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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地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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閃光地活

從雙喜鋪子買了東西回去的人, 其中有個漢子扛著兩領高粱篾穿街過巷,回到自己家中。

他婆娘問,“買了啥東西?”

“你瞧麽, 這席子好著嘞, ”漢子騰空炕上的羊毛氈子, 將高粱桿編成的炕席鋪上去,一點不卷邊,平平整整的。

他婆娘見了上頭的紅字編紋,摸了摸, 繃緊的臉舒展開,“拿來給三小子當成親的炕席不錯,只是還顯得單薄了些。”

“你改明也去瞧瞧唄, 那鋪子裏還有旁的花樣嘞,”漢子小心卷起炕席, 他牙咬著麻繩一端, 一圈圈纏繞好, 卷齊整後又說, “聽旁人說,那店家手底下還有個到處走親辦喜事的車隊,你要瞧著好, 問她能不能到鎮裏來辦一場嘛。”

麻衣鋪要價太高, 他們住九條巷裏的人家肯定是辦不起的, 可娶親又是大事, 半點不喜慶又覺得對不起人家閨女。

女人摸著光溜溜的炕席,在她們眼裏, 好的炕席一年四季都能用,而且旁人上了門來做客都是直奔炕上的, 炕席好不止自己知道,旁人也清楚。

她最後說:“那去瞅眼吧,好的話央著她來辦一場。”

第二日一早,鎮上還有晨霧時,夫妻倆就蹲在鋪子門口守著了。

雖說姜青禾過來晚,可霧氣彌漫照舊還是看不太清,開門的時候猛然聽到人聲,可把她給唬了一跳。

漢子局促,他連忙說:“甭怕,甭怕,俺叫陳二柱,”

“俺是大妮”女人也趕緊說。

姜青禾猶豫,咋的,還得自報姓名才成。

“俺們是來買東西的,”陳二柱忙比劃,又點點自己,“俺你還記得不,昨天來你鋪子裏買炕席的,就是那個說哎呀娘嘞,這炕席瞅著嘎嘎好的。”

姜青禾記性不錯,她笑道:“我記得呢,陳叔、大妮嬸你們進來瞅瞅吧。”

她開了門,秋天有霧氣外頭不亮,屋裏也顯得昏暗,她點了蠟燭。

大妮很少來這些鋪子裏,穿著舊而不合身的羊毛襖子,讓她無論去哪都顯得很局促。

但是姜青禾很熱情,她燒了爐子,放上專門燒水的瓢子鐵壺,語氣和緩地說:“大妮嬸你們來的太早了些,這天又冷,來得晚些,還能喝口熱水。”

大妮忙搖頭,“妹子,俺們不渴,也不冷,俺們來給兒子置辦點家夥什的。”

她心裏燙著,見姜青禾說話做事也好,咬了咬牙問,“有啥便宜些的不?”

“咋沒有,我們都是村裏面,鄉裏鄉親胡亂弄了些東西,要價也不好太高,”姜青禾跟他們打交道久了,也曉得東西好不好另說,價錢便宜是最好的。

“我們這有紅蓋巾,土棉布做的,厚重還大,六個錢一塊,往後用不著還能蓋在枕頭上,當個枕面。”

姜青禾拿起紅色的毛襪子和配套的紅鞋墊,“秋冬成婚冷,又想喜慶,嬸你瞅瞅這兩三個錢的毛襪子和布墊,還有糊鞋面的紅布,送你一小葫蘆的漿糊,你這拿回去底下不就紅氣有了。”

“還有這紅結子、剪紙啥的,都不貴,你們買得多,還能給你們短幾個錢,要不另外搭你些東西。”

大妮只覺得這樣樣都好,她還瞧中了架子上的笸籮,她們女人家都有幾只笸籮。大的笸籮長方方的,放布鞋墊布、鞋楦、襪子等,最喜歡小的笸籮,裏頭裝著日常要用的針頭線腦,一根針也寶貝著呢。

只不過她們的笸籮,都是用舊炕席裁了下來的,刷一點漿糊,找出實在不能穿的衣裳剪了糊在上頭。

不像鋪子賣的,一瞅是用新的高粱桿破成篾子編起來的,還貼了紅方紙,又或是糊了一圈的紅紙,瞧著就叫人心裏頭歡喜。

價格也便宜,五個錢,大妮揣著兩個笸籮,在陳二柱的小聲催促下,她才回過神問,“妹子,你們這還給辦婚嗎?”

姜青禾收拾東西的手頓了頓,側身瞧著外頭的棚子,她想了想說:“辦是辦的,只嬸你得知曉,我們都是從春山灣那犄角旮旯的地界來的,走水路羊皮筏子是載不了多少東西的,得趕兩個時辰的路才能到鎮上。”

“而且你要不要我們給你合個婚,算日子,請師家來打煞,給你們屋裏置辦一番,晌午吃飯要不要廚娘來掌勺,爐子鍋具碗我們這都自備的,要放炮仗的不要…”

姜青禾洋洋灑灑說了一堆,直聽得夫妻倆目瞪口呆,兩人當時來的時候咋說的,聽說都是往村裏走的,估計圖個人多熱鬧喜慶,其他就不指望了。

沒成想這跟瞎驢碰草垛似的。

雖然兩個人窮,可幾十年攢下來的家底還是有的,一兩半能拿得出來。

姜青禾聽兩人說家在九條巷,只覺得耳熟,等人走了坐在爐子邊想,毛線纏到了手指頭上綁了好幾圈才想起來。

這不就是當初她去工房時,那小吏說的,讓她在鎮上也來一個走親車隊,當時她是咋想的,她覺得自己辦不好,那之後幾天都沈浸在消沈的日子裏。

可兜兜轉轉還是來到了之前早該來的地方,她站在九條巷破敗低矮的屋子前,這裏沒有院子,房子前後都是相互擠挨著的,從小房子走出來的人家都得彎著身子過。

可以說這環境比她曾經去過其他村還要差,感覺身子都是蜷縮在屋裏的,完全施展不開。

她有點後悔接下這個單子,不是覺得不配,而是在想,高調地吹吹打打在這裏真的好嗎。

可她又搖頭將念頭掐滅,她不能忘記自己當時的初衷。

姜青禾去了大妮家,倒沒那麽逼仄,但是光線昏暗,她來來回回走了好幾遍,也說不出來到底要怎麽布置。

她只能先出來再盤算,回了灣裏,姜青禾先跟宋大花說了這個事情,畢竟之前一直都是她在忙活的。

“不就是到鎮上,俺們那麽多路都走過來了,給馬騾子換幾副蹄掌的事情嗎,”宋大花很興奮,她拉著姜青禾嘀咕,“你忙俺也不好說,其實自從這活計停了後,大夥心裏還挺不得勁的。”

“本來想著到過冬,能再攢上一筆錢,等開春張羅著嫁女和娶親,有的就想著再起座屋子,家裏鬧得不成樣子。這活隨著農忙來了,說停就停了,一停停到現在也沒有啥起色。”

宋大花當然急阿,離她要造的青磚大瓦房還差幾兩銀子呢,她也四處拉生意,可大夥地裏頭忙,撞上了農忙是一點法子都沒有。

這姜青禾自然是知道的,她本來也想往八獨街那邊去一趟的t,正巧人撞了上來,那就先在鎮裏試試水,能不能趁著還沒上凍賺些錢。

這事情一跟之前走村的人商量,一個個精氣神立馬就起來了。

“走走,俺前兩日才剛學了道新菜,指定不會丟醜的,”趙大娘信誓旦旦地表示。

王老爹也連忙說:“俺兒子和其他幾個小子的嗩吶吹的有點模樣了,俺們肯定也不會丟這個醜的。”

大家七嘴八舌的,他們這些日子哪怕失去了這個活計,也從來沒有斷過本來的手藝練習。

每天無論天冷寒氣重,王老爹都會叫上他兒子和其他幾個小徒弟,跑春山那去練嗩吶。騾子的幾個車把式也照舊會每天看看車軲轆,要不要換,給不給包個皮子套,馬騾子的蹄掌有沒有磨損嚴重,要不要再換新的,草料得備足。

小魚則白天去社學,晚上拿著珍貴的算盤敲敲打打,還有趙大娘,到哪都不忘了學點做菜的手藝,怎麽好吃怎麽省,甚至還和幾個人上山裏挖了一大片野芝麻,送到鎮上的油坊,榨了半葫蘆的香油,準備到時候燒菜滴幾滴在菜裏。

宋大花其實哪不曉得,她揮了揮手喊:“都去哈,都去,日子定在了後日,大家東西都備備齊全,趙大娘要豆腐的,你得今天去跟陳老大家支會聲。”

“雙丫,胭脂水粉再瞅眼,註意著點自己的手勁,別老給人糊成個紅屁股,福姨阿,你那開臉再輕點些,發髻給人盤盤好看些。”

她一一囑咐個遍,大夥忙不疊應了。

第二日宋大花帶著幾個人跟姜青禾一起拿了東西去裝扮,忙忙碌碌大半天才勉強有點樣子。

隔日黑咕隆冬的天裏,姜青禾把蔓蔓和黑達托給四婆,一行人趕著車行走在荒野裏。

天氣吹得人臉疼,可他們都歡笑著,嗩吶大鼓聲響在無邊無際的曠野裏好些時候。

等臨到了鎮裏大夥才開始緊張,各自瞧了瞧自己的新衣裳,紅襖子黑褲子,確定不給春山灣丟臉後,才氣昂昂地走在了鎮裏的大道上。

引來好些人側目,騎著高頭大馬的停了,趕著車過來的也瞅他們,路邊的小販停了叫賣聲,只管看他們做啥去。

一連走過了好幾條街巷,快到九條巷時大夥才開始吹吹打打,引的好些人從沿街的小房子裏探出腦袋來。

有的人扯高了嗓子問,“你們這做啥子的嘞?”

“接親的,俺們是春山灣那裏來這接親的,”宋大花也大嗓門地回他,“要瞧熱鬧不,走過來瞅眼,俺們去九條巷那邊。”

“你們這架勢得要不少銀子吧?”有個老太太緊趕了幾步上來問。

“不貴,”宋大花走出來幾步,一點點盤算給她聽,最後來一句,“不信恁去他們屋子裏瞧去,瞅瞅那屋子跟外頭一不一樣。”

老太太還不信邪,硬跟著他們走了好一段路,才瞧到那灰撲撲屋子門前的紅色。

謔,她開口,“你們給用的紅門簾子?”

“那啊,是厚氈布,防風挺好,”宋大花也沒說實話,這種厚氈布當然不是新的,今年灣裏好些人家置換了新的氈布,或是用棉花做了幾床厚被褥。

這舊的則被姜青禾收了過來,再絮上染紅的羊毛,可以充當門簾子,也可以當做踩腳的紅氈。

老太太對這紅彤彤的門簾滿意極了,進屋再一瞅那布置,又謔了一聲,只見屋子裏墻上貼著剪紙,窗上有窗花,桌子上也有紅色毛氈布,這種倒是軟的。

朽掉的柱子也掛了花樣好看的結子,還插了羊毛線啥做的紅花,尤其那炕上的炕席可真好。

最好的是啥,老太太跟旁邊的老頭嘀咕,“這玩意多喜慶啊,現在掛上,過年都不用另外置辦了,這是一份錢占了兩樣好啊,俺們也請她們來辦個吧,多好啊。”

尤其見到了鞭炮劈裏啪啦地響,又是嗩吶又是敲大鼓,碰擦碰擦的,平日九條巷哪有這麽熱鬧過,連八獨街的那夥子外鄉人也混在裏頭瞧。

姜青禾給圍觀的大夥分了一些紅薯棗,切的小小一塊,叫他們到時候等新娘子來了說點吉利話。

這裏的人成親更不講究,他們窮的沒有地,更沒有騾子,也不可能拿糧食招待親戚,所以成婚更簡陋。

新娘子通常抱著一卷鋪蓋就上門來了,鄰居可能過幾天瞧著旁邊突然多出來一個人,才曉得,原來隔壁多了一口人。

哪像現在敲鑼打鼓的,大夥全都曉得,陳家要進新人了。

而對於新娘子來說,這在她的人生裏,也是沒法忘記的一天吶。

蓋著紅蓋頭,穿著借來的紅襖子和紅裙子,和完全屬於她的紅布鞋,開了臉,梳了好看的發髻,紮了頭花和發簪。

在此之前用好聞的胰子洗了頭、臉和身子,她還從來沒有用過胰子呢。

跟她差不多大的小丫頭給她用胭脂抹臉,嘴唇塗紅,眉毛描的黑黑的,還帶了珠子穿的項鏈。

新娘子一遍遍地抽泣道謝,她活了十來年,終於閃亮了一下。

姜青禾對此始終是很有感觸的,直到現在,她仍然覺得,自己走在了相對正確的道路上。

宋大花抿了一杯酒,通紅著臉告訴她,“咋不是呢,你瞅瞅有幾張單子,俺們還愁鎮上沒人肯辦,這不是就接了兩單嗎,俺們又不嫌少,都給他們風風光光辦好是不。”

“接的是哪的?”姜青禾在宴席吵嚷中,貼近了問道。

“還是這條街的嘛,錢少了些,八九百個錢吧,沒得事,有一個算一個,”宋大花眼神亮晶晶的,她說:“我已經買了好些青磚,叫他們麻利點給我運來,請師婆日子都算好了,過兩日就起屋。”

“這裏的事也不耽誤,俺不會耽誤的,禾阿,”宋大花吸了吸鼻子,眼瞅著自己要哭,忙放了酒杯子,啥破酒,這麽上頭。

姜青禾懂她,拍了拍她的背,兩人瞧著新娘子挺直的脊背,笑容如花的臉龐,只覺得還能再喝一杯。

這天後,姜青禾騰出了二樓的屋子給他們住,剛好男靠一邊,女另一邊,兩頭誰也挨不著。

不然要是夜裏迎親,那壓根就不用睡了,到灣裏沒多久又要趕路了。

姜青禾還是得回去的,她家裏沒人照看不行的,第二日再趕回來。

她很無奈,在這種有霧的天氣,相同的地方又被唬了一跳。

這回倒不是上門要辦親事的,而是前兩天來過的絨線鋪店家,姜青禾記得她叫啥春香。

“我叫春娟,”女店家糾正她。

姜青禾跟她往來挺少的,每次別人喊她名字都是連讀,“姐你別見怪,我聽岔了。”

春娟晃晃手,“啥呀,俺怪個啥,俺這回是想來跟你談談的。”

姜青禾請她到屋子裏坐下,雖說樓上大家走得早,可熱水還是比較燙的,她倒了碗端給春娟。

春娟意思意思地喝了口,首先她先誇了誇她買的毯子和高粱席子,“那毯子真的漂亮,俺放在炕上就想著臭男人別上炕了,那席子更好,俺娘托俺買幾領高粱席,還有那毯子也來一張大的,給娃蓋。”

“俺前兩天還聽旁人說了你那毛手套,帶上後真暖和,生了凍瘡的手都安分了些,也給俺來幾雙。”

姜青禾微笑記下,但其實她隱約明白,人家壓根不是來買東西這麽簡單的。

果然喝完了熱水,春娟直奔主題,她指了指架子上的毛線說:“妹子,你也曉得俺是開啥鋪子的吧?哎,絨線鋪,這絨線可不就是羊毛線,你說俺那屋子裏的羊毛線好,俺卻覺得你這裏的也不差。”

“實話跟你說,前頭俺剛瞧見就想買了,跟我店裏的正配阿。”

“可姐你屋裏的線不是也很多了,瞧著顏色比我這的還要再多上些,”姜青禾不解。

“那俺也想買,”春娟也直說了,“俺認識些人,這些玩意在這裏是能賣的出去,可賣得了幾個錢,俺能給銷到南邊那去。”

她直爽,“俺是沒辦法幫你銷過去的,而且那邊打錢慢,俺只能給你擡高些價格,你有多少賣多少給俺。”

姜青禾沈思了會兒,羊毛線她太多了,一捆捆賣給別人和一氣都賣出去,並沒有什麽差別。她主要在想,這些毯子是不是捎到南邊賣會更好些。

她稍後問:“一卷幾個錢?”

春娟比了比,意思是能給她多四個錢,這個價錢姜青禾是滿意的,但她說:“錢我要一半,剩下的要你鋪子裏的布絲絡、老母子針,紮花子針t、頂針、各色扣線來換,成不?”

“咋不成啊,”春娟答應。

姜青禾將架子上的羊毛線騰空,再把放在木箱子裏的羊毛線都拿出來給她,換了小一兩銀子和半袋的針線用品。

她想了想,最後去找之前換的糧商,偷摸換了一大袋的紅鹽。

姜青禾拿了東西過來的時候,王盛正想來找她商量皮子的事情,一瞅見那袋東西,他脫口而出:“你要開個雜貨鋪啊?”

他有點急,他說:“俺想賣了皮子,有了本錢就在灣裏開個雜貨鋪,你不會真的要開吧?”

“開個啥?”姜青禾疑惑。

“雜貨鋪啊,你是不曉得,俺覺得灣裏變太快了,”王盛無比感慨,“往常一個個摳搜的,眼下是兜裏有錢,說話都不同往常了,剛還說過年要去鎮上買啥買啥的。”

“俺越琢磨越覺得,當個貨郎太累了,在灣裏開個雜貨鋪指定有賺頭。”

他堅定地相信,整個春山灣會越來越好,而灣裏的人是越過越富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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