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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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過個好年

臘雪不烊, 窮人飯糧;春雪不烊,餓斷狗腸。

雪落下的時候,春山灣裏老一輩都這樣說, 臘月間多下幾場雪, 等到開春融化, 麥子的收成又保住了。

不過這一場雪只落了一天,地面剛覆蓋薄薄的一層白,便沒繼續下了。

往年這會兒大夥早就開始貓冬,屋裏頭燒著熱炕, 外頭管它刮冷風下大雪,只管到炕頭盤腿坐著,簡直舒坦死個人哩。

可今年還不成, 趁著臘雪沒下厚,漢子們都出去運磚瓦、運炕坯, 幫著那些還沒蓋好的屋子蓋頂。

三德叔叼著旱煙, 叫徒弟將門板搬過來, 他看著那曾經是一間間破舊板屋的地方, 現在卻被推平,蓋起了土磚房,建的又闊又高。屋內明亮, 再也不是黑達麻糊的, 屋裏特別矮小, 人都得彎腰進去, 讓人住在裏面沒半點盼頭。

“早知道有今天,俺就去學泥水匠的活了, ”三德叔安門的時候,隨口跟旁邊的漢子叨嘮。

“眼下去學也不晚吶, 俺是叫自家小子去給西村那泥水匠打下手去了,沒工錢給人白做就白做唄,”鋪瓦的漢子在屋頂上搭腔,順著梯子爬下來。

他拿了新的一疊瓦放在筐子裏時又說:“俺反正覺著,俺們灣今年土長都能買土燒磚,給他們這些破屋鏟了蓋房,明年指定更要大搞一番了。”

“三德你明年也甭出去了,趁著這時松快松快,俺聽說那油坊,就李老頭幾個去學的榨油,明年開春後得蓋了,可少不得你個老把式。”

三德叔往外吐出口煙,他熱的解開點羊皮襖子,娘嘞,這日子從哪天開始,咋就活得這麽有勁哩。

可不只是他一個人這樣覺著,還有那日盼夜盼住新屋的人。

如果沒有土長給他們蓋,那這輩子靠他們自己殘缺的身體,啥也趕不上趟的,估計大夥全都住上了磚瓦房,他們還是那破屋。

尤其在黃毛風來的那兩天裏,他們躲在磚瓦砌的屋子裏安穩入日的時候,等風停歇發現自己之前的破屋連頂都被掀走,木板搖搖欲墜時。

本來應該痛哭,可只要想起那新蓋的屋子,還哭啥,這老屋沒了就沒了吧,反正新屋再也不怕雪把屋頂壓塌了。

比他們的房子先完工的是宋大花家的。

她那時剛來到春山灣不久,就說自己以後要蓋個青磚大瓦房,一晃一年過去了,還真被她給蓋成了。

“俺那時就想,這破草屋,俺最多住個兩三年,俺吃再多的苦,一點點壘土,蓋個土房都不要住這了,”宋大花站在那青磚瓦房前,心裏燙著,有數不清的話要說。

她本來話就多,啥也能嘮幾句,一天不說話能把她給憋死,可眼下她哽咽著,啥也說不出來。

這一年她就跟嗉袋子系紐扣一般,日子緊紮得很。

早前地裏還沒有種糧的光景裏,天不亮就出去給人地裏做活,掄著那鋤頭刨地,晌午吃點饃饃就熱水,一天下來震的手麻,長血泡,才賺兩個錢。

穿著爛布衫衫,吃的硬饃饃,沒日沒夜地幹活,就攢的那麽幾個子都得反反覆覆數個十來遍,琢磨著到底啥時候能蓋大房子。

一張炕睡四個人,擠的壓根沒有辦法動彈,冬天燒炕都不舍得燒,只有炕頭那裏是最暖和的。

飯只吃兩頓,餓的肚子裏叫喚的時候,灌點熱水,或者是那剩的蒸饃掰碎泡水裏,筷子沾一點清醬攪攪,有點味湊合吃。

反正那時她卯著一股勁,只想拼幾年,吃糠咽菜都不算啥,捱過幾年日子肯定能好過,啥摘紅花、撕煙葉、搓麻的活計那也是不肯放過的,冬天砍芨芨草編筐去賣,一點點攢錢。

說實話要不是姜青禾開了鋪子,讓她走村當個小東家,她這會兒還擱地裏刨食,指望那一兩個活的錢糊日子。

一天收到三十個錢的時候,她回來大半夜沒睡,把那錢翻來覆去數了個幾十遍,那叮叮啷啷的聲音吵的炕上幾人沒法睡才收了手。

所以哪怕大熱的天,天黑就出發,一路上顛的屁股疼,到處是淤青,出日頭烤的人大汗淋漓,骨頭都疼。

那些個主家也不是好相處的,為著十幾個錢吵嚷到動手,一天下來連肉帶骨頭能輕個四五兩。

她都咬牙撐了下來,這會兒看見自己蓋的屋子,偏頭掉了眼淚,隨後又拉上頭巾跟姜青禾說:“有間磚瓦房是好哈,冬不怕雪刮塌屋頂,夏天也不憋氣,涼快得很。”

“俺這輩子算是值了,俺有了屋子腰桿子都硬了。”

“能有多硬氣,”姜青禾看著開闊的屋子,地還是黃土地,把東西放在桌子上問。

宋大花叉著腰說:“那當然硬氣,往常旁人要是請俺去他地裏幫忙,房子沒造好俺兩個錢也去,眼下造好了,兩個錢誰看得上,起碼要四個錢才成。”

姜青禾楞了會兒,聽懂後哭笑不得,幫忙給她一道燒火。

住新房得嚷房,宋大花只喊了相熟的幾家子,像是四婆、苗阿婆、土長她們。

大夥坐了一桌子,每人還帶了個菜來,都是些家常的,啥豆腐粉條,來慶祝宋大花一家住進了新屋。

還喝了不少酒,宋大花那股興奮勁沒法消,拿著酒壺一直給大夥倒酒。自己喝了好幾碗,瞧著好端端的,結果突然坐那哭得稀裏嘩啦的。

最後倒在姜青禾肩膀上,拽著她的胳膊說:“這屋子俺的,俺家就擱這了,你聽到了沒?”

“聽了,聽了,你的家你的屋子,”姜青禾打了個酒嗝,下回喝酒這事別找她。

搞的她跟著眼睛發紅,臉也紅。

這夜反正也不知道吃到了多久,姜青禾最後只記得宋大花鬼哭狼嚎的笑聲,把睡著的幾個娃都嚇得坐起來,忙問“是老貓獾來敲門了嗎?”

也是叫人難忘。

宋大花家暖房後,又下了一場雪,這一場雪下了足足有三天,天地白茫茫一片。

臘八也在大雪封路中過去了,各家在自己家裏吃了一頓黏黏糊糊的臘八粥。

等雪徹底化後,到了臘月十二,鎮上的年味越來越濃,市集已經不數著三六九開集了,每天都有集,徹底亂號了。

而這一天,姜青禾把她那所有的牲畜,全都托付給了宋大花。

“交給俺你就放寬心,年二十五要回來啊,得殺年豬,你要不回俺也給你拉出去宰一頭算了,”宋大花站在牲畜棚子前,數著裏頭有幾只羊。

姜青禾昂了聲,她把放在倉房的谷糠、麩子和幹草拿出幾袋來,疊在棚子旁邊,拍了拍手說:“東西要是賣得快,趕得及肯定回,你們也趕著二十五來辦年貨,說不定還能一道回來。”

“苗苗,好了沒,抓緊走了,到鎮上還要再收拾東西,”徐禎在門外喊道。

“來了來了,大花我這一窩牲畜就托給你照看了啊。”

“走吧走吧,”宋大花甩甩手,又追出幾步來,“你二十三回不來的話,有裱糊匠來,你糊是不糊?”

“糊啊,這頂上都糊一遍,你看著辦吧,”姜青禾叫她別送了,趕緊走出去。

院子外徐禎還在扯油布,蓋在那一車的毛織品上,免得等會兒進沙。

而這一車的東西,全都是這段日子以來,大家日夜趕工織出來的東西,包括毯子、地毯毛線鞋、手套、圍巾,各種顏色的毛線球、毛氈鞋、氈帽。

以及全是紅色制品的,t大小中國結、剪紙、對聯、芨芨草染紅編織的筐等等。

要賣的東西太多,徐禎駕一輛牛車,姜青禾則是讓馬騾子拉著車,蔓蔓抱著黑達縮在後面的棚車裏,旁邊全是堆疊到棚頂的東西。

姜青禾拉著車到大槐樹底下的時候,已經有好多人等在那裏了,揮揮手讓她停下。

陳嫂子伸手塞過來一包白饃饃,“窮家富路,鎮上買啥都要銀子,嬸的手藝你知道的,拿著吃吧。”

“還有俺的,俺昨夜剛做的油鍋盔,拿上拿上。”

“要是沒那麽好賣就別撐著,早些回來,俺們又不是只靠這東西過活,”三嫂子說了一嘴,又自打了下嘴巴,往地上呸了呸,“瞧俺這嘴,哪能不好賣。”

“俺做的黃米糕,腌蘿蔔,這這這還有俺家侄子來看俺送的那啥,冬果梨,給你放後頭了啊,記得吃啊,凍壞了就不成了。”

姜青禾手拉著韁繩,剛把馬騾子給停下來,懷裏就被塞了一堆東西,她知道這都是大夥的心意。

“好了嬸你們別送了,回去吧,大冷天的天不在熱炕上待著出來送我做啥,”姜青禾兜著東西,她一說話嘴唇就貼在頭巾上,只能費力拉下來點。

“東西肯定能賣完的,你們只管放寬心,要是賣得快,年二十三我指定回來,到時候領了錢,都去鎮上置辦點東西,過個熱鬧年啊。”

“其他真別送了,你們瞅瞅那一堆的東西,馬騾子等會兒都拉不動了,我走了啊。”

姜青禾沒拒絕,這些送的也不是啥貴重東西,她下來放到棚車後面,趕緊上車,甩鞭走了,隔了段路才停下來沖著後頭喊,“別送了,回去吧!”

那些送她一直送到出了路口的婦人們才停下,她們看著遠去的車,看的是一串串的銀錢。

但又不只是銀錢,是這個年要置辦的年貨,是明年的時候起新屋,買小豬崽、買羊羔的錢,是自己的私房,買些針頭線腦的,給娃買點零嘴的錢。

而這一車承載著她們期盼的東西,則在半下午,陰蒙蒙瞧著又要落雪的天裏,到了鎮上。

壓根顧不上吃飯,開了門板,簡單地打掃了下,徐禎卸下東西,蔓蔓屁顛屁顛抱著一大捆毯子進來,黑達一直在她腳邊打轉,差點踩到它,氣得蔓蔓在屋裏跑著要追她。

而姜青禾也不搭理,趕緊把那些紅結掛在墻上,她站在凳子上,低下頭喊,“蔓蔓你別跑了,桌子上還有包糖酥餅,你拆了先吃口墊墊肚子。”

“徐禎你來幫我拿下紅結子,再從我包裏拿點錢,你去買三對紅燈籠給掛在外頭屋檐下。”

“好,”徐禎咬了口油鍋盔,拿起紅結子遞給她,“要不我再去買兩碗熱面。”

“成啊。”

結果這碗熱面買來,沒吃幾口又忙著收整東西了,要把這些東西挨個放到它該去的位置。

等全收拾好,原先基本賣空的鋪子又變得密實起來,不管是紅燈籠,掛在墻上的紅結,還是搭在架子上的紅對聯、紅紙,又或者花花綠綠的毯子啥的,都充斥著喜慶與溫暖。

囫圇弄好後,一家三口才躺在了二樓的木板床上,這是他們第一次在鎮上過夜。

雖然鋪了厚絨毯,蓋兩床棉被,也穿了厚襪子,但早已習慣睡在火炕上,不管咋動都暖和。

到了木板床就不行了,蔓蔓縮在爹娘中間,而姜青禾則要把腳從自己的被子裏伸出去,搭在徐禎的腳上才覺得腳沒那麽冷。

鎮上的夜裏冷,靜的只能聽見風拍打著窗戶,這時蔓蔓說:“我的腿喊好冷,娘你摸摸。”

“它跟那個掛在屋檐下的冰棱子一樣。”

姜青禾閉著眼說:“我不摸,你可以把襪子脫了,把腳塞到你爹懷裏去。”

蔓蔓還真做了,不過沒有脫襪子,徐禎就幫她捂著腳,一家三口依偎在一起,度過了一個寒冷的夜晚。

第二日清晨,哪怕霧氣還很濃重,街邊已經傳來了叫賣聲。

“紙馬,上好的紙馬…”

“年畫,誰要年畫,紅彤彤的喜娃娃呦”

“紅燈籠,紅紙頭,門聯子誰要”

聽著外頭越來越盛的叫賣聲,姜青禾啃完了包子,趕緊去開門。

“你這鋪子終於開了,俺前頭從這裏走了好幾趟,”一個老大娘從旁邊走過來寒暄,“俺前頭就想買你家的那紅剪紙,你咋就不開門哩,旁人家都不送那漿糊,只有你這送,俺走過好幾家門了,想想又走回來,就是等你開門,可算被俺趕上了。”

她羅裏吧嗦說了一堆話,眼神往後頭瞟去,“你那漿糊還送不?”

姜青禾擦了擦自己的嘴巴,她點點頭,“咋不送吶,這回熬的漿糊好,沾一點保管牢靠。”

“還是那個價,他們那都漲嘍,要趁著年底賺些利的,”老大娘撇撇嘴。

“不漲啊,那不還是一個錢兩張,買十個錢送漿糊的嘛,”姜青禾說完,又走過去拿起紅對聯,和一張福字,指著這兩樣對老大娘說:“還有年底不是要買聯子,我這都是秀才公寫的,阿婆看你是要保家宅平安的,還是子孫上進,要是想叫來年風調雨順的,我這也有啊。”

“這買一對聯子,還送你張福紙,這上頭是福字,貼在門上,這福字不就送到你家來了。”

老大娘聽了連連點頭,“你這好,給俺來那個保家裏平安,子孫上進的,俺買兩對,你是不是得送兩張。”

“買幾張送幾張,”姜青禾說的大氣,反正過年嘛,送點東西大夥才願意來。

這會兒只有老大娘一個人上門,姜青禾也再拉著她多介紹了點,“還有我旁邊那毛線團,買上個十卷我還搭你一塊豬胰子嘞。”

她拿出小娃拳頭大小的豬胰子給老大娘瞅,老大娘不敢相信,“你們這玩意也送。”

“這過年不就圖個喜慶,得送點讓大夥高興高興嘛,大娘你要是幫我上正興街那裏吆喝幾聲,我還另送你塊大的,你瞅咋樣,”姜青禾從櫃子裏拿出塊更大的,放在老大娘面前晃了晃。

她都放了魚餌,老大娘當然上鉤,她拍拍自己的胸膛,“俺曉得,不就是要拉人來嘛,你等著啊,把那兩塊豬胰子給俺留著。”

不止老大娘一個,姜青禾對之後來鋪子的十個人都是這樣一番說辭,沒辦法,豬胰子的誘惑力太大了,壓根沒有人不同意。

有的甚至還說:“那俺每天給你去吆喝,讓人來買,是不是每天都有豬胰子能拿。”

姜青禾答應了,反正她的豬胰子準備得很多。

於是這十幾人興高采烈地跑去吆喝,哪裏人多往哪裏去,這會兒在各個攤販間打轉的人,被年底瘋漲的價格鬧得惱火,一聽還有買東西白送豬胰子的。

那群人頓時手裏拿著的紅紙也不看了,拿著韭黃的,順勢把韭黃一放,自己趕緊跑著過去,地上有點滑,差點摔了還要跑,生怕占不到便宜。

買東西送東西這招在這仍舊很好用,尤其那些要用的紅紙啥的,姜青禾只要花五或十個錢就送漿糊、剪紙和福字。

所以第一天湧過來買這些的人最多,還有毛線團,為了塊豬胰子,全買的十卷及以上。

第二天還是買這些的多,因為便宜,大夥多買點,還能走親送禮啥的。

第五天,這些徹底賣空了後,姜青禾另一邊價格較高,要五六十個錢的毯子、棉馬夾或是二十個錢一雙的毛氈鞋等等,買的人都不太多。

她幹脆關了鋪子,跟徐禎還有蔓蔓一起拉著東西跑到市集上賣。

“買一條毯子送一塊大布頭了,買一雙氈鞋送一雙毛襪子,要不搭你一雙袼褙…”

姜青禾在吆喝,徐禎也放下害臊跟著一塊喊,蔓蔓則跑去拉著過路人,要她瞧一瞧這些毯子。

尤其毯子花樣時新,顏色也艷,又正值年關,還真有不少人肯買。

如此又賣了五六天,天天頂著風來吆喝,才算把這一批的毛毯制品全給賣光。

走在熱鬧的街市,揣著厚重的錢袋,姜青禾想,下一年再也不想來叫賣了,擺攤的苦誰擺誰知道。

可她想著賺來的錢,心裏又熱燙起來,回去給大家發大錢,等著殺年豬,今年過個好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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