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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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拾玖

舊歷六月十八,臨城家家戶戶都興致勃勃趕著去參與夏末的最後一場活動,「落夜湖」。

這是觀音菩薩誕生的前夜,城中大小寺廟、庵堂齊齊出動,僧人、比丘皆要乘船去南湖上念佛,祈求世間太平,百姓和美。

本就是難得一回的熱鬧,更何況此時正是全年中最熱的時候,家中被暑氣炕得像個燜爐,湖邊反而涼快些許,大家自然而然的便都圍聚在了一處。心思靈巧的商人瞧見了商機,賣起了荷花燈,助人「結緣」。

於是,這一夜的南湖,悠遠的鐘磬揉進響鳴的鐃鈸,喃喃的梵音和著清越的木魚,喧嚷又沈靜。滿湖的荷盞,伴著飄蕩的船只搖搖擺擺的映在水底,恍惚了世界的正反,模糊了時間的秩序,自是一番盛景。

每年這時,阮宅各房俱要提前吃了晚飯,攜上西瓜、菱角和各式炒果,再買上幾十盞荷花燈,包上幾艘大船,一同去落夜湖的。

除了……阮靜筠。

她被隔絕在沸揚熙攘的人世外,深鎖在寂然無聲的大宅裏,如同每一個昨天、今天、明天。

“靜筠,靜筠。”

聞聲,長久晃神的阮靜筠「騰」得從廊下彈起,朝著院子的後墻直奔而去,果然瞧見了傅斯喬趴在墻頭。

“接著。”

見她跑過來,他將手裏的東西遞了過去。

是一盞還未點燃的荷花燈,樣式要比南湖邊成批賣的那些精致太多。阮靜筠心思一動,含笑問:

“你做的啊?”

說話間,傅斯喬已經從墻上翻了下來,點了點頭,道:

“上月呆在寧城時特地找老師傅學的,喜歡嗎?”

她的一雙眸子幾乎都黏在了那荷燈上,卻沒有答他的話,只是情不自禁的嘆了句:“傅斯喬,你的手可真巧。”

不止是「手巧」的問題,制作一盞這樣的荷花燈,滿打滿算需要整整六十二道工序,他可半分沒有偷懶。

不過傅斯喬並沒打算告訴阮靜筠,掃了一眼院內,他問:

“小栗和阿糖又不在?”

“這樣的日子,我一個人被鎖在這院子裏還不夠嗎?其他房的人都出去湊熱鬧了,沒理由連累她們。再說……”

話到此處,頓了一下,阮靜筠耳根有些發燙,臉頰在燈盞的照映下染上了一片緋色。聲音是低淺卻清晰的,她說:

“不是還有你嗎?”

“回頭再是逢年過節,我如果不來了,你怎麽辦?”

傅斯喬擡手將荷花燈點燃,仿佛隨口一說般答。

阮靜筠的眼睛總算從手中的荷花燈上挪開,半晌好似才反應過來,偏頭問他:

“你為什麽不來了?”

她的面上在他話音落後一瞬間滿是茫然莫知所措,傅斯喬幾次動唇,到最後卻是說:

“等著。”

阮靜筠盯著他快步走開的背影,忽然發現數月不見,傅斯喬又長高了很多,也好像離她又遠了些。想及此,她忍不住高聲喚道:

“傅斯喬!”

他頓足回頭,見她不說話也不著急,只是安安靜靜的瞧她,等待著下文。

須臾,她將荷花燈捧高到了面下,頰邊凝著深深的梨渦,莞爾道:

“真的很好看,我很喜歡。”

阮靜筠的雙眸在燭火中似藏萬千星河閃爍,昏頭轉向間只聽見她說了「喜歡」,傅斯喬也笑了。

消失片刻後,他端了一滿盆的水走了回來,放在她面前,說:

“給我。”

阮靜筠沒細想,下意識的將手裏的荷花燈交了過去,傅斯喬垂手便置在了水上。

“你做什麽!”

她「噌」得將燈盞提了起來,眉間擰著一團,語氣裏是顯而易見的斥責。

“許願啊。”

傅斯喬見阮靜筠不高興,不明所以,問:

“放燈不就是要許願嗎?”

好像怕再被他拿走,阮靜筠將荷燈攬在懷裏,用袖口去按濕了的地方,辯駁道:

“別人用荷燈許願,是放在開闊的水裏,盼它順流而去匯入天河,讓神仙看見。t你把這燈放入如此逼仄的小水盆裏面,能有什麽用。”

她瞪他時,又嬌又橫。

傅斯喬方一伸手,阮靜筠立刻抱著燈,眉間斂得更深,甚至向後退了兩步。

“這麽喜歡?”

他抿了抿唇角壓不住的笑意,而後朝前一步,展臂拉住她的衣袖,將已經潮了的那截折了上去,嗓間漾著歡愉,兀自低聲說:

“管什麽神仙。你說出聲來,我不是能聽見嗎?”

她的心忽而成了一座小小的島,在蟒綠的海濤間,起起又伏伏,伏伏再起起。

不敢去迎他投來的目光,阮靜筠趕緊閉上眼睛,將不知何時屏住的氣長長吐了出去,又隔了好一會兒,方才道:

“那我許願,有一日可以離開這裏,去好好的看看外面是什麽樣子。”

那一年,他們好似長大了,卻還遠沒到婚嫁的年齡。

可是,他已經有了自己要做的事,而她,卻還是在一成不變的日子,等著他來接她離開的那一天。

冥冥之中,阮靜筠感覺到,這大概會是傅斯喬陪她過得最後一個六月十八日。

可,她還有好多話,都沒來得及告訴他。

手中的滴滴金在「劈啪」一聲後落入暗沈的寂靜,耳邊響起火柴擦動的聲音,片刻後,另一支重新被點燃。

阮靜筠凝在身邊的荷花燈的眼神終於收回,她扭頭瞧向那一朵又一朵的小小火花盛開的地方。

“傅斯喬,我……”

聲音戛然而止。

那個正擡手為她燃煙火的人偏頭看來,竟然成了梁孟徽。

可是,他與阮靜筠記憶深處裏埋著的那個無論遭遇何事,皆可聲色不動的人截然不同。見她看過去,登時,他的眼底便起了春意,嗓中亦釀著溫煦。

阮靜筠還沈在混亂裏,梁孟徽將滴滴金遞到她手邊,問:

“阿筠,我帶你離開這裏好不好?”

這就是她努力良久想從他口中聽到的話 ,阮靜筠當然要答「好」。可不待她開口,周圍的房屋草木迅速被攪亂,如同一圈卷著一圈的漩渦,瘋狂的將所有的一切吸入。

她的魂魄亦在猛然之間被無形的力量從身體中剝離,浮在半空裏,透過重重繁花與藤蔓的間隙,瞧見自己揚手抽了梁孟徽一個巴掌,厲聲讓他「滾」。

她什麽時候這樣吼過他,甚至還讓他吃了耳光,阮靜筠竟半點也記不得了。她心中還震驚且疑惑著,天地間陡然又變換了模樣。

梁孟徽背對著這個漂浮在半空的她,正在和廊下那個盈盈笑著的自己說:

“阿筠,婚後你就陪我去美利堅。”

“可……可我不會說英文啊,要怎麽辦才好呢?”

她的手在鬢發邊刮了一下,嬌脆地低下了頭,發愁道。

“這有什麽關系。”

梁孟徽似覺她的問話「可愛」,眸色漸暖。他擡手揉了揉她的發頂,說:

“到時多尋幾個說中國話娘姨在家陪著你,不就行了。”

「可這又與我眼下的生活有什麽區別呢?」

在風中翻飛亂撞的魂魄想:

「這絕不是我要的結果。」

她努力低頭去看廊下的那個七小姐,清楚瞧見她的面色也在瞬間僵住了。可還沒來得及放下心,卻又聽見她嬌聲應答道:

“真是再好不過了。”

頭疼欲裂間,阮靜筠想:

「這是我嗎?眼前的這兩個人,真的是我和梁孟徽嗎?怎麽一切都是不對的?!不對,不對……」

“不對!”

阮靜筠嗓間似含著刀片般劇痛不止,竭盡全力發出的聲音,也才只是喑啞的呢喃。可卻又有人湊上前來,輕聲問:

“什麽?”

阮靜筠艱難睜開雙眼,白茫茫的霧氣漸次散開,如同多年前生病的那次一般,她又是在第一眼便看見了他。

“傅斯喬?”

“我在。”

見她醒來,他松了一口氣,凝著的眉眼裏便揉入了清淺而疏朗的笑意,彎起的弧度,亦好似與從前一模一樣。

阮靜筠那零落於夢中,潰亂飛散的魂魄在傅斯喬的註目下緩緩安定了下來,終於搖曳著融回了軀幹裏。

“我這是怎麽回事?”

就著他的手吞了兩口溫水,阮靜筠問。

傅斯喬將杯子擱在床頭櫃上,答:

“感冒,傳染性的。滬上近日得的人不少。”

手壓在她額上片刻,他又道:

“燒已經退了,感覺好點了嗎?”

“頭昏腦漲,渾身酸痛,簡直要人半條命。”

阮靜筠猜測自己出了汗,此刻定然是邋裏邋遢。一想到這才是歸來後與傅斯喬的第三次見面,她就覺得慪氣,免不了斂眉抱怨了幾句:

“這麽嚴重的病癥,報紙上怎得一句都沒寫?”

“旁人倒是還好,”

傅斯喬接過吳媽投好的帕子,遞給阮靜筠,繼續講:

“醫生說,應是你剛剛結束長途旅行,太過疲累,所以癥狀也比一般的要重上很多。”

“竟是這樣。”

阮靜筠將面上的薄汗擦去,忽覺頭皮癢癢,一時又在意起了自己的「難看」。

想要沐浴,擡眼又見吳媽「虎視眈眈」的盯著自己,恐怕她吐出這兩個字,必將迎來好大一番嘮叨,她便偷偷朝傅斯喬使眼色。

傅斯喬接受到了信號,扭頭吩咐吳媽去樓下將煮好的粥熱一熱。阮靜筠心中竊喜,可他一轉身,又壓著讓她躺好,還說:

“不是剛剛還在講難受得很,再忍忍。”

瞧她還要張嘴,他又道:

“實在忍不了,我可以幫你擦一擦。”

明知傅斯喬這就是「拒絕」的意思,阮靜筠眼前卻忽然生了些畫面,一時只覺臉熱非常。

匆忙把頭半埋在被子裏,她低聲罵了句:

“你怎麽不去當流氓。”

前一刻還蒼白著臉讓人心慌,此刻她倒是又冒出幾分生機勃勃的味道,傅斯喬含笑壓了壓被角,回了句:

“這個要求,可以等你病好全了再提。”

阮靜筠一開始還沒回過味,等躺了會兒,方才發覺自己又被占了一次便宜,立時瞪著傅斯喬「你」了一聲。怎奈腦子還昏沈著,沒力氣想出下文來,便悶頭發起了脾氣。

傅斯喬低聲哄了她一會兒,見她眸底溢出了些許的笑,便問她:

“餓不餓?”

阮靜筠搖了搖頭,疲累重新翻湧,突然不想再講話。

大概此前睡了太久,饒是仍舊暈暈沈沈,可一時之間,她也難以再次困著,只好睜著眼睛直直的盯著天花板。

隔了好長一會兒,阮靜筠才覆又開了口:

“傅斯喬,我是不是記岔了許多從前的事情?”

譬如,她與梁孟徽相處時,好像並不僅僅只表露出過那副刻意佯裝出的嬌弱乖巧的閨秀的模樣,所以,他定也不是全然受此假象蠱惑。

又譬如,除了最後那次攜著怒火,近乎威脅的「利益交換」,他好像也曾好好同她說過,想帶她走……

更讓阮靜筠想不通的是,這些如同夢境的過往,又為何會與她的記憶中「全然不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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