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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杯弓蛇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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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杯弓蛇影

引子

北周明帝元年,三月己酉。

光線暗沈的大殿,太監畢恭畢敬將一尊黃金酒爵舉過頭頂,陰陽怪氣地說:“將軍,這是陛下賜的。”殿外落雪蒼茫無聲,天地一片銀裝素裹——

狂雪雖亂,天下已定。

男人慢慢回過頭來:“喔,陛下還賜了醬拍黃瓜嗎?”

“什麽?”太監以為自己聽錯了。

一代名將走到他跟前,瞧了瞧盤子裏的東西,好像渾然不覺這一杯下去,就是生死永絕,只是稍嫌遺憾地聳聳肩:“有好酒,卻沒有下酒菜,可惜可惜。”

比起思考死亡的滋味,將軍似乎更樂意咂摸酒的味道:“鴆酒,原來是甜的啊……”他悠然專註地品完此生最後一杯美酒,緩緩倒地而亡。

世間,飛鳥已絕,良弓盡藏。



獨孤家有三個女兒,長女國色天香,幼女才名遠播,二女更是……二得風華正茂。

獨孤琳瑯的飯量很大,一頓可以吃兩斤紅薯和四個包子,她吃東西從不挑食,也不挑地方,倒是地方經常挑她——那些被她光顧過的飯館,無論鮮魚雞鴨,蔬菜豬肉,蘑菇豆腐……都被風卷殘雲得一幹二凈。其他客人晚來一步,點不到菜,喝不到酒,連白開水都限購,當然要掀桌子。

獨孤琳瑯不僅能吃,還能喝酒。大塊吃肉大碗喝酒,興致高的時候會再忘情地亮一嗓子。她對酒當歌不要緊,鄰裏的雞鴨紛紛嚇得跳上屋頂,或者含淚默默絕食……

小姑娘混到這個分上,家裏人湊在一起一合計,沒別的辦法了,從軍吧。

獨孤琳瑯一身好力氣,人二膽量大,到了戰場上如魚得水,兩年就從普通兵卒晉升為從九品陪戎副尉。

她的頂頭上司,陪戎校尉是個將二代。聽說以他的家世本來不必從軍營底層拼搏的,但這個叫葉鏗然的青年一手長槍,一匹黑馬,每一寸戰功都真刀真槍用血汗來換。士兵們一開始以為他不過是做幾天樣子好回去封官進爵,私底下並不待見他,但自從葉鏗然在一次戰役中身中九處刀傷獨闖敵軍大營,火燒三軍糧草,自己人不敢再心存輕視,敵人也一樣。

軍營裏全是渾身汗味的臭男人,葉鏗然眉宇清峭,冷酷孤傲,行止坐臥一絲不茍。獨孤琳瑯做他的副將,很快做膩了——

她不想做他的下屬,一心想做他的家屬。

擺在她面前的問題有兩個,葉鏗然不知道她是女人,這是問題之一;假如他知道她是一個比男人還男人的女人,這就是問題之二了……

於是獨孤琳瑯沒仗打的時候,故意在葉鏗然面前給他一點暗示,比如有一次她嬌弱地用衣袖半掩住臉,低聲咳嗽。裝柔弱會激起男人的保護欲吧?果然,葉鏗然眉宇緊鎖:“飯吃完了不夠等下頓,鍋巴不要吃太多,嘴裏打泡了?”“……”

還有一次夜涼如水,獨孤琳瑯趁著氣氛浪漫,滿懷希望地問葉鏗然:“你覺得我怎麽樣?”葉鏗然冷冷頷首,在獨孤琳瑯心裏燃起希望的小火苗時,他說:“和以前一樣。”於是,獨孤琳瑯心裏剛燃起的小火苗就無情地被撲滅了……

屢戰屢敗的獨孤琳瑯很憂傷,於是喝點小酒來借酒澆愁。這天,夜深人靜,她一個人爬起來熱了半壺酒。

奇怪的事情就是在這時發生的。

獨孤琳瑯不久前撿到了一把弓,入手輕盈,但想要拉開才會發現它沈得驚人。軍營裏的男人們哪怕力氣最大的也拉不動,只有獨孤琳瑯吃得多,一身蠻力沒有地方使,竟然臉紅脖子粗地把弓給拉開了。但這麽沈的弓上戰場也是累贅,獨孤二玩過了之後,就隨隨便便把它往墻頭一掛,忘了。

現在,帳篷裏沒有風,墻角那把弓卻自己晃動起來,光顧著喝酒的獨孤琳瑯也沒發現。

軍營裏的酒很烈,三盞之後,獨孤琳瑯有了些醉意——平時這點酒她是絕對不會醉的,但眼前的情形讓她不信自己醉了都不行。

酒水自己從碗裏慢慢升起,擰成一股繩,像蛇一樣在空中清靈擺動。

獨孤琳瑯揉揉眼睛,她一定是看花眼了。突然,那條半透明的蛇愜意地舒展開來,見鬼!她仿佛還看見它朝她吐了吐舌頭。

一陣冷風吹入營帳,那蛇受驚般蜷成一團,慢慢矮回酒碗裏,化為半碗碧水。

獨孤琳瑯用力擺了擺頭。做夢,一定是做夢!這酒也自然是不能喝了,她端起碗來連酒壺的殘酒一起倒到營帳外,蒙上被子,倒頭睡覺。

這晚,獨孤琳瑯夢到了自己的娘,母女倆還像小時候一樣,睡在一個被窩裏,母親一邊做針線活一邊問:“你追葉校尉這麽久,有收獲嗎?”

“當然有!”

“說來聽聽。”

“至少我可以肯定,他不喜歡男人!”

“……”

夢裏母親憐愛地摸了摸自己的頭,又說了句什麽,她沒聽清,但潛意識裏她知道那是很重要的一句話。她正要再問,一翻身,醒了。

清晨的陽光正照進營帳裏,現實和奇怪的夢一樣清晰。或許是因為昨夜那幾盞酒,她全身從丹田到後腦勺都熱乎乎的。入睡之前發生的怪事,也被當成夢的一部分很快被獨孤琳瑯丟到了腦後。

因為按照作戰計劃,他們這支部隊今日要奇襲敵人。

這一天,在獨孤琳瑯的人生中,絕對是最難忘最神奇的一天。



隴右邊陲,吐蕃人出沒。

每到稻子成熟的季節,一夥吐蕃部隊囂張地奔襲而來,收割完稻子再心滿意足地走人。

他們的速度實在太快了,快得就像鐮刀——不是割稻子的速度,是殺人的速度。

幾任節度使都不敢正面迎戰,只有葉鏗然這支部隊不信邪。葉鏗然多次向大將軍請戰,都以各種理由被拒絕,最常用的理由是“時機還沒成熟。”獨孤琳瑯聽到這種官方發言時正在吃桔子,她知道大麥什麽時候熟,也知道稻谷、桔子和柿子什麽時候熟,但時機——其實她想問,而且也真的問出來了——

“那是什麽?能吃嗎?”

直到稻子又一次熟透了,而時機仍然沒有熟,周圍的村民因為饑餓又有誰家的老人孩子餓死,又有誰背井離鄉去乞討流浪……葉鏗然一言不發,提著長槍走進將軍的營帳,卸下盔甲扔在地上,一槍紮在自己的肩頭:“男兒熱血,不能保護家園,就在將軍面前流幹而已。三軍可奪帥,匹夫不可奪志!”

獨孤琳瑯沒能親眼見到當時的情形,但光聽人轉述,就覺得只有三個字能形容——帥呆了。

將軍終於下了一紙軍令,準了葉鏗然的作戰計劃。

葉鏗然自己帶部下二百人為先鋒,誘敵深入。六盤山腳有狹長山谷,水流湍急,益於大軍埋伏。按照計劃,將軍則率主力部隊在山谷兩邊設伏,只要吐蕃騎兵追趕而至,絆馬索與弓箭伺候。

吐蕃騎兵雖然強悍如風,但攜帶糧食後行動速度受限,到時馬匹受驚必然銳氣受挫,陣型一壞,唐軍立刻從兩側展開攻擊。

清晨臨出發前,獨孤琳瑯的右眼皮不知道為何跳了幾下。出門沒看黃歷,獨孤二總覺得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似的。聽說吐蕃騎兵個個身披重鎧,衣袍布滿鋼片,號稱刀槍不入。連他們的戰馬也結結實實覆蓋著鐵甲,普通弓箭甚至很難射傷他們。

而此刻,那傳說中從腦袋武裝到腳趾的吐蕃鐵騎卻連影子也沒有半個。

他們經常光顧的稻田空曠無人,只有一個破爛的稻草人舉著傾斜的胳膊瑟瑟發抖。冷風偶爾撕下幾根稻草扔到地上,除此之外,四野一片寂靜。

不知道是誰說了句:“真他媽的安靜,連只鳥都沒有。”

屠殺,就是在這個時候開始的。

大批吐蕃人不知從哪裏沖殺出來,地面頓時化為修羅場,屍體一具具跌進稻田,金色的稻河裏泛起血腥的雨霧。

反應過來的士兵們揮刀反擊,但是,寡不敵眾。

獨孤琳瑯一面拼命突圍,一面眼見朝夕相處的兄弟死在眼前,她想不通的是——他們的進攻,怎麽會被敵人預先一步得知的?

只有遠處那個稻草人,默默看著人間地獄般的一幕。

葉鏗然的部隊很快陷入苦戰,半裏開外埋伏的大軍卻遲遲不來增援,少數殘兵後撤到六盤山峽谷,才發現將軍的伏兵早已逃之夭夭——或者,將軍根本沒有率大軍出城!

這不是獨孤琳瑯第一次經歷戰爭,但卻是她第一次離死亡如次之近。有那麽一刻,她已經陷入絕望,身後的敵人窮追不舍,不將他們屠殺光,絕不會罷休。

她與葉鏗然前方就是峽谷,逃無可逃。寒風撕扯著絕壁,風中的血腥味令人作嘔。

眼見指揮殘部後撤的葉鏗然突然身形一滯,腿上又連中了兩刀。獨孤琳瑯突然在葉鏗然背後用力一推,把他推下幾丈高的峽谷!

“跳——!”

湍急的水流泛著透骨的寒意,獨孤琳瑯緊緊抱住葉鏗然,將他的頭從水中托起來。和混合著慘叫與拼殺聲的戰場相比,這裏單調冰冷得更像地獄。

他唇角的血色,也被寒水沖刷得更淡。

“你……你不要死啊!”獨孤琳瑯拼命按住他的傷口,可溫熱的鮮血還是不斷從指縫間湧出,“不要睡你聽我說……只要活著就還有機會!我願意一輩子跟著你,跟你同生共死,守住我們的土地,挽回那些背井離鄉的眼淚和人命。和那些死去的兄弟一樣!”

葉鏗然的眼睛突然微微掀開,裏面原本清冷銳利的光芒黯成了渙散的暮色。

“我知道你每天早晨在營帳外蹲馬步,知道你每天晚上到山頭後面的亂石崗上吹笛子,知道你吃飯不喜歡竹筍,知道你喝醉了酒會洗冷水澡,知道你那套黑色的大衣腿上破了一個洞你自己補過針腳有四個……”獨孤琳瑯用盡全身的力氣,猛地將他推上岸——

“我喜歡你。”

這時,又一個湍急的水浪沖打過來,同樣精疲力盡的獨孤琳瑯說完最後一句話,終於任由自己沈入沒頂的寒水之中。

獨孤琳瑯醒來時,映入眼簾的是篝火的暖光。

葉鏗然疲憊地靠在一塊大石頭上淺睡,蒼白側臉是她熟悉的輪廓——

以及……一點不熟悉的孩子氣。

獨孤琳瑯只覺得整顆心都要融化掉,她環顧四周,溪澗奔流,亂石灌木攪碎了滿地月光,她不僅撿回來一條性命,還撿到了兩人野外獨處的機會。

身上暖融融的很舒服,都被火烤幹了。

慢著……身上的衣服都烤幹了?那必然不能是連人帶衣服架在火堆上烤的——獨孤琳瑯猛然意識到大事不好,她被他看光了!在這種狗血情節發生的時候,女主角應該怎麽辦?大叫一聲掩面逃走,還是把頭低進塵埃裏去?獨孤琳瑯一擡頭,正好撞見葉鏗然醒了。

她呆呆地看著他,卻見對方的臉色驟然變得難看,甚至冷著面孔一瘸一拐地起身,和她拉開一段距離,仿佛她的存在令人難以接受。

這種厭惡和劃清界限算什麽?拜托,表白失敗的人是我,走光的人也是我好吧,雖然外表純爺們但你看到了真相我怎麽說也是個女孩子……

我怎麽說也是個女孩子。

我怎麽說也是個女孩子。

這句話在獨孤琳瑯腦子裏回蕩了三遍,然後她低頭看向自己的衣襟,然後……徹底懵了。

半敞開的衣服裏,是平坦光滑的胸部。她艱難地咽了一口唾沫,終於確定,自從昨晚開始,身體裏一直發熱和不舒服的感覺終於踏實了,像滿天飄浮的雲霧終於落地成石。

她,女扮男裝從軍的獨孤琳瑯,從此可以將“女扮”兩個字去掉了。

眼前一黑,獨孤琳瑯咕咚一聲,再次昏了過去。



獨孤琳瑯實在是不想醒來。

她該怎麽跟葉鏗然解釋?說她曾經是如假包換的女孩,但莫名地變成了男人?這種荒謬的事情……自己聽起來都很假。說自己的表白是開玩笑的?可當時自己是豁出了命的真,連他衣服大腿上破了一個洞補過的針腳有四個這種花癡偷窺的事都說出來,現在否認更加欲蓋彌彰。

所有的情況只剩下了一種——

葉鏗然知道了自己喜歡他。

而她,確鑿無疑變成了一個死基佬。

兩人發出求救信號後的第三天,援救的軍隊才姍姍來遲,把兩個重傷的家夥背起來帶走……在這之前,兩個人一句話也沒有說。

和葉鏗然分開的時候,獨孤琳瑯竟然有種松口氣的感覺,又好像胸口被掏空了什麽一樣。

當日一敗,兩百戰士幸存者僅十二人。

葉鏗然整個人變得更沈默冷酷。遭遇慘敗和被花癡男人表白,不知道哪件事對他打擊更大,總之此後每次兩人一見面,葉鏗然就孤傲地把頭轉開,連禮節性的問候也省了,讓獨孤琳瑯壓根兒沒有解釋的機會。欲哭無淚的獨孤二,為了用行動表明她真的洗心革面不再對他抱有非分之想,只能主動避開他,就連半夜上廁所,也找他絕對不會經過的小路。

夜裏萬籟俱靜,只有獨孤琳瑯的營帳裏傳來啃紅薯的聲音。

她不開心的時候胃口也不好……是不可能的!眼看老爹前陣子托人捎來的一大麻袋紅薯又快見底了,獨孤二邊吃紅薯邊喝酒,想起剛到軍營時雖然什麽都不懂但大家都活著,想起葉鏗然雖然沒有認真看過她但她可以毫無顧忌地偷偷看他,想起許多熟悉的面孔一起猜拳時的臭汗味,想起那些金黃色稻田裏冰冷的屍體和紅色的雪霧。

“酒裏滴了淚,不好喝。”

誰在說話?獨孤琳瑯猛然擡頭——那個夢又出現了,墻上的弓輕輕晃動,酒在她微醺的時候又慢慢升騰起來,蛇形的水柱仿佛歪著頭在看人。

然後,弓不動了,酒也回到了碗裏,地上不知何時坐著一個青衣女子,散落肩頭的長發就像一汪清泉流進沙漠。

獨孤琳瑯張著嘴,紅薯掉在地上。

“苦。”對方指指酒碗。

“……”獨孤琳瑯的嘴角抽搐了幾下,發揮全部的想象力,試圖確認對方的身份——蛇妖?

“如願。”

美人湊過頭來,酒香幽微令人目眩,“我叫如願。”



萬物有靈,弓也一樣。

這名叫如願的美人說,她不是蛇妖,而是一把有靈魂的弓。

面對風情萬種的美人弓,獨孤琳瑯腦中靈光一現,似乎弄明白了她遭遇的匪夷所思的事情的源頭——

“是你把我變成了男人?”

對方眨巴著眼睛,歡快地回答:“嗯!”

“你為什麽要故意整我?”獨孤琳瑯掀桌,“我剛向自己喜歡的人表白,你卻把我變成了男人!”

“我就是知道你喜歡他,才把你變成男人的呀。”那把弓笑個不停。

“……”獨孤琳瑯悲憤地瞪她。什麽破弓,你丫就是個腐女吧!

“本來你也沒有半點女人味。既然有一顆男人心,幹脆表裏如一好了。”如願指出事實。

“……”這不一樣的好吧,混蛋快把我變回原樣!

“實話說,我看你追葉鏗然追得那麽執著,我本來是想幫你變得更像女人的,結果弄反了……”如願惆悵而無辜地說,“遇到這種棘手的情況,現在我也沒有辦法。”

這是噩夢,一定是噩夢!獨孤琳瑯絕望地淚奔了。

“負責任是我的人生信條,所以,這次失誤我會負責到底。要不,我再滿足你一個願望吧?”

“免了!”你的負責任我已經見識到了……

“快許願嘛!滿足你一個願望——”如願纏著她,漆黑的眼瞳光澤令人沈溺,聲音魅惑,“你想要實現什麽願望呢?”

夜風吹進營帳,冷得讓人打了個寒噤。一身雞皮疙瘩的獨孤琳瑯覺得,這也許並不是夢。

“你把我死去的兄弟覆活。”獨孤琳瑯脫口而出。

“這個辦不到。”如願的黑眼睛顏色更深,“死亡,是一件不能逆轉的事。”

“那——”獨孤琳瑯深吸一口氣,回過頭來說了一句話。

“就這?”對方的回答顯然出乎了如願的意料,“你不想要葉鏗然了?”

“我當然想。”獨孤琳瑯白了她一眼,“但那是我自己的事。”

“鏡花水月,人生就是一場幻覺,不需要太清醒——”如願突然笑起來,“你的願望我會滿足你。”

帳外傳來輕微的響動,獨孤琳瑯警惕地喝了一聲:“誰?”。她追出去的時候,一地月光,四野寂靜。

葉鏗然手中拿著一支青色的笛子,站在她面前。

許多個夜裏,獨孤琳瑯在夢中聽到悠揚的思鄉曲,碎在野地裏成了斑駁月光,在為那些無名的忠魂引路。

原來,是他一直在遠處吹奏。

“你剛才在和誰說話?”葉鏗然銳利的目光掃進營帳,並沒有發現可疑,但他目光裏全是疑問。

“呃,我……”獨孤琳瑯面對他,只能說實話,“和我的弓在聊天。”

葉鏗然奇怪地看著她,隨即冷冷轉過身去,好像無論她胡說八道什麽都無所謂。他的背影錚直,冷得如同拒絕本身。

“我喜歡你,但並不是你想的那樣——”在葉鏗然走遠之前,獨孤琳瑯突然大聲嚷出來:“我知道你不會相信,但我本來是個女孩子!這種匪夷所思的事我也不想的……”

葉鏗然卻根本沒有回頭。

獨孤琳瑯追趕了幾步,頹然坐倒在冰冷的石頭上。她終於把這個秘密說出口了,可是他不信。

也許真的像如願所說,人生只是鏡花水月,一場幻覺,何必那樣拼命?淚水在她的眼角凝結得酸痛,獨孤琳瑯卻沒有伸手去抹——

她不甘心。

不甘心被這莫名其妙的事件改寫人生,不甘心一直站在他身後只能看他冷漠離去的背影,不甘心蒙冤受屈!

黑就是黑,白就是白。她一定要弄個分明,哪怕愚蠢。

“人早就走遠啦。“如願嘆了口氣,突然張開雙臂,給了失戀的獨孤琳瑯一個溫暖的擁抱。

弓有這麽暖和的嗎?獨孤琳瑯怔了許久沒有動,那熟悉的味道,竟然讓她想起了祖母。

“雖然我叫如願,但人生豈能事事如願?”如願笑瞇瞇地說,“事與願違的失落,你嘗過之後,就長大了。”



接下來的一段時間,獨孤琳瑯白天忙著練箭,晚上仍然忙著練箭,忙得沒有時間去想不開心的事情。所以,旁人眼中的獨孤二還是老樣子,一頓能吃兩斤紅薯,馬步能紮三個時辰。唯一不同的是,她不再跟在葉鏗然身後像甩不脫的小尾巴了。

這天,獨孤琳瑯收到通傳,說將軍召見她到營帳議事。

她到將軍的大帳時,葉鏗然已經在了。只聽將軍說:“葉校尉奇謀良策,敵軍怎麽可能知曉的?我聽人說,軍中只怕有細作。”

獨孤琳瑯心中一驚。

許久不見,葉鏗然臉色蒼白,瘦削的下巴淩厲得令人心疼。他沈默許久,反問:“將軍有何見解?”

當日一戰,若非將軍躲在城裏不派兵增援,先鋒部隊也不會慘烈到幾乎全軍覆沒。說這句話時,葉鏗然冰淩般的目光直直投向對方。

耽於吃喝玩樂的將軍打了個哈哈,故意避重就輕:“沒有證據,我就不能下定論。最近軍中流言四起,你那些幸存的部下又常喝酒鬧事,讓軍心不穩啊。”

空氣一瞬間仿佛凝結了。

葉鏗然仿佛用了很大的力氣才控制住了自己的情緒:“當日我的兄弟兩百人,只回來十二個,個個身負重傷九死一生,有三個截掉了腿,他們喝酒,是為死去的兄弟,也為他們自己。”他的語氣壓抑得低沈,可巨大的悲愴像冰層下的河流無聲奔湧,讓他的胸膛也隨之微微起伏,“將軍,我寧可當日死在戰場上,也不能再懷疑他們。”

獨孤琳瑯眼中突然溫熱。有的人冷漠孤傲,天生鐵骨,寧折不彎。

“重義當然好,”大將軍站起身來,他的身材要比葉鏗然高大,卻隨意閑散,“戰場不是兒戲,容不得一絲感情用事。”

獨孤琳瑯終於忍不住一把掀開帳子走進來,她肩上背著弓,滿臉狼狽的淚水,“那天跳進山谷逃生之前,我最後射了一箭。”

“什麽?”將軍皺眉,似乎一時間沒聽清楚。

“我最後射了一箭。”獨孤琳瑯一字一字地說,“那支箭是我的決心。無論如何,都要光明正大地和吐蕃人打一仗的決心。雖然中埋伏的事情我也想不明白,但——有時間懷疑自己人,不如去迎頭痛擊敵人。”

葉鏗然渾身一震。

將軍似笑非笑,突然問:“有人說你行動古怪,半夜三更一個人在營帳不知道和誰說話。有這回事嗎?”

獨孤琳瑯一楞,隨即毫不示弱:“我喝醉了酒自言自語而已,將軍要是懷疑我,先把那個莫須有的人找出來!”每次有人進營帳,如願都早已如輕煙般溜得無影無蹤。他們絕不可能找到一把弓來對質。

“我不懷疑,你剛才那番話,說得很好。”將軍的讚許不知是真心,還是不痛不癢的官方辭令,“流言擾亂軍心。傳我的令下去,從今往後,關於細作之事任何人不得再提。”

兩個人走出營帳時,日墜西山,遠方一片血紅的戰意。

葉鏗然看她的目光似乎有些不同,但獨孤琳瑯根本不敢多看他,免得引起誤會,只是目不斜視自顧走路。

有時間懷疑自己人,不如去迎頭痛擊敵人。有時間去徒勞解釋,不如努力用行動去改變。

她必須首先贏得自己的人生,才能贏得愛情。



半個月後,戰爭爆發了。

不知道是遠在長安的朝廷施加了壓力,還是吐蕃人不斷搶掠甚至放話出來“隴右就是吐蕃糧倉”讓將軍覺得實在沒面子,唐軍終於再次出城迎戰。可吐蕃軍的裝備實在太好,在戰場形勢明顯一邊倒、唐軍節節敗退的情況下,吐蕃首領看到一個黑色甲衣的少年縱橫沙場,拈弓搭箭,百步穿楊,悍勇有如一支射進銅墻鐵壁的離弦之箭!

首領問身邊的軍師:“那個神射手是什麽人?”

“從裝束看是個小軍官。”

“喔,他們漢人有句話,叫什麽來著——”

“身先士卒。”讀過漢人兵書的軍師回答。

“身先士卒,好樣的!”吐蕃首領見到勇猛壯士,頓時起了愛才之心,大笑用吐蕃語稱讚。他話音未落,只見對方身下坐騎飛馳如風,長箭鋒鏑直指自己的眉心!

箭射了出去,首領頭顱一偏,箭擦著他的鬢發飛過,流下一溜血痕。

吐蕃首領終於臉色大變——好膽量!剎那間,無數快刀向獨孤琳瑯招呼過來,致命的那一刀砍向她的腰際。如果不出意料,這一刀能將她砍成兩截,收屍時稍微有點麻煩了。

鏗然一響。

刀砍在了一把堅硬的弓上。之前獨孤琳瑯經不住如願軟磨硬纏,帶上了她上戰場,生死之際竟然替她擋下了一刀。

沈甸甸的弓墜落在塵沙之中,發出一聲悶響。獨孤琳瑯手中並非沒有兵器,而前方她也看到了一條突圍的生路。

只是一把弓而已。

只是個給她添麻煩的東西而已。

只是讓她的人生變得一團糟糕的莫名其妙的烏龍妖怪而已。

可是,那月下溫暖的懷抱——

獨孤琳瑯猛然調轉馬頭,伏身緊貼馬肚,沖進箭雨之中!被砍斷……會死吧?

吐蕃人見過笨的,沒見過這麽笨的;見過不要命的,沒見過這麽玩命的。獨孤琳瑯從刀下搶到了那把染滿血跡的弓,拈弓搭箭,三箭齊發——

最近的幾人咽喉被貫穿!可惜,她的箭所剩不多,而他們的人實在太多了——獨孤琳瑯沖向一處間隙想要突圍,身下的馬突然慘嘶一聲。

馬脖子被砍斷了。

有什麽比拼命逃跑時從馬上摔下來更倒黴的事情?有,當她本能而迅速地反應去抽箭時,發現箭囊空了。

不等倒在沙塵中的獨孤琳瑯滾爬起來,一抹刀意迅速掠過她的頸脖。她在心裏吐槽……刀法真像殺豬一樣難看啊,但是夠快。

那夜,獨孤琳瑯說:“好吧,我的願望是,和吐蕃人正大光明地打一仗。”

“你這個願望很虧啊。”如願忍不住循循善誘,“你為什麽不許願——打贏吐蕃人呢?”

“你可以決定戰爭的成敗?”獨孤琳瑯沒好氣地反問。

“目前,”如願如實說,“不能。”

“那就對了。”獨孤琳瑯坦然地說,“成敗是掌握在我們自己手中的。”

溫熱的鮮血順著脖子流下來,獨孤琳瑯驟然睜開眼睛——銀色的光芒刺得雙眸發痛,一把長槍貫穿了襲擊者的咽喉。葉鏗然高坐在馬背上,逆光的身形宛如天神,看不清楚表情,但他的手穩定有力,在絕境中一把拉住她的胳膊。獨孤琳瑯不敢遲疑,用盡全力順勢躍上馬背!

接下來的事情其實沒什麽好說的,英雄救美都是單槍匹馬、以一敵百……才見鬼!

只有上過戰場的人,才知道什麽叫玉石俱焚的慘烈。

一個人送死是送死,兩個人送死……那其實也是送死。

哪怕文藝青年稱之為殉情。

葉鏗然渾身都被鮮血染透,揮槍的動作也越來越遲緩。獨孤琳瑯在絕望中突然看到了她今生也不會忘記的一幕——

稻田裏那個破破爛爛的稻草人動了,獨孤琳瑯一開始以為自己看錯。她在百忙之中揉了揉眼睛。

閃瞎了她的鈦合金狗眼!

那個稻草人突然躍上飛馳而來的駿馬,一道煙火沖天而起,上百輛滿載著燃燒的稻草的戰車從四面八方沖了過來,將吐蕃鐵騎圍住。沒錯,是燃燒的稻草車……

吐蕃騎兵和戰馬的厚重盔甲刀槍不入,但再厚的鐵也經不住火燒,厚盔甲不比普通的衣服可以在著火的時候脫下來,或者就地打個滾兒。這種衣服穿上去麻煩脫下來更麻煩,戰場上傳來慘嚎聲……以及人肉叉燒包慘烈的味道。

是誰想了這麽缺德又管用的點子?

接下來的戰況毫無懸念,吐蕃軍幾乎被剿殺殆盡,鮮血再一次染紅了稻田。這一次,是敵人的血。

死裏逃生的獨孤琳瑯還沒有反應過來,突然,只覺得身前一輕,葉鏗然已從馬背上栽倒在地。



塵埃落地,秋日野外幹燥得詭異,那個笨重的稻草人扭住自己的頭顱——

“咯吱”,頭顱被三百六十度轉向扭斷。

稻草人的肩膀上面,露出將軍的腦袋。

“本將軍說時機沒熟就是沒熟,現在熟了。”裴大將軍指著地上燒熟的屍體。那樣的微笑,映著暗紅烈火餘燼,當真是地獄修羅。

“餵餵放開那個傷員,他被你摟得不能喘氣了——”裴大將軍抖掉身上的稻草衣,不耐煩地說。

獨孤琳瑯愕然低頭,看著被自己緊緊抱在懷裏的葉鏗然,再看四周,熟悉的兄弟們用正意味深長而了然的眼神打量著他們。

“……”餵餵,你們一定誤會了什麽!不是你們想的那樣——

關鍵時刻,將軍一擡手,把滿臉八卦的將士們支使開:“清理戰場速回大營!”

等人群散開,裴將軍在一堆焦臭的屍體中間單膝蹲下,同樣年輕的臉上還是輕薄滿不在乎的神情:“那天你們和吐蕃騎兵作戰,我看到了。”他指指地上的稻草衣,“就在這裏。”

他就是那個無情無心的稻草人,冷眼看著自己的士兵被屠戮,任由鮮血淹沒死亡的不歸路。

也是這一場孤身豪賭,他才能把吐蕃鐵騎的陣形戰法看清;也正是長久的等待蟄伏,才能給對手“唐軍懦弱絕不會大軍出城”的錯覺——

這才是將領之心。虛實難測,深如大海;殺伐決斷,堅如磐石。

獨孤琳瑯只覺得冷,和恐懼。這一刻,她明白自己今生或許永遠做不了一個將軍。

一縷冷風在曠野中輕輕掠過,風中攜帶著無名的孤魂,以及,不知道是誰疲憊的嘆息。

突然,裴大將軍站起身來,嘴裏還叼著一根稻草:“公事說完了說私事,那個誰,有的人仗著自己家世顯赫,長了一張英俊的臉,把人小姑娘看也看了,摸也摸了,回頭裝作沒事兒人一樣,拍拍屁股走人了事。這讓人家小姑娘以後怎麽做人?”

獨孤琳瑯嘴角忍不住輕輕抽搐,原來將軍大人什麽都知道了……

“這種人渣必須軍法處置,”只聽將軍語調驟然一變:“兩百軍棍。”

不不……葉鏗然傷得這麽重,你要給他兩百軍棍,不是要他的命嗎?獨孤琳瑯頓時變了臉色,剛想開口求情,葉鏗然自己已經虛弱地開口了:“我不服。”

將軍冷哼一聲,壓根兒連看也不看他:“美人是怎麽對你的,你都看到了。識相的就開個口,打完仗回家就把喜酒辦了!”

將軍您老人家太豪放了……豪放得很好!

獨孤琳瑯臉頰發燒,違心地別過頭去,想瞧四周還有沒有其他人看向這邊。只聽將軍提高聲音:“看什麽看?說你呢,獨孤副尉!”

誰?

滿頭霧水的獨孤琳瑯一時沒反應過來——我?

“對不對葉校尉負責,直接給句話!”將軍的話無異於晴天霹靂——誰對誰負責?

“葉校尉這麽一個美人兒,為你擋刀也擋了,和你一起掉水裏被你看也看光了,你不負責任,軍法難容!”

獨孤琳瑯張大嘴,低頭瞪著臉色蒼白得近乎透明的葉鏗然,四目相接時,一切突然敞亮——

為什麽每次相遇葉鏗然都視而不見,為什麽他神色覆雜欲言又止,為什麽他不願見她……

那把破弓說的“把失誤負責到底”,就是在不小心把她變成了男人之後,立刻敬業地把葉鏗然變成了女人。

以葉鏗然的自尊心,這比殺了他還要來得嚴重吧!

獨孤琳瑯風中淩亂地想要說點什麽,擡頭看到將軍臉上大智若愚的微笑……究竟是腹黑呢,是腹黑呢,還是腹黑呢?

安靜,死一樣的安靜。

葉鏗然臉色鐵青緊咬牙關一言不發,突然吐出一口鮮血,頭朝旁一側,暈了過去。

獨孤琳瑯慘嚎——將軍你是故意的,一定是故意的!

葉鏗然做了個夢。

夢裏有個貌美如神的女子黑衣清冽,巧笑嫣然:“把你變成女人,是要讓你知道——女人上戰場,比男人更為不易。人生的戰場上,你在拼盡全力的時候,別忘了,”她說,“記得呵護她。”

這一刻,葉鏗然突然覺得這名悄然潛入他夢境的女子有點熟悉,卻說不上來。

然後,夢醒了。

之前所有的顛倒荒唐像雪枝上的露水被朝陽輕輕抹去,了無痕跡。一切都變樣了,或者說,一切都恢覆原樣了。

葉鏗然睜眼看到守在他床前的獨孤琳瑯,少女緋紅的臉龐美如朝陽,令他年少冰凍的所有時光無聲融化,怦然改變……這離奇的故事,他有的是時間向她慢慢講述,一生還很長。正如夢中那個女子所說,人生的戰場上,他在拼盡全力的時候,她也一樣。

他們為共同的目標並肩,也為彼此而戰。

這樣的愛情,令他驕傲。



獨孤家自南北朝以來名將輩出,煊赫非常,獨孤琳瑯低調從軍,才是軍中真正的將二代。但因為她實在太二了,二到大家都覺得稱她為草根那是嚴重娛樂了草根……

而她無意中撿到的那把弓,退敵後她對著陽光仔細端詳,才發現弓身上竟然刻著“獨孤”兩個魏碑小字。

這是怎麽回事?

“被發現了!”如願眼睛亮晶晶地捂臉,“你真的不認識我了嗎?我是你家祖傳的弓啊……幾年前不幸被你爹掉落在隴右戰場,又被你這個二貨撿到。”

“……”你才是二貨,你全家二貨!

如願繼續絮絮叨叨:“當年我看著你爺爺的爺爺長大,又看著你爺爺長大,再看著你爹長大,再看著你長大……好憂傷,陰盛陽衰了。

“小時候你那麽可愛的一個小粉團,笑起來見牙不見眼的,不對,連牙也沒有,就是張著嘴在那裏傻樂。你真夠調皮的啊,一泡尿撒在我身上,把我熏得淚流滿面整整三個月……我發誓一定要教訓你!”如願說到這裏,突然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

奶奶的,原來這才是你一直整我的原因!

“獨孤校尉,你的兵器怎麽有股馬尿味兒?”從獨孤琳瑯一進營帳,擅長吃喝玩樂享受生活的裴大將軍就忍不住皺鼻子。

“用馬尿洗弓,可以防塵防蛀。”獨孤二目不斜視。

裴大將軍將信將疑,只見獨孤琳瑯突然挺直胸膛,作出一個筆直的軍人站姿:“將軍。”

“呃,什麽事?”裴將軍被她的正式嚇了一跳。

“那次我們中埋伏,怎麽會被吐蕃人預先得知的?”獨孤琳瑯終於問出那個困擾她許久的問題——

“你,是不是早就知道真相?”

陽光刺目地一晃,裴大將軍瞇起眼睛:“戰洩漏計劃的人,就是你自己。”

“我?”獨孤琳瑯愕然,“別開玩笑了!”

“你們出征之前,葉鏗然曾經派人刺探虛實,村民告訴你們的,”裴大將軍臉色一沈,“消息是虛是實?”

獨孤琳瑯渾身一震。

“當對手的眼光比你更遠,智慧比你更高,使你所有的行動在他眼前纖毫畢現。你的幼稚和輕敵,本身就是一面鏡子,把秘密直接呈現給敵人。”

獨孤琳瑯漲紅了臉沒有說話,這一瞬間,她明白了所有的真相,對方說的是事實。

中原人都以為吐蕃人有勇無謀,其實真正有勇無謀的是他們自己。

“有時間懷疑自己人,不如迎頭去痛擊敵人?如果真的有細作,你會敗得很慘。匹夫之勇,不值一提。”裴大將軍冷哼。

在獨孤琳瑯狼狽低下頭時,只聽對方語氣突然一轉,聲音裏漾起笑意,“但我很欣賞。”

等獨孤琳瑯退出營帳,一陣輕笑聲從擺著酒的桌案邊傳來。如願用一只手撐著頭,斜睨裴大將軍。

“多謝你替我教訓這個二貨。”如願似笑非笑。她的話裏,用了“替我”兩個字。

裴將軍突然鄭重地一拜及地:“晚輩裴昀,拜見獨孤將軍。”

對方粲然而笑,黑眸中精鋼純鐵,驟然露出凜冽如冰雪的煞氣來:“百年之後,竟然還有人認識我!”

如願仿佛突然換了一個人,神態中嫵媚陰柔一掃而光,眉宇淡掃百年功業,唇角勾銷生死雲煙。

獨孤信,本名獨孤如願,祖籍雲中,因為容貌俊美在軍中被稱為“獨孤郎”。身為西魏和北周一代名將,他更傳奇的身份是周、隋、唐三朝三位皇後的生父。許多年前,一個黃昏,他青衫策馬斜陽,側帽風流,一時間滿城少年的裝束都以“側帽”為美。

當年他被賜毒酒身亡,魂魄卻未離去,留在他摯愛的弓箭上……改不了的是愛品美酒的習慣。

獨孤家世代習武能征善戰,這一輩的子孫中只有獨孤琳瑯能拉開這把弓。

她憨傻的闖勁,驚動了沈眠的先祖。

尾聲

“然後怎麽樣了?”

“然後?我一點也不介意看到‘小家碧玉男子遭始亂終棄’什麽的……”裴大將軍毫不顧及形象地八卦,直到看見小家碧玉葉鏗然黑著臉走到他面前,才打住話頭,“啊哈,過關了嗎?”

“那位前輩要試我的臂力,”葉鏗然顯然已經知道了許多事情,“他讓我拉弓,就像琳瑯當初那樣;可我嘗試了幾次,都失敗了。”

裴大將軍滿臉幸災樂禍:“然後呢?”

“到最後,他突然說——”葉鏗然嘴角難得帶了隱隱笑意,“罷了,能拉開世間最強的弓,不如能撥動意中人的心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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