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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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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六(下)

六月裏來六月六,新麥子饃饃熬羊肉。

春山灣麥收後,土長都會從灣裏飼養的羊群裏拉兩只大肥羊出來,熬一鍋羊肉湯,大夥一起補補。

土長相當於春山灣的裏長,姜青禾第一次見到她有點楞。這也是塞北最神奇的一點,部落、村莊當領頭的,沒有男女之分,誰拳頭硬,誰做主。

所以這個拳頭硬的土長,宰起羊來也不手軟,燉了讓每戶帶碗盆去村頭大榆樹下裝,保準管夠。

姜青禾在家裏磨蹭了好久,她不知道拿多大的碗合適,拿盆去怕被人說嘴,挑來挑去選了比海碗稍大點的砂鍋,又拿出四口小碗並筷子,裝在簍子裏。

蔓蔓早就待不住了,連院子都不肯進,拉著小草在外頭說話:“小草姐姐,你吃過羊肉沒?”

她好小的時候嘗過,到灣裏來後只吃過一次,好香好香,肉肉好嫩。

想的她口水都快流下來了。

“嘗過呀,”小草說話輕輕細細的。

她娘不去外面上工,她就能吃到幾口羊肉。

“是吧,肉肉可好吃了,”蔓蔓吸溜一口說。

小草牽著她的手,也饞肉了。

瞧見姜青禾轉身去關門,蔓蔓就拉著小草走在前面,娘都不等了,嘴裏一直在嘟囔。

湊近了才能聽見她說:“要快快走,不然別人吃上肉肉了,我們沒吃上。”

雖然蔓蔓去村口次數不多,但她知道跟著別人走,大家都往一個方向走,好多好多比她高的人。

她數了又數,數到後面稀裏糊塗,她好急,“肉肉有好多嗎?”

那麽多的伯伯姨姨,分到她就沒了咋整,她愁哇。

小草也愁,“不曉得啊。”

小娃愁眉苦臉的,徐禎不知道她又想啥,出門前不還挺高興的。

“爹,你不懂,”蔓蔓想哭。

徐禎一頭霧水,姜青禾還能不曉得她想啥,“肉少不得你吃的,多著哩,瞅你個娃,急頭白臉的。”

蔓蔓被她說的不好意思,縮在小草的旁邊嘿嘿樂,徐禎默默無言。

灣裏人算不上少,一共七十來戶人家,可一家最少三個人,更甚者一大家子二十來個。

那條種滿沙棗的路上,都是拿著碗盆出去舀肉的人,女的穿紅穿綠的都有,男的有打赤膊的,被罵不知羞。

那些打赤膊的男人就敲著碗唱,“月亮出來鐮刀彎,我是沒婆娘的光棍漢,你不照看著誰照看?”

“怪不得沒婆娘嘞。”

有嬸子說了句實話,人群裏一陣笑。

“咋說話哩嬸,這不戳俺心窩子嗎,”光棍漢不服。

“啥是光棍,”蔓蔓偷偷問小草。

小草搖頭小聲說:“俺也不曉得。”

兩個娃聽不懂大人為啥覺得好笑,扭頭去看房子。灣裏的房子家家戶戶帶著院子,好的用木板條蓋一圈,更多是用柳條子綁麻繩纏了好些圈,雞鴨飛不過去就罷了。

院子裏還都種了樹,蔓蔓認不清啥樹,但她指著那些房頂說:“好怪的房子。”

小草也看,她不知道哪裏怪。

在灣裏屋子大多只有前半邊,屋檐前傾,後半邊就像被直直切斷一樣,只有堵墻,跟人似少一撇似的。

先這樣蓋的是從關中逃難來的,後來大夥就跟著蓋了,為啥,更省料阿。

灣裏也不全是這樣的屋子,闊氣的人家住馬鞍架房,屋檐中間一條杠,兩頭檐面一般高,叫兩坡水,下雨前後都流水。

蔓蔓和小草看完房子,又看人,她又奇怪,為啥姨姨嬸嬸大熱天也要包著布。

姜青禾倒是知道,出了春山灣外再往西走,那裏有大片戈壁,每年天熱刮風就會把黃沙吹過來。

這些年鎮裏又是開荒,又是在戈壁界邊拉沙改土種樹後,倒是好上不少。

走到半路姜青禾就沒跟徐禎一塊走了,他遇到打谷場做活的人,那幾個男人上來就拉著徐禎。

又是叫姜青禾弟妹,又叫嫂子的,說拉徐禎去喝點酒聊會兒。

徐禎壓根不想去,又不想被人說只想湊婆娘旁邊,只能一步三回頭走了。

留下姜青禾跟婆姨嬸子走一路,大t夥邊走邊諞閑傳,東北那管閑聊叫嘮嗑,這地就是諞閑傳,誰家的閑事都能聊兩句。

早前姜青禾一家是她們口中閑傳的對象,從南邊來的,長得秀氣就是不一樣哈,瞅那娃長得賊胖乎,指定沒虧著嘴。

說他們是溜來戶子,也有哂笑說折聲子的,溜來戶子是外來戶,折聲子也不是啥好詞,嘲笑他們說話有口音。

不過也就是碎嘴的說幾句,大夥都忙,東頭苫草房子離著又遠,平常見不到幾面,也就沒人說了。

到五月戶房的小吏來了一趟,送蓋了紅印的戶籍來,說他們外來戶的就沒聲了。

“妹子,”有個尖嘴凸眼的女人喊她,“咋你領著四婆的外孫哩?”

那些婆姨的眼神落在姜青禾身上,想從她嘴裏聽到點啥閑話,好叫她們曉得四婆家那個憨妮是不是真過不下嘍。

“我家娃纏著要找小草玩,”姜青禾不想多說。

“說啥嘞,”棗花嬸的大嗓門從身後傳來,她跟護犢子似的讓姜青禾往她後頭站。

“沒啥,就問問四婆哩,”那女人訕笑,轉過頭跟別人又開始扯閑話了。

棗花嬸拉著姜青禾走遠點,“俺跟你說,離水根家的婆娘遠點,整天日鬼搗棒,說些沒味味子的話。”

又問姜青禾,“帶的啥碗,給俺瞅瞅。”

“就帶個鍋,”姜青禾把中不溜的砂鍋拿出來給她瞧。

“你咋這實誠呢,”棗花嬸搖頭,拿出她特大號木盆,“俺跟你說,你頭一年來不曉得。灣裏宰羊熬羊肉湯,羊肉指定沒多少,每家也就分個頭兩塊的。”

“可羊雜碎多啊,不夠就往鎮裏羊鋪買點摻上,收拾剁碎了,煮上個兩三鍋,管你啥盆來都打一半,再給幾個卷子,盡夠吃了。”

棗花嬸瞅她咋這憨,難得有吃灣裏的時候,還客氣啥。

姜青禾一拍腿,懊惱道:“虧了。”

可把棗花嬸逗樂了,叫她下去長記性拿最大的盆,兩人還沒走到,姜青禾就聞到羊肉那股味了。

空地上東一塊西一塊蹲滿了人,大夥打了羊肉不想回屋的,等著晚上看牛皮燈影子的,就端著碗蹲在邊上吃。

就算有凳子給他們也不坐,就愛蹲著,吸溜口湯,大口嚼面卷子,還要見到熟人來就站起來捧著碗招呼,邊吃邊說話,走到哪吃到哪說到哪。

蔓蔓早就等在那幾個桶前,她沒帶碗,娘又沒來,急得小娃看著前頭拿大碗大盆盛走了好多,只能在原地急得團團轉。

連舀羊肉湯羊雜碎的大伯逗她,她都沒聽著,只管踮著腳往旁邊看。

等終於瞅見姜青禾了,她蹦著喊:“娘,來這。”

激動的都快喊劈叉了,那聲音簡直是平地一聲驚雷,四周正在吃的,還等著吃的全都看過來。

小草捂住臉,姜青禾都不想走過來了,這破孩子。

最後走過去遞鍋,那拎勺的大伯笑得都露出牙花子了,給她打羊肉和羊雜碎的時候,笑道:“你家這尕娃可活泛了,一直瞧著,人拿一口大盆,她就急阿。俺說給她先盛點,她說沒碗吶,碗咋還不來哩。”

棗花嬸聽得直樂,姜青禾就想找個地縫鉆下去。

“快,吃肉肉,”蔓蔓急阿,想看看羊肉,又沒忘記小草,蹦一會兒,又回頭去拉小草,累得她直喘氣。

“吃吃吃,”姜青禾拎著簍子找個有草的地方坐下來,還沒把砂鍋蓋放下,就聽見蔓蔓咽口水的聲音。

砂鍋裏羊肉只有兩三塊,羊雜碎不少,姜青禾把羊肉挑出給小草和蔓蔓,羊雜碎也夾了一把,又給兩個娃夾上吸滿湯汁的墊卷子。

“不能用手吃。”

蔓蔓:“噢,”她夾不來筷子,幹脆用嘴吃。

灣裏請來熬羊肉的夥夫可有水準了,早前就在鎮上開羊肉館的。清燉羊肉前,焯水血沫子得撇幹凈嘍,不撇幹凈腥味也就留在鍋裏了。

得小火慢燉,大料一加,鹽晚些再放,越燉到後頭,香味刺撓就出來了,一飄二裏地。

再把面搟薄,抹上清油卷起來,放在羊肉湯裏蒸熟。本來羊肉墊卷子應該是用幾個月大的羊羔,宰殺後直接切小塊炒,卷子貼邊燜熟。

那麽夥子人哪吃得起,就要帶湯帶餅的,容易飽腹。

羊肉一咬肉就帶下來,蔓蔓忙著吸骨頭裏的渣子和肉沫,再啃一口暄軟的面卷子,她用沾著油花子的嘴說:“好呲。”

“小草姐姐吃,呲完去玩。”

小草吃得就比她含蓄多了,又怕沾在衣服上,嚼的很慢。又想跟她說話,差點沒嗆住。

蔓蔓覺得肉肉啥都好吃,嚼到嫩嫩的,娘說是羊肝,脆脆的是羊腸,還有皮夾雜肥肉,又鹹又香的頭肉。

姜青禾想,羊肉買不起,羊雜碎可以買點熬一鍋。

大榆樹下大夥美滋滋呷上一口湯,渾身舒坦。

吃完蔓蔓要帶著小草去找羊蛋哥哥玩,棗花嬸拍腿大笑,“咋不早說,你羊蛋哥去他姥家吃烤羊肉了。”

本來蔓蔓好失望的,但是她聽到烤羊肉又問,“烤羊肉好吃不?”

“美得很,俺跟娃你說,烤的時候羊肉油多著哩,一咬皮脆流油,別提多香呦。”

蔓蔓舔嘴唇,又想,怪不得羊蛋哥哥不來,她也想吃烤羊肉。

她跟小草說:“羊蛋哥哥沒來。”

小草點頭,蔓蔓又說:“他吃烤羊肉去啦,不能跟他一起玩了。”

“我還想告訴她,我認識小草姐姐了。”

小草握住她的手說:“咱們一起玩。”

兩個小姐妹又哄著去看牛皮燈影子,擠進人堆裏,姜青禾都追不上。

那些來演牛皮燈影子的匠人剛吃飽,剃完牙就開始把驢身上,背著的箱子取下來。

蔓蔓看著一張白布幔子繃在木框上,時不時晃一個黑影子出來,還有好幾盞亮白光的燈籠。

蔓蔓好驚奇,四周鬧哄哄的,娃擁著喊:“來一個!”

鑼鼓一敲,白布上的小人又動又跳,拿著刀叉對戰。匠人吹一口燭火,白布後漫起一團煙,在眨眼人又變了。

把人唬得直“謔”,拍掌大笑。

前面一排蹲著的娃又鬧起來要再來一個,蔓蔓也跟著喊,又蹦又跳。

回去的路上她跟小草說:“我以前還看過有顏色的呢,人會動,在框子裏頭。”

小草還沒見過呢,她問,“下次能帶俺一起看嗎?”

蔓蔓就搖頭,“再也看不到啦。”

她又滿足,要是常常有牛皮燈影子看就好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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