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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成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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棉花成熟

徐禎回灣裏的路上時, 棉花桿子上掛滿了白茸茸的棉絮,在這個秋風乍起的日子裏,昭示著它的成熟。

今年真是個好年景, 在棉花最需水的時候下了場透雨, 最怕黃毛風席卷吹落棉桃時, 只來了幾場和風。

這片土地上第一茬的棉花,度過漫長的日夜,終於長成。

外出辦喜事的全停了手裏的活,鎮上幹零碎活計的人全回來了, 賺錢哪有收棉重要。

六七十的老人拄著拐,顫巍巍走到棉田裏,還不會走路的娃, 用背帶綁在娘的身上,也帶到了棉田。

“天爺嘞, 這就是棉阿, ”花嬸子左手扶著棉桿, 右手緩慢扯出短短一截棉花, 她用粗糙的指腹感受,不同於山羊毛的粗糙,也跟綿羊毛的順滑不一樣。

柔軟而蓬松的觸感, 這就是她們心心念念的棉阿。

棉地裏時不時傳來“俺的個土地爺嘞”“親娘呦”“俺這輩子還能穿上棉做的衣裳?俺得去磕頭燒香了”的話語。

更多的是爹娘訓斥娃, “別擱地裏亂跑, 刮到土棉落地上, 今年甭想穿新衣,趕緊貓著腰, 擱地上瞅瞅有沒有掉的棉絲,撿了還能絮衣裳裏。”

別說掉地上臟了帶泥的棉朵, 就算掛在棉桿毛刺上的些許細絲,都被小心收撿,壓進一團團的棉花裏,增添不足分毫的重量。

更別說那棉殼包裏頭的棉花,每一株都被扯得幹幹凈凈,不留分毫。

他們神情虔誠而認真,頂著秋老虎尚猛的日頭,彎著腰側身踮腳采收,不壓到任何一株苗。

姜青禾雖沒有他們那般虔誠,可她平靜的神情下,是顫抖的手,撫摸著一朵朵並不算飽滿的棉花。

是的,棉花並不算好,沒有每一朵都突破棉桃,有的幹癟,棉花小而黃,有的要掰開棉殼才能取出一小團的棉花。

尤其這種棉花是粗絨棉,棉絨短而且也有些粗糙,但是它糙歸糙,可不挑地方汲取著陽光和些許水分,讓每一根棉桿上都掛滿了棉朵。

用這種棉花織不出太細輕薄的布,只能織出厚重的土布,用來做冬天的棉襖子,輕便又靈活。

姜青禾感慨著,伸手小心翼翼扯下棉花裝進皮口袋裏,宋大花從另一頭挎著籃子,左繞右繞避開別人家的棉桿,來幫她收棉。

“徐禎咋還沒回,”宋大花將棉小心翼翼摘下,收進籃子裏,她又說,“別是織布機那玩意太難造了,俺可聽別村的人說,織布可比織褐子難多了,啥緯線經線的。”

“誰知道,那三裏橋算是遠的了,又偏,鎮裏人都不愛往那走,我去衙門問過了,還沒個準信嘞,”姜青禾壓低聲音,不叫在旁邊伸手摘棉花的蔓蔓聽見。

宋大花點點頭,她們又談起了其他的事,臨近晌午時,有人在棉田外喊,“青禾,青禾你家男人載著幾輛機子回來了!老風光了!坐那馬車回來的!”

頓時棉田裏彎著腰的,蹲地上撿的齊刷刷站起來,一部分朝那漢子看去,也有一群人往姜青禾這瞟的。

蔓蔓蹦了蹦,她喊:“俺爹回來了!”

“好些個小吏嘞,見了那些官爺,俺腿肚子都在打顫,更別提五六輛大車,”那漢子自顧自地說,眼睛瞪得老大,語氣誇張,兩只手左右比劃給大夥看。

漢子說得口水直噴,用袖子粗魯地抹了一把,“那機子比俺人還高嘞,一輛大軲轆車都裝不下,娘嘞,那得織出多大的布來喲。”

“可就數這夫妻能耐了”

“哦呦,真這麽老大啊,青禾哎,你男人出息了,你趕緊去瞅瞅,大夥去瞅幾眼再回來,二小子,你說有幾輛車子?”

“五六輛,俺從沒見過那老些車子!”

一時喧嚷的棉田只留下幾個還守著的,其餘全都湧向灣口,姜青禾還沒反應過來,就被宋大花拉著往外走,蔓蔓又蹦又跳地跟上來。

到了大槐樹底下,人裏三層外三層圍著,連那點空隙都叫衣裳給塞滿了,裏頭哦呦、謔了又謔,叫外頭看不見的急得跺腳,啥都瞅不著。

最後還是小吏敲了鑼鼓,喊了一遍又一遍,讓大夥散開,才在兩邊讓出一條道來,露出裏面的織布機、谷風車還有好幾輛紡車。

也不怪大夥驚奇,反正姜青禾也好奇,她的目光自然地從徐禎身上落了幾瞬,然後快速滑到織布機上,久久不能移開視線。

小吏咳了幾聲說:“給你們灣裏的有兩臺織布機、三架紡車和一架扇車。本來是得拿棉花拿糧食換的,”

聽到這話大夥臉上神情倏地嚴肅,有的摳著手指,目光一錯不錯盯著,得給多少棉呦,一畝地也才能出幾斤棉。

在他們的目光中,小吏接著說:“可多虧你們灣裏徐把式,他拿工錢抵的,工房管事這才說搭給你們,但這事得說明白了。”

“謔,俺就明白,沒瞧錯人!”

“俺曉得的,官爺,他們這夫妻倆都好著哩 ,”有人混在人群裏,大聲說出口。

“是哩,這情這恩俺們山毛子最懂了,俺們只是嘴巴笨了些”

“俺們沒啥東西好給的,晚點給徐小子地裏收活去,”有個老大爺說,臉曬得通紅,擼起袖子來,跟立馬要沖到地裏,連薅一畝地的棉花,再翻上十來畝地的土,才能平息內心激昂的感激之情。

那些炙熱的話語,誠摯的目光都讓徐禎紅了耳根子,臊得臉紅,要是他們拍他肩膀和後背的力氣小點就更好了,再拍下去,他都要被拍吐血了。

土長止住了這場鬧劇,小吏才又說:“織布機難用,紡車也不算好使,等你們棉田收完後,會有個織布的把式來教的。”

棉花在上紡車前,得先軋花取出棉籽、用弓彈棉花彈得蓬松,才能上紡車紡成線,再打線、漿染、沌線、經線、刷線、作綜、闖杼、栓布,最後到織布。

天底下就沒有容易的活計,這頭遭學的,那就更難上加難了。

最後又吵吵嚷嚷地搬紡車和織布車等到學堂裏,小娃伸手想摸摸,都被爹娘打了一掌,那樣金貴的東西,要是碰壞了可咋整。

這可是能織出布匹來的,得供著。

小心搬完紡車和織布機後,t徐禎想找姜青禾跟蔓蔓,結果被幾個漢子架著,背後有人推著,大晌午的被邀去喝酒。

激動之下,大夥連小吏都不怕了,也敢上手拉人家進到旁邊新建的專門辦事的屋子,寬敞得很。

土長殺了兩只小肥雞,趙大娘急火爆炒,炒得油汪汪,撒了一把辣子,又肥又嫩又香。

另有幾盤小菜,供幾個小吏吃酒配菜。

徐禎被追著遞了幾杯酒,他可喝不了,最後偷著溜出來,身上背著一袋東西,手裏還提著一大袋,喜氣洋洋回了家。

蔓蔓在門口等他,見了他也不顧一身酒味,猛地沖上來抱住徐禎,“爹,糖吃完了!每天我吃糖的時候就想你,想你好多好多遍。”

“吃糖的時候想,吃飯飯的時候想,上學的時候也想,睡覺的時候更想。”

蔓蔓小嘴甜得跟抹了蜜似的,可全在胡說八道。吃糖的時候想糖可真好吃啊,吃飯的時候想再來一碗,上學只顧著玩了,睡覺換了衣裳上床就呼呼大睡,白天太興奮夜裏還打起呼嚕來。

只要姜青禾不提,她滿腦子都是玩,連說夢話也是明天玩啥。

徐禎將東西放下,單手抱起她往竈房裏走,他蹭了蹭蔓蔓的臉,冒出來的胡茬刺得蔓蔓笑哈哈地往邊上躲。

“爹也想蔓蔓了,瞧,給你帶了啥好東西。”

“啥?”蔓蔓小眼睛一亮。

徐禎放她坐在凳子上,自己解了袋子,姜青禾正把雞給燉上,端來一碗紅糖荷包蛋放桌子上。

她眼睛往袋子裏瞟,嘴裏問,“這些天累不累?那裏吃得咋樣,睡得舒坦不?”

徐禎往外掏東西,溫聲道:“咋不舒坦,那床一人一張的,吃的也好,肉包子、油餅啥都有嘞。”

他沒敢盯著姜青禾的眼睛說,啥舒坦,一人一張木板,屋裏一堆人睡著,腳臭得跟發酵過的臭腌菜一樣,那些人打起呼嚕像牛叫,磨牙磨得壓根睡不著。

他都是自己跑出去,躺在木工房裏地上睡的,至於吃食,很勉強能咽得下去,要是沒有那些醬,那些個窩窩頭、硬饃饃真吃不下,唯一好的是有涼水能喝。

反正他也不覺得苦就是了,每天都想著苗苗能顧得過來家裏這一堆牲畜不,地裏活忙得咋樣了,蔓蔓聽話不,上學了沒?

徐禎趕緊轉移話題,他挨個拿出包裏的東西,“這是啥撒拉族的雞蛋皮核桃。”

它其實是有殼的,不過殼輕輕一捏就破,裏頭的核桃仁香甜,不像這裏的青皮核桃吃著有點苦。

他才吃了一個,剩下一大兜,徐禎塞給蔓蔓,又剝了皮遞給姜青禾,叫她也嘗嘗。

只有這個是他討的,其他是他買的,在母女倆的註視下,他先拿出了給蔓蔓的小哨子、泥老虎,一包糍耳子,其實就是用油炸過的貓耳朵。

蔓蔓吹了小哨子,呼呼吹的人耳膜疼,摟過泥老虎,又往嘴裏塞糍耳子,嚼得脆脆響。

得了新玩具,她立馬溜下凳子,抓了把糍耳子跑宋大花家跟二妞子還有虎子炫耀去了。

姜青禾推了推那晚紅糖雞蛋,坐下說:“你就慣著她吧,才賺幾個錢,全給謔謔了。”

徐禎也不惱,笑說:“我也慣著你啊。”

他偷摸拿出了一雙繡花鞋,沒繡大紅花,藍的,繡了蘭草,清新雅致。

在姜青禾下意識要脫口,你買這做啥,我有鞋子穿時,緊緊閉了嘴,不能掃興。

她伸手接過,眉眼帶笑說:“這鞋好,去鋪子裏能穿。”

試了試,不大不小,塞了鞋墊剛剛好。

姜青禾走了幾步,很舒服,她低頭看鞋子,然後問,“給你自己買啥了?”

徐禎能給自己買啥,他這次的工錢抵扣掉谷風車,管事還給了兩百個錢。

他想著要帶點東西回家,就東奔西走,走了很遠去買的。

姜青禾也沒舍得罵他,只說:“喝了雞湯,上床睡一覺去,別下地了。”

“我這次回來只有五日能待,”徐禎脫口而出。

“咋了,那邊還叫你做活去?”

徐禎就把管事的話覆述給姜青禾聽,他不想錯過這個機會。

而且這個賺的錢多,比去蓋房子當粗木匠賺得要多。

他握著姜青禾的手說:“苗苗,這活計挺好的,做一樣算一樣的錢。”

“我想多賺點錢,好叫你不用老擔著壓力,你忙外頭的事情,家裏一應開支從我這走。到時候我也賺了錢,我們再買一頭牛、一頭驢子,地裏的活就輕便多了。”

“到時你要是累了,那就歇著,還有我擔著呢。”

姜青禾良久地沈默,她緊緊地反握他的手,最後笑道:“去吧。”

“這幾天我學學咋訓馬騾子,到時候我就駕著車,帶蔓蔓去找你。”

其他的壓根不用說,兩人都知道,眼下不是停歇的時候。

膩歪了一陣後,晌午後兩人帶著蔓蔓去棉田。

離自家棉田還有幾米遠的時候,姜青禾停住腳,使勁眨眨眼,她用手肘杵了杵徐禎,“你瞅到了沒?”

“啥?”徐禎不解。

姜青禾悠悠地說:“我們那片田的棉花,你瞅到了沒?”

徐禎看著遠處突兀的一片光桿,他遲疑地搖搖頭。

邊上在采棉花的婆子喊,“青禾阿,你們地裏的棉花,俺們給你采完嘍!他們從水渠那路走的,給你們搬回家去了。”

“小把式,趕緊回去歇著吧,這些棉花桿子俺們晚點給你收拾利索嘍,”老漢抹了把汗說。

徐禎有點不知所措,他想說點啥,喉嚨又哽住。

姜青禾知道,大夥這是不好意思占便宜,又沒有啥稀罕東西能送,卯著勁想還這份情。

最後她家成了最快收完的,收了差不多三十斤的棉花,姜青禾坐在這堆棉筐裏,她扯開每一團棉絮,拿出裏頭的棉籽。

她手邊的簍子裏,棉花堆成了一座高高的棉塔。

姜青禾側身看著棉花又望著外面,她想今年必定是個暖年。

收了棉的第二日,有背著彈花弓的棉匠騎著驢過來,跟著幾個小徒弟,在把式學堂給大夥彈棉花。

光是彈完全部棉花就得花費十幾二十日,先彈完的教紡線,紡完線織布,只不過只有這兩架織布機,土長就挑了其中兩個織褐子最好的嬸子先學。

如此灣裏忙忙碌碌,為著這點棉花,大夥忙上忙下,砍棉花秧子,挑棉籽。

在彈花弓的噔噔聲中,棉絮胡亂飛舞時,闊別塞北將近大半年的駝隊,又回到了平西草原。

他們重新在草原上駐紮起帳篷。

領頭的頂著一張黝黑發亮的臉,他踩在突起的土包上,眺望著草原。

他撓了撓頭,語氣納悶,“娘嘞,老二,你說這草場是不是換了批蒙人阿?哪個大部落把人遷到這來了?”

騎馬先生盯著插在草上的木牌,他說:“沒準。”

實在是,這草場的變化簡直大得出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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