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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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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捌

“誰說不是呢。”

巡捕劉貴生撓了撓後腦勺,附和說。

周昌禮被殺後,巡捕房照例是要將現場所有相關的人員帶回去問話的。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已經準備好很快就要跑路,風口浪尖之中的周公館內彼時竟僅剩下了一個看起來就不怎麽靠譜的保鏢,名叫陳青。

據他所說,案發當晚,家中整夜只有一個客人來拜訪過。那女人到達周公館的時間,大概是晚上八點左右。

“這人應該是老板最近結交的朋友,我也就只在這個月裏見過她幾回。”

“你跟在周昌禮身邊很久了?”

劉貴生問道。

“那倒不是,也就兩三個年頭吧。”

大概是被提醒了一下,陳青撓了撓頭,想了想,又含糊著說:

“巡捕大人這樣一講,我突然又覺得,他倆從前也許有過一段。

“我不是瞎扯啊,就是那女人和我老板雖然在一開始見面那會兒好像互相完全不認識,可很奇怪,有時候在家裏,她又表現得好像對我老板的喜惡了如指掌一樣。

“總之,就是奇奇怪怪的。”

陳青如此總結,見劉貴生滿臉的不信任,他立刻又改了一套說辭,吹噓自己最是「火眼金睛」,其實一早就瞧出老板與此人關系很是不一般。特別是最近見面的兩回,那兩人的一舉一動都透露出了格外的親密,而最後這一次尤甚。

當夜見面後,還沒說幾句話,周昌禮便著急忙慌的將這位客人帶到了樓上去了。此後,兩人更是再也沒有下來過。

其間,阿青似乎聞見樓上傳來家具推動,刮擦地板的響動,似乎還有什麽東西掉在地上。但一切發生的很快,他沒太聽清,不好判斷是在做了什麽。話雖是這樣講的,可阿青卻朝著劉貴生使了個「你懂得」的眼神。

貴生當即覺得臟了自己的眼,所以沒理他,而是冷著面孔反問道:

“所以,你就是這麽給周昌禮當保鏢的?眼下這狀況,難道他就完全不怕被人暗殺了?”

“我老板的身份誰還不知道,他如果在法租界被中國人殺了,日國人追究起來,倒黴可是你們這些巡捕!”

“喲,你還挺驕傲的。”

貴生面上浮出一層怒火,威脅道:

“他不是中國人,你總該是吧。如果不小心出了意外,有沒有誰會為你來找我的麻煩?”

“怎麽,巡捕要殺人啊。還有沒有王法啦!”

陳青當即大呼小叫起來,本以為能震懾住對面的人,卻見劉貴生猛地站起身來,他趕忙蜷縮在椅子上,抱住了頭。透過縫隙瞄了瞄,才發現「巡捕大人」在提了提褲子,整了整腰帶後,又坐了回去。

自知丟了臉,阿青剛要再逞強幾句,卻聽劉貴生壓低聲音,說:

“你是不是不知道我在做巡捕前,是做什麽?”

阿青是真的沒聽說過這人的名號,可他卻非常清楚林探長的來歷。清了清嗓子,他回答道:

“巡捕大人實在是冤枉我了。

“昨晚是周老板他特意吩咐我的,說「今夜有要事要與人商量,你無論聽見什麽,都不許上樓打擾」。所以,我才沒上去查看,只是順著樓梯朝上瞄了幾眼。”

劉貴生以為他刻意提起這事,是有什麽發現,便追問:

“你看到了什麽?”

阿青立刻恢覆了此前那副嘻皮笑臉的模樣,晃了晃腿,道:

“老板的房間離樓梯口遠著呢,我當然是什麽也沒瞧見了。”

劉貴生暗自咬了咬牙,心裏想著,「這周昌禮什麽眼神,竟然找了這麽個保鏢,怪不得還是死了」。他忍下怒火,繼續問道:

“既然這麽聽老板吩咐,你又是怎麽在第二天天都還沒亮的時候,就發現周昌禮死在了自己的臥室裏?”

阿青油嘴滑舌,回說:

“巡捕大人,您不是剛剛自己都說了,我去瞧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了呀。”

「嘭」,是杯子重磕在桌面上的聲音。

“不好意思,沒拿穩。”

林照文從審訊室門口緩步走到了桌前,徑直坐在劉貴生旁邊,雙目盯著阿青一會兒,忽而臉頰上的笑渦深了幾分。

他指了指茶杯,很是和氣地說:

“先潤潤嗓子,再好好說話。”

阿青一見林照文出現,當即不敢再放肆,不僅馬上將大喇喇敞著的腿腳收好,人也下意識的坐直了許多。不待探長大人開口詢問,他便立刻交代道:

“我老板惹上了麻煩,上海肯定是待不下去了,只能回他的那個外國老家去避避風頭。訂的是今朝第一班船的票,時間實在早得很。

“這個事情老板邪氣看重,所以我見他到了點還沒下來,怕一旦錯過了這班船,他要罵死我,所以才上樓去叫的人。哪個能想到……”

「周昌禮要走?」

林照文心中閃過詫異,提聲反問:

“船票?”

阿青訕訕笑著躲避探長的眼神,半晌終是有些磕巴的答道:

“就是搭、搭、搭老板一個「同鄉」的便利嘛。”

果然,這所謂的「訂」下的船,根本不是正經的客輪。

林照文能想到是誰在保周昌禮這個人渣的命。

他們既然願意在法庭上為他出具一份無需受中國法律約束的日國國民身份,便意味著周昌禮的手裏仍握著足夠有價值的東西。那麽為他安排船只,徹底離開危險處境,自然也是順理成章。

不過,也正因為這份一定存在的,且最大可能危及整個國家安全的情報,滬上不想他活著離開中國的各方勢力,必然也皆隱在暗中百般阻撓著這場「逃跑」。這便是他始終沒能一走了之的原因。

只是萬萬沒料到,還是讓這宵小找到了可鉆的空子。

周昌禮會在今早乘船離開的事兒,自覺在滬上所有碼頭消息皆算靈通的林照文此前竟連一絲半縷的風聲都沒聽聞。現在想來,若不是他已在昨夜被人殺死,早已蠢蠢欲動的日國,此刻是否已經得到了他們想要的情報?那又會是怎樣的後果?

好在塵埃落定。

但……眼前的兇案還是必須查下去,這是林照文作為法租界巡捕房探長的「本分」。

他盯著陳青看了一會兒,卻沒再追問那個所謂的「同鄉」,只重新將問題轉回了案子上,說:

“還有沒有什麽其他能想起來的異常事?”

「沒」字剛要吐出口,一觸到林照文望過來的明顯含著不善的眼神,阿青又立刻改口道:

“哦對了,那個女的。就是和老板一起上樓的那個「女朋友」。我整夜都在樓下守著,卻沒見著她是什麽時候離開的。”

“確定?”

“確定,確定。”

阿青頭點的像雞見著了小米,馬上言之鑿鑿的補充:

“探長大人,如果真的有人殺了老板,那一定是這個女的。我早就瞧出她肯定是心懷不軌,否則那樣容貌、身段的一個女人,在上海灘什麽大佬拿不下,為什麽非要趕在這種光景裏黏上我老板?”

而後,他又低聲嘀咕了一句:

“再說了,我看她也不像是缺錢的。”

“怎麽看出來的?”

林照文追問。

提起這事兒,阿青一雙密縫眼中當即放出了精光,用手比劃著說:

“旁的不講,就昨天晚上她戴的那對耳墜子。這麽大顆的祖母綠邊上還鑲了一圈的鉆石,我的眼睛都要被閃瞎了。這件東西值得多少銅鈿,探長您見多識廣,不可能不曉得吧。”

阿青口中的這個頗有嫌疑的,莫名消失了的客人,名字就叫「阮靜筠」。

一個在杜美路擁有公館,且年輕貌美的銀行女職員。

周昌禮此刻正是名譽掃地,眾矢之的之時,林照文也覺得其中有些古怪。

於是,他便依照阿青提供的線索,準確無誤找到這位阮小姐,且十分迅速將她帶回了巡捕房。後來,雖沒能好好審訊一番,可他始終相信,這樁兇殺案的突破口一定就在此人身上。

哪裏想得到,他見到的這個「阮靜筠」竟然說,自己並沒有上過班,且是在兇殺案發生的那夜的早晨,乘坐從法國來的輪船才剛剛抵達上海。

這輪船一開至少也要三十來日不能靠岸,可周公館的保鏢卻在月初便已經見過所謂的「阮小姐」。

「所以,到底是阿青所說的一個月,還是阮靜筠自稱的一天?」

「難道真的是自己抓錯了人?還是個同名同姓,同一個地址的?」

林照文當然覺得此t種可能微乎其微,可他也清楚,阮靜筠完全沒必要撒這樣一個輕易便能戳破的謊。

「問題究竟出在了哪裏?」

此前的兩通催他盡快放人的電話,已讓林照文認識到,這位阮小姐恐怕不是能隨意請來巡捕房「做客」的人,而梁孟徽的突然出現,以及那場不明緣由的「截胡」,更讓林照文不好輕舉妄動。

昨日,從阮靜筠家門口返回到中央巡捕房後,他左思右想,只能吩咐劉貴生悄悄帶上阿青,前去杜美路親眼辨認。

誰知得到的結果竟然真的只是「誤會一場」。

“一開始,他盯著阮小姐背影時,還十分肯定地說「就是她」。

“可看到正臉後,立刻一副猥瑣模樣的講,「只見過幾回,且她次次都是化著浪氣的妝,男人瞧見都把持不住的。我從前沒見過這樣素凈的」。

“我狠瞪了他兩眼,他才又說,「不過,仔細瞧瞧,應該是的」。

“老大,你不是說,讓他一定看清楚嘛。所以,我就沒立刻放他走。哪裏曉得他看的越久,越是支支吾吾,後來還問起我阮小姐是什麽來頭。

“等我跟他講,阮小姐是前幾日才從法國回來後。阿青那赤佬竟然直接改口說,「那肯定誤會啦,我不認識這個阮小姐的」。”

“等等!”

林照文聞言,眉頭皺緊,斥道:

“誰讓你告訴他這些的。”

“你也沒說不讓啊。”

劉貴生撇嘴嘀咕了一句,立刻辯解道:

“老大,這阿青壓根就不是什麽靠得住的人。您是沒見到,他想逃跑被我按住,竟直接就地躺倒,嚷嚷自己被巡警打到頭昏眼花,必須攜他去醫院看病。

“可結果呢,明明是自己染了感冒,就這樣,他還非要我給出醫藥費!也不知道周昌禮從哪裏找來這麽個貨色當保鏢。

見林照文不應聲,劉貴生又說:

“再說,周昌禮是個什麽東西,全上海現在誰還不知道,阮小姐能看得上他,還倒貼?!簡直笑死人。”

“人家阮小姐文文靜靜的,恐怕見到殺雞仔都是要閉眼躲開的。我反正是瞧不出,她哪裏像敢奪人性命的兇手。

“老大,說不定那個姓周的畜生就是一時想不開,上吊自殺呢。”

“自殺?”

林照文笑了,說:

“他如果不想活了,當初在庭上幹脆認罪,還能死得爽快一點,何必擔驚受怕地多活這四十來天?”

更何況,林照文從前在道上混,自小到大不知見過多少殺人放火的事兒,哪怕許多人後來洗了手,整日皆是儒雅商人的模樣,可眼神這種東西終究是藏不住的。

而他瞧見,阮靜筠眼底寫著的,偏還真不是「文靜」這兩個字。

這人一定在隱瞞著什麽,只是,他還需要更多的證據。

揉了揉額頭,林照文又問:

“輪船公司那邊,查的怎麽樣了?”

“那邊的負責人說,高級船艙的客人信息要保密。老大要是想查下去,咱們恐怕得走走「別的」路子。”

林照文朝後靠在椅子上,看著貴生問:

“那你還楞在這裏做什麽?”

劉貴生有些為難的支吾道:

“可是,老爺子不是說,阮小姐有不在場的證人,讓您不要再揪著她查下去了嗎?”

“證人呢?我怎麽到現在還沒見著?”

林照文瞇著眼睛,打量了貴生臉上的神色,含笑反問:

“倒是你,盯了趟人,回來就開始句句離不開「阮小姐」。她給了你什麽好處?說來我聽聽。”

“六爺,我從前隨您出生入死,旁人不清楚,你還不明白,我劉貴生是這樣的人嗎?”

貴生人高馬大,此刻卻委屈的像個小姑娘。擡眼瞧出林照文不過是開玩笑,方才恢覆平靜。一放松,他便又止不住低聲碎碎念道:

“再說,人家阮小姐眼下正病著,哪有功夫來收買我。”

“她病了?”林照文問。

“對的啊,昨天下午她的臉色就有些不對了。”

劉貴生大力點了點頭,頓了幾息,才繼續將自己的推測說出口:

“再者說,那公館裏現今一共就住了兩個人。我昨晚守在阮家門外時,親眼看到有洋醫生急急忙忙的進去,後來是她家那個傭人送出門的。唯獨阮小姐,都到了這個點鐘還沒出現過,那不就是她生病了嗎。”

「這樣巧?」

林照文的舌頭在後槽牙頂了頂,低聲喃道:

“怎麽突然就病了呢?”

「怎麽突然就病了呢?」

阮靜筠記得,自己已經許久不曾生過病了,像眼下這樣難受到連動彈都費勁的,更是沒有。

此刻,她埋在床裏,昏昏沈沈,只感覺渾身上下的每一個關節都像燃著烈火,灼得發疼發癢,又像是浸在水中,冰得又酸又脹。

心事重重,阮靜筠想要趕緊起身去處理那些她必須得做的事,可分不清是好是惡的夢境牢牢裹纏著她,慌忙逃出一重,頃刻間又狠狠跌入另一個重,反反覆覆,沒完沒了。

忽然間,那些模糊的,甚至早已消失了記憶,再次變得清晰了起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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