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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高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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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同高興

關於春山灣有多久沒有大辦過婚事, 收拾菜蔬的趙大娘說:“哈?俺嫁到這裏四十來年,哪辦過啥,連個紅頭囍字也沒見過一個。”

“你說這事啊, ”棗花嬸湊過來一起嘀咕, “辦啥吶, 俺們以前就是驢子牽了人走來,抄花子過年,瞎湊合,卷了床鋪蓋過日子唄。”

“眼下算是酵頭兒壓巴羅——發起來了。”

這句話得到了在場大家的一致讚同。

畢竟之前春山灣還真沒咋辦過喜事, 兜裏窮得連錢也沒有,請人吃飯還要費油費鹽的,自然就悄摸地過了禮, 過了日子再往外頭宣揚。就連之前請姜青禾在婚前陪同講理的,那也是外嫁出去, 沒在灣裏辦過席。

而這一次辦起喜事的, 是外出收糧的二牛, 他娶了下灣村一戶人家的女兒。

二牛請了之前走村辦親事的這夥人, 來給他操辦婚宴,還特地拿著用紅紙包好的喜糖,過來謝姜青禾。

他笑容很憨氣, 說話卻樸實, “俺能成家, 還得多虧姐你拉拔俺。”

“這不都你自己風裏來水裏去, 旱路一條條走出來的,”姜青禾可擔不起這聲謝。

二牛說得認真, “話是這個理,可要不是姐你跟東家說, 叫俺進他的六陳鋪待上一段日子,俺哪能琢磨的清裏頭收糧的門道。”

他能在外頭收糧,把這份活計扛起來,也是在六陳鋪待了段日子,學了點本事後才有點門路的。

糧鋪鎮上人又管它叫六陳鋪子,在糧食這行當打轉的人,沒有不熟這六陳的,也就是小麥、大麥、谷子、大豆、小豆、芝麻。

這行當裏頭有句話,叫做市場興衰,六陳主宰,六陳當中,在這地又以小麥為主。

在進六陳鋪子之前,二牛還以為拉著驢車,卷著麻袋,背上升鬥,到處轉村收糧食就成。

但哪是這麽容易的,收糧要看農時,小麥剛長好那時候價格一定是最高的,鋪子和糧行都不收,壓著等價格到最低才收。

下鄉收糧就得趕著這時候才成,夏秋糧食多,糧價就低,冬春買糧的人多,糧價就漲。

二牛還跟姜青禾說:“俺在六陳鋪子待了,他們那有些坑人的手段都不稀得說。他們那鬥分店鬥和門鬥,店鬥實則一鬥一升,門鬥九升。”

“那收糧時叫啥,跑馬趟子靠山斛,收九進十一,虧心得要死,俺是學了點看糧的本事,可也真待不下去。”

姜青禾聽的腦瓜子嗡嗡,就知道這群商人奸得要命,她嘆口氣,估摸著下一年收糧又得轉換人買賣了。

二牛憤憤地說完,看到自己手上提的喜糖,轉臉又堆上了笑,“明兒俺的好日子,姐你記得來哈,叫上俺姐夫,還有那啥,叫蔓蔓明兒個給俺媳婦當壓轎娃成不?”

“啥,這裏壓轎娃不是得男娃,”姜青禾有點驚訝,在這個勞動力稀缺的朝代裏,人們當然也更愛男的。

在成親時,新娘的婚轎或者婚車裏,必定要有個男娃,這叫壓交生男,早生貴子。

外頭這個風氣是很盛的,不過春山灣有個女土長,關於重男輕女的事上肯定比外頭要好很多,但是年紀大的私底下估摸著想要個男娃。

“害,俺不管那些,男的女的都一樣,土長不還是女的,俺就稀罕你家蔓蔓那活泛勁,做夢都個那樣的女娃,姐說好了啊,明天一早來接她啊,”二牛說完趕緊走了。

這件事姜青禾當然得詢問蔓蔓的主意,蔓蔓下了學坐凳子上吃點心,她立即點頭,“我去,多好玩啊,我還沒當過壓轎娃呢。”

當時應得好好的,結果半夜姜青禾叫她起來,蔓蔓打著哈欠說:“小孩反悔成不成,不算裝花鬼(不誠實)。”

“沒得反悔,”姜青禾把她抱起來,胳膊塞進紅色的棉襖裏,徐禎給她洗臉。

當蔓蔓徹底清醒過來時,她坐在一輛大車裏,對面是穿著紅襖子,蓋著紅蓋頭的新娘,還有一個笑得很和氣的婆婆。

王老太逗她,“怎麽叫你這個小娃來做壓轎娃?”

“二牛叔叔說我好看啊,”蔓蔓將臉湊過去說,“他說要生娃的話,得是白皮亮肉、重眼皮兒,圓花大眼,臉窪好看,這些我都有啊,可不就選我做壓轎娃了。”

王老太大樂,“可你曉得啥是生娃不?”

“我當然曉得的,”蔓蔓端坐了身子,“生娃是從娘肚子裏頭出來的嘛,啥河裏撈伢伢子都是哄小孩玩的。”

這下不止王老太笑了,連原本攪著手緊張的新娘子也忍不住樂了,在紅蓋頭底下問,“那你曉得俺到時候生男娃還是女娃呀?”

蔓蔓支著臉,她說:“肚子想生啥娃就啥娃呀,問我,我就說生對對娃嘍,我們童學小六家的兩個妹妹,就是對對娃,長的一樣,特別好玩。”

聽了她話的王老太倒吸口氣,她本來是不願意女兒嫁到這山窪子裏頭的,任憑外頭說這裏已經有點起色了,可這話不過就是哄鬼的,她是不信的,只拗不過自家女兒。

可這會兒她忙問,“你還上學?”

“昂,我上學吶,小孩子哪有不上學的呀,”蔓蔓歪著頭看情緒激動的婆婆。

“謔,”王老太拍著自己的胸脯,她貼近蔓蔓問,“你識字不?”

蔓蔓想捂住自己的耳朵,她討厭識字,可她還是老實地回,“認得幾個啊,只有幾個哦,我們現在學到竹荷梅柳瓜姜蔔菜,狄草花棕牛羊犬馬了。”

她上面念的當然不會寫,也認不清,只是周先生念了好多天,她記會了而已。

但這可把王老太給驚住了,要知道她家那個大孫七歲了,順口溜也念不會一句,哪像對面小娃那樣,一開口就是一連串她聽也聽不懂的話。

這讓她這個自詡下灣村日子富足的王老太,受了不小的驚嚇,連話都不大想說了。

索性這時已經到了春山灣,王老太以為肯定也就是最多鼓匠吹一吹,放個炮仗。

沒想到一落地踩在了大紅氈上,鼓匠吹吹打打,鞭炮劈裏啪啦地響,兩道旁邊的人穿著齊整,那衣裳都翠得很,還特別熱切,那聲音喊的都要把人耳朵給喊聾了。

這地還不是黃土路,是平坦的磚塊大道,那進來的院墻上貼了大紅花,連那樹上都栓了紅結子,又有師婆給打煞,可叫這個老太開了眼。

進了新屋院子,那門上還掛了紅燈籠,貼了紅對聯,上頭寫的字那叫個有勁,可惜王老太也識不得幾個字。

屋子掃的幹凈,各處掛了紅,那新屋更是敞亮,炕上的高粱篾新做的,擺著炕櫃,有新被褥,還是絮棉的。

晌午那頓飯,有丸子有肉片,土豆燒雞、燙面餅子、羊雜湯,都叫王老太嘖嘖稱奇,這哪是進了山窪子,這明明就是跌進了福窩裏。

她哪能想得到,這些全是灣裏婦人漢子來幫忙的,有的自覺掃了沾滿黃土的地,有的則拿著漿糊領著現剪的紅紙去貼墻,有的爬到了大榆樹上,幾個一起合力掛上紅結子。

力求不丟面,讓人進到春山灣來,到處都是喜氣洋洋的。

往常辦喜事,到了夜裏鬧洞房他們都回了,這次可沒有,全都堵在二牛家院子裏,踮起腳看掰催妝。

二牛和新娘子拿著魚形的大長饃,一人握一頭,娃娃們興沖沖地喊:“掰,掰!”

女人們喊“紅棗”,男人們喊“核桃”。

這魚形大長饃裏頭裝著紅棗跟核桃,掰出紅棗生女兒,掰出核桃生兒子。

二牛掰出了紅棗,他樂得呲牙大笑,“明年俺就有閨女抱了,肯定是白皮亮肉的。”

“咦——”眾人嗤笑他,就他黑的跟塊炭一樣,還白皮亮肉,那閨女隨了他的吊梢眼,得躲著哭嘍。

大夥哄笑,又圍著他們鬧洞t房,早前也沒有鬧過,全靠宋大花跟別的村學了點,讓他們做鴿子銜柴就成了。

用紙卷著煙,卷成兩根根長長的卷,兩人各銜一端,給二牛那根點上火,要他湊過去把新娘子那根給點上。

火點上時,大夥就歡呼,“二牛家又多了根香火喲——”

來歡迎新娘子成為春山灣的一份子。

大冷天的,這處卻熱鬧,又是喝酒猜拳的,大夥都拉著土長喝新釀出來的地瓜酒,搞得土長喝了上頭上臉。

出來拉著姜青禾說:“能見到灣裏能這麽熱鬧,俺也算值了,俺至少比俺爹出息點。”

“這才哪到哪啊”,姜青禾也渾身酒氣,她聞著自己的衣裳,差點要吐出來,扇了扇自己身上的酒味,吹了冷風頭才清醒點。

跟土長走在深夜的春山灣裏,只有朦朧的月色,些微火光,姜青禾打了個酒嗝說:“都說灣裏日子好了,啥也都好了,其實這才到哪啊。”

“我以前住的地方,夜裏到哪都亮堂堂的,路的兩邊不是樹就是花,還有公園,土長你知道啥是公園不?”

姜青禾真的喝醉了,她都開始拉著土長回顧往昔了,那些她努力想忘,但是一直沒有忘記的遠方,她遙遠的故鄉。

土長扶著棵樹幹嘔,她擺擺手,“啥公園,俺只聽過公田。”

“你看你,這都不知道,公園就是有椅子,有花有樹的地方,”姜青禾酒氣上湧,她摸著燒紅的臉繼續說:“有好多健身的設施,大爺會在樹上倒掛,夏天夜裏就坐在那椅子上乘涼。”

“好熱鬧,有好多人會來擺攤賣吃的,土長你吃過冰奶茶、涼粉、炸串、小龍蝦、燒烤嗎?”

土長楞了下,又是一陣幹嘔,她拍著自己的胸口,“俺只吃過奶茶,釀皮子,啥串不串的,瞎了的龍是不能吃的,又燒又烤,那是嘛玩意阿。”

姜青禾抹著自己的眼睛笑,“你看你不懂了吧。”

“等啥時候日子過成那樣,就是真的好了。”

土長吐完清醒多了,她拍拍姜青禾的肩膀,聲音幹啞地說:“想以前的家了是吧?”

“有點想,”姜青禾吸了吸鼻子,其實是很想,平時她太忙了,腦子裏充斥著各種知識,藏語、皮子,零零散散的東西。

忙的讓她壓根沒有時間去想。

可這會兒喝了不少酒,一喝酒上了頭,平時那些不想的事情全都湧了上來。

她發現她其實還是忘不了故鄉的。

去年的時候她懷念現代便利的生活,醫療條件,出行方便、發達的互聯網,懷念那些小卻忽視不掉的,比如柔軟的紙巾,幹凈的廁所、輕薄卻暖和的被子等等。

可今年她站在這片土地上,喝了酒,吹著冷風,聽著耳邊那些熱鬧的聲音,她發現她開始懷念的籠統,她懷念的是整個她曾經生活過的地方。

也許到了很久以後,她連公園也想不起來,不再說我,而是徹底入鄉隨俗,可能她現在懷念的故鄉,以後也會變得模糊。

姜青禾很久沒有跟人說過她生活過的地方,她很少會說起南方,畢竟她跟人說的那些都是編造出來的。

可今晚走在這條大路上,她難得提起了之前,當然她的腦子並沒有被酒沖昏,啥話都往外抖。

她只是說:“吃飽穿暖在我們那都能做到,那裏紙也便宜,書很多,大家或多或少都識得字,講起話來也很客氣。”

“小娃不管男孩女孩是一定要上學的,三周以上的就能上童學了,到了六七歲得識字,從會寫自己的名字開始,再去上社學,有小的社學,就學簡單一點的,再到大社學裏,也要科舉的,好難的…”

“土長你說,這裏以後會這樣嗎?”姜青禾蹲在路邊,她望著童學的方向問。

她只是想起了,再窮不能窮教育的話。

酒真是個害人的東西,那些埋藏在心底的事情,會不自覺地浮現在心頭。

從童學辦起至今,她刻意忽略掉的,背著柴火在童學旁張望的孩子,吃了晚飯才能玩一會兒秋千,卻歡呼大笑的孩子,以及那些從童學路過艷羨的目光。

其實她也沒有忘記過的。

如果她更有錢的話,一定要童學減免費用,收取更少的口糧。

土長嘴裏全是酒氣,她打著哈欠,“你也喝醉了。”

在姜青禾以為土長要說她講胡話時,土長卻說:“咋不會呢,等俺們叫他們爹娘有了錢,都送娃上學,各個去考科舉。”

“這會呢,就啥也甭想了,各回各家,你去找徐禎,叫他送你回去,洗洗睡吧。”

姜青禾還是蹲在那,老實應道:“噢。”

其實她腿麻了,走路也走不動道了,只能等徐禎來接她。

趴在徐禎背上的時候她說:“你明天跟我說聲,我上次去看你前,答應蔓蔓說要在童學放牛皮燈影子的。”

“我想請灣裏的孩子一起看。”

“徐禎,你說好不?”

徐禎穩穩地背著她,雖然不知道她突如其來的想法,但還是很爽快地應下:“好啊,都一起看。”

第二天徐禎就湊到還沒睡醒的姜青禾面前,給她梳頭發時問,“你還記得你昨天說了啥不?”

姜青禾腦子疼得很,她抓了把頭發,抹著臉呆呆地回:“我說了啥?我發酒瘋了?”

“你說請影子匠來灣裏,給所有孩子放牛皮燈影子。”

“這事阿,害,”姜青禾松了松肩膀,“前段時間就琢磨了,一直忙著,都給忙忘了。昨天吃了一頓酒倒是想起來了。”

“等會兒去,下午回,晚上正好放,白天也能放燈影子,那叫啥?熱影子戲是吧。”

姜青禾這會兒腦子倒是清醒了點,也不管這會兒年不年,節不節的,她就要請孩子看一場燈影子戲。

至於為啥?

再過幾天到臘月時,大家忙著過年,童學也要放假了,到時候裏面秋千架以及其他種種,全都得裹上草席,蓋上板,封閉起來以免被凍壞。

所以她才打算,在童學放假前,這一年結束前,放幾場熱熱鬧鬧的影子戲,在愉快中結束。

她希望大娃小娃一同高興一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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