雨點仿佛燒開的沸水澆在身上,裴大少一把胡亂抓住裴探花的手,凡人果然是不該逞強的!他周身灼熱,雙眼劇痛,渾身每一處骨骼都仿佛被人一刀刀剮過,他確信自己要死了,而且這煎熬仿佛一生一世也不會完結。絕望喘息的裴大少拼命握緊拳心,指甲嵌進了血肉中。

他不放棄,只有這一次,哪怕是死。

不知過了多久,那讓人無法呼吸的熱浪和強光終於漸漸冷卻,一滴冰涼的東西落在他的頭頂。

昏昏沈沈的裴大少清醒過來,鼻端充滿嗆人的焦糊味道。他這才發現——裴探花不知何時將他護在身下。

雨已停了。天邊爬出幾顆殘星,微弱地燃燒著。

那人身上已經沒有一處完好,整個人像一只被燒焦的野獸,只有眼睛,還是原來的模樣。

那冷冷的,是汗水。

“還活著?”裴大少不知道是在問裴探花,還是在問自己。

其實……在一切發生之前,他並沒有把握能助裴探花躲過這一劫。道士說,只有純潔無罪的人,才可以躲過天劫,比如嬰兒。當年的他是一張白紙,如今他成長了十五年,雖然沒有做過什麽大惡,但——人生在世,誰能拍著胸脯保證自己純潔無垢?在道德的底線之上,還有更寬廣的水域,將善惡洇濕得不那麽清晰。

比如,明知裴探花是吃人的白虎,還來救他,這件事是對是錯呢?

上天給了他答案。

兩人都滾倒在雨水中,裴探花蜷成一團,臉色和聲音虛弱至極,吃力地擡擡手指尖,惆悵地說:“……露點了。”

順著他的目光,裴大少擡頭朝破廟裏看去,只見祝靜思一身青竹碧色,腋下夾著著幾片瓦片形狀的東西,輕盈地從屋梁上跳下來:“沒關系,露得很好——註意感冒。”

裴大少默默地看了看他倆……終於遲鈍地反應過來——爹,敢情您老人家不是離家出走,是約會來的!

星光之下,只見裴探花全身衣衫都燒焦破爛,肩膀前胸都坦露在冬夜冷風中。連裴大少都為裴探花的狼狽形象覺得害臊,當事人卻沒有半點害臊的意思。

祝靜思姿態娉婷,笑盈盈走過來。

“你胳膊下面夾的什麽?”裴探花有氣無力地問。

“銅瓦片,引雷用的。”祝靜思將那幾塊瓦片扔進口袋,“把細銅絲布在地下,瓦片按陣型排列,可以把雷導進泥土。”

裴大少的自尊心深深地受傷了……什麽純潔無垢的真正的好人,原來他想多了!

遇到危險,還是技術流靠譜啊。

這時,只見廟後傳來一陣響動,祝靜思回頭輕叱:“誰?”

一個衣著臟亂的中年農夫遲疑著探出頭來,他一見裴大少,眼裏立刻閃出熱切的光。

“一個道士跟我說,你是我失散十五年的兒子……”農夫有點緊張得語無倫次,但眼底的急切是真的,“讓我今夜到這月圓之溪來……”

裴大少渾身一震,他的親生父親終於想起他來了。可是腳下沈重,他無法動彈。

“道士還說,當年搶走你的人是是妖怪……”

“兄長!”祝靜思冷笑攔住農夫:“你當年欠下一屁股賭債,急於翻本,將自己即將出生的嬰孩抵押了六十個銅錢——是你白紙黑字把自己的親生兒子送出去的,你不會連這也忘了吧?”

農夫嚅嚅著,心虛地看了裴大少一眼,頓時低頭蔫了氣勢。

“你永遠不要奢望能挽回當年。”祝靜思面無表情地說,“沒有機會了。”

裴大少臉色慘白,默默看著眼前的一切。

難怪他看到祝靜思會覺得親切,原來,他們之間真的血脈相連……

幼年時溫柔撫摸他頭頂的大手,那種感覺真切得刻骨銘心。

原來,不是他搶奪了他的人生,而是他撿拾了他的遭遇,遮擋了他頭頂的風雨,贈予了他一個家。雖然屋頂漏雨,卻給他靈魂晴朗。

“起來了起來了!屁股都被烤焦了……”裴探花從泥水裏掙紮起來,抖抖身上的水漬,裴大少突然臉色劇變,大喊一聲:“不——!”

道士冷笑出現在他們身後,一劍刺入裴探花的後心。



夜色到了最濃,黑稠似血。

桃木劍一擊即中,道士卻猛然瞪大眼睛往後退,仿佛突然見了鬼一樣,“不……不可能!”

裴探花按住劍尖,指下用力,木屑合血紛飛:“你才是妖。”

“笑話!我是妖?”道士怒極反笑。

“你口口聲聲說除妖,可你沒除去自己心中之妖。”裴探花目光中寒霜頓生,“你飼養西域吸血蝙蝠‘咫翾’,雖然可以引路辨識妖氣,但在月圓之夜蝙蝠吸血殺人,你又豈會不知道?”

原來,那些月圓的深夜裴探花去抓蝙蝠,是懼怕它們傷人。受傷頭破血流那一次,是遇到了道士。

道士的臉色變了一下,隨即冷硬如鐵:“世間正義,總有犧牲。我一心為人間除害,自問從沒有半點私心!”

“為滅一妖,寧殺十人,好一個大公無私的正義。”裴探花面無表情,“馮基離開毓秀茶莊的時候,只是受了驚嚇。後來他去尋找你時誤闖蝙蝠洞,死於‘咫翾’之手,你闖下禍事,毫不猶豫嫁禍給白虎,這也是你的正義?”

道士張了張嘴,卻終於啞口無言。

“許多年前,我腳下白骨堆積如山,我也曾這樣告訴自己。”裴探花的眼神涼如飄雪,“可是,世間究竟什麽是正義?你口中的敵人,是別人的友人;你眼中的妖物,是別人的至親;殺十人,救十人,就是正義?這樣的正義未免太過狂妄。你我,都沒有資格宣判別人的命運。”

道士的臉色比死人更難看,他原本也只是輕狂浮躁的年紀,眼瞳裏甚至滲進了恐懼:“你中了我的桃木劍,為什麽沒有形神俱滅?”

是的,裴探花沒有灰飛煙滅,也沒有變回原形,他受傷的胸膛只是不斷湧出血來。

——和所有普通人一樣。

裴探花的眼神漸漸渙散,身子一晃,頓時吐出大口鮮血。殘星的光亮中,裴大少看到了一直被他忽略的——裴探花被雷打得亂蓬蓬的頭發中,夾雜著一根白發。

他在老去,只是他不曾凝視。

一陣冷風吹來,最後的火焰倏然熄滅,裴探花的人已緩緩倒在地上!

裴大少甚至來不及反應,他的視野一片血紅,被天火洗劫的時候,他也不曾有過這樣的劇痛。胸口有什麽在炸裂,絲絲都是鮮血和絕望。

被強大的憤怒和悲痛驅動,他突然不受控制地朝道士撲去——

他心中只燃燒著一個念頭,殺了他!

“住手!”只聽一聲熟悉的女聲從身側傳來,祝靜思舉著一把殺豬刀,刀背重重打在裴大少的屁股上!

屁股上火辣辣得痛,裴大少本能地朝後看去,卻是怔住。

“道士你看清楚,他是我一直在等的男人!你就算沒有聽過裴探花的名號,也不知道戍邊大將裴將軍嗎?”祝靜思慌亂將裴探花抱住,緊緊握住他漸漸冰涼的手,“你殺人了!”

“九月十五,我一定來迎娶你。”

“說好了,我可只給你一次機會。”少女微紅著臉扭過頭去。

“若是錯失呢?”少年的棱角清俊淩厲如刀刻,還不曾被十丈紅塵的風沙打磨。

“那你便再等十五年!”

當日戲言,一語成讖。

裴昀十五歲金榜題名,被禦筆欽點為探花郎,適逢邊關戰亂,他以文探花之身投身沙場,三年即成邊疆大帥,十四招“浮雲劍”勝過百萬師,千軍萬馬如入無人之境。

“邊關戰事一日不歇,他一日不歸。我等他,等了三年又三年,早已成了全村的笑柄,寄居在兄嫂家的日子,也受盡冷眼。”祝靜思的舉手投足別有風情,“等到有一天,我終於聽說他要回來了。”

她多年的等待終於到了圓夢的時刻,她盛裝打扮,親手縫了火紅的嫁衣,在無數驚疑、羨慕、嘲笑的眼神中,落落大方坐在廳堂之中等他來迎娶。

“可是他失約了。”祝靜思低眸一笑。這是裴大少第一次見她低頭。

“我從不相信他這樣的人會失約,那天我一直等,等到所有人都離去,等到月上柳梢,子夜暴雨……直到我知道,他不會來了。”

“我丟盡了兄嫂的臉面,家中再容不下我。況且,我嫂子即將臨盆——”祝靜思說,“於是我離開了自幼長大的家。”

“你等了他六年,”黑暗中,裴大少的眼淚突然流了下來,“為何不能再多等他一天?”

“我也問自己,等了他六年,如何不能再多等他一天?”祝靜思笑了笑,“就是不能了。這是他的選擇,也是我們的結果。

“後來……我才知道,我離開家的第二天,裴昀就來尋我了,懷中還抱著一只繈褓。那時,我嫂子丟失了剛出生的嬰孩,傷心欲絕,他將那繈褓抱到我嫂子懷中,讓餓得嗷嗷哭泣的嬰兒吃奶,誰知這嬰兒一離開他懷裏,就把我嫂子嚇瘋了。”

只聽祝靜思嘆息一聲,語有悲意:“當年被我兄長賣掉的嬰孩,你也認識的,他叫馮基。”

裴大少渾身一震,十指驟然嵌入泥裏,指尖鮮血淋漓——這一刻,他萬念俱灰,可身輕如羽,竟能在漆黑夜間看清周遭的一切。

包括裴探花緊閉的雙眼。

包括當日在毓秀茶莊的情形。

馮基那一聲慘叫,是因為看到了白虎的原形,那只白虎還很年輕,頭上有一道被硯臺打中的傷口,正在流著鮮血。

“他說,”祝靜思淒然一笑,淚光冰涼:“那夜他經過溪邊看到一只被雷電劈死的白虎,全身焦黑沒有一處完好,身子緊緊蜷縮成環形,像在保護什麽。他撥開它的屍體一看,就看到了你,那麽小的一只,眼睛還沒有睜開,濕漉漉的嘴想要拱奶吃,發出嬰兒般的微弱叫聲。

“人說禽獸有靈,他的手剛伸過去,你的兩只小前爪就緊緊抱住他的手指。他說,自己就當撿只寵物回來養了。

“他這些年面容不老,只因當日為了保護你,遭遇過雷擊的緣故。”

天終於要亮了,魚肚白的微光從遠山浮起。

裴大少輕輕跪倒在地……

夢中那只拼命喊“救命”的白虎,才是它的母親。

可剛出生的它,睜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裴探花。妖孽善於模仿變化,從小被他養大,濡染他的氣息,自然也就長得像他。

年輕的白虎伏臥在地,它將臉蹭上裴探花的臉,一大滴溫熱的淚珠落在冰冷的晨光中。

尾聲

韓滉出神半晌,從小孫子手中接過那幅畫,似乎回憶起了什麽往事:“……不知道那個人,後來是死是活。”

“誰?”孫子不解地歪起頭。

“沒什麽。”韓滉轉過頭去,“這幅畫是四十年前畫的。那時我年少叛逆,立志做一個降妖除魔的道士。荒唐,荒唐啊。”

小孫子並不明白什麽是“道士”,只是著急地用力點頭:“爺爺,快把這只老虎畫完!”

冬日陽光照進書房裏,冷暖交替,就像歲月本身。韓滉終究沒有去補那欠缺的幾筆,只是將畫重新卷起。他自然不知道,這幅《白虎圖》在後世流入宮廷,有位才子在畫上題了幾句詩——

虎為百獸尊,誰敢觸其怒。惟有父子情,一步一回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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